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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4期|王子健:难忘的一天
来源:《西部》2025年第4期 | 王子健  2025年07月18日08:15

王子健,1999年出生,陕西咸阳人。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写诗和小说。

今天,李可可把以前不喜欢的茶色蝴蝶夹翻了出来——想到那天贺泽兰说起小时一起玩的竹蜻蜓。好多墨点子在上面,不知道妈妈当时看上它什么,然后买了给她。老里老气的蝴蝶夹,李可可让它咬住自己盘上去的头发。大概因为那只竹蜻蜓找不到了,所以翻出这个蝴蝶夹来。即便找得到,她记得竹蜻蜓也已经坏了,大概更像一只“竹节虫”——这样想着,侧过身照照镜子,连这只放旧的蝴蝶夹都像一只灰扑扑的蛾子。

事物都不像它们原本的样子了,泽兰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他们那天约在一家川菜馆子见,她提议的。菜上浓稠的辣味勾芡恍惚间都像撒了肉桂粉的咖啡,麻婆豆腐上的葱花也像撒在热华夫饼上结块的抹茶粉。去咖啡厅才是她原本的构想。她现在很少坐在什么地方喝咖啡了。那天出门,她穿了一件驼色风衣,头发披下来。她以前是娇小的身形,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了呢?她托着腮看着他,像要把自己摁回那个娇小的人儿。腮帮子都摁疼了。贺泽兰,贺泽兰。这样的人见了是难忘的,何况他们很早就认识了。为什么服务员不多看他一眼?为什么旁桌的食客埋头苦吃那盘烧白?他们看不出他有多让她难忘吗?

李可可在手机屏上偷看自己的样子,鼻孔大,眼袋黑,嘴巴一侧歪下去,和法令纹连起来像个“公”字;歪向另一侧,现在像个“分”字。“还很年轻呢!”他宽慰她。她听见了,收回手机前又大胆地照了一次,这次她两边嘴角都没那么撇,和法令纹连在一起像个“㕣”字了。她对自己这种愁容简直无可奈何。好吧,她想。她正了正自己的驼色风衣,咽了咽口水。

一块鲈鱼搛了过来,他问:“在做什么?”

“做老师。”本来想说“教师”的——毕竟他刚说我年轻,她想。想到刚刚看见的自己的老态,她笑了一下,动筷子。

简直是个错误。平时上班她都会化妆的,那天见泽兰,她光着一张脸,事后想起来简直像光着身子。李可可知道贺泽兰那天没卸下伪装,他肯定还没恢复从容。他有狐臭,可他那天香喷喷的。今天她上班也不化妆了。

心气高个子矮,在李可可看来是可憎的,要像她反过来才好;她是因为妈妈才反过来的。今天上班她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大衣,领口有些脏了。人高马大的,李可可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一根肿起来的香蕉或者一头洑上水的河马。肯定有不少学生在她背后说她长得难看。但她心气太低,什么事都可以逆来顺受,让她的丑陋都显得温驯了。小时候有一次她忘了因为什么事没听妈妈的话,妈妈拿着一只硬邦邦的蝴蝶夹把她的头皮夹了一下。她感觉那不是塑料的,肯定是钢铁的!当时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又怕妈妈再来一下,脖子畏缩起来,往前伸着。

“那天怎么没问他关于结婚的事。”李可可早上梳头时自言自语,她梳得很用力,梳几下摆摆头,把头发甩得蓬松,再梳得皱巴巴乱糟糟的,“他肯定结婚了,我是知道的。”领子上也有头发缠在绒毛上。梳子掠过小时被妈妈夹过的地方。“也不能怪妈妈,”李可可想到头皮被夹成“凸”字的感觉,“毕竟不是她拆散了我们。”

“李老师,您生病了吗?”语文课代表谢青青把一沓作文本抱上来。李可可靠着黑板枕着那只“蛾子”,平时对这种掺了谄媚的关心是鄙夷的,但她刚刚在想竹蜻蜓的事,就温柔了些。

“作文收齐了?”手里的粉笔头中心凹下去了,写起字来会有两道子。

“刘媛媛没交,就差她的了。”

“刘媛媛你怎么回事?”

