《人民文学》2025年第7期|柳客行:回眸(节选)
柳客行,本名马骏,回族,生于一九九五年。宁夏作协会员,固原市作协副主席。在《文艺报》《民族文学》《伊犁河》《朔方》《黄河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散文集《青白石阶》入选中国作协二〇二三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三姑给父亲打来视频,洪亮的嗓音里带着喜悦与坚定。父亲瞅了一眼,开心地把手机塞进我手里,他全然忘却了我正在写东西。后知后觉的他才想起我书写东西的时候是不愿被打断的。他也知道我的灵感来得不容易,瞬间一愣,带着点歉意犹豫了一下,又委婉地说了句:“你出钱买的生灵,你也看一眼。”
这话语里带着一股怯生生的味道。
三姑把手机对准有一对尖尖的小牛角、一头乳白色微卷发鬃的牛儿头上,牛儿没能像人一样拾掇拾掇它凌乱的发型,牛棚里的它正咀嚼着草料。它看见手机对准它,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抬起了头。我看着这头小牛,它像是也想认识我,用一种穿透世间一切的力量,好奇又神秘地望着我。
三姑开心地询问:“你看这个生灵咋样?”
它咋样?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当我选定了它,它就有了来自人间的使命。它会在主人家再吃上几顿饱饭。冬季腌制好的草料会多来几顿,那草香里还保留着一些春天活过的生命的味道。草儿也不枉走这一趟,为小牛保持住它该有的体膘。小牛呢,也并不会枉走一趟,小草里有它来过人间的凭证,它一点点反刍着过往的日子。有没有什么事是值得被记载下来的?它那好奇的眼神里带着疑问。它成了一头有使命的牛,这件事是不是过往日子里一件重要的事情?
亡故二十年的爷爷,需要一个生灵去记下他曾活过的碎散日子。如若世间还有人买生灵,那爷爷在人世里便还有一些延续血脉的人。爷爷,以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的身份落了地,慢慢长大,娶媳妇生子,成了父亲,又用父亲的身份过了大半辈子时间,最终成了爷爷。慢慢老去的日子里,爷爷用一滴从眼沟里涌出的泪水敬畏了一生,让病魔带走了他的躯体。
爷爷老去之前,也和这千古未变的人世与秩序一样,让一些人成为他的子孙继续活着。活得好了,就用大一点的生灵祭奠一下;活得不好了,就宰个小生灵做个念想。我像是活得不好不坏,便寻觅一只不大不小的生灵,为爷爷续个念想。
我不会看牛,不知道它到底咋样。但我目前能付得起买它的钱,那就证明它是头好牛。
我知晓人,生而为人是需要说一些善良的话语的。
“三姑,您看着办就行,您看中的一定差不了。”
三姑从我这漂亮话里得到了肯定,原本洪亮的声音里又增添了些底气,她抬起头,像王熙凤一样向牛主家商讨价格。我把手机递给了父亲。父亲接过手机时依旧怯生生的,他没有看我的眼睛。手机落到了他手里,他没有出声,低头看起手机来,从他的状态里我阅读出他是开心的。他神情里投射着一些喜悦,仔细端详着那头牛娃。他慢慢站起身,拿着手机向屋外走去,小步子变换成大踏步。他知道我要继续写东西,不便再打扰。他也知道有些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对我有些怯生生的感觉全然消失,声音里带着些许自豪。他向三姑欣喜地说:“三姐,你知道我今年干的,今年全靠马骏支撑着这个家呢。娃娃看我没办法了,就提出他买个生灵,给他爷爷把日子交还了。娃娃也是苦身子挣下钱。姐,你看着价格差不多就行。”
听着父亲的话语,我胸膛中涌出几分酸涩。父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我从小就坐上了轮椅,小儿子出生时医院发生医疗事故,拽断了他右半身的神经,整个右半身瘫痪的弟弟又成了另一个我。三十年里,我的时间就是父亲的时间,父亲的日子也就是我们两个儿子的日子。至今,他依旧背着十八岁的小儿子读高二。我不知听说过多少次,一帮子被称作父亲的人,常常放弃儿子,也听闻多少被称为儿子的人丢弃父亲。我的耳边不知多少次吹过那些心痛的话语:父亲老了我怎么办?父亲老了谁来养老?这些像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总是在岁月里寻找着蛛丝马迹,一个个问题试图在未来的年月里找到些什么,便跑在前面,忘了给父亲捎个信。
