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蛙鸣
离开家乡近五十年,第一次选在夏季回去探亲。回家当晚,在送别亲友准备关窗休息的瞬间,隐约听到有蛙声穿越苍茫的夜色破窗而入,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开窗探头搜寻,感觉这低沉的蛙鸣大约来自新建的湿地公园。开初还是几声怯生生的稀疏亮嗓,近似乐手开场前的琴弦调试。随后,一只接一只地加入,群蛙齐鸣,声音层层叠叠传过来,迅速汇成一片浩瀚的声浪。正陶醉于倾听时,群蛙突然集体噤声,仿佛被无形的指挥棒按下了暂停键,我耳边只剩下轻微的风声与虫鸣。惊讶之际,不知又是哪个带头,在一两声零星的前奏过后,蛙鸣再次集中爆发,比先前更加欢快热烈,声若千百面小鼓同时擂响,合奏的旋律如同涨落的潮汐,一会儿由弱变强,一会儿又由强变弱,此起彼伏、绵延如缕,编织成夏日独有的交响。这份久违的近乎天籁般的音响,倏然把我带入遥远的往昔岁月。
孩提辰光,祖屋建在大运河与越河之间的一片堆积地上。当初为防备冬季寒风的侵袭,北方的住房通常不留后窗。一入盛夏,经过一天烈日的暴晒,失去南北通风之利的平房宛若蒸笼一般。在没有电扇空调的年月,室内酷热难耐,人们根本无法安眠。尤其是到了三伏季节,举家室外露天夜宿,几乎成为夏日生活的常态。从记事始,古老的越河早就没了运河分洪的功能,进而蜕变成一片宽阔的池塘,塘内荷叶田田、菡萏竞放,岸边花草繁茂、树木挺拔。每到夏季,蝉鸣如沸、蛙声一片,成了室外露宿的人们免票获取的音乐晚会。
最初,那犹如万千铜锣合奏的高亢蛙鸣,对于贪睡的儿童而言,简直是讨厌至极!你越困乏,瞌睡越重,它叫得越凶,聒噪得让人抓狂。幼稚的年岁,既没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闲情雅兴,也不懂“蛙声兆丰年”的烟火人生;既领会不出“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中的诗情画意,更不可能产生沧桑阅尽的那种“万物有声我独寂”的空寥,与“闲敲棋子落灯花”式的禅境;唯一的渴求就是,蛙与蝉们齐刷刷地停止制造噪音,让自己安静地睡个好觉。后来,听多了,抑或是蛙鸣终于抗不住滚滚而来的瞌睡,或者天长日久的听觉训练让习惯变成了自然,如影随形的蛙鸣,终于渐渐演化为每天入睡前的催眠曲。倘若哪天真的听不见青蛙的叫声,反倒会有种少了点啥事的不适应。
左右临水的居住环境,培育了毕生的亲水情结。童年时代,水边玩耍即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那时节,男孩子几乎人手必备一支长杆网兜,大家相约在小树林里网知了网蜻蜓,在运河与池塘边追捕鱼虾和青蛙,通常或能逮住一两只蜻蜓,而捕捞鱼蛙之类大多徒劳无功。尽管捉青蛙比捕鱼相对容易,但青蛙看到人影跳得飞快,四腿跃起的刹那,水珠如玉珠迸散,旋即统统潜入水底,只有水面留下的一圈圈涟漪,把太阳的反光摇得粉碎。也有个别勇敢的青蛙,转身蹲在荷叶或芦苇丛的浮萍上,瞳仁里倒映着池水的波光,调皮地与入侵者对峙着,小朋友只能无可奈何地望水兴叹。