刘媛媛一直是班里的刺头。各科作业都交得晚,成绩总倒数,进学校经常不佩戴红领巾。头发总是进校时看着好好的,进校后就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长出一堆散下来。李可可经常和班主任聊她。她有些生气了,自己的人生要用在和这些不知好歹的小孩子打交道上了。温柔很容易变味,变成酸酸的、乖戾的自怜,变成对别人苦苦的、报复式的残忍。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处理真正需要处理的事呢?她想到被泽兰抑制的狐臭,突然怒不可遏。

刘媛媛甚至都没站起来。

“刘媛媛!跟你说话呢!”

“老师,对不起。我忘写了。”她的头发今天倒没放下来,也可能是料到有此一怒。谁也没想到脾气最好的李可可老师会高声说话。

“好。那好。今天你就在学校里写完。写不完不许走,不然就叫你家长来。”谢青青又装模作样地点了一下作文本,不动声色。上次她的作文李可可给了满分。李可可看着在自己手中得势的课代表,突然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下课后李可可抱着作文本回到办公室。旋开保温杯,还不能喝呢;不能喝的滚水就像还没法让人接受的热情,需得放凉一点儿。李可可觉得自己很多事都是这样过来的。谢青青的作文本放在最上面,李可可轻笑了一下。刘媛媛这样的孩子她不喜欢,谢青青这样聪明的孩子,她也挺不喜欢的。这次布置的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今天我和妈妈去养老院看望奶奶,一路上我都在想这句诗。我们中国是一个尊老爱幼的民族,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李可可有点看不下去了,她直接看结尾:

临走时奶奶还不忘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她对我上次作文拿了满分的事很开心。奶奶说她这一生能看到我茁壮成长,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这对我和她来说,都是难忘的一天吧!

李可可大笑起来。好在办公室这时没什么人。谢青青凭什么觉得奶奶这一生没有遗憾了?这些名言警句被这样胡乱用着,简直像把珠玉一样的人掺在垃圾堆里。她想到贺泽兰。上次见面后她回味这次重逢,总是想不够似的。现在她觉得他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就好像这些名言警句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小学生作文里一样。那么给她多少分呢?她好像也不能判个低分。她又在作文本上写了个“优”字,似乎也是在肯定自己。

教数学的高老师进来了,面有愠色。李可可感觉到自己的办公桌都晃了一下,头上的蝴蝶夹微微发颤。“在我的课上,那个什么刘媛媛,写你布置的作业。”水晾凉了一点儿,李可可端着喝了一小口。“哦,我让她今天写完的。”她的歉意都写在眼睛里,声音里可一点也没有。“那她还挺会搬弄是非的,现在的孩子好差劲!说是你让她在我的课上写的。”李可可又生气了,简直像有人拿着蝴蝶夹在她后面一张一合追着她跑一样。她突然想起他和宋老师争隔壁班主任的事。

“那怎么会是我,没那么大能耐。我又不是班主任。”高老师怔住了。他似乎才明白过来,李可可罚刘媛媛写作业,这种事本身就是破天荒头一次!这个人似乎变了。大仇得报,李可可用指甲把衣领上莫须有的头发丝剃了剃。

“见过贺泽兰之后,我开始发火了。像我妈一样。”她摸摸脑后的蝴蝶夹,好像那是个开关。“这对我倒也是难忘的一天。”她又开始看作文,看着看着又想起那天。

那天他们在川菜馆子里聊了很多,都是过去的事。李可可还大胆地回忆了他们一起去海岛的那个夏天。贺泽兰当时露出了欣慰又尴尬的表情。“我妈要是知道我是和你去的,估计会杀了我,我求了乐益好久呢,让她和我妈说,是她和我去的。你还记得那天吗?你骑着电动车带我环岛旅行。我一直坐在后面偷拍你。”李可可自己也听出来,说得太吓人了。从后面看,泽兰的肩膀宽宽的,租车配套的小熊头盔把他的头发包了起来,但他一侧过来和她偶尔说一两句话时,还是可以看见他好看的侧脸。才多久的事?四年?五年?怎么倒像过去了一辈子呢?

