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道、一个人和许多人
离开保山往东,车行一个多小时,在大山里拐来拐去,左手边是高山,右手边山崖,山崖之下,澜沧江平静光亮如绸缎,日光从山顶切下,洒落江面,波光粼粼。路边不时出现一丛丛结满红色小果的灌木,是火棘。不知不觉,火棘隐去,换了梅花,一树一树的白色小花,散落在湛蓝的天幕之上。豁然眼前一片明朗,来到了一处山坳边。山坳底下,是一大块坝子。在一处开阔的路口停车,走到路边往下望去,大片绿色中间,偶尔有一片黄色,那是大片小麦地里头嵌进了一片片油菜地。纤细泛白的路在其间蜿蜒,一丘一丘梯田,边缘弯曲如波纹。越过坝子,对面山顶,有一户人家,那屋子,像是在时间里定格了,还是老式的瓦屋,如一只独眼,瞅着这一大片田野。鸡鸣狗吠相闻,而人影全无。风似有若无地吹着,吹来油菜花香,也吹来麦苗的清香,更吹来一股悠远的、苍老又年轻的气息。
道路还在继续,梅花一树一树地越来越多。在梅花的指引下,我们来到大理永平县的花桥村,去拜访一株更大的梅树。此株梅树,植于元代,位于博南古道博物馆内。所谓“博南古道”,是南方丝绸之路蜀身毒道在永平的路段。小院清寂,这一大株元梅占据了中心位置,枝干遒劲而又舒缓地向四方伸展着,万千白色花朵,恍若从元代一直开到了现在,每一朵都白得耀眼,一朵一朵攒在一起,引来了千万只蜜蜂,喧嚣又寂静,轻盈又沉重,细小又盛大,像是一大朵饱满的浮云,苍老着也年轻着。有人画画,有人拍照,可惜,无论是古典的还是现代的手段,都无法描述其万一,更无法留住其万一,于是,更多人只能叹息又叹息。
绕树三匝后出门,穿过一座土基垒就的门洞,眼前一条石板路,一块块石头高高低低地努力保持着平齐,每一块都光滑圆润,恍若裹了一层岁月的包浆。这便是博南古道了。一路往下走,路边门户洞开的老屋、独自荡秋千的老人、绿意盎然的田亩、田埂上的各色小野花、一条瘦瘦的涓涓流淌的小河、冬日暖阳里的一棵细瘦的开花的梅树,都有一种亘古不变的气质。
很多年前,徐霞客也曾这么走在这条路上。
竹杖芒鞋,不知有没有牵着马,有没有带着仆从。
风尘仆仆是一定的,栉风沐雨是一定的,疾病和涉险也是一定的。但这些都没阻住徐霞客的脚步。他沿着这条石板路一直往前走,忽有一日,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江——澜沧江。江水澄碧,浩荡,听不见一丝丝声息,只有鹰在天上飞,一片枯叶似的在峡谷之上荡过来荡过去。徐霞客穿过大峡谷间细细的霁虹桥,从大理进入永昌(保山旧称),恰似一滴雨珠尖锐的骨刺穿过疾风射入一只鹰的瞳孔。
更往前,杨慎带着一身的杖伤,从这儿进入了保山;再往前,是诸葛亮,率领蜀军进入了保山;更往前,是汉武帝徙吕不韦子弟宗族进入保山,保山为此有了“不韦县”。正是从汉武帝始,中央王朝全力打通和控制了蜀身毒道在国内的最西段。这条古道穿过莽莽山林,穿过大江大河,一条绳索般,从此让中国的西南地区,和中央王朝有了紧密的关联。
这条道路继续前行,行不多远就到了缅甸,到了身毒(古北印度)。
记得是2019年夏,我从芒市飞往曼德勒,在这古老的城市待了个把星期。异国的道路,异国的草木,异国的人,新鲜、浓郁、热情,陌生里却透着莫名的熟悉。后来才知道,蜀身毒道亦从此经过。那熟悉的气息,想必是随着这条历经千年的道路传递过来的。后来,我还知道,紧挨着古老的蜀身毒道,另一条年轻的道路——滇缅公路,也经由大理、保山,进入了缅甸,经过了曼德勒。瞬时,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许许多多面孔,古代的、现代的、衰老的、青春的,鹤发童颜,在此重叠,乃至合而为一,乃至他们的身躯,铺呈为一条曲折的大道。
在大理和缅甸之间的蜀身毒道,便是永昌道。