他看我时的怯生生,源于那头他没能力买回来的牛娃。作为爷爷的儿子的父亲,应是他来筹备办理这些事儿。可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为何无能为力呢?他的时间、他的岁月都交付于我和弟弟了。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遗憾他把时间交付给了我们。仔细回想,他能用那些时间做许多事。他可以和赌神一样,打麻将赢了像福贵一样的人来发财致富。他也可以像没了家产的福贵一样,本本分分当劳力赚钱。他还可以去做生意,当一个大老板,也有可能运气背点,背上几十万外债逃之夭夭。总之,他能做成好多事情,又或许他会一事无成。这些时间都被他的两个叫作儿子的人占用了。三十年像是一个刻度,有一大截时间,他抱着一个孩子识字、学习、生活,最后一败涂地。他并没有放弃,时间偷走了他一大半力气,他又用仅剩的一些孱弱力量继续背着小儿子识字、学习。
他万万没想到,一败涂地的大儿子突然拿起了笔,又重新开始读书、识字,只不过他再也没有拿起学堂里的课本,而是读起了一本本用思想构制成的文学书。病魔没能结束他的生命,反而让文学救了他。十年里还真让他写出了点东西。不过代价不小,父亲放下了成为赌神的念头,也丢弃了赚钱养家的志向,还忘记了成为人上人的心思。他在一天天、一点点地放下种种辉煌念头的日子里熬白了头。他唯一没有放下的,就是两个儿子的生活。
是呀,三十年里,爷爷也已经离开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世间又不知离开了多少人。二伯也离开了,爷爷的儿子也打开了一条未知的路,让父辈不再觉得年轻。这十年里,也不知来了多少新生命。除了我这个坐轮椅的孙子没有媳妇之外,爷爷的孙子们都已成家、娶妻、生子。大孙子也已步入四十岁的行列。爷爷的血脉,一脉又一脉,成为新的血液继续流淌。
人就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一直在时间里奔跑着,不知疲累。
父亲的怯生生只是因为忘却了自己的时间在我的日子里,而我的日子终在三十岁来临之际有了点收获。
父亲可以对三姑自豪地说话,能向三姑有底气地询问买牛的事儿,也是因为他的儿子替他挣回来了一点尊严,一点被人世里的风言风语打破了的小欢喜,一场一赔一百的胜利。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我想起父亲把手机递给我的那一刻,有开心,有欣慰,也有商讨。他见证了他的时间被一个嗷嗷待哺的人夺去,三十年跨过来,这人变成他眼中的大人,也可以为家中分担一些重压。
可我并没有准备好成为大人。作为其他人眼中的大人,我依旧像个小孩一样任性。我的虚荣心是那么狂躁。我活着,我写文章,我替父母还债,我坐轮椅还把这事儿写成文字。我感觉挺光荣,却忘记了父亲的一生搭进了里面,坐轮椅的我花去了他的时间,占用了他想尽办法去赚买牛钱的时间。这时间里,有他的失落、沮丧、无助,也有他的开心、自豪、欣慰。这个赌徒在穷途末路的时候仍然坚信自己能胜利一回,幸亏他小赢了一回。
庆幸我这个活得不好不坏的人,在爷爷故去二十年的日子前夕,拥有了一点点能买一头不大不小的牛儿的能力,让父亲能在亲戚朋友面前说一两句感觉自豪的话语。
说起自豪,我想起了爷爷的弟弟,我的五爷,他还康健地活在人世里。我从南宁回来的第五天,五爷给父亲打来一个电话,想让他带着我回老家一趟。五爷想看一眼我,接待一下老爷子心中认定的门族里让他值得言说一下的人,为他接风洗尘。我去南宁带回了一匹“小马驹”。称它“小马驹”是因为我感觉自己童心未泯,像个小孩一样爱玩耍,所以它也就只得跟着我变小。我还把警察朋友给我的一只玩偶“警察小熊”放在了“小马驹”身边守护着它,想让它别那么闹腾,安安静静生活就好。
那段日子来了许多媒体朋友,虽不能说门庭若市,但几乎每天都有一两拨记者来家里。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可细说起来也没忙什么,也就是一天对着摄影机说说话。说得久了,我都分辨不清是不是我在说话,我感觉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会被那台机子保留下来,把昨天的我、前天的我以及今天的我锁在里面。我是个极其向往自由的人,压根不想被捆缚住,坐轮椅已经困住肉体了,柳客行不能再被关在“小黑屋”里。