“乐益现在怎么样了?好久没见她了。”

“不好意思,我们现在也没怎么联系了。”

“啊,我以为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不是那个意思,李可可那时就有点生气了,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她现在和乐益还是最好的朋友,只是很少联系了。为什么贺泽兰就看不到这一点呢?就像她现在还是很喜欢他一样,他为什么就不懂这一点呢?

“跟你袒露一个秘密。”饭后他们在街心公园散步,他煞有介事地说。

“好,你说吧。”李可可的心跳得像一包撕开撂进热可可里的跳跳糖。

“其实我是有狐臭的。”

她不想从容地说我知道,那样太怪了。她也不想装出一副才知道的样子。那天她头发是披下来的,她挠挠以前被蝴蝶夹夹过的那块头皮。

“我以前因为这件事,怎么说呢,挺自卑的。和你出去玩的时候,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很怕被你发现。现在我好了,做了一个小手术。”他甚至打开臂膀,似乎想让她闻一闻。原来是这样。她后来还是觉得他依然有狐臭,是他在伪装。她没法接受他改变一分一毫——至少从身体方面。

“所以你,”李可可的跳跳糖全部融化掉了,突然感觉挺热的,把大衣的纽扣旋开两个,“还是变了。”

贺泽兰摩挲着自己口袋里的衬布,“是啊,是变了。”之前那种尴尬消失了,现在他声音里只有欣慰。

李可可有些受不了了。天气实在太热了。或许是因为吃了川菜?“你知道吗,我有一天想再去我们的岛。不是说我现在没有钱再去那里,也不是说我就真的忙得没有假期了。但我变了,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没有那种担惊受怕的心情和随后放松的感觉了。”她感觉到莫须有的蝴蝶夹在咔嚓咔嚓地逼近她。“我们认识很久了,你知道我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她叹了口气,“但我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我是说,当初和你分开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怕她知道,仅仅是因为我怕——但现在我只怪罪我自己,也请你别再怪罪她了。”她哭了,可是不就因为当初那么害怕,那天才那么难忘吗?

贺泽兰拍了拍她的胳膊,轻到像被蜻蜓的翅膀扇了一下。“我好久没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了。虽然这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是指他的婚姻。其实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她才说的。她最怕改变了。

回忆过去发生的事,容易让那些名词褪色,只留下动词。说她忘了那个海岛叫什么,有些夸张,但确实要静下来想一想,才能重新知道它的名字。那天她穿了什么牌子的衣服,喝了什么牌子的饮料,租的电动车的牌子和入住的酒店名字,她统统记不得了。只记得骑行、下水、搂抱这样的事。而这些离她现在的生活多么遥远啊!真奇怪,明明是发生在一个星球上的事啊。

她对现在的生活只字不提,她相信它们都写在她的脸上。疖肿在下巴左边留下的疤痕——这也是她刚刚吃饭托腮的原因之一,怕他瞧出她有一丝一毫改变。人也真奇怪,明明大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注意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有没有沧海桑田的遗迹!鼻子上最后一个青春痘留下的疤瘌,有一次家庭聚会喝了酒,她发现它变红了,像《源氏物语》里的末摘花。那时她是故意把它抠烂的,有些破罐子破摔,也像在为日后爱情不顺提前找个理由:你看,有这么个疤瘌,无外乎会这样子。她现在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两只手托着腮,也没办法不让他看不见它了。好,就让他看好了。

“原来记得你挺娇小的。”

“现在吃胖了。”李可可突然觉得,要是现在身体和过去一点也不像,也挺好的。简直像把过去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她又发现,自己的心恐怕还和过去一样呢。贺泽兰的尴尬又上来了,他似乎觉得得罪了她,只好从更遥远的过去搜罗一些话题。

“竹蜻蜓。还记得一个我买给你的竹蜻蜓吗?蓝色的,不,绿色的。”

