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7期|谢志强:坐着牛车去远方(外一篇)
坐着牛车去远方
上海青年袁文锦接到通知,叫他到团政治处报到。他领教过,好多事,到他这里,都成了急事。他本在副业连,挨近团部。
政治处刘干事接待他,宣布他调去十九连。
十九连是最偏远的一个连队,紧挨着沙漠,垦荒,种田,那是个新建的连队。
袁文锦有个习惯:随叫就随到,不说就不问。刘干事也没讲他去十九连干什么,他不急,到了就知道了。团里要他到十九连有团里的意图。那也是考验的一部分。
到了十九连,他当了文教。他想到,自己的嘴巴在团里“挂号”了。他能说会道,副业连的指导员也说不过他,说他会耍嘴皮子。连长嫌他话多:你的嘴皮子不累吗?
他边干边说:又没影响干活?
文教,就是耍嘴皮子,靠嘴皮吃饭。团里发挥他的特长。不过,他该说就说,分寸把握得很好。刘干事似乎也欣赏他这一点,拍拍他的肩膀,说:车在门口等着呢。
十九连的一辆牛车。赶牛车的男人一脸皱纹,黝黑的皮肤,很老相,却看不出年纪。过后知道,赶牛车的不过四十出头,还打着光棍。相貌跑到前头去了,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再加穿着一件光板羊皮大袄,腰间束着一条麻绳,更显老了。袁文锦第一眼看见车把式,就联想到胡杨树。
袁文锦生平第一次坐牛车。过后,他看到十九连有许多马,倒是牛少。回顾坐牛车的经历,他想,该不是团部与连队通了气,派牛车来接他,磨炼他的耐性吧?
老牛拉慢车,还摊上了条“破”路。那是机耕路,不知什么时候下过雨,泥浆干硬了,留下不规则的车辙,像无数条槽。上了那条路,他新鲜的青春不一会儿就被颠掉了。他的手紧紧地扳着车架的护板,好像跟整个车在较劲,缓和身体的颤抖。
袁文锦瞧着车把式的后脑勺,想找个话题,转移颠簸造成的紧张——他浑身紧绷,抗拒车的抖动。车在路上颠,人在车上抖。他脑袋像搅了一碗“乎马斯”(玉米面糊糊),只在嘴里发出“哎呀”“啊呀”的声音,竟然引出了话。
胡杨树说:别用力,顺着来,车晃你也晃。
他按照胡杨树的提示,果然缓和下来。身体随着牛车的颠簸,顺势起伏、摇摆,仿佛地、车、人的力在连锁反应。没了阻隔,没了对抗。他心里想起上海的外婆教他的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他说:这叫顺势而为。
胡杨树说:死死扳着,到了连队,非累瘫不可。
袁文锦希望一个话头扯出连绵的话语。他会借题发挥——荒凉地方,他心里总有一股冲劲,你要开垦播种。
可是,胡杨树久久地沉默寡言,仿佛是沙漠里的胡杨树(后来他听十九连的职工说,牛车赵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能丢出几句话给你,算是客气了)。
袁文锦就盼着抵达十九连——地平线上看不见“冒”出的房子(土坯房),倒是一片土黄色,仿佛走向沙漠。他憋不住,问:还有多远?
胡杨树像落上了一只鸟,答:不远了。
袁文锦像发酵的面团,有一肚子话要说,喜欢说话的人最好有个对手,像打乒乓球,一来一去。只是,他开始纠结,一股脑地问,问多了,怕人家嫌他烦。
胡杨树似乎打瞌睡了,鞭子插在辕杆上,像一个没有旗帜的旗杆,身体随着车摇晃。牛慢慢地迈着步。
过了约半个钟头,袁文锦打破如沙漠一般漫漫的沉寂,他问:快到了吧?
