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7期|孙颙:天耳(节选)
那天,我去音乐学院,远远看到本故事的主角:上身笔挺,端坐在轮椅之中,轮椅两侧的不锈钢车轮,在剧场穹顶集束灯光下闪烁出刺目的光芒。身旁有朋友向我介绍——极为细微的声音,接近于耳语——他就是那个“天耳”。二三十米开外,轮椅上的男子缓慢地转过脑袋,目光投到我们站立的方向。看来,朋友低微的耳语还是被他洞察到,我们不由面面相觑,在轮椅男子的注视下未敢再说话。
他的轮椅,驻留在剧场的舞台之上。他正在指挥人修理左侧摆放的三角钢琴。瞧上去,是从未见识过的修理模式。一位年轻的师傅,趴在打开的钢琴上方干活,脑袋深深埋入琴身,按照轮椅男子的指点,胳膊左右前后扭动,像是在调整琴的内部结构。坐轮椅的男子,上身穿一套深蓝色的西装,身板高傲地挺直了,那气度,不像是修理钢琴的师傅,全然是绅士音乐家的神态。轮椅时而靠近钢琴,他抬起右臂,手掌轻轻搁到键盘上,五指在琴键上随意击打,待响起悦耳的轰鸣,轮椅又稍稍退后,他身子前倾,像在侧耳细听音符的回荡,随后略一沉思,嚷嚷几句,听不出说了啥,只见他做出多种手势。趴在钢琴上的年轻师傅抬头瞧瞧他的姿态,乖乖听从指挥,使劲忙活着,那模样,按我的判断,是在调节琴身里面的钢丝,校准失真的音域。
我和朋友退到剧场之外,走了几十步,再灵敏的听觉也难以追踪如此遥远的声音,我才半信半疑地问道:“他的耳朵,真有传说中的神奇?”
朋友回头瞧瞧,依然把嗓门压低了说:“据说他成年以后已经退化许多,假如在他的少年时代,我们此刻的对话,还是能够被他听见。”
这位被称为“天耳”的乐器修理师,触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是大学心理学教授。从同行那里,我早听说了天耳的大名。他坐着轮椅来心理咨询门诊,自述奇怪的症状,寻求心理咨询师的帮助。凭我直觉,他的情况与我主持的科研项目——“梦境与幻觉”有密切的关联。项目开题时间不短,已经做过多轮调查,遗憾之处:缺少足够的样本。不是做梦者稀罕,而是愿意如实讲述者不多。一般人将梦视为高度隐私,如何肯随口道来?听到关于“天耳”症状的种种描述,我如获至宝。
从音乐学院回来,我写下一页笔记:
天耳的生理异于常人,他自述被梦境和白日幻觉纠缠,更是个案。希望与他深入交谈,争取揭示隐藏其后的秘密。为保证谈话有效,访谈之前,争取多了解背景。计划通过音乐学院朋友的协助,多方搜集有关材料,重点是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和原生家庭对他的影响。
这条弄堂,不是黑森森的小弄堂。它宽阔敞亮,过去是可以让车辆进出的,现在为了居民的安全,弄堂口装上结实的矮礅,车子没法开了。弄堂前门正对繁华的淮海路,后门通向典雅的长乐路。稍了解上海地理的人,由此可知晓它的气度。故事的主角从牙牙学语时就住在此处。街坊邻居常常忘记他的大名,习惯了叫他“小阿弟”。称呼的来历其实简单,因为他的父亲在弄堂里一直被称为“大师兄”。据说,他父亲年轻时脾气火暴,喜欢打架,力气又大,便得到大师兄的“美誉”。他么,从小瘦弱不堪,与父亲粗壮的身材截然相反,就只好叫作“小阿弟”了。父亲脸膛方阔,他的面部则呈橄榄形。身材长相差距为何如此之大?弄堂里的人不少晓得底细。不过,大师兄的拳头吓人,谁敢乱说?
刚生下来时,小阿弟并无异样,与产房里其他婴儿一般,红堂堂的小脸,哭起来惊天动地,只要含住母亲的奶头便天下太平;也像多数娃娃一样,间断性地小毛小病,每每病一趟就长大一点。家里经济不宽裕,自然没把头疼脑热当作大事,很少跑医院。街坊邻居奶奶阿姨一大帮,个个是带孩子的好手,人人有治病救人的绝技,在小阿弟身上,她们均演示过民间医生的本事。如此这般,终于,小阿弟到了离开摇篮的年龄,该落地学习走路了。吓人的问题,突然暴露出来。
他不会走路!不是胆子小,而是双腿不听使唤!
