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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面山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田瑛  2025年07月12日10:18

湘西境内,山峦无数。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当不会对山陌生。只要行走在此,每一步无不是对山的丈量。然让我能够记得住的,至今盘桓心中且挥之不去的一座山,叫八面山。

高拔,陡峭,险峻,八面山兼具。四面绝壁,人迹罕至,这是造物主随意地刀劈斧削截留下的一处天然盆景。因自古被历史和自然的迷雾笼罩,外界鲜知其真面目。直到若干年后,人类借助现代化工具,在悬崖峭壁上凿开了一条公路,它宛如长蛇从山脚盘旋而上直达山顶,这样等于接通了天地,从而揭开了八面山的神秘面纱,一道绝佳景致才得以横空出世。人们纷纷来避暑,环游,在草地上露营,骑马,徜徉,观看日出日落。众多游人,几乎都是纯粹为八面山的自然风光而来,往往忽略了其人文部分。由历史、文化、民情构成的人文景观,才是一座山灵魂之所在。天下山如此,八面山也不例外。

亚当、夏娃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创世纪神话。而关于八面山的起源,是这个神话的翻版。我们不必怀疑其真实性,以及创作者的智慧,一切传说都难免相似,这恰恰说明了许多事物的殊途同归之理。八面山是一个船形台地,从远处眺望或高空俯瞰,它就像一艘漂浮在云海上的巨轮,故当地土家人称其为祖先船是不无道理的。

八面山有它自己的创世纪,补所、雍尼兄妹便是其中主角。面对人类历史上那场齐天大水,兄妹二人得到图介神仙爷爷帮助,双双藏身于金葫芦中,因此躲过了灭顶之灾。洪水退去,金葫芦搁浅的地方后来就化作了八面山。世界上只剩下补所和雍尼,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然人类注定不会灭绝,一切都在天的盘算之中。这时候,图介又岀现了,他是为拯救人类专门来撮合一场姻缘的。补所、雍尼羞于兄妹不肯成亲,但图介早巳经成竹在胸。他将二人召拢跟前,从山顶各放一扇磨盘,结果磨子滚到山下重叠在了一起;又划破一根竹子,竹子总是不愿分开,继而紧紧地合二为一;再在相隔的山头燃起青烟,青烟就像两只手臂伸向对方,然后缠绕,拥抱,形同彩虹。这便是天意,兄妹只好顺从。婚后生下一个肉球,图介示意将其碎为数块,说撒到哪里,哪里就有你们的子孙了。人间便炊烟又起,景象如初。

其实,八面山最早的原住民始于何时,已不可考。也许他们真的就是补所、雍尼的后裔;也许是某个外族远道而来开疆拓土,迁徙中的驿站竟成永久家园了;又或一些当朝犯人为了躲避官兵追杀,拖家带口隐姓埋名藏匿于此,对于一切犯事者,八面山是再理想不过的避难之所。当然还可以有更多假设,但迄今为止都缺少足以解释八面山族群形成的记载,后世的史学家为此头疼不已。补所、雍尼成婚毕竟是传说,那么外来说的问题在于,征服八面山无异征服天堑,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无论山外人如何抵达,有一点应该肯定,那便是过去从来没有路,别说正常通行,连起码的羊肠小道甚至茅路都不存在。民间流传着有关路的若干细节,大体能够佐证八面山的历史。

不难想象,路的始作俑者克服千难万险,硬是在绝壁与岩缝间探索出了一条可供攀缘的路径,一旦登临,就证明人的成功或胜利。绳索的启用更具有重大意义,它是路的拓展和延伸。你甚至惊异于山上牛群的由来,牛不会天生就有,也非从天而降,更不要以为它经由那条小路可以自行上山。说穿了,它是刚生下时,在牛犊期间就被人用粗制柴背笼背到山上繁衍生息的。八面山的牛生来不知道山外世界,山的边缘是天然屏障,也即栅栏,可以随意放养,不会丢失。

如果不身临其境,我们很难准确描述八面山的险要。人类除了占尽一切便利,凡险要处也不会放过。燕子洞之所以有名,全在一个险字,堪称奇险。好端端的燕子天堂,想不到被人类霸占,成了山大王的老巢。当地土匪武装据险长期盘踞洞中,洞口在绝壁,洞内有水源,只要食物充足,自成独立王国,外界是奈何不了它的。

70多年前,八面山的剿匪号角已经吹响,清剿燕子洞残匪的战事异常曲折,激烈。这是一次特殊的高空作业,突击队员们身裏浸湿的棉被,人系在绳头从山顶放置而下,整个过程命悬一线。作为土匪负隅顽抗的最后堡垒,燕子洞终于告破,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可想而知的。硝烟散去,八面山回归了宁静,也开始了从未有过的和平年代。建设和发展成了八面山的头等大事。这里没有河流,但不缺日常用水。当地人没有河的概念,他们似乎并不需要河流,只要有不间断的山泉流淌,就足以能够休养生息。这里有茂盛的林木,有土地,有牧场,靠山吃山,因此人们生活得悠然自在。

就我个人而言,与八面山有着不解之缘。我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属于它,具体说是一个难忘的夜晚。那时候我还是一名年轻士兵,因为爰好文学,所以得深入生活,熟悉部队,这是军旅作者的必修课。八面山哨所于我是一个神秘存在,做梦都想去造访它,加上沈从文先生在他的作品中多次写到了八面山,这便更加令人向往。沈老在《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写道:“站在里耶河边高处,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山如一个桶形,四面陡削悬绝,只一条小路可以上下。上面一坦平阳,且有很好泉水,出产好米和杂粮,住了约一百户人家。若将两条山路塞断,即与一切隔绝,俨然别有天地。过去二十年常为落草大王盘踞,不易攻打。”他还以八面山为背景写过一篇名为《在别一个国度里》的小说,又在代表作《边城》提及“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这样看来,他是到过八面山的,要不然何以描述得如此详细?