“记得。”这种事只有想起来好玩。当时他是买给她的,没错,可她玩久了,他看着眼馋,又想要回来。她让他再买一个。他不肯,就赶着把它毁了,掰成一根秃噜棍子。这下好了,大家都别玩了。李可可有点害羞了,她说完就不再接话了。贺泽兰继续说下去。

“挺抱歉的,我当时把它掰坏了。”

“可以不用再说的。”那时起她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她的头发披散着,她那时就已经把竹蜻蜓和蝴蝶夹想到一块去了。

“我还是要说,挺抱歉的。有些事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你知道的。”贺泽兰显然话里有话。“现在告诉你了,我心里好多了。告诉你我有过狐臭,告诉你我为掰碎竹蜻蜓而道歉。我心里好受多了。”

李可可那时就生气了。这些事明明可以一直放着,像肉炖烂在锅里一样,也许在彻底腐臭到来之前,总有一刻会是芬芳四溢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说清楚呢。她妈妈夹了她头皮,从未为此道过歉,但她们之间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不一直都在吗?和那些浓黑腥甜的东西一起。如果人世间的事可以说清楚的话,大家说说话道道歉猜猜拳就算了,谁来关照那些暧昧的、可怜的小东西,那些一闪而过的情感呢?她今天看谢青青的作文又想起这件事来,“奶奶说她这一生能看到我茁壮成长,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谢青青和贺泽兰凭什么认为他们说得清呢?

“好了,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李可可把头发扎起来,可她没带夹子和皮筋。头发又松懈下来。她那么需要美貌的时候,美貌从没来过。在她拥抱混沌的那一刻,她的美丽从混沌中透了出来。只有那一刻。

“那么,海岛上的事……”

“海岛上的事就留给我自己吧,谢谢你。”

“不客气。”贺泽兰对她笑了一下。歉意地笑。这个人真是变了,她努力呼吸,没有那种味道,只是干巴巴的香喷喷的味道。

“谢谢你。”

下午,高老师给她带了一杯咖啡,似乎是为上午的事道歉。他头往外撇了一下说:“刘媛媛还在写呢!”

“这节又是什么课?可别又有别的代课老师找我。”她话里自然而然带着刺,也是因为刚从回忆里挣扎起来。其实她早把高老师怎么得罪她忘了。

“体育课,这节自由活动。”

李可可端着咖啡走出办公室,从走廊上往下望。果然,小孩子们正在操场的草地上玩呢。有的坐着,有的跑着,谢青青正和一个男生有说有笑,都不像在她跟前的样子了。她站了好一会儿,小口嘬咖啡喝。谢青青看到她了。

“李老师好!”

李可可笑了一下。也是,能指望这样的孩子写出什么复杂的东西呢。要是她能一直这样单纯就好了。也许命运就像谢青青一样,把名言警句带到垃圾堆里去,让奇迹在世上流通。何况她也许不单纯。也许,我也不用这样妄自菲薄。谁知道垃圾堆里曾经有没有过竹蜻蜓和蝴蝶夹呢?

刚刚那根中心凹下去的粉笔头被她揣在米黄色大衣兜里了,她摸到它,走回教室,把咖啡放在讲台上。教室里还有几个学生,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辣条和薯片。吃东西的学生见了她还有点讪讪地藏之不迭,就笑了。刘媛媛在后面写作文。

她其实睡着了,握着笔,枕着自己的手臂,“发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放下了。笔靠在刘海后面的额头上,头发披在校服上。作文纸压在下面。李可可悄悄走过去看,作文格子才写了不到两百个,最后一个字已经写糊了,笔在上面划了好多道线。“难忘的一天”五个字写得扁且平,连在一起看简直像口“请君入瓮”的棺材,有故意恶搞的嫌疑。李可可是见过她写字的,这样写简直是在宣誓和她对着干,心里肯定恨恨的。