起初还有街坊老人说,不碍事的,早走晚走,总归会走。渐渐地,没人敢拍胸脯打包票了。症状太明显,连爬也爬不动啊!便有好心人建议,耽误不起,去大医院检查要紧!
这一查,水落石出。小儿麻痹的后遗症!什么时候患的小儿麻痹症,哪一次的头疼脑热被忽视为一般的受寒感冒了,已经不重要。要命的是,孩子的一辈子,将吃这个后遗症的苦头!
大师兄是工厂里烧锅炉的。他的妻子原本是他徒弟,那女孩子花容月貌,聪明伶俐,怎么落到尘世学烧锅炉?那年月,中学毕业没得大学读,就业分配到工厂,算是上上大吉,管他干啥活儿,开机床的、扫地板的,工资一律三十六元钱。分配到哪个师傅手下,做脏点的或干净点的活,亦全看运气。女孩子长得出色,是工厂里有名气的美人,垂涎她的男人自然多。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嫁人这等终身大事,女孩子心眼细,像锅炉师傅那般人生前景模糊的男子,绝对不会被当作选择目标。不过,大师兄身板壮实,远近闻名,是练过拳的好把式,做他的徒弟就没人敢随便欺负,这是漂亮女娃的造化。厂子里馋她美貌的粗人最多是用言语撩两句,终究忌讳她师傅的拳头。世界上的事情,向来一物降一物,大师兄蛮横火暴,在自己的徒弟面前却相当顺从温和,甚至没有师傅们常见的高傲,并不端师傅的架子,吼叫着指挥徒弟干这干那。只要徒儿在身边,他说话的嗓音都压下来,乖乖的,如厂门口从来不会叫嚷的大黄狗。
没想到,一件惊天动地的丑闻成就了大师兄的姻缘。那年,正是非常时期即将呜呼哀哉的日子,工厂里还被造反派统治着。造反派司令——已经改名“革委会主任”,看中了美丽的女孩,先是把她选到宣传小分队,就近培养情感。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司令多喝了几杯烈度烧酒,在工厂的招待所强行把女孩侵犯了,是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司令有权有势,身边有一众保镖,他不怕大师兄的拳头。在有的旁观者看来,女孩傍上他,在厂子里就是女王,不算吃亏。不过,小人物的命运经常会受到大形势的干扰。偏偏遇到天翻地覆,“文革”中的风云人物走到了好运的尽头。一九七六年十月之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司令,因为武斗中有命案在身,被抓进去判了重刑。女孩已经怀孕,并且过了可以处理掉的日子,于是,她从人见人爱的姑娘,立刻变为可怜兮兮的落花败叶。大师兄怜惜自己的徒弟,当他知道徒弟被司令强行占有,产生过“拼个你死我活”的念头,锅炉房撬煤的铁棍被打磨得寒光闪闪。可他忽然发现,被强行占有的女孩似乎很享受飞来横祸的结果,有人挖苦地叫她“女王”,她居然笑嘻嘻默认,挺愿意把自己与司令绑在一条船上。大师兄疼得万箭穿心,却只能强忍了,把磨亮的铁棍丢回了煤堆。他愿意她快乐、有好日子过,只要她开心,大师兄就能咬碎苦难吞下去。现在,姑娘的噩运不可思议地成为大师兄的福星。他毫不犹豫答应做未出生孩子的父亲,永远照料母子俩。女孩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之际,不事声张地嫁给了烧锅炉的师傅。
弄堂里的各色人等,对大师兄一家的秘密——成亲六七个月即产下宝宝,全然知晓。大家心照不宣,没有声张开来,是底层人物的善良。到发觉了小阿弟的毛病,才有老女人们交头接耳议论:“作孽啊。那个吃官司的坏蛋,醉醺醺弄女人,怀上的种当然有毛病!”女人们有分寸,议论的时候,绝对避开大师兄与他的娇妻。不过,女人天生敏感,美丽的女人往往更加敏感,因此,就有了大师兄夫妻的一段对话。女的说:“我告诉你,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小阿弟的脚一定要治好,否则一辈子被人家讲闲话、说怪话!”男的回答:“肯定要想办法的,是他一辈子的事。”女的又说:“你不会舍不得把钱用小阿弟身上吧?”男的听出妻子话里有话,赶紧声明:“我保证过,他就是亲生儿子,有啥舍得不舍得?!”
