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2025年下半月刊第4期|黄风:月光溪
“哐当”,插上门闩。
“哗啦”,再扣上门挂。
方才院门打开了,迎着月光进去,又回身背对月光,把院门关上。与打开时一样,吱吜声拧个8字,镀上清冷的月光,三五个8字连起来,便是一条漂亮的门挂。
打开院门之前,抽出袖筒里揣着的两手,像冒雪归来,在门口跺跺脚,月光四溅了。回屋将鞋脱到炕根儿下,鞋寒呵呵的,还往出渗月光水,把地洇湿一片。
满院清汪汪的月光又被关起来,从门槛下的缝隙往出流。院里沉浸的屋,沉浸的禽舍畜棚,沉浸的柴火堆,还有赤条条的树,与钻进被窝的主人一起入睡了,梦一漂一漂的。
胡同一头通向人家深处,连着城墙上能望见镇外村庄的豁口,一头通向老镇大街,两侧的院墙高高低低,偶有泠风沿墙脊窜过,像黄大仙一样。墙高之处的影子,盖住胡同一半的路面,甚至搭到另一侧的墙上。
院门挨个儿闭着,似乎夜愈深闭得愈紧,有的关得太严实了,不给月光丁点可乘之处,月光就从门里面往外洇,两爿门板如出虚汗,潮呼呼的。从各家院门流出的月光,在胡同里汇聚了,再汇聚到大街上,便成潺潺的月光溪。
从东往西,流过老镇大街,起初又浅又浊,也就是月亮刚上来的时候,像雨水的样子,带着街上一天留下的杂污。流到夜深人静,就大了,见底儿清了。青石板街面,坑坑洼洼的光滑,水花成群结队地淘着,打着滑溜。
与那些胡同一样,沿街店铺关门闭窗,窗户上了防盗的护板。迎着月光的,即使有灯光从缝隙钻出也看不到,给月光吃了。背着月光的,屋檐的阴影遮住半边或整个铺面,甚至延伸到街上,如有灯光透出,像在缝隙那头窥探,隐隐约约的。
透出的灯光,有的带着味儿,给鼻子捉住了,从灯光中抽出,越抽越长。比灯光还要柔韧,即使没有灯光,它也会透出来。比如食品站、公社大食堂、药店,就像人的体味,只要走过门前便能闻到。
食品站的味儿,猪腥气浓重,收购回去的猪,每天一早杀了,拉到大街上去卖。公社大食堂的味儿,一入鼻就渲染了,在面前架起蒸笼,抡起炒瓢来。药店的味儿多是中药的,似有若无的幽,从店里透出前,先从柜台后面的一个个药屉钻出,香魂似的。
除了灯光和味儿,还会透出声响,最多的自然是鼾息。但能听到的少,一串儿钻出来,又一串儿拽回去,经过缝隙时蛭一样挤瘪了。与鼾息关系密切的是呓语,是被窝捂不住的肉声,像食品站猪宰好了,在白晃晃的肉上抹刀,一翻一折啪啪的。
忙生计的起初多,劳作声盖过其他声响,但到夜阑就几乎没了。鞋铺里会有,一双旧鞋要修补好,或一双新鞋要完成,明天鞋主人就要穿,急着来取。两腿上垫块裙布,夹着鞋穿针引线,或鞋里塞上楦头,或套到“拐砧”上用锤敲打。敲钉子时,先将钉尖呡一呡。
豆腐坊也会有,生意炙手时,白天不够用,就把夜搭上,把黄豆一桶一桶泡好,一桶一桶磨了。用勺舀到石磨的磨眼里,呼隆隆变成浆,从磨缝流出来,再顺磨盘转周的槽,汇聚到槽嘴下面的浆桶里。然后进入剩下的工序,傍明打开窗户,热气腾腾地涌上街。
最闹的是娃儿醒来,哭声逐渐亮了,若还无人理睬,就哇哇嚎啕起来。满脸一张嘴,哭得一撅一撅,要将气头儿撅断,背过去似的。做母亲的从梦乡赶回来,身上三五层睡裹着,一堆儿掀过。娃儿哪里不舒服,或想要如何,全在那哭声里,要么给盖好被窝拍打了,要么搂到怀里喂奶,或是把尿。
还有油腻腻的小酒馆,早就打烊了,却响起划拳声,吆五喝六的。多是老主顾,也多是老光棍,回去更长梦短,第三条腿无处安放,就在馆子里泡酒。老板早困倦了,可又不能撵他们走,还得时不时嘴角划根火柴,燃一朵半朵笑。
