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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6期|宋扬:大湖鹤鸣
来源:《草原》2025年第6期 | 宋扬  2025年07月17日08:23

纵览人类进化史,四百万年间,我们的祖先以爬行的方式从原始森林一步步走进城市。今天,久居钢筋水泥丛林的我们却总在节假日迫不及待重回荒野。重回荒野,其实就是走向我们人类未因时间流逝而忘却的精神家园。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绝对的、纯粹的荒野时刻相伴,此时,城市湿地便聊胜于无地被我们珍视起来。

每天清晨上班前,我都绕道一公里去凤翔湖听鸟。

凤翔湖位于小城新区十多年前新建起的一个湿地公园的核心区。湿地公园与另外几块湿地连成了一片,面积达两千亩,据说堪称全亚洲最大的城市湿地公园。

凤翔湖湖心有一小洲,长约十来米,宽三米左右。洲上最醒目的是一棵较大的黄葛树,除此之外,只有两丛喜水的芦苇和几株似乎永远长不高的棕榈树。洲上鸟极多,鸟类却单一。约摸两三百只的鹤占据了这一块人迹难至的宝地。有的鹤纯白,有的鹤麻灰,纠正了我认为这种体型的鹤都是白鹤的错误认识。小洲无名,我自个儿把它叫作“鹤岛”。

在凤翔湖的其他区域,我见过的鸟不下十种,小型的如麻雀、翠鸟等,中型的有画眉、白头翁、斑鸠等,甚至更大一些的灰鹰也出现过几次。然而,这些鸟都上不去鹤岛。“白鹤亮翅”“鹤舞白沙”,鹤在文学意象中唯美、清雅,但从鹤岛十多年来不曾被其他鸟儿染指的情况看来,鹤群固守领地也相当强势。或许,几只散兵游勇般的鹤在凶悍的大鸟眼中不堪一击,但当鹤以集团军的阵势盘踞于树梢作死守之态时,再强大的攻城方也可能要掂量一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代价。当然,也有可能那些偶尔从凤翔湖上空高高飞过的大雁和老鹰们,压根儿就不屑垂眼一望这个小洲。在高傲的它们眼里,这里只是一块不值得觊觎的弹丸之地。

没有目睹过这群鹤与其他鸟的战争,上述文字便只是想象与推测。说“这群鹤”,似乎并不准确,因为“群”的概念只基于它们都是鹤科而已。单说白鹤与灰鹤,它们显然就不是同一家族的近亲。远了几代,答案根本无从考证。如同我们这群从四面八方奔赴城市定居的人,或偕妻带子,或素昧平生。一个个家庭汇聚成整个社会的庞大,各种关系把我们错综复杂地扭结在一起。那些鸟,也应当属于不同族群,至少属于不同家庭。虽然没有天敌来袭,但我相信,它们内部为领土、食物、配偶而引发的战争从来都不曾停息过。

“你看,那些个头大的鸟都在树的最上面……”一次,同在湖边观鸟的一男子的话让我陡然明白了仙气飘飘的鹤的世界也时时上演着达尔文笔下的“丛林法则”的故事。果然,仔细看,那葛树叶最繁密的树冠早已被一些体型硕大的鹤牢牢霸占。树叶,能为它们遮住一部分阳光、挡住一部分风雨。中等体格的鹤只能把窝架在葛树中部的树杈间,即使无遮无拦,好歹也算有了个歇处。那些更小一些的鹤呢,要么在芦苇秆或棕叶上颤颤悬着,要么在树下满是肮脏鸟粪的地上嬉戏,说不清那是无以为家的仓皇,还是在树上窝巢闲不住的顽皮。也有可能,它们只是那些大鹤未成年的淘气孩子。如此看来,鹤的居所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点,与我们人类何其相似。我们中的有钱人住在富丽堂皇的别墅,上班族每月为公寓楼的房贷焦头烂额,流浪汉只能在地下通道或别人的屋檐下对付一宿又一宿。

后来,我断定鹤岛上发生过并发生着战争,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我从它们的叫声中听出了端倪。无论是清晨、上午、中午,还是下午、晚上,鹤岛几乎没有绝对安静的时候——哪怕三五分钟。为了确认我的推断,我深夜去了鹤岛。那一次,我从夜里十一点待到凌晨两点。那晚,初夏的夜风有些微凉,风携带了湖水淡淡的鱼腥味,和着鹤岛上鸟粪丝丝缕缕的臭,以及野生鸟类身上与生俱来的无以言说的酸骚,一阵阵迎面吹来。大自然如此杂乱而粗拙,腐烂的气息让我想要立即逃离。但强忍一会儿后,我竟然感觉那些复合的气息似乎有些新鲜,竟然有些迷醉于那种新鲜的感觉。我知道,大自然从来都不只是温馨、唯美的,正如纯蓝的天空中也有飞鸟坠落,洁白的雪山之巅也有羚羊被秃鹫啃光的骸骨。我们以为的大美之境,却可能是有些生物的陨命之地,而我们眼中的穷凶极恶之所,却可能是另一些物种的福地。每一个物种都有最合适它存活的生境。

