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和烟袋的故事
1. 二哥在村里长大,不光会地里活儿,似乎还学过打铁,因为爷爷是铁匠。和二哥最对脾气的,是赶马车的王良弼,他同学王赵的大——老家位于太行山南麓,恰在豫晋接壤之处,说的土话在外头人耳朵里,跟山西话没分别:人们无分大小,称呼父母,不叫爹娘,也不喊爸妈,一律用“大”和“闷”。冬闲修水库,二哥跟王赵大上山,起石料,割荆,编箩头。他们住马房,挤土炕,还半夜三更起来喂牲口。“一九二九不出手”,山里入夜更冷,耳朵冻得生疼,王赵大就教二哥学吸烟。夜黑天干活,下炕前来一袋,给身子带点儿暖和气儿。和我爸一样,他俩吸的是旱烟。烟袋是用竹根做的:我爸在六十里外的邻县博爱工作,县城西面成片的细长的筠竹,随便砍哪一根,做烟袋都合用。慢慢地,二哥烟瘾大了,以至于后来干临时工,当老师,都离不开烟袋。
高中毕业,二哥报名参军,没走成。运动一开始,我爸妈就倒了霉;二哥的当兵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他们的影响。我爸从县委下放,在城北十里外的石料厂劳动;我妈则离开教了十几年书的九街小学,抱着才几个月大的我,回村同我爷爷奶奶一起住窑洞。好像没过多久,我妈就又听从号召,孤身去另一山村教书。那个村不大,几十户人家,名字叫柿园,与我大嫂娘家艾曲村只隔一道岭,从柿园往北过山,就是山西陵川地界。从我们村到柿园,没有直路,要走一段干河道,还得爬山岭。我妈年过四十,体弱,走路不快,赶到学校要花两三个小时。有一回黄昏才出村,没承想在半道上,还碰见一条耷拉着大尾巴的狼:只隔几道土稜,狼凶巴巴瞪着眼——我妈看过去甭提心多慌了。荒山野岭的,哪里还有人影啊。
学校在一个老院里,其实只是两间房,一间老师住,一间学生上课。一个“复式班”,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每个年级四五个学生,一共二十来个,大的十三岁,小的八岁,都是村里孩子。老师就我妈一个。她给一年级讲好课,安排他们写作业,然后是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和五年级,从低年级到高年级,一个接着一个,轮番上课、布置作业。山里生活单调,难得放回露天电影。这天的黑白片,是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舒绣文配音,讲一个城里的女老师瓦尔瓦拉,自愿去苦寒的西伯利亚一个偏远的村子里,一个人教一村学生。村里人看完很激动,见我妈就说:杨老师可是咱村的瓦尔瓦拉啊。
我妈在村里,吃的是“派饭”——全村各家轮流给她做饭。山里靠天吃饭,每顿都是玉黍、小米,也吃高粱、红薯和南瓜,白面基本吃不上。靠萝卜干和酸黄菜下饭。谁也不觉得,吃不饱饭不正常。每一家都当我妈为亲人,只要轮上,就给她做最好的饭食。有一家的新媳妇,饭时捧出一碗羊肉饺子,大冒热气;我妈吃一口,尝出肉臭了。羊是过年杀的,一家人舍不得吃完,还剩了不大一块,五黄六月了,还在背阴的墙头上挂着。自家的孩子眼巴巴望着,还不许往饭桌前凑。“俺们就杨老师这一个乡村女教师”,不能亏待她,村里人都这样想。
学生在暮色里放学了,我妈点起煤油灯批作业,经常熬到半夜。她忙得顾不上家,很少见到上中学的二哥、三哥和姐姐。他们的学校就在柿园东南面的大南坡。后来,我妈八十多,行动都不便了,还记得二哥只要去柿园,就是为了零花钱。他每一回来去都很匆忙,拿到一两毛钱,头也不扭就下山了。
大南坡离我们村很远,走过去差不多得一晌午。哥哥和姐姐几个带干粮住校。他们礼拜六一回村,我奶奶就张罗着打烧饼——每一回都打很多,够他们在家里吃饱,也够他们第二天背回学校,再吃一礼拜。
2. 一九七四年,我妈病了,我爸接她回县城,带了四哥和我,住清化北关一户农民为儿子盖的新房。
我们一家八口人,这时住同一屋檐下的,只有一半:大哥在硫铁矿下井;二哥和姐姐的户口还在老家生产队,他们跟着爷爷奶奶种地挣工分。十七岁的三哥戴着大红花,在敲锣打鼓声中,上了下乡的卡车——我拉着我爸的手,同车去送,一进村就望见红色横幅在竹林边迎风招展,上面是斗大的字写的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二哥两年后也从山里出来,到县植保站当临时工。说是“农业工人”,其实是防治病虫害——我记得他还养过圆骨碌碌的大柞蚕。同事中年龄大的,多是学农林的老大学生,只有他是回乡务农的中学生。
恢复高考那年,已在胭粉庄当老师的三哥,和在北关玻璃厂做灯管质量检测工的姐姐,受到爸妈的鼓励,都抓紧时间,边工作边复习,唯有二哥还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他正谈对象,不顺心,整天黑个脸,头发长了也不剪,有几根在头顶直竖竖的,看着扎眼得很——二哥人犟,像老舍说的,“泥人也有个土性儿”,谁劝也不顶用。他实际上和我姐一样,担心考不上,临时工也干不成。
妈妈急得不行,当着我的面,气狠狠骂了一句:
“怒发冲冠的,看你二哥啥样儿!”