后面正文的部分,不知道为什么,倒又学乖起来,变得正常喜人。李可可本想把她叫醒的,倒看怔了,煞住了脚——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彭俊林逃课去了公园。他给我买了棉花糖,带我去溜冰。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我们蹲在湖边看游人划船,我希望时光可以一直这样。我幸福得甚至忘了写作业。虽然我经常不写作业,但这次是真的不一样。

我们在湖边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太阳都要落了,我们要赶快回去,不然就会被家长发现我们没去上课。但我真的好开心啊。嘻嘻嘻嘻嘻嘻xixixixixixixi——

显然她写不下去了,嘻字笔画太多,她最后直接用拼音代替了。李可可看后第一个想法是,要是把这篇没写完的“作文”交给班主任程老师,她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像被蝴蝶夹夹了一样。“虽然我经常不写作业”似乎有检讨、辩驳的味道,“嘻嘻嘻嘻嘻嘻”又似乎纯是挑衅,“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又全是早恋的气息了。李可可本该又气又恨的,她甚至应该粗鲁一点,把刘媛媛拍醒,把这篇胡说八道的东西当着她的面撕得粉碎,然后把她交给程老师,罚她的站,但她有更迫切要做的事。这篇不成文的东西似乎预言了一种堕落。她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加以引导,至少让她像谢青青一样,搬出些名言警句为自己遮羞。毕竟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刘媛媛不交的作业也不止她一门,要不是她自从见了贺泽兰之后一直脾气不好,今天也就不会罚她写出这样一篇大逆不道的东西了。酸酸的、乖戾的自怜和对别人苦苦的、报复式的残忍又变回了温柔。李可可把那根笔抽出来,轻轻把她拍醒。蜻蜓翅膀一样。

“啊,老师——”刘媛媛吓了一跳,醒了甚至没想着把作文本遮一遮。

“我看完了。”

“啊,老师。”她站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又坦荡。头发直披下来,刘海刚刚被笔分开的缝隙也合拢了。

“没事,你坐下吧。今天还能写完吗?”

“今天……有点困难,老师,晚上我还约了朋友。”

“那明天交给我吧。记住,七百字。”

“好的,谢谢老师。不好意思,李老师。”李可可没有要走的意思,刘媛媛又补充了一句。

“放学后你是约了这个彭同学吗?”李可可回头一看,教室已经空了,只剩她俩了。

“啊……是的,老师。”李可可没想到她那么坚定。

“是这样的。老师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你这篇作文很让老师为你担心。我不会告诉别的老师的,尤其不会告诉高老师和程老师的,这点你放心。但我看到这篇作文里有那样的苗头,呃,所以老师放学不能就这么让你和他走了。老师想和你好好谈谈。放学以后。”李可可恢复心气矮个子高的状态后,终于可以从容地说这些话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在以母亲的口吻对年幼的自己和贺泽兰说话。至于要和她谈什么、劝她什么呢,她根本没想好,也不想预先想清楚。为什么要想清楚呢?她只是看到了一个苗头,不是看到了一片火场。

“可是老师,我真的约了他。不然,我们三个一起好吗?”

刘媛媛甚至都没辩解什么。还是一个小学生,就这么固执己见了。可惜,现在李可可对小孩子都没办法说不。当初勇敢地和贺泽兰一刀两断的真的是她吗?因为对她母亲的恐惧?对世界本身黑暗的敬畏?对变的不适应?即使是变好,即使是失去狐臭和得到道歉?为了防止丑陋的茶色蝴蝶夹会随时来夹她一下,她把不喜欢的它别在头后面,这样即使它夹了她,也不再是无来由的——至少是她主动佩戴它的。

“好吧,”这一声听起来像妥协,她马上改口,“好的。”

放学了。很多家长已经在校门口翘首以待了。整个班都排得整整齐齐等着出校。程老师笑容可掬,一脸疲态。谢青青踮着脚,回头大声给同学们重申明天要交的作业有几项有哪些,她已经说了三四遍了,离她最近的同学已经被吵得不耐烦了,但排在后面的同学还在叽叽喳喳地聊东扯西,似乎完全没听见她在吆喝什么。李可可路过这群孩子,和程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出去。程老师笑着摇摇头,好像有什么想说又没说出来。她给刘媛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在校门外等她。刘媛媛早把“发包”重新解开了,正在用小拇指勾飞到前面的头发,把它们一绺绺勾到耳后去。