胡杨树答:快了。
随即又恢复沉寂。牛一步一步地走,车一晃一晃地动。夜色降临,似乎与沉寂融合一起,像是合谋。牛车恰似喝高了的醉汉。袁文锦替胡杨树着急:应当给牛一鞭子,加快速度呀。
夜色,月光,胡杨树如一座雕像。袁文锦时不时地舔舔嘴唇。是干渴,是欲说?过后,他辨析不出了。甚至,他咬着嘴唇,咬出了咸味,那是血。那无疑是在克制:不再说话。
袁文锦第一次感到惶惑、茫然。问“还有多远”,“快到了吧”,时间、距离,在胡杨树口中,都模糊了,就如同沙漠里的千年胡杨。
牛车在夜色里穿行,恍恍惚惚,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已放弃了对时间的计较),袁文锦突然听到胡杨树轻轻地说:到了。
连队驻地,已熄灯。朦胧的夜色里,他辨析不出已到了有人的地方,似乎还在途中,唯一不同的是:牛车停了。
那天晚上,袁文锦躺下(连队已腾出一个房间,办公和宿舍同一个房间,土坯房),他仿佛还在牛车上,身体里继续保留着颠簸。持续了好几个夜晚,好像血液在血管里跌流。
小燕子
上海青年顾根娣说:生燕燕的前一个晚上,梦见燕子飞来,过了一个冬天,忘了开窗户,燕子在窗外飞来飞去,打开窗户,燕子就急急地飞进了屋子,第二天,燕燕出生,那是春天。
我赶到上海参加顾根娣的女儿顾燕燕的婚礼,根娣已经从新疆的农场退休返沪。她和我在同一个农场,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1964年,她报名支援边疆建设。1970年,她结婚。
刚到农场,她住地窝子,一个班一个地窝子,地下的房子。婚房已在地面上了,土坯房,十多平方米。有一次上工,她忘了关窗,可能是想让春风灌进憋闷了一冬的屋子吧。
收工回家,听见屋子里有燕子的呢喃。屋顶,正中一根横梁,两边是椽子,根根椽子像两排肋骨。椽子上铺着草,草上糊着泥,燕子一次一次衔来草茎和泥巴,在横梁上做巢呢。
过了一段时间,就听见燕巢里传来小燕子的声音,一对燕子飞进飞出,嘴里衔着绿绿的小虫,小燕子的头伸出碗状的巢,张开嘴,嘴角鹅黄。
那以后,早晨上工总是打开窗户,晚上,要听梁上的声音,燕子是不是到齐了,才关上窗。因为,昼夜温差大。
深秋了,她最难受,燕子要飞回南方了。她给上海的父母写信,总是讲燕子的情况。那时,挨到了五年一次的探亲假也不一定能获得批准。她还写:要是变成燕子就好了,年年都能飞到你们的身边。
有了女儿,乳名小燕子。以示区别,称房梁上的燕子省去前缀。
顾根娣已当了连队小学的教师。她所在的连队距团部远,离沙漠近,是农场的“前沿”。女儿刚学会说话,她就教女儿唱歌,教的第一支歌是“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女儿确实“穿花衣”——维吾尔族衣服的绸缎料,可是,女儿要求顾根娣,要穿跟燕子一样的花衣:黑白相兼。
顾根娣说:那种花色我还做不出。
裸露的椽子和草,常常窸窸窣窣漏下泥土,还有虫子,有时,泥土掉进饭碗里。女儿爱干净,顾根娣说:你吃的大米也是泥土里长出来的呀。
女儿说:拉顶棚,挡住泥土。
大概女儿受了托儿所的启发,托儿所的房子,都拉了顶棚——装修得像天花板,还绘了画,蓝天白云,如童话世界。
顾根娣指指屋顶,耐心地说:燕子多辛苦,盖了窝,我们拉了顶棚,不是把燕子窝遮在里边了吗?小燕子要回家,要不要燕子回家呢?
女儿说:要,燕子也是我们的家庭成员。
那天,顾燕燕的婚礼,来的都是已入老年的“上海青年”。
我们所在的农场流传着一个故事:土匪来草原抢劫,牧民闻讯纷纷逃离,可是,有一个帐篷里坐着一个老人,竟不惊慌。匪首奇怪,就问,为什么不害怕?老人指一指燕窝,燕窝里有刚出壳的小燕子,等到小燕子会飞了,我就走。匪首带着随从退出了帐篷。那以后,就有了一个规矩,不抢劫有燕子筑巢的帐篷。牧民们的帐篷都迎接燕子来筑巢,专门留个窗户,给燕子提供方便。
新郎配合这个故事,给来宾献唱了一支《燕子》。燕子的故事成了民歌的背景。故事里的险恶,民歌中的美好,新疆的民歌,总是现实里缺什么,民歌里向往什么。
沙漠地带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尤其是春天。随时刮大风,起沙暴,黄沙漫天,白天屋里也要开着灯。
有一天,托儿所里紧闭门窗,像夜晚一样,开着电灯。顾燕燕吵着要回家,好像家里发生了什么危险。
阿姨无奈,紧紧地牵着顾燕燕的小手,低着头,顶着风,像要把风钻开一个口子。小小的顾燕燕像一个风筝,几乎要离地飞起。
窗户被风刮得哐啷哐啷响,风吹得窗扇一会儿关,一会儿开,又重又狠。风把屋里刮得乱七八糟,沙尘弥漫,好像被抄家一样。
顾燕燕站在凳上,望梁上的燕窝,没有响动,看不见,够不着。
她哭了,说:小燕子的爸爸妈妈没回来。
阿姨插上了窗户,屋子里安静下来,风像要闯进来,拍击着门窗。阿姨说:小燕子,你听,上边有小燕子在叫呢。
顾燕燕说:小燕子的爸爸妈妈呢。
傍晚,风歇沙落。学校放学,地里收工。夫妻俩知道女儿执着地回过家,都后怕,曾经有过小孩被大风刮丢的事件。
顾根娣的丈夫给女儿做示范,要女儿抱住自己的腿,说:在外边,有大风,你就抱着一棵树,千万不能松手。
女儿说:我回家看燕子。
顾根娣看见窗外的燕子,说:刮大风时,燕子一定躲在树林里,等着风停。
女儿命令爸爸妈妈让开。顾根娣夫妇退到床边。两只燕子飞进窗子,梁上的燕窝,两只小燕子张开嫩黄的嘴,叫起来。
女儿带头鼓掌,说:欢迎你们回家。
婚宴上,听了根娣讲的往事,那些已老的“上海青年”沉默了片刻,随后,响起一片掌声。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秘书长,浙江省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出版有小说集《塔克拉玛干少年》《会唱歌的果实》等。曾获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