我刚上二年级,对与人物有关的成语,像卧薪尝胆、完璧归赵和毛遂自荐一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于是,我就把二哥与“怒发冲冠”挂上钩,似乎他是一个什么朝代里的名人。只是二哥从不戴帽。他没当上兵,可还是喜欢军装,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身。
二哥过后勉强进了考场,还真就考上了。
县城那年有一个新闻,就是说我两个哥哥和姐姐高考的事:
“清化街杨老师三个孩子一起考上大学了。”
那一年,二哥二十三,三哥二十一,姐姐十九。但最后去外地念大学的,是三哥和姐姐。二哥仍在县里,上的是师范班。他的头发开始剪得齐整,脾气也顺和了——城北马营地头桃花开了,二哥第一个带我去看;我戴上红领巾的第一天,又是二哥领着我进了照相馆,拍下有生以来第一张单人照。那些年,县城的时髦青年,流行玩相机。拍好一卷,匆忙跑回家,用棉被挡上小房间的窗户,打开红灯泡,一张一张冲洗照片。相纸那时紧俏,舍不得多用,加上曝光难把握,好照片洗不出几张。我小学时唯一拍得周正,色调也均匀的大头照,是二哥摄影手艺的代表作。
念完二年师范班,二哥当上地理老师。先在东关十中教补习班,后去南广场县一中兼做团委书记——我的初中和高中也在这两个学校。上大学前的六年,我都和二哥在一起。二哥讲地理有一套,班上学生的高考成绩,在县里排第一。我却没上过二哥一堂课——他讲地理出了名,常给请到别的学校兼课。俩人天天见面,他却不问我的功课。我的地理老师栗占富,是他师范班的同学。
我高中住校,没有挤集体宿舍,住的是二哥的办公室。二哥是班主任,天不亮喊学生起床;出操,上早自习,他都陪着。他每天起得早,睡觉却不早——三十不到,玩心很重:钓鱼,下棋,打扑克,哪样也不落。最迷象棋,一下就到后半夜。下好回来也不马上睡,得再抽一袋烟,想一会儿心事。
二哥一说中外地理,就如数家珍。可他最熟的,是身边的山川,物产和风俗。
有一年暮春,外甥和我一起回去,陪我妈住了几天。二哥领我俩上了一趟月山寺。在半山腰歇脚,二哥点起一根烟,俯眺蜿蜒而过的焦枝线,说这条铁路起点并非地理书上讲的焦作,而是刚才过铁道时绕过的月山站。它是一个交通枢纽:焦枝线向西连通华北与西南,往东在新乡接入京广线;纵贯河南山西的太焦线,在月山穿太行北行,经晋城、长治,直通太原。
二哥在月山当过镇党委书记,知道旧名宝光寺的月山寺有残碑,镌刻一篇《元明月山新印藏经记》,提到“覃怀天壤间,号称地之秀者,以北负行山之阳,南临天堑之阴,中则丹水分灌,沁流交润,是致竹苇之青青,桑麻之郁郁,稻麦之肥饶,果蔌之甘美也”。碑记所述“覃怀”,即明、清二季之怀庆府,辖河内、修武、武陟、济源、温、孟六县。民国二年,即一九一三年,废府存县,河内更名沁阳;越十四年,沁河以北、丹河以东部分,即原清化镇辖区析出,置博爱县——我爸妈以前分别在焦作(旧名焦家作,原系修武一镇)和新乡念师范,一九五〇年毕业,到博爱担任文化教员。
县里有一万多亩竹林,在华北独一无二;“清化竹货”更是自古闻名,当地有“只要竹刀响,不怕粮价涨”之说流传。二哥也告诉我们,北京动物园大熊猫每天吃的,就是下水磨的竹子。村里每周采竹两次,采好打包运往月山站,上火车当天即送至首都。