围着残杯冷炙,终于喝不动了,或哪个突然知趣,把手一扬招呼了,摇摇晃晃起身。老板在背后把头探出门来,吆喝一声“撒尿时把稳点儿,别日到墙缝里,拔也拔不出来”,便缩回头去把门闩上。
朝东的朝东,朝西的朝西,月光被浑身的酒气熏成雾,前一团后一团纠缠着。一脚一个水涡子,被踏伤的水花,像夏天小河里的麦穗鱼,在水涡子里扑棱。
月光溪并不深,仅与街两边的路牙子平了,给酒鬼蹚得晃里晃荡,水头一扑一扑。它跟着月涨落,月至中天时涨到最大,也就是与路牙子平了。
月过中天后,就像天黑了月亮初上来,溪水开始慢慢上涨一样,又开始慢慢下降。波光粼粼的,从齐脚腕儿深,逐渐退到跗面下,再到淹不过鞋底,在坑坑洼洼里打转,有水花怎么也爬不出来。
经过相距一夜的天空,月亮从老镇大街东口,到了老镇大街西口,在西口外的村背后,高过村庄的远山上,一沉一沉落下去。在两侧连绵的店铺间,月光溪也跟着消失了,那些青石板坑洼里爬不出的水花,像雨后的积水被阳光舔咂了一样,会被晨光舔咂了。
有时月亮到了街西口,会停在半天空不落下去,遥望着街上的溪水,渐渐收起剩余的光芒,遭夜消磨似的,变成一片薄透的玉。一点一点浮浅了的溪水,月亮完全收起光芒后,便从街头销声匿迹。
目送走街上的溪水,月亮“淡出”似的,被天空隐没,或说跟着夜走了,到了天空的那一头。像天空做了一个梦,老镇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又迎来新的一天。
那新的一天,在月光溪消退的过程中,鸡一如既往地惦记着,比人都上心。
惦记声从老镇抛起的,近的又落回来,远的落到了镇外面,从镇外面抛起的,有的落到了镇里面,与镇里面又落回来的鸡声,坠在一片片屋顶上。多半穿过屋顶,天外来客一样,进入人的梦乡。
此起彼伏时,镇里镇外的鸡,叫声在半天空摽了,像地下鸡斗的模样,把天空热闹了。幕前稀疏的星辰,与从幕后钻出来的星辰,三三两两地观看。结果两败俱伤,相互撕碎的鸡声,撕成鸡毛一样四散了。有的落在披星戴月,已经出门的人身上,甚至人眼窝里,被狠狠捏掉,骂他妈的今天鸡反了。
狗们也惦记着,但不像鸡那么守时,兴起来叫几声,无响应时寥寥的,有响应时吠影吠声。像天狗吃月亮,胡乱得很,人想听则听,不听撂到耳后面。鸡叫成一片时,却要当回事了,一定是夜要谢幕了。
比昂首挺胸的鸡还守时的,是“迎来送往”的钟声,早晨五六点一阵子,晚上八九点一阵子。白天其他时间也响,但远不及早晚洪亮,被老镇的喧嚣打包了。
钟声是从老镇雁寺响起的,晚上的时候月光溪正上涨,当当当响过后,学生便从雁寺大门涌出来,把上涨的溪水踏碎了。连同他们丢弃的笑闹,丢弃的杂乱的身影。学生从大街上过去后,那些丢弃的笑闹与身影,一起给复原的溪水流走了。
听到雁寺的钟声,就像老早雁寺香火未断时,听到“小心火烛”的打更声一样,老镇该安定了,理由是学生都下夜课了。如同晚上,雁寺的钟声早晨响起时,即便听不到鸡叫,老镇也该忙碌了,因为学生都上早学了。
雁寺原是纪念一个叫羊舌肸的古人的,后来扳倒塑像做了学校,除了高台上的大殿依旧,大殿后院的几棵老槐依旧,还有大铁钟和它的声音,其他都“面目全非”了。
大铁钟悬挂在一棵老槐上,一根悠长的细绳,一头连着钟锤,一头系在大殿侧面一根檐柱上。司钟的是学校一位兼炊的大师傅,排好的钟点一到,就立到大殿高台下,举手抓住钟绳,一抖一抖地敲了。
早几个月,也就是盛夏的时候,钟声像从积雨潭发出的,一圈一圈的声波变成水波。被钟声带走的树叶,在雁寺上空,在老镇上空,一起一伏地悠荡。钟声落定后,在绿汪汪的老槐下仰望,阳光闪闪烁烁,像遗留的钟声沉浸水中。
或说大铁钟是鸟巢,孵出一窝窝金翅鸟,每到该出窝时,大师傅就牵动钟绳,把它们从巢中赶出来。近的飞向校园各个角落,更多的飞向一排排教室。也有懒惰的,一出窝就落到枝头,落到大殿屋脊上,或大殿下的钟绳上,又被钟绳弹起来。