话这般说还简单,事情做起来,就无穷啰唆。算不清跑了多少家医院,乙级的,甲级的,甲级还分几等。有祖传秘方的老中医,也求人介绍了几位,全是大师兄踩着借来的黄鱼车,日晒顶风地接来送去。最后还是无效,小阿弟依旧不会走路,上下黄鱼车全靠大师兄抱。家里的经济条件本不宽裕,仅仅靠夫妻俩那一点工资,如此折腾了大半年,不仅用光了可怜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的债。天天吃清汤寡水的菜,女人先丢失了信心,对大师兄说:“我们就这个苦命,不治了吧,治不起!”大师兄外表粗野,内心却藏着温柔,对这个不会走路的娃早已充满了怜爱,犹如当年怜惜自己美丽的徒弟,天天抱着孩子四处求医。他硬挺着脖子说:“再找找医生,我不怕苦的,多找找,兴许就碰上了神医。”
他吃得起苦,女的却害怕毫无盼头的日子。那时候深圳大开发,不少年轻人南下。女子被几个伙伴说动了心,决定外出淘金。临行面对一脸愁容的大师兄,她说出充分的理由:“我多赚些钱回来,给小阿弟治病。”人刚过去的日子还寄了几封信回家,半年以后,渐渐地什么声响也没有了。上海这边,为小阿弟治病的事情全部落在大师兄一个人身上。说也奇怪,人间的缘分有时没法说清道理。大师兄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娃疼爱到难以理喻的程度。妻子外出不归,他把男人所有的情感都注入这条脆弱的生命,继续不知疲惫地东奔西求,自个儿胡子拉碴也不打理,一心一意地为孩子治疗。弄堂里的老太太们瞧见这番情景,都悄悄抹眼泪,骂那个失踪的妈,赞叹孩子有一位了不起的后爹。
老天爷关上一扇门,说不准会打开一扇窗。不能走路的小阿弟,在听觉上竟然有异乎寻常的能力。那是大师兄偶然发现的。有一天,从医院回来,父子俩累得筋疲力尽。大师兄把儿子抱到床上,说:“你睡一会吧!”说罢,自己也倒在破沙发上,躺平了,喘一口气。忽然,儿子怯懦地喊道:“阿爹,怕怕!”大师兄纳闷了,好端端躺在家里床上,怕个啥?小阿弟继续说怕,还指着没有关拢的门说:“有大蚊子,门背后,好大的蚊子!”大师兄摸不着头脑,已经是初冬天气,哪里来的蚊子?到底心疼儿子,见他接二连三地嚷,就从破沙发上爬起,顺着儿子指点的方向,往门后瞧去。这一瞧,他惊得目瞪口呆,那扇木门后面果然有一只长脚的大蚊子,虚弱地上下挣扎扑腾。是那种躲角落里过冬的蚊子,屋内气温升高,让它误以为春天来到,想出来活动活动身子。大师兄如何能容忍它的存在,一巴掌上去,狠狠地揍扁了。蚊子的尸体往下掉落的当口,大师兄回头盯住了正在鼓掌的小阿弟,是陌生的莫名惊诧的目光。他难以想象,在小阿弟视线难以到达之处,那扇木门的背后,虚弱地挣扎的蚊子,只有低微到可忽略不计的声音。几米开外的床上,好端端躺着的小阿弟如何听到的?从此之后,大师兄抱着儿子去医院,除了治疗不能走路的毛病,还多了一项检查:听力。到底有何异常,医生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小阿弟的听力异乎常人地敏感。
一个平常午后,我在心理咨询门诊部见到了天耳。我曾经远远见过的那位趴在钢琴上干活的年轻师傅,推着他的轮椅进屋,安顿好了,又乖乖退出。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在老师面前毕恭毕敬。
同行——原先接待天耳的咨询师,把我介绍给天耳,还用夸张的口吻渲染一番,说我是资深的心理学教授,经验丰富,会给他更好的帮助。天耳审慎地看了我几秒钟。他的目光箭一般射过来,似乎可以穿透被注视者的身体。那种毫不掩饰的注视,让我敏锐地意识到他拥有极强的专注力,那种听觉也源于他专注的性格。我曾经研究过各种超常的专注,知道它代表了人格的优秀,却也隐藏着某种风险。专注一旦失控,走向极端,可能导致大脑某些链接的混乱。天耳出现在心理咨询门诊部,是他自个儿意识到风险了?