从本地竹园、竹器和竹烟袋,二哥连带扯到东北“三大怪”——时隔二十余年,两怪是什么,我都忘了,惟有一怪还在脑里:“大姑娘叼个大烟袋。”
我琢磨过:二哥尺把长的那种,如果到了东北,怕轮不上叫“大烟袋”。
3. 比二哥的长得多的烟袋,其实北京就有。
陈宝国说,拍《大宅门》时,为找一个道具烟袋,导演郭宝昌带他上了十里河古玩市场:
到了那儿,一家一家地进了门儿就问,您这儿有烟袋锅子没有?就开始一件件看,还真有好材料做的。那烟嘴我记得有翡翠的,也有玉的,还有象牙的。他一边看就一边嘀咕,说,嘶——这不是七老爷的那烟袋。
他没相中。结果在一家店里,他回头一看角落里,呦!他问那掌柜的,这一堆是什么东西啊?掌柜的说,拐棍儿,烟袋呗。赶紧就拿过来擦去尘土,摆在了柜台之上。他定眼一看,一眼就瞅准了一根儿,拿过来爱不释手啊。他说,这就是七爷的那根烟袋!
这根烟袋话说得有一米来长,很大一铜锅儿,杆儿我记得是疙瘩木的。他说,掌柜的,给我包好喽,我结账走人。掌柜的一打愣,说,先生,这东西呀是真的。他说我知道,是真的,包了浆了都。掌柜的说,您也不询个价儿,讨个价儿?“此物在我眼中乃无价之宝,您包上,我付费。”他说。
这根烟袋一米来长。拿回去以后,我装上了烟,烟嘴叼在嘴里头,我自己俩手点不着那火儿。我说,宝爷这怎么办呀?他答,七老爷,大户人家,还用得着自个儿点烟啊?
往事没讲完,陈宝国差点儿抹了泪——真是又一出“悬剑空垄”。
我在感动中,猛孤丁的,想通一个困惑多年的谜疙瘩:虎妞骂祥子的歇后语,“鞑子拔烟袋,不傻假充傻”。
问过老北京,它的出典和喻义,都吃不准。“鞑子”是蒙古人,为什么蒙古人“拔烟袋”,会不傻装傻?
原来,一根好烟袋,像陈宝国说的,贵就贵在烟嘴。二哥的烟袋,不安烟锅,更没什么金贵的烟嘴,假使装烟嘴,顶多也就一个塑料的。谁掏(非“拔”)出一根烟袋,镶着玛瑙,翡翠,或者象牙烟嘴,可不把人就全震了嘛。而烟嘴贵重的烟袋,非公子哥儿莫属。到人多地方,烟袋惹人眼红,不留神就给拔了去——北京土话中,趁乱摸去人家烟袋,要用“拔”字。小偷失手被逮,假装镇静——“不傻假充傻”。
“拔烟袋”的意思,《骆驼祥子》译者都不懂:有译“叼烟袋”(A Tartar dangling a pipe,pretending to be stupid when you’re not stupid at all.),也有译“抽烟袋”(You act like a big dumb oaf,like a Tartar sucking on a pipe.),更有译成“扔烟荷包”的(A Mongol may throw away a tobacco pouch but he’s no fool even though he pretends to be.)。
其实,在华北传教的美国人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早在一八八三年的《通报》上,就解释过另外一个歇后语——“梅先生拔烟袋,不得已而为之”,说一个酸秀才,穷得吃不上饭,偷人烟袋被抓个正着,还为自己狡辩,振振有词。
大烟袋——《大宅门》里的那种,一米长,怎个拔法?
