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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3期 | 朱未:无法折返
来源:《十月》2025年第3期 | 朱未‍‍  2025年07月17日08:29

眼镜

大明湖畔,母亲抱着我看鱼,幼小的我

打掉了她的眼镜。很多年,母亲没有再戴

眼镜,她习惯了如何与模糊相处。

小时候,我是母亲的眼睛,由我告诉她

迎面走来的人是谁,她再热情地打招呼。

因为近视,母亲多次被人误会为高傲。

考研后,我带母亲去医院配了一副眼镜。

模糊多年的世界突然清晰,这使她惊喜,

那种开心的表情让我仿佛看到了

母亲还是女孩时的模样。那副眼镜

后来成为母亲最贵重的随葬品。

如此,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看清了,

梦里会面时,也能准确地辨认出她的儿子。

母亲走进祖母的老宅时,戴着好看的眼镜,

祖母嚼舌,说她因眼睛不好才嫁给父亲。

长大后我听到这段往事,好笑又气愤。

也忽然理解了母亲为何多年不戴眼镜——

她想假装正常,并接受了无法改变的命运。

凉席

那年,父亲从南方带回了一张

麻将凉席,厚重,每个竹块都被打磨得

光滑,带着某种草木本身的清凉。

像躺在一条河流上,蝉噪和电风扇

的吱呀声,都没有叫醒午睡的孩子。

醒来时,脸上多了几个方块印记,

像梦中和妖怪作战后的勋章。

母亲正在擀皮,父亲正把饺子捏实,

日子平静,像孩子不需要思考。

夏天结束时,父亲把凉席装进袋子

置于防震床上方,一个季节被收纳起来。

周而复始,凉席代表了时间的开始与终结。

只是,凉席终究还是消失不见。

凉席消失的同时,也带走了一种生活

和那个永远无法折返的年代。

卖车记

开车多年,父亲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

汽车。他驾驶着崭新的解放牌货车

进入村庄时,像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

他放下手刹,汽车发出一记沉重的闷响,

像长舒了一口积攒多年的气。

那辆车成为那个家庭的梦,蓝色的希望。

汽车驶向南方,道侧的树木和纷纭的岁月

急速地向后视镜里退去。

父亲以为只要奔跑,漫漫长路就会自然地

报答他。然而,远行其实是一个不断失去的

过程,他不是拥有更多,而是失去更多。

卖车那天,我从车头走到车尾,抚摸它的

轮胎、蓝色的漆和透亮的玻璃,分别在即,

后会无期。我在车旁哭了一会,忽然想到,

父亲此刻一定比我更加难过。卖车后,

父亲继续为他人开车,直到忽然脑梗。

他一生都严格遵守着驾驶准则:会车时

远光要切换成近光。因为那是当初

学车时,连长在第一课上教给他们的。

公路

公路是大地的血管。它的存在,

让大地的心跳循环不息。

公路上,每天都有故事发生:

歌手流浪,瓜农摆摊,诗人寻找爱情。

远方除了遥远,真的一无所有吗?

我喜欢在路上,期待随时出发。

车外大雨滂沱,坐在父亲的驾驶室里,

就像松鼠躲在干燥的巢穴,

我是雨天中最安全最幸福的动物。

梭罗说:“能从一个圆心画出多少条半径来,

就有多少种生活之道。”

那一刻,汽车就是世界的中心,

公路将带我奔赴无从预判的生活。

岁月忽晚,如今我已能熟练驾驶汽车,

却仍然渴望像第一次坐在父亲的

副驾上那样,再次出发。

蚂蚱

这是最好的季节,无边的原野

众生窸窣作响。

玉米的叶子硕大,光线从罅隙

漏下,蚂蚱从昏暗的根部向明亮处攀缘:

云端,不仅有食物,还有爱情。

有人经过时,蚂蚱蹬起粗壮的后腿

弹射到另一株,空气

被划出了一道急促的伤口。

或许并非因为恐惧,它只是出于本能

对凡是陌生的事物感到警惕。

有的蚂蚱也曾跳跃在我的梦中,

和我共享短暂的童年。

秋风起,玉米秆被砍伐,

麦子开始生长,蚂蚱也背着她的孩子,

在夕阳下回家。

游乐园

放学后,天地就大了,田野

是乡村孩子的游乐园。

有人关心霓虹,就有人走进自然。

植物和昆虫教给我的,让我受益终身。

螳螂是这片江湖没有争议的高手,

蝴蝶有着一颗爱美的少女心。

黄蜂震动翅膀,嗡嗡响,

蜥蜴误以为飓风来袭,慌忙翻越田垄

把消息告诉假寐的田鼠。

唯有蜘蛛,像躺椅上安静回忆的老者。

有时,我也躺在栗子树下,天空

清澈得如最初的月光。一群

麻雀飞过后,群山慢慢隐身,

一个少年,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

蚂蚁的辩证法

和人类一样,蚂蚁族群

有着分工明确、合作默契的声望:

有的负责搬运,有的伸长触角

试探乌云的含雨量。

它们是美学家和建筑师,每个巢穴

都是独一无二的迷宫。

据说善于储藏的蚂蚁,拒绝了严冬时

上门乞讨的蝉,只施予无情嘲讽。

事实上,蚂蚁是贪婪的剥削者,

七月炙热的下午,蝉用勤劳的喙

刺进树皮,打出甘甜的酒窖。

蚂蚁循着气味而来,赶走巨人,

在他者的蔑视中公然吸干了井水。

我写诗后,渐渐理解了蚂蚁以及万物:

之于它们,生存死亡才是唯一的辩证法。

养蜂人

槐花开时,追逐甜蜜的人

准时来到村庄,他们卸下蜂箱

整齐地码放在树林里,那画面让我想到

春耕前,农民耐心地擦拭他的农具。

村民、养蜂人以及整个村庄

都忙碌起来。蜜蜂

像一位专注的酿酒师,悬浮在花朵上

采摘转瞬即逝的甜。

村庄里有人间最幸福的职业。

路过帐篷时,我把脚步放得很轻,

观察花茎上的工人如何劳动,如何相爱。

养蜂人走后,蜂箱待过的位置留下

清晰的缺空。那缺空提醒我,

他们带走了好奇和一年一度的春天。

【作者简介:朱未,本名朱军,1988年生,山东临沂人,现居南京。有诗歌、评论发表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等刊物,并入选多个选本。江苏“紫金文化人才培养工程”文化优青,入选第四届长三角青年诗会、第十四届“十月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