也许是我平和的心态,我始终保持多年的职业微笑,承受住了天耳穿透力极强的注视,也许还有其他心境上的契合,令天耳点点头,表示愿意接纳我的出现。我的同行放心了,随后默默地退出,把狭窄的空间留给了我和天耳。
我把椅子挪了挪,与天耳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我不喜欢隔着桌子与求助者对话,那样的沟通缺乏亲和力。当然也不能靠得太近,适当的距离让双方都感到舒适。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听过你的不少故事,这是我必须做的功课。希望我们一开始就彼此建立信任。”我们的交谈必然会涉及天耳的坎坷命运,我应当坦率,告诉他我不是一无所知。面对聪明而颇有阅历的对象,坦率才是获得信任的通行证。
对我的开门见山,他赞许地微笑,“我到这里来,是相信你们的专业。既然你是资深的专业教授,我明白,你能给我帮助。”
平平淡淡的开局,是谈话可以深入的好兆头。我提议他不妨谈谈印象深刻的往事,特别是少年时代难忘的。我说,你的回忆,可以引我进入你的世界,和你一起发现问题的源头。他认可我的说法。于是,我们的谈话慢慢地回到三十多年前。那时,他是懵懂的孩子,因为异于普通人,没法自由行走。他的伙伴欢蹦乱跳时,他只能呆呆地坐着,上厕所也要旁人搀扶。那样的痛楚,不是当事人理解不了。
他是幸运的。从小学到中学,校方细心地做了特别的安排,组织小组专门帮助他生活和学习。每天的上学放学,都有同学轮流接送,争着来推他的轮椅。课间上厕所,假如时间急了,个儿高的男孩直接背了他去厕所。那样的环境,对无法行走的少年是莫大的温暖。他的父亲,工厂里烧锅炉的,看到儿子能正常读书,自然高兴。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儿子进了初中,他脸上的愁容却日益多了起来。他发愁往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厂里的福利比从前差了许多,还不时有人下岗待业。烧锅炉的工作暂时不会丢,问题是儿子的残疾治不好,自己岁数一天天见长。他心事重重地说过:“到我动不了的日子,你如何生活呢?”小阿弟心里一清二楚,为了给自己治病,家里已经一贫如洗,算得上“财产”的,只有父子俩安身的小房间,那是底楼灶间旁边的小屋子,十来个平方,阴暗潮湿,好处是方便轮椅推进推出。平时的生活好打发,大妈大嫂们可怜没妈的娃,做了好一点的菜会盛一碗送过来。这样,小阿弟营养不差,一张脸膛红扑扑的,苦处是没法走路。大师兄懂得感恩,不能总是白吃别家的东西吧?遇上邻家需要出力气的事,比如扛扛米袋,换换煤气罐,他见着了,就会抢着去帮一把。
人的运气往往是在意料之外出现。有一日,大师兄帮对门的女教授扛米袋,回来对小阿弟说,她们家闹老鼠,把母女俩搞得日夜没法安生。女教授的书籍手稿被咬得一塌糊涂,老鼠窜到女孩床上,吓得她整夜蜷缩在沙发上面。大师兄想帮忙端掉老鼠窝,找了两个小时,也查不出线索。那天半夜,夜深人静,小阿弟有心事不敢入睡,单等着四周一片寂静,凝神倾听对门的动静。女教授住了对门的上下两层,小阿弟用心听了很久,终于判断清楚,那些老鼠都是从二层浴室的通气孔钻进屋子,然后楼上楼下四处乱跑。老式的弄堂房子,老鼠免不了,假如屋子有漏洞可钻,那更是防不胜防。小阿弟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父亲。大师兄懂了,老鼠没有在对门做窝,而是流窜作案。当天,大师兄就寻了张铁丝网,去女教授家把浴室的通气孔封了个严严实实。果然,这天夜里老鼠不再捣乱,母女俩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
音乐学院的女教授对小阿弟神奇的听觉好不诧异。平时,那个坐轮椅的少年沉默寡言,看上去安安静静的,让她心生怜惜,现在,又多了探究他身上奥秘的心思,便与大师兄商量,带孩子去她家,当面查看他的听觉如何奇妙。女教授的测试方法十分简单。小阿弟坐在她家底层客厅,女教授退到门外,在走道上撕报纸,让男孩回答,她撕下几条报纸。连续三次,小阿弟回答准确无误。女教授乐了,她知道那不会是巧合,男孩子听力的厉害,超过她的想象。她给孩子端上一杯可可牛奶,坐到他的身边,饶有兴致地与他聊天,海阔天空,芝麻绿豆,漫无边际地闲聊。后来,她告诉大师兄,这孩子岂止听力惊人,而且聪明伶俐,心境也是大海般开阔,是好苗子。让人痛心的是,双腿残疾,无法行走。她悲悯地说着。大师兄看到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心中自是无尽的苦涩。