恐怕只能抢。
二哥尺把长的那种,或更短的,如拃把长的,插在口袋,或者随身的包(清化土话叫提兜)里,要拔至为容易——二哥过去的同事,像他同学栗老师,我的班主任郜宏武老师,和一口陕西话的化学老师庞刚,是人手一根。他们的烟袋,一头粗一头细,粗头是钻了孔的竹根疙瘩,往孔里摁进一撮烟丝,点上足以神仙半天。这种烟袋,仨钱不值俩钱,谁也懒得偷。
老师不上课时,烟袋不在嘴里,手里,就跟课本一起,搁在提兜里。他们的提兜,黑色人造革的,装饰图案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北京火车站,上海海关大楼,和南京长江大桥。在四十年前的县城,这种提兜,可大街都是。
4. 七年前,我和六岁的女儿从美国回来,到老家过年,也去父母坟头看看。大哥开车带我进山,也去柿园看了我妈教学生的老院。
“你二哥新平的干娘是这个村的。”大哥往回开过一个村子时说。
“知道。”我答着话,顺了他的视线,望见远处坡上的窑洞。
记得庙河我姑说过,二哥一落地,我妈就生了病。二哥是我姑抱到干娘家寄养的。
二哥干娘家的村,叫圪料返,也是我婶子的娘家。它有过一个初中,大哥和二哥在那里读书时,我妈和我叔是他们的老师。婶子过门后,在我们村小学当老师。她抱堂妹回娘家,还带上了我。那时我五岁,正嘴馋,老想着她家猪圈上头的一树大白杏。我抱着半个西瓜,在山路上东摇西晃,结果一个趔趄,把瓜扔进了路沟。
“真气人。”婶子心疼得嘟噜了好些年。山里长年旱,西瓜是稀罕物儿。
圪料返的意思,我没向婶子打听过。大哥在路上告诉我,“返”就是坡;村子依着的山坡,曲里拐弯的,所以叫圪料返——土话“圪料”,或“圪了”,就是不直。老村没平以前,我家做饭窑前有一棵很老的圪料石榴,它的脖子是歪的。
道光己亥年刻的《修武县志》,卷二舆地篇,有我老家左近村落的记录:
“其北有柿园、䃳礓窑;度小岭为刘沟、黄厓,复度罗汉洞、小岭北至史圪台、阪底村。越阪头岭,山外五里,为凤台县桃园界,其西北即接长脚岭、焦坡,之前东案村、西案村,偏东有磨石坡、西村,迤西焦岭后、西大掌、东焦口、西焦口、峪村等村;龙兴寺、圆融寺正在岭下,又南度坡陀至平地,则山西南为峪山口,东南由窪村、刘掌、西圪料阪、东圪料阪而至小西坡。”
这些村,我多没去过,但不少打小听说过。窪村是我们村,它东北面的东、西圪料阪,即如今的圪料返;它西南的峪村,应是现在的当阳峪,一个在宋时有过规模不小瓷窑的山村。当阳峪瓷史志原无记载。上世纪二十年代,河北商贾贩碎片至北京,外人始知。一九五一年四月,故宫博物院专家陈万里实地勘察后说:“我以为在黄河以北的宋瓷,除了曲阳之定,临汝之汝以外,没有一处足与当阳媲美。”
窪、峪、和阪,在方言里,即山沟,山谷,和山坡,古字书里有录:
“窪,沟也,深也,地之低下处也。”(《汇音宝鉴》)
“谷,峪。《尔雅》:‘水注谿曰谷。’或从山。”(《集韵》)
“阪,坡者曰阪,一曰泽障,一曰山胁也。……府远切。”(《说文解字》)
文字改革后,峪字尚存,窪和阪,或简化为洼,或为“返”替代——圪料阪改为圪料返,阪底村成了返底村。“返”与阪同音,并无“坡”义;阪也读板,用于日本地名。这么一改,村名本义为村中后代不解,外头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村名古有,擅改欠妥,本是常识,可因与县南一村同名,我们村迁到新址,名字又给改成了北洼村。
县志里的窪村,已荡然无存——为采地下的煤,老村在四十二年前给平了,世代居住的土窑,一孔没剩。现在的村,位于老村以北二里,建在地势高的一块平地上。
二哥退下来,去山西干老本行;先在临汾,后去陵川,还是教地理。忽有一年,他得了重病,要定期去北京接受化疗。疫情一严重,哪也不让去。熬到放行了,赶紧安排他进入友谊医院,却再也没能出来。赶上旅行管制,我们无法去给二哥送行。他如今还厝在京西国家公墓,什么时候返里,谁也不知道。
我家祖坟在新村边上,葬着爷爷、奶奶、爸妈和叔叔,顺那里往山里走,不出半个钟头,就是二哥小时住过的圪料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