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7期|周洁茹:面地图
01
赞岐乌冬
有没有人会为了吃一碗赞岐乌冬去赞岐?我想是有的,就好像一定有人为了吃一碗兰州拉面去兰州。赞岐在哪里?赞岐已经不叫赞岐了,赞岐现在叫香川。香川又在哪里?香川在日本四国,从中国香港和上海都有飞机去香川,一个小小的机场,叫高松机场。
高松机场的乌冬吃过一回,不是一落地,而是等飞机的时候,竟然很好吃,吃完一盒生面带走,再想起来准备煮来吃,已经过了保鲜期。
也去过离机场最近的一间乌冬面馆,专门由市区开车去。店堂通透,摆开一桌配料,倒像是一间大食堂。后来去机场,又见到那间面馆的招牌,朋友说已经不那么好吃了。这才隔了五六年。
站在高松车站前,对面一座标志塔,塔顶一间观光餐厅,二楼三楼都有面馆。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今年再去,只开了一楼,售卖香川旅游纪念品,和三盆糖、小豆岛的橄榄油、乌冬面馆的白色恋人饼干。
高松车站的乌冬面馆也只去过一回。面吃到一半,收到出版社的清样,当天下印厂,于是坐在乌冬面馆,校起稿来。校完,面已冷透,仍是好吃。
香川每一条巷子深处,都会有一间乌冬面馆,快餐自助,或者代代经营的夫妻店,我都没有去过。对于香川来说,我与其他匆忙旅行者也没有什么分别。
朋友讲,香川的乌冬店家不仅讲究面的颜值也讲究店铺的颜值,但最讲究的,是人情味。
朋友住在香川快二十年,去过很多乌冬面馆,但她一直记得那一家,那一天。那一天,她只是要离开,离开经常走的路,直往山里去。已近黄昏,她停下车,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下车,车外大片的稻田,她一个人站在田边,也站了好一会儿。路边一间老乌冬店,她进了店。天色已暗,庭院里亮起了灯,老板娘在门口迎接。落了座,服务生端来茶水,一句:刚下班吧,工作辛苦了。疲惫极了的她,眼睛开始潮湿。
吃完面走出庭院,月色已高,又在庭院里静坐了会儿,她重新打起了精神。
即便有苦恼,但有这样美妙的月色和乌冬面,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朋友说,感谢这冥冥中的安排,明天,我们还是要努力,并且告诫自己不忘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离开香川,行李箱被朋友塞满乌冬面手信。保鲜期那么短的乌冬面,不马上吃完就会对不起朋友的情谊。于是一回家就煮一碗吃,就生出了错觉,感觉自己仍在香川,仍与朋友在一起,欢笑,拥抱,一起吃面。
02
兰州拉面
有一阵子经常过深圳去吃面,车公庙站里的一间面店,燃面小面,吃得冒汗,心满意足。也被带去过一家著名的兰州拉面馆,面有多好吃,印象不深,只记得店堂门口一桶三炮台甜茶,好喝到喝了一杯又一杯。
所有的口岸中最喜欢落马洲,人少,敞亮,一过关,两站就到会展。到了会展,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好吃的,但我每次到时,站都不出,站内一间兰州拉面,一碗普通拉面加辣,吃完,回家。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听起来就像是打了个“港铁的”,吃了一碗面。事实上也是,一趟一百块的地铁,一碗十块钱的面,来回两个小时。
刷短视频,看到一个人一本正经地说,一个女人,浑身上下什么首饰都没有,那就意味着:要么太富有了,什么都不想戴,要么太穷了,真的就是什么都没有。刷完有点想笑,到底没笑出来。废话文学落到了现实生活,那就是:香港到深圳,就是为了一碗拉面。
03
喇沙油面
通关第二天,就去了深圳。
路上一直在想:三年前的那些店,都还在吗?
过了关,一站地铁到福民。美甲店还在,美发店还在,真功夫也还在原处。到底是三年。美甲店由地铺搬到了楼上,老板娘一直懊恼,明明已经撑到了去年夏天,刚搬上来,通关了。店里的小妹只剩下了两个,再来客人,老板娘亲自上阵。马上给卡充了值,老板娘笑到合不拢嘴。
一进沙龙,前台已换了人,问一句:查一查卡里的余额吗?旁侧一位洗头阿姐一把拉住了手:是你呀!热情十足。隔着口罩都能被认出来,真是把我当熟客。隔着口罩也能一眼认出来剪头发的师傅,三年前他还是初级,三年后的今天,高级了。
老板赔了两百万。小师傅说,若不是先前赚了点钱,这三年都是撑不过去了。
那你呢?
我去读了个大专。小师傅说,实在是没事做,店里都没有客人。
什么专业?
汉语言文学。
不是你的专业啊。
那这三年做什么?小师傅说,总不好把时间都浪费了。还好没把时间都浪费了。
祝贺你。我说,气质都好起来了呢,隔着口罩也看得出来。
小师傅一笑,隔着口罩都看得出来。
结账,重开一个账号,原先的号码收不到短信了。整个手机都被停了机,花再多的钱都要不回来原来的号码。
绑了好多张银行卡啊。站在人山人海的电信营业厅,我说:如果被别人申请了去……
又不是你一个。营业厅的小姐姐挺严肃:这几天过来查号的人多着呢,都是要不回来了。
那怎么办呢?
去银行换号码啊!答得熟练:一张一张去换!