又隔些日子,女教授找到大师兄说:“孩子已经是初中生了,今后的日子如何走,你得考虑了。”大师兄摊开双手,无奈地说:“只有我多活点岁数,多照顾他几年。”女教授道:“得给他一条自食其力的路。”女教授端出盘算多时的想法:她在音乐学院是教乐理的,她设想每个周末给男孩讲讲音乐知识,说说乐器原理。与孩子闲聊,她觉得他对音乐的感觉不错,竟然能随口哼出钢琴旋律,还能听出各种鸟鸣的不同音色。她觉得孩子早慧,很快可以进入音乐之门。大师兄不理解,难道让孩子学习音乐演奏?女教授摇头,那个靠童子功自幼训练,不适合小阿弟。她的想法是让孩子先接触各种音乐知识,以后再找个修乐器的师傅带带。那种修理琴弦和各类小乐器的活,摆在桌子上就能完成。她相信,学明白了乐理和乐器知识,会为孩子的人生开辟一条道路。女教授如此周详的计划,让完全不懂音乐的师傅热泪盈眶,除了“谢谢”,其他说辞都不会了。女教授把事情想得细致,她说,大师兄只管忙自己的事,每个周末只要她得空,随时让女儿过来推小阿弟的轮椅过去上课。
我敏锐地发现,说到这位小姐姐,乐器修理师的脸上闪过一片潮红,虽然立刻隐去了,那细微的变化还是被我捕捉到。我多年从事心理学专业,前来寻求咨询帮助的,都是我的研究对象,也是我乐意为其解忧的朋友。我倾听他们的人生故事,不是为了满足偷窥甚或猎奇的低级趣味,我的愿望是从对方的经历中发现造成他们当下痛楚的缘由。我没有放过他脸上细微的表情。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当年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是人到中年,他说起这些往事,回忆的语气如此温婉,那里面隐藏的心绪却并不简单。
我显得随意地问:“教授的女儿每次来接你过去,那女孩真不错啊。”
他点点头,“她只比我大两岁,身子瘦弱,我的轮椅很重的,推过门槛时,她吃力得很……”他抬起头,看着咨询门诊部的天花板,思绪飘向遥远的过去。
我同他闲聊似的问:“她对你说点啥?”
“她文静,少言寡语,多数时间只是对我笑笑——大概是觉得我挺可怜,像看弄堂里孤独的小猫小狗……”他苦笑着揶揄自己,“我连小猫小狗也不如啊,走路都不会!”
我开始触摸到他内心深处的隐痛。他比她小两岁,那会儿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知道对方可怜自己,这样的心态,时间长了会变成自卑,变成伤感。
同行曾告诉我,乐器修理师来咨询时,说自己夜里多梦,白日里时有幻觉,幻觉的场景常常与梦境重叠,搞得他非常烦躁。同行试图让他讲出隐藏的心事,他比较犹豫,不肯完全敞开心灵。按我的经验,分析他的人生历程,他的烦躁很可能与当年那位小姐姐有关。我出其不意地问:“女孩子漂亮可爱,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吧?”
他发现了我紧盯他的眼神,突然愤怒起来,“你什么意思?!她和她妈妈是我的大恩人,仅此而已!”他一反常态,嚷了一声,宣泄内心积压多年的伤痛。不过,他到底是自控力极强的人,很快又平静下来,淡淡一笑,掩饰方才的失态,说道:“我敬重教授,也深深感激她的女儿,她们帮助我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
我抱歉地说:“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是专业的心理学咨询师,我想和你做朋友,一起通过回忆往事探讨问题。”
他点点头,接受我的解释,随后说:“我在读荣格的《红书》。”
我吃了一惊,欧洲这位心理学大师的书,很少有专业之外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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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7期)
【孙颙,生于上海,崇明农场知青。华东师大中文系77级大学生。1979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冬》,迄今已经出版长篇小说《雪庐》《风眼》《两间》等九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等二十余部。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