永昌道,回想起来,我去过霁虹桥边的路段,去过高黎贡山里的路段,去过潞江坝边的路段,还去过施甸县境内的姚关段。走在这些古老的道路上,我时时会想,作为生在保山、长在保山的写作者,我该写点儿什么。是啊,那么悠久的岁月,终于流淌到了我这儿,而我别无所长,只有手中的一支笔。对一张白纸来说,这支笔当如那从茫茫山林里开出道路的刀和犁,但我能写点儿什么呢?我总觉得,走的还不够多,看的还不够多,好像还写不了什么。
忽有一天,在保山小聚,尹祈晓兄将一部诗稿摆在我面前。
每次回保山,我和祈晓总要见上几次的。我知道他写诗,而且写得很不错。但我们好像很少聊文学,更是基本没聊过各自的生活。每次见面,基本就是打牌、喝酒、吃饭。在几个七零后、八零后和九零后中间,祈晓总是显得安静而节制的,不像我们,要么大呼小叫,要么喝得不知所云。回想起来,我听祈晓说过,他一直在写一部长篇,题目叫作“百万巨著”。第一次听说,我开玩笑,那这书实际上有没有一百万字?祈晓笑笑,很神秘地什么都没说。后来,还听他说过几次,但从没见过这部小说的影子,渐渐也就淡忘了。再后来,听祈晓说,他去了老挝考察,说不定要在那边创业。我们又开玩笑,说不要被嘎腰子啊。他笑,和我们讲了一些他在老挝的经历,他如何在深夜骑了摩托疾驰在老挝街头,如何被交警拦住,又如何想办法应付过去。再后来,问起去老挝的事,祈晓又说,不去了,媳妇怀孕了,等娃娃大一点再看情况吧。
怀着好奇,我打开稿子。《永昌道》,长诗。怎么,还不是组诗,而是一部长诗?听祈晓说过“百万巨著”的小说,怎么没听说过他要写什么长诗呢?是什么时候,他不声不响地干了这么一件大事?!
《永昌道》全诗五千余行,分为“永昌道记”“道即道哉”“古道信札”“大道氾兮”四个章节。再细看目录,其写作野心可谓“昭然若揭”。——现在想来,当祈晓试图在生活里突围的同时,他已然像我们的先人在山川间突围那样,一次次走在永昌道上,并且一次次尝试着在写作上突围了。
开头第一句,如一道闪电,劈开密林和江河:“空间就是时间的展开过程。”只此一句,永昌道,便携带着时间和空间一起呈现在眼前了:
时间的棋盘被翻卷过来,像松涛下的群山/藤蔓拔地而起,抽出体内的万缕清风/将身躯拉伸、站直//如陡崖,面向黄昏,将所有能缠绕住的山水/都缠绕在了自己的视野之内,而视野之外的/如那未被翻开的书页//正盯着我们,将古老的箴言,挂于地平线之上://抬头看见的与低头看见的都应保持一致/这是建构天地时,万物之间签订的契约//山峦起伏,云雾自有其吞吐之法/大河奔腾,浪花追着涛声绽放鱼群的思绪/双眼注定无法洞穿历史//只有思绪,紧跟着虬枝舒展的方向将纤细如触须般的经络/伸向远处,沿着想象出的阶梯/攀至缥缈的苍穹,然后,随着下沉的万物//遁入烟尘,它静若处子——//……在滇西,山峦叠压,松风逐浪/木叶旋转着将时光嵌入自己的年轮中//等着谁来揭开这时光背后的密码//像等着谁来阅读这密码之下的文件/但密码终究只是一串冰冷的字符,那些/曾经路过的人们早已化作一道道无声的闪电/透过夜幕,将暗黑的天空朗照……
禁不住继续往下读,但我不能继续引用于此了。
我知道,大道漫漫,要在这一首长诗里得以复现和生长了。
滇西这片伟大的山河,以及山河里不朽的古道,不止和吕不韦的子孙、诸葛亮、杨慎和徐霞客有关,也不止和我有关,它们还和祈晓,和很多很多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关。他们在漫长的古道路上,增加着自己新鲜的足印,也在汗牛充栋的诗文上,增加着自己新鲜的句子:
所有人都知道,行人/每走一步,都会留下坚实的足迹,时间/每走一步,同样也会留下坚实的足迹……
从《永昌道》的第一个句子开始,我们就将化身为时间和空间的旅人,躬身入局,进入纸面上陡峭险峻的永昌道。一场冒险就此开始了,山峦耸峙、大江漫流、藤蔓纠结、鸟兽奔走,闷热的烈日依傍着孤寂的月亮,饥饿的绿叶簇拥着洁白的骨骼,恍惚的梦境消散于隐现的烛火。我,以及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迎受不期然而至的忧愁和愤懑、痛苦和磨难、惊喜和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