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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龙一日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干  2025年07月17日08:04

安龙这个县城不简单。

很多县城都在争创历史文化名城,安龙不用争,不用创,它自然长在那儿,别人想抢也抢不走,想争也争不到。没办法,这是历史的赐予,也是老天的厚爱。

安龙是曾经的皇都。偌大的贵州,安龙是唯一拥有皇都称号的地方。南明永历帝朱由榔1652年迁都安龙(改称“安龙府”),在此驻跸4年,因为有天子大驾的留痕,故有“龙城”之称。加之地处黔、桂、滇三省交会处,明清时期,安龙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位在西南不可小觑。如今在安龙的明十八先生墓、永历皇宫遗址、兴义府试院、古城垣(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等历史遗迹,都是历史沧桑的印记。

2025年5月19日晚,我来到安龙。第二天清晨,便被空气里负氧离子唤醒,我起来散步,开始对安龙一整天不同时段、不同地点风光的浏览与欣赏。

晨光初绽时,安龙也醒了。这座小城躺在黔西南的臂弯里,像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玉坠,泛着青黛色的光。三百年荷香浸透了城墙砖缝,南盘江的水汽漫上来,将整座城洇成一幅未干的水墨。

招堤的柳,总是最先触到风。那些柔条垂进荷塘,搅碎一池胭脂。5月的荷花尚未盛放,但荷叶已铺成翡翠的甬道,让人疑心踩上去会跌进某个古人的诗行。醉荷亭的飞檐挑着半阙朝阳,石桥回环处,三两早起的妇人正浣衣,木杵声与鸟鸣声此起彼伏。三百年前,张之洞是否也在此掬过一捧带着莲香的晨雾?他的《半山亭记》里,那些墨痕仿佛仍在青苔斑驳的碑石上呼吸。

晌午的日头爬上南明皇宫的残垣。赭色宫墙早已褪成淡藕色,唯有角楼翘起的脊兽仍倔强地昂着头,仿佛还在守望永历帝未归的銮驾。硫磺街的老茶馆里,穿靛蓝布衣的苗家老汉正用长烟杆叩击茶盏,烟圈与茶雾纠缠着,将“十八先生之狱”的旧事氤氲成传说。忽有八音坐唱的调子从巷尾飘来,布依族姑娘的银饰叮当,竟与明城墙下蟋蟀的振翅声押了韵。

日影西斜时,仙鹤坪的原始森林开始吐纳。遮天蔽日的榉木间漏下碎金般的光斑,蕨类植物蜷曲的嫩芽上,还沾着张锳当年添灯油的读书人遗落的墨香。暗河在笃山溶洞深处叮咚作响,石笋与钟乳以万年为刻度缓慢相拥,探险者的头灯惊起一群盲鱼,它们的鳞片映着岩壁,恍若散落的南明铜钱。

夜市在招堤畔亮起灯笼。剪粉摊的蒸汽裹着酸辣香,穿枋斗拱的吊脚楼前,孩童举着沙糕追逐,险些撞翻写生者笔下的半山亭。远处万峰湖的渔火渐次亮起,像谁失手打翻了一匣星子。荷风穿城而过,将蘑菇宴的鲜香、石斛酒的醇厚、布依古歌的尾音,统统酿进月光里。我和几位同行的老友在夜市里点了毛豆、黄瓜、花生米,要了两瓶啤酒,一边饮一小口啤酒,一边看路边的风景,感受安龙的人间烟火气。

第一次来安龙,虽然仅短短一天的时光,我却像翻阅了一本魅力难舍的线装书。历史是它的扉页,山水是插画,而街巷间流淌的市声则是批注在页眉的鲜活眉批。当夜色渐深,城墙根下的三角梅突然爆出一簇鲜花,像某个未说完的故事,突然开了新篇。

我读醉了。

在安龙有一景点叫半山亭,相传是张之洞父亲张锳任兴义府知府时期所建。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张锳在贵州安龙招堤的金星山半山腰修建茅亭,命名为“半山亭”,并遍植荷花以增胜景。亭成之日,张锳宴请宾客,命时年11岁的张之洞即席作《半山亭记》。这篇八百余言的骈文,开篇即以“万山辐凑,一水环潆”勾勒兴义府地理形胜,继而描绘招堤四时风光,“云峰耸翠,烟柳迷青,秋水澄空,红桥倒影者”。文中“德及则信孚,信孚则人和”的政治见解,更令宾客惊叹其早慧。全文仿欧阳修《醉翁亭记》笔法,却融入了“与民同乐”的为政理念,现仍刻于亭畔碑石。

半山亭内还有一处碑刻,是张之洞的《鸡枞菌赋》,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可以说是我安龙之行的最大收获。

我对鸡枞菌的喜爱由来已久。最早是1987年1月,我在北京参加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顺便和同行几位作家去拜访汪曾祺先生。汪先生那天中午招待我们的就是油鸡枞,我觉得太好吃了。汪先生介绍说,这是云南朋友送的,特别适合拌面条。我当时没有听清楚是什么食物,问了汪先生。汪先生说“鸡枞”,我只听了声音,但不清楚怎么写。后来我看汪先生的文章,才知道了这两个字。从此对鸡枞念念不忘。