傍晚时分,暮色漫上四野,青蛙的肤色会在夕照里不断变幻着色彩,从苔绿到赭褐,如同嵌在水面上的一块块琥珀。此时此刻,岸边小朋友的威胁已不复存在。远处望去,青蛙们悠然撑起后腿,前腿交叠,身子探向半空,喉下若半透明小气球状的鸣囊缓缓鼓起,随着呼吸节奏的收缩与膨胀,先是短促的“咕”的一声,恍如石子入潭,击起周边波纹四射,将沉睡的池塘试探着唤醒。随后,声音渐次拉长,变成连续的“呱——呱——”声,有的如银铃轻摇,有的则浑厚若雷;有的如木槌敲击空竹,短促而清脆;有些则低沉悠长,像老旧的木门被风推开的吱呀之声。伴随着群蛙的交替呼应,近乎千万计的透明琴弦同时颤动,把闷热的空气顿时搅得波浪翻滚,多声部的混合交响迅速灌满半空,整片水域就此变成一座天然的音乐厅。青蛙们仿佛在用抑扬顿挫的集体呐喊,向岸边虎视眈眈的入侵者示威,也许是向世界宣告其族群领地的神圣存在。抓不到青蛙的小朋友只好捞回几个蝌蚪带回家,养在水盆里。结果不是被公鸡叼吃,就是在阳光下暴晒而亡,没见谁养活过夏日的精灵,更不要说孵育出真正的青蛙来。
听惯了夏日每晚必至的蛙鸣,猛然一天,有了个惊奇发现:不知为何耳朵里的蛙声总是来自池塘,而离家更近的运河却从没有任何蛙鸣?带着好奇询问祖母,老人安之若素,丝毫不觉奇怪,郑重告诉我:这是皇帝圣旨立下的规矩!说是当年乾隆皇帝沿运河南巡,夜晚时分行至济宁,不想接受地方官员前呼后拥的跪拜,决定在龙船上夜宿,不料被运河轰鸣的蛙声吵得辗转无眠,于是气急败坏地呵斥青蛙停止聒噪。没想到金口玉言一出,原本喧嚣的蛙鸣立时变得一片寂静。从此,运河上再也听不到蛙声。直到今天,一句“运河里的蛤蟆——干鼓肚”的歇后语依然流行,意思说你再有气、再有理,也没你发声的地方。成年后,当然不再相信祖母的解释。为此,曾专门咨询过研究生物的朋友。却不料,专家对这奇特现象也不能给出科学解答。只能猜想式地分析说,可能因为运河航运繁忙,不具备蛙类适宜的生存环境;也可能是运河水深且水温低,不利于蛙类繁殖,所以也就没了雄蛙向异性求偶的叫声。其实,这些解释皆十分牵强,因为古老的京杭运河大多失去了航运功能,且河水并不比池塘更深,水温也相差无几,现在运河有大量青蛙生存,照样没有蛙鸣的声音。这其中隐藏的自然奥秘,仍然有待于生物学家给予科学论证。
在回乡居住的几十天里,每晚外窗大开,“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的举动,几乎成了寻找童年记忆的独家秘笈。一旦有起落的蛙鸣划破夜幕传入耳膜,那些以荷叶遮阳的草帽、赤脚跑过泥泞的土腥、浮萍汁液染绿的指尖以及闷热潮湿的青涩夏日,便会从岁月的深井里自然浮上水面。联想到人类与自然界的相近,无法不感叹一生所有的努力与奋斗,其实脱不开生存与发展的基本需求。青蛙们以腹腔的鼓噪丈量世间的温度,清越也好、雄浑也罢,它们高唱的田园牧歌无非就是生命本能的自然律动,只不过上帝把有关生存的密码谱成曲调,交付于这些身披绿袍的小小歌者罢了。或许当沉睡的古老基因被偶尔唤醒时,我们才会明白,来自天然的呼唤从来就不是什么噪音,而是大地的心跳,是生命写给时间的略带悲壮意味的抒情诗。
返京后,混凝土森林立马阻断了人与自然的亲近,夏日的酷暑也已让人离不开空调。每晚关窗,一想到再也无法听到悠远的蛙声,望不见蛙腮鼓就的盛夏织锦,内心难免生出几分惆怅。睡梦里,不知是雨点抑或是压缩机的滴水,间或敲打着空调外机的铁皮,那不规则的打击韵律里,恍惚还依稀含有一丝半缕未能褪尽的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