看下表,已经没有去银行的时间了,只够吃一餐饭。吃什么呢?附近一间马来西亚餐厅,也不知在不在了。
一路走一路都在考虑,如果不在了,又该去吃什么?去哪家吃?这就到了门口,竟然还在。连摆设都没有变动过。老板娘迎了出来:还是喇沙油面?
连连点头。听着老板娘关照厨房的声音:素的,素的!不要放虾!
面端上来,滋味还是三年前的样子,简直泪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店,竟然也是撑到了今天。大家的样貌都没有变,内心里都走过了千山万水吧。
一切都好起来了。这是我真的很想说出来的一句话。之前来吃饭,我都是不说什么话的。隔了这三年,我会去说。一切都好起来了。
是啊是啊。老板娘说:昨天第一天开关,就有以前的客人跑了来呢。
以后会越来越多。我说。
老板娘也笑开了花。
终于通关了。老板娘说。
终于通关了。我也跟了一句。
相视而笑。
04
清汤光面
我的家乡话里,阳春面又叫清汤光面,听起来就如同那道著名的清水白菜,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吃起来却百味杂陈。
吃素的那几年,各个面馆的阳春面都吃过,有的汤头清澈,入口才知鸡精煨制,有的生怕太过素净,光面之上,又撒上厚厚一圈生葱,都是不让阳春面看起来太便宜的意思。
阳春面本就是最便宜的光面,十块钱一碗。我的家乡话里,十月又叫小阳春,阳春面,听起来确实不像十块面那么便宜。
一个朋友失了业,相约一起吃饭。朋友迟到,因为购物购得忘情,没了收入,仍是买了这个买了那个,琳琅满目披挂满身。
你会找到更好的工作的。安慰她。
会的会的。她答。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我比她更肯定。
她笑得很开心,笑靥如花。
阳春面上了桌,清汤光面,一滴油星都不见,一勺葱花搁在碗边,我上了,你随意的意思。
会好吃吗?朋友问:这种面。
还好吧,只能这么答。
还要吃多久素?朋友问,不觉得苦吗?
不知道啊,我答,就好像我也不知道我几时会失业。
我对我自己的未来总是不那么确定。
朋友很快找到了新工作,更好的工作,慢慢地,也少了联系。有一天在朋友圈里看到,一群以前的朋友欢聚,琳琅满目的夜景,夜场,几杯好酒,一场欢笑。只是,她们忘了叫上我。
05
一汤一面
带你去吃一汤一面。朋友说。
过了几日,又说了一遍:带你去吃一汤一面。
吃个面这么隆重?什么面嘛?
说不清楚。朋友说:去了就知道了。
简简单单一间面馆,实在看不出来什么。落了座,朋友问:若问你常州十碗面,你说得出哪十碗?
义隆素菜馆的麻油面。我答。
银丝面馆的银丝面。又答了一个。
朋友笑:一汤一面的干拌长鱼面,好吃到讲不清楚。
长鱼就是鳝鱼,可惜我不吃鳝鱼,于是要了一碗葱油面,有葱的面,当然也算不得阳春面。
也是好吃到讲不清楚,问老板这个葱油怎么做的,老板说葱是自己种的,包了一块地,就只种葱。说完,真去拎了一捆葱来给我看。根根根茎分明,纤细又新鲜。
拣洗不费时间吗?直接问道,光是拣葱要拣多久嘛。
当然费时间。老板说:但这种葱品质好,有葱味。
只这三个字,“有葱味”,已经讲清楚了这一碗葱油面,非常清楚。
06
花神素面
在花神宫吃素面,一个朋友问浇头是什么,我回应他:要有浇头那还是素面?倒也不是阳春面,阳春面上往往还撒一圈葱。素面就是素面,柜台上有香菜和辣子,自取,都不在五辛之列。
菌菇吊出的汤底,雪白细面,一棵自己种的青菜,一勺熟芝麻,就是花神宫的素面。
最后一口面咽下,汤也喝得精光。平静又满足。
第一次去花神宫,也是一个朋友带去的。
带你去花神宫。那个朋友说。
去花神宫做什么?我问她。
吃素面。朋友说。
好吃吗?
去了就知道了。朋友简短地说。
大雨,打着伞上了朋友的车。车到花神宫,雨又停了。
下了车,朋友领着我走到文昌阁。
不是说吃素面吗?我问。
先拜文昌。朋友说。
面对着高耸入云的文昌阁拜了一拜,拜完忍不住问:我还有试要考吗?
一定要考试才拜文昌?朋友说:人为什么都这么势利呢?
只好闭嘴。
文昌阁旁边就是花神宫,跟着朋友入了花神宫。
花神殿前两棵金桔树,朋友站在树前,站了许久。我立在朋友身后,也是许久。
花神掌管所有美丽与美好。朋友说:你若盼望花好月圆、婚姻美满,就拜一拜花神。
便跪了下去,不知为何,眼泪竟差一些夺眶而出。
去到花神素面馆吃面,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好的事业,还是好的婚姻?我说,如果这是一道选择题,怎么选?
朋友白了我一眼,说:你算好啦,有的女人既没有好的事业,也没有好的婚姻。
我埋头吃面。
这世间的人,有人求名利,有人求官禄。朋友说,可是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不就是求个幸福。
幸不幸福,我说,就是个人感受,都没有标准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
是的,个人感受。朋友说,任何旁人都无法替你判断。
那你,幸福吗?我问。
朋友说她很幸福。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曾任《香港文学》总编辑,现为浙江传媒学院驻校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我们干点什么吧》《你疼吗》《小故事》《美丽阁》,散文集《天使有了欲望》《大围有个火锅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