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6期|林南:草本的愿望
林南,女,1975年生,曾用笔名墨菊,山东陵城人,居山东淄博。
在这片田野上
麻雀从田埂上弹回树梢,又从树梢扑簌簌
撒向田间,仿佛为了保持
别有深意的交流,我们怕是无法完全理解
任何一个句子。在这片田野上,语言
有另外的含义,它既不是我们的特权
也不是我们随便动用的工具
一粒种子就算不发芽儿,泥土也在欣然接纳
天气晴好时,极高的能见度把更远的物象
拿给我们看,不必指望成为田野的一部分
虽然我们也土生土长过,虽然茅草和打碗碗花
从没改头换面,但我们已无法成为
任何一个名词的偏旁。一想到,只有
这些野生的物和事,还替母亲保管着我们的乳名
看见的和看不见的,突然都辽阔得让人不知所措
稻草人在倾听
他什么也不想要,这使他免于活成我们的样子
那件蓝迪卡上衣已破旧不堪
他不在乎。他最大限度地伸展双臂
很久了,他连荡开麦浪的风也没拥抱过
自打站在田野上的那一刻,他就谨慎地
小规模地督造一颗心,那不仅是用来感受世界的
麻雀们不喜欢淋的雨他淋,我们认为过时的事
他做。现在,我们收走了玉米和高粱
秸秆上和地垄间不多的籽实
是我们无法尽取的部分。此刻,几乎空了的田野上
麻雀并不嫌弃我们剩余的善
饱食的鸟儿有多满足,稻草人在用心倾听
果树开花的时候
风吹着无数花开,果树开花的不同在于
花香灵巧地为蝴蝶松绑之前
就预设了满树因果
大片的麦子在不远处渴望着它们的河水
饱满的期待,能使两种美
一起出现在树枝和花朵之间
梨花并不是果园中平白多出来的一树孤独
梨树只是活在靠近栅栏的地方
假设了一场无尘可积的雪
并为人心预留了化雪的位置
每个停在果园外看梨花超过三秒的人
内心都藏着尚未磨损的部分
总有几个真花必落的故事隐身于果园
穿过树林
树叶无疑是树林最灵敏的感官
风脱掉鞋子也无法毫无声息地通过
此时不多的叶子远看还能勉强互连成片
走进树林,每片树叶就是独立的敏感了
把所有叶子发出的声音加起来
勉强够我一个人穿过树林所需的宁静
一开始,我的确更关心到底落了多少叶子
才让这林间小路成为最软的人间
很快,树枝上晃动的叶子
就向我抛来新问题,一片、两片
缓慢地走下树枝,我踩着林间的旧落叶
新落叶踩着的肩膀
在村子和田野之间一片树林不能更大,也无法更小
林中小路是一切的起点,只通往它自己
草本的愿望
秋风最大的好处是,让万物看见自身
只有低下去才能完满的那部分
比如蒲公英、马唐草、茅根儿……再怎么荒僻
也到不了必败的地步。十月的原野上
河水和庄稼已互换过星空
秋天不能更深了,每一粒草籽
都是无处不在的小,广义的天南地北中
越不显眼就越是它们自己
一层清霜比风来得更彻底,草本的愿望
把能让出去的都让出去了,只有脚下的原野
让无可让,就守在大雪必降的事实中
最轻的月光把最后一片枯叶压断
仍守着自己,把原野之绿守得到处都是
常走的那条路
我的沉默未尝不是跟路边的杨树学来的
在鸟鸣欢畅中,无论风说什么
满树叶子只管长、只管落。树叶仿佛
一棵树反复自愈的伤口
村里的人们几乎在同一条路上
踩遍了所有落叶、磨穿所有鞋子
常走的那条路,经年累月地看着
村子和田野之间万物朴素地并行
树叶越往地面挪动,一棵树
作为伤口的教导就越深,一条路
作为接纳的凝视就越远。最好是这样
我走在父辈常走的路上捡落叶
麦子在田野中做梦。满面尘土,满心天真
不只是我
我们都是故乡的失踪者,眼里的田野
和心底的田野都有种收割后的寂静
每当我们注视一颗星星,泥土中
就会多出一粒草籽,我们知道夜空
层次丰富的凉,知道光线不等于根须
我们将手伸向半空,再收回来
掌心是空的,又仿佛握住了什么
异乡的夜通常更广袤,不只是我、我们
所有认真活着的事物
身上必有什么,仍可用来失去
当内心的那片原野挤满根须,异乡
总比故乡多一场秋风,比秋风还多一场寸草结籽
起 点
我们未必看得起一粒玉米在泥土中做梦
未必看得起鸟儿为了一口吃食认真得要死
时间有的耐心田野有,时间没有的伤口田野也有
多年以后,院子、半亩良田都在
老屋空了,只有农具、手推车
倚着墙角,那木质把手上
母亲的掌纹还在加深
在激烈的事物中辗转,我们成了一根颤抖的线
再也找不回那根缝补的针
当我们所剩不多,就希望回到收割后的田野
就希望自己身上至少还有一点儿那样的宁静
就愿意相信,母亲的田野满是不忍又布满了隐忍
消失的荷塘
我独自寻找着夜晚的蛙鸣和清晨的浅水
新房子已站满荷塘旧址
消息并不藏在
故乡与他乡的时差中
可荷花就那么固执,就那么与消失并存
新房子的体面无可辩驳
荷花只信任旧光阴,不进不退
放学的孩子们仍像出笼的鸟儿
轻快地从我身边飞过
我是他们的陌生人,荷花
没参与过他们的成长
生活紧迫,如一张待付的账单
在消失的荷塘边发呆的片刻,珍贵如时间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