今天的天色是好看的,李可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刘媛媛的举动触动了。她也把头发上的茶色蝴蝶夹取了下来,捏在手里,在黄昏中看它。那茶色被照亮了,像琥珀一样冻住那些小墨点,简直像黄昏中飞虫的影子照映在一汪倒掉的茶汤里。她一张一合地摆弄它。还是有点像蛾子,但那被塑料钉在里面的蝴蝶还是真的翩跹过来了,黄昏是有这样的魔力的。

程老师和她之前聊过刘媛媛的教育和家庭吗?是的,父母都是大忙人,给她时间、自由和金钱,还是老一套问题。让她得过且过就对了,不用深究。但今天她是怎么了,非要和一个小学生较劲?比起刘媛媛父母给的,她父母给的可全是反面,是另一套。倒都是大忙人就对了。爸爸甚至忙到很少出现在她的记忆里。如果她是刘媛媛呢,如果早有人在人生里点醒她,她如今会不会就和贺泽兰在一起呢?她从来没写过大逆不道的作文,在海岛上也没和他发生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名言警句?算了吧,她似乎有别的话要说。属于自己的话。不是李商隐,不是鲁迅,也不是孔子庄子孟子,或者哪个斯基。她是太认真了,还是太不认真?太害怕,还是太勇敢?捏着这只并非夹伤过她的蝴蝶夹,她引以为傲的回忆里,海岛上难忘的那一天就真的没法从琥珀里活生生地拿出来吗?冻在里面就飞不起来了,还有夹伤她的可能。就像那只竹蜻蜓,贺泽兰为什么非要掏出那根被他掰坏的“竹节虫”呢?

李可可也把头发披下来了。她站在校门口的黄昏中,她在等这对假想中的小恋人出来。她在等……

难忘的一天

今天是难忘的一天。放学后李老师等我和彭俊林,要和我谈心。我和彭本来约了去一家咖啡店,但李老师在,我俩都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很巧,老师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带我们去了另一家咖啡店,给我们点了果汁。她大概以为我们年龄还小,不能喝咖啡吧!

她给自己点了咖啡,肉桂的,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给我和彭点了华夫饼。上来已经冷了,没我和彭去的那家好吃。我以为老师会凶我和彭,她今天早上真的很吓人。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呆呆看着,好像我们是水晶球里的玩偶一样。她大概对我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她并没有多问我什么。接着她又看着彭。我以为她会和程老师一样劝我不要早恋什么的,但她还是什么都不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讲起这个世界的黑暗和复杂。她并没具体说都有什么。她只是说这个世界有许多黑暗和复杂,然后又顿住了。她要我们一定要当心,我感觉她是真心的,她并没说得很清楚,但我似乎能明白她在说什么。那一刻我也看了一眼彭,发现他也在看我,他显然是在憋笑,我也微笑了一下回应他。彭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觉得和他在一起,也许我们以后是有力量抵抗那些让李老师害怕的东西的。

李老师对我们点点头,又开始问我们逃课去公园那天的事。我又把棉花糖、溜冰、划船、发呆和落日对她讲了一遍。她似乎对湖水很有兴趣,问我们湖上有些什么。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湖水又不会漂走,天天都在那里,又那么近。

接着她对我们聊起海。彭那时已经失去兴趣了,开始拨弄他的小天才电话手表。李老师显得有点局促,不过她似乎并不真的需要我们听,她后来就慢慢平复下来,从容一些了,何况她至少还有我这个听众(因为我的小天才没电了)。最后她讲起和某个朋友在海上环岛骑行,笑得很开心。我闻到八卦的味道,问她是不是男朋友啊,她脸红了,说不是的,是一个叫乐益的女生(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名字交代得那么清楚)。她沉默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灰扑扑的鲨鱼夹夹在头上,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转着吸管,好像那是竹蜻蜓,说那真是生命中难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