远的追着鸽哨,飞向老镇四面八方。
在晨钟声中,又迎来新一天的老镇,月光溪惨淡了的街上,最先多起来的自然是学生,但不像晚上下学那么闹了,都样子寒飕飕地赶往学校。
将之前落在街上,月光溪没有带走的鸡声狗吠,三个两个的踩碎了。他们听不到踩碎声,躲在街边的流浪狗却听得到看得到,那鸡声狗吠结了冰壳,释放出的鸡腥气狗腥气,沾在他们一翻一翻的鞋底上,沾在他们裤脚上。
它还看到,昨夜它走走停停,经过多家店铺门前,最后留在小酒馆对面的影子,像鸡声狗吠结了冰壳一样,保持着蹲守时的姿态,隔街张望着小酒馆。昨夜,它在那里蹲了许久,然后把身影丢下,跟随从酒馆出来的其中的一个酒鬼走了。
它不远不近地跟着,从大街上拐进一条胡同,又拐进一条胡同,期待酒鬼酒劲发作了,把吃到肚里的东西吐出来。那吐出的东西,吃下去会很不堪,倒在街旮旯,醉得死狗一样。尽管如此,它仍然期待着,冬天找口食物太难了,更何况是这冬夜。
但昨夜落空了。
学生之后是开张的店铺,一早有过几声嚎叫的食品站,浓重的猪腥气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不必像夜里从缝隙往出钻了。豆腐坊窗口涌现出的白气,带着粗拉拉的浆水味,不是越过屋檐流走了,就是在街头散发了。
从老镇外面赶来的人,挂了一嘴白胡子。他们经过的田野上白茫茫的,一夜月光仿佛变成了霜。黄土虚浮的路上,一脚下去把霜踏破了,有时会踏出几颗鸡声狗吠,它们不像老镇大街上的鸡声狗吠,里面被月光溪泡软了,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而是从里到外硬邦邦的,像撒在路上的驴粪蛋子。
他们多半是赶早摊的,进镇前急匆匆,进镇后四平八稳了,从街这头张望着街那头,若摆摊的老地方已有人占了,就再寻个新地方,然后将担子换个肩膀,从脖子一侧换到另一侧,呼哧呼哧地走去。
从担子里摆出的东西,大都是围绕嘴的,有土豆红薯南瓜,有大葱萝卜白菜,有小米黄米豆子,有荞麦苞谷高粱,当然还有其他的。但“山珍海味”没有,贵巴巴的肉类也少,那似乎是沿街店铺的生意。
一个简单的打问,就会口吐白气地给你介绍半天,带你回到夏天的光景,回到秋天的光景。土豆花开得繁星似的,红薯绿汪汪地滋蔓了,南瓜挑着灯笼爬上架子。大葱争雄比壮,萝卜使劲往地下拱窝,白菜抱着水灵灵的心儿。谷子老弯了腰,黍子吃力地摇曳,豆们拖儿带女的。荞麦跟壳里的籽絮语,苞谷炫耀着腰里的棒子,高粱眺望着大路上的马车。
早晨的老镇热情洋溢,紧跟着晨光的阳光,从街东到街西长驱直入,刚开始的时候,像月光溪又返了回来,在青石板街面上淘着,打着滑溜。
月光溪是老镇冬天的河,只有冬天它才会出现。月丰腴了光临,月消瘦了便走。满月和满月前后的几天,月光像雨季充沛的河水。
其他季节,即便皓月当空,月光溪也不会现身。总是昼长夜短,总是被街上静不下的忙碌搅扰了,唯有冬夜漫长,天一黑寒冷就赶走街头的忙碌,像是专门留给月光溪的。万籁俱寂,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汇聚了,从容地涨落,从老镇逼仄的店铺间流过。
遇上刮大风的时候,月光溪也会飘荡起来,把街上空的鸡叫狗吠“袭卷”了,把钟声“袭卷”了。但它不会被刮走,帘幕似的扯去一块半块可以。待到风平了,依旧顺老镇的大街流淌,带着天上的传说,带着地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