汪先生在《菌小谱》中写道:“最名贵是鸡枞,鸡枞之名甚奇怪。‘枞’字别处少见。为什么叫‘鸡枞’,众说不一。这东西生长地方也奇怪,生在田野间的白蚁窝上。为什么专长在白蚁窝上,这道理连专家也没弄明白。鸡枞菌菌盖小而菌把粗长,吃的主要便是形似鸡大腿的菌把。鸡枞是菌中之王。味道如何?真难比方。可以说这是植物鸡。味正似当年的肥母鸡,但鸡肉粗而菌肉细腻,且鸡肉无此特殊的菌子香气。”

汪先生说得很准确,而我认为油鸡枞的味道更是人间至味。后来我参与《大家》杂志的策划,对鸡枞有了更多的理解,也吃了很多的美味。鸡枞菌是云贵川一带的名贵菌子,现在已经有了人工培植的,但味道远不如野生的,也不如其他人工培植的菌子。人工培植的鸡枞菌不是太硬,就是太软。原因在于鸡枞菌“寄生”在白蚁窝上面,因而鸡枞菌有点像虫草,兼有植物和动物的特性。人工培植就不太容易做到这一点,因而味道会差很多。

2003年女儿到美国留学,我说美国的餐饮会很不对胃口,带些好吃的去吧,她说,不能多带,海关会查的。怎么办?最后女儿选择了两样食品。一是祖母亲自酿造的黄豆酱,一是油鸡枞。她到美国之后,有了这两样食品,乡愁就有了寄托。现在她回到北京工作,家里冰箱里常备的就有油鸡枞,而祖母去世后,我们再也吃不到那么好的黄豆酱了。

我如获至宝从当地朋友那里获得了张之洞的《鸡枞菌赋》的全文,这篇文章首载于《兴义府志》,现全文照录:

鸡枞菌赋

(清)张之洞

淡烟漠漠雨初晴,郊外鸡枞菌乍生。

采满筠篮归去也,有人厨下倩调羹。

时维七月,序近三秋。菌芽乍吐,菌茁将抽。名以鸡而《黔书》曾解,名以枞而字典都收。梅诞生详言其状,李濒湖省悟其由。性清神而益其胃,形高脚而伞头。

观其冒雨忽生,惊风乱刮。前山后山,三点五点,白质兮宜分,赤茎兮宜捡。如鸡羽兮初垂,如鸡足兮欲敛。草杂萋萋,人来冉冉。望原隰兮山色苍,锁群峰兮对夕阳。花仡兮仲女(布依女),荷笠兮携筐。陟崎岖之鸟道,登崱屴(高山)之羊肠,非佳节而挑菜,岂春尽而寻芳。采将奇菌,佐我羹汤。

若夫苋名马齿,菜号龙须,荇则凫葵是唤,莎则鸭脚相呼。虽佳名之并妙,比异品之悬殊。重以初似笠张,继如盖起。客离冀北之乡,名重滇南之美。问价则数解青蚨,依根而丛生白蚁。羡得地兮黔中,知滋荣而雨里。水之湄兮山之陂,伊人采兮踏绿莎,既珍馐之可荐,复病痔之能瘥。香飘清冽,影弄婆娑。尝嘉蔬之风味,爰志异而兴歌。

歌曰:

香菌号鸡枞,托根依芳草。

有客异味尝,雅欲黔南老。

又歌曰:

雨后空山有足音,鸡枞香菌餍侬心。

乱峰迢递烟岚锁,知在深山何处寻!

序诗描写雨后采菌的田园画卷:“淡烟漠漠雨初晴,郊外鸡枞菌乍生。采满筠篮归去也,有人厨下倩调羹。”以“淡烟”“雨晴”勾勒雨后清新氛围,突出鸡枞菌破土而出的生机。描绘农人采菌归家、下厨烹调的温馨场景,体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活情趣。

赋的开篇写鸡枞菌的生长与价值。“时维七月,序近三秋。”点明鸡枞菌的生长时节在夏秋之交(农历七月),呼应《黔书》记载。写鸡枞菌初生的情形时,以“初似笠张,继如盖起”比喻菌伞从笠帽到华盖的成长过程。接着写它与白蚁共生“依根而丛生白蚁”,指出鸡枞菌与白蚁巢穴共生的独特生态。

还写了布依族女子采摘的场景:“人来冉冉。望原隰兮山色苍,锁群峰兮对夕阳。花仡兮仲女(布依女),荷笠兮携筐。”携筐登山,展现黔西南民族风情。其后,将它与马齿苋、龙须菜进行对比并谈及价格:“问价则数解青蚨”(青蚨指钱币)。“香飘清冽,影弄婆娑。”以嗅觉与视觉强化其诱人特质,显现了张之洞描写美食的天赋。

大文学家、大美食家苏东坡酷爱岭南荔枝,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名句,而年少的张之洞对鸡枞菌的热爱,则“雅欲黔南老”,与苏东坡有异曲同工之妙。

汪曾祺先生称鸡枞菌是菌类的天花板,是菌中之王,与张之洞心相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