机会终于来临。这年暮春的一天午后,我乘公交车从龙山县城到八面山脚内溪棚下车,按事先电话约定,哨所派一个战士接我上山。但阴差阳错,我们走岔了,没有碰上,原来山背还有另一条路。冥冥中,命运自有安排,它岂能让我轻易到达目的地?我独自走了大约两个时辰,路越来越陡,遥望山顶,还远着哩。天色已近向晚,我不敢摸黑夜行,便决定投宿再作计议。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门后倏然露出一张漂亮女孩的脸。正值山寨烧夜火时分,夕照从我身后映到她脸上,红扑扑的,好看极了。她分明没有想到,会是一个身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找上门来,神情里难掩一丝惊慌。我也遭遇仙女下凡一般大感意外,一时愣在那里。直到女孩的父母出现,气氛才得以缓解。听我说明来意,一家人便热情收留了我。

主人姓陈,民间有陈田一家的说法,这源自一段更为久远的历史,且莫管它。具体到我借宿的这天经历,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整个过程恍若一梦。受到盛情款待自不必说,吃完饭我们坐下来还讲了一阵闲话。若干年来,每每忆起,我几乎没能记住任何对话,而关于女孩的诸多细节,却历历在目。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眼前就晃动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特别那双大眼睛尤不能忘。女孩17岁,中学没有读完辍学在家,此后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火塘夜话如家庭聚会,我们各坐一方,女孩在我对面,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埋头不语,像是想着无尽的心事。偶尔抬眼羞涩地望一下我,复又低下头去。该就寝了,她把东厢的闺房让给了我,自己在火塘边打了地铺。

置身在完全新奇与陌生环境,人往往难免表现出无所适从。四周静极,整个世界只剩下腕上手表秒针走动的嚓嚓声。如果我说就这样能够安然入睡肯定是假话,事实上我先是立于床前,反复打量着室内一切。最后,我的目光投向木桌上方的板壁,那儿挂着一面小镜,我知道,这是女孩的梳妆台,可是桌上除了正在亮着的油灯,干净得别无他物,连起码用来梳头的梳子也没有。也许女孩在收拾房间时,把该用的东西都放进抽屉里了。屉子并未上锁,然而我是不能够打开的,替它的主人保守秘密当是外人的责任。我就这样东想西想,久久未能上床入睡,等于度过了一个失眠之夜。

第二天清早,开门便见堂屋里摆放着一只瓷盆,盆沿上搭着一条毛巾。这是给我准备的洗脸水,还冒着热气。出于礼节,我破例弃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军用毛巾。乡下兴一日两餐,没有吃早餐习惯,故我匆匆洗漱过,便趁早赶路。女孩送我到屋场外的一棵柏树下,我停住脚步,示意她就此留步。必须离开,但彼此都似乎不舍。这恐怕就是懵懂的初恋感觉吧。走了很远,禁不住回首,发现她还站在原地,并频频向我招手。我的反应连我自己都匪夷所思,照道理我似乎应该跑拢去,但是没有,而是慌不择路般选择了逃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山崖口。但是总感觉身后一直有一双目光紧随,仿佛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它的追踪。

哨所位于八面山之巅,它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小小驿站,原计划住一星期,结果仅作短暂停留,两天后便匆忙返程。无人知晓我的心思,日后每每想起这次临时变卦,自己都觉得天真可笑。走的依然是原路。我一路急促下山,用的是风的速度。当我一眼望见熟悉的木屋时,心骤然沉下来。大门紧闭着,近前发现还上了锁,证明家里无人。人呢?下地,赶集,还是从事别的什么去了?我不能久等,只好怏怏地离开。因为没有约定,所以再也无缘与这家人相见,同时也等于和八面山的缘分彻底划上了句号。

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在想,那个女孩是否对她人生中偶然出现的小战士也有过等待或期待?这对于我,算不算一种辜负?事隔多年,一辆满载作家采风团的中巴在八面山的公路上盘旋而上,临窗的一位老人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同行者都在欣赏沿途风景,他却神色凝重,紧张地搜寻着什么。这便是我。也许公路并没有经过他记忆中的陈家屋场,也许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直至抵达山顶营地,他才失望地收回目光。这一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等不及天亮,他便起身出门,顺着便道漫无目的地行走。晨雾弥漫,能见度很低,几乎看不清几米外的事物。不经意间,我迷了路,再也找不到下榻的住处,只好打电话求助。这件事居然发生在曾经到过八面山的人身上,真是奇葩。其实,我几十年前就在这里迷失,至今找不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