婉拒了一些媒体朋友,因此也得到一些不着边际的风声。面对没有拒掉的一些好朋友,我依旧强挺着身子配合着录制。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他怕我身体吃不消,推迟了我回老家的时间。五爷得知我无法按时赴约,心里有些失落,不过也满是理解,让我有时间了一定回趟老家。
每天忙完要应酬的事儿,晚上安静下来躺下的时候,我老想起老家,那个我已经模糊得记不清样子的地方。我还想起五爷,想起那些有着陕北口音的亲人,他们还在等着我。从南宁回来的第十天是周末,我决绝地推掉了所有采访和文学活动,让父亲开着舅舅的车,带着三伯、我和妹妹去趟老家。临时决定的,也不想让五爷准备任何吃食,便没有告诉五爷我们要回老家的消息。
平日里,父亲总会把我安排在副驾驶座上,一来好照顾,二来他能放心开车。那天三伯也在,我便让三伯坐在了副驾驶座,妹妹和我坐在后座。妹妹是与我在一个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我的一颦一笑里,她知道哪一笑是真欢喜,哪一笑又带着假意;我的一举一动中,她也知道哪一举是无力的身体想得到些外力相助,哪一动又是孱弱的身体在自我调整。她有足够的经验照顾我,父亲也就放下心,同意我和妹妹坐在了后座上。后座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里装着我从南宁带回来的“小马驹”,我也想让它去那个遥远的地方瞅瞅。
北方的小城入了冬,若再添了整片的灰云趴在上空,那枯枝也就没了精神,光秃秃又孤零零地任由风摆弄着。透过车窗看着那条像是很熟悉的路,却忘了什么时候见过。妹妹依在我的身旁,我感知着那份亲情的力量。倘不是坐轮椅,我或许早已娶妻生子,此刻依偎在我身边的想必是我的妻子。倘使我的妻子瞅见我的妹妹靠在我的肩膀上,她会不会心生嫉妒?倘使妻子依在我的肩膀上,妹妹又会不会感觉不适?小家的分枝里,终究会生出新的绿芽,可我却生时就背负将枯之树的使命,便也没有了生新叶的心思,新叶也没有勇气在将死之树上度过一季春夏秋冬。唯独同一主干的枝叶见得了我这枯败模样,不离不弃地陪伴着。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被几首动听的歌、几个捉摸不透的问题霸占去了。我们来到村口,妹妹用父亲的手机给五爷拨去视频。五奶接了视频,她眉心处捏出一个大大的红印,老一辈的人感冒头痛了都会这么做。妹妹告诉五奶我们到村头了,五奶一惊,从躺着的炕上掀起被子翻身坐了起来,用带着关爱的责备语气质问我们为何不早告诉她。妹妹依照我的意思告诉五奶,啥都不用准备。我们打算去村后山坡上的坟院里给已故的先人上个坟。五奶拿着手机,隔窗呼唤着五爷,以指令的方式让他快去山坡上,她立马下了地。我和妹妹隔着手机努力呼喊着,希望五奶不要忙活儿,安心在家坐着就行。五奶只是嘴上答应着,手头开始拾掇起来,为了不让手机碍事儿,忘了挂掉视频就将手机丢在了炕头,妹妹也只能无奈地挂掉电话。
儿时的记忆再也没能冲击一下大脑,我完全记不起一点关于老家的事情,老家的样子、老家的路、老家埋葬祖辈的坟院都逃离了我。妹妹充当了临时导游,给我介绍着村落里与我有关的东西。汽车拐了弯,绕过一条狭窄的小道,向着一段缓坡慢慢驶去。到了半山腰,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老人,留着一把山羊胡,他没有拄拐杖,略弯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父亲停下了车,三伯下了车,追赶上走在时间里的老人,向他问了好。五爷开心地和三伯聊了起来。父亲把车停到一处空地,从后备厢里拽出轮椅。三伯搀扶着五爷,妹妹推着轮椅,父亲将我背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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