那一夜,我听到鹤岛传来鹤们音量、音长、音高层次分明而驳杂繁复的声声啼鸣。我屏息敛声地听,从驳杂中分辨出轻轻的咕咕,像笼中的鸽子,猜测那是否是鹤中长者在召开家庭会议并进行语重心长的叮嘱;又听出惨烈的哀鸣,比受惊的鸭群发出的“嘎嘎”声更尖利一些。旋即,树冠在一团朦胧的模糊中突然一阵猛烈抖动,急速扇动翅膀的“噗噗”声此起彼伏,料想是打斗的鹤正在奋力保持身体平衡。还有麻雀般叽叽喳喳的一片窸窸窣窣,那大概是新鹤试啼,刚发出生命的第一声……

鹤岛上的鹤们在竞争中共生。这个岛安谧而残酷,但它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地方创造并繁衍着生命。难怪英国博物学家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会说:“野生动物之间的相互竞争,最终导致了物种间或物种内部的相互合作,让它们成为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最终形成和谐的统一体……”

夜已深,除了鹤岛,整个凤翔湖沉默如铁,只间或能听到几声蛐蛐儿的浅唱。在鹤岛庞杂鹤鸣声的覆盖下,那几声蛐蛐儿叫也愈发显得渺远幽深而可有可无了。无疑,此时此地的鹤鸣无论多么喧嚣都是合理的。而此时,我们小区业主微信群里,大家还在为几只夜鹰的啸叫向物业公司疯狂求助。原来,我们小区的树高大茂密,引来几只夜鹰。小家伙们的生物钟与人类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它们总在半夜时分发出类似机关枪响或打桩机工作的“哚哚哚”声。我们对自然环境施加了正面影响,自然环境也在反哺我们,但这些反哺中也不乏出现夜鹰这样的“美丽错误”。尽管庄子曾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但都市居民的睡觉权益也应该得到保护,这真有些二律背反的况味。最后,我们小区的保安不得不用强光手电筒驱离了这几只让人又爱又恨的夜鹰。但愿它们的下一个落脚点是一片湿地,而不是城市的另一个住宅小区。

我把手机调整为静音状态,摁熄屏幕。透过通宵不灭的城市灯光,隐约可见夜的天空有淡云轻飞,它们的形状、色彩应该与白天时别无二致,只是黑夜屏蔽掉了白昼时蓝天的蓝和云彩的白。天空、湖泊、树木、小岛、鹤,眼前的一切,统统简化成一张黑白胶卷的底片,纯粹,干净,透明。

一次,我在鹤岛遇到一个照虾的夜行者。他的桶里装了二三十只小龙虾。他也有一把强光手电筒,能穿透湖边一米深的湖水。我以为他常来凤翔湖,就指着鹤岛问他知不知道岛上大概有多少只鹤。他说,你看,哪里数得清?话音刚落,他手电筒一举,突然,一束白光像科幻电影里的激光子弹一样朝鹤岛射去。我后悔了,我不该与他攀谈这个话题。光束的尽头,先前还在剧烈晃动的葛树枝突然变得枯死了般一动不动了,鹤群也瞬间收声,静止于树冠、树枝,地面的白鹤苍白得好似一张张不透明的白色塑料袋,而那些呆立的灰鹤就像一块块挂在泛黑墙壁上的旧抹布。

“怕得鱼惊不应人”,尽量不破坏动物世界的原生状态,应该是我们观鸟者的操守。朴素而不事张扬的镜头(眼耳)美学,才能真正展示动物、环境与我们人类之间的关系。而我的冒昧一问引发了捕虾人冒昧的行为,我们惊扰了鹤群正在兴头上的家庭会议、童年游戏、“男人”决斗,抑或燕尔新婚……甚至,我们强行介入了自然界的一场本应顺其自然的边界战争。在纯粹的荒野中,我们人类的力量很渺小,我们随时能见识到不可颠覆的自然之力。然而,在被我们人类主导的城市湿地间,其他物种也时刻警惕着强势的人类。甚至,就算是在绝对意义上的荒野中,今天的人类因有高科技武器加持,无论多么强大的猛禽巨兽,在强势的人类面前都异常渺小。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一句话:“人类是一切动物的天敌。”

我赶紧让那人关掉手电筒,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走了。我理解他的疑惑——我问他,他好意帮我数鹤,我却不领情。在他看来,我简直算得上一个怪人。虽然凤翔湖湿地公园管理方对于捕捞四处打洞破坏堤坝的小龙虾是不禁止的,但对这片大湖,我与他有着不同的兴趣指向。我俩的爱好说不上优劣高下。在这片大湖间,他的乐趣在于收获,而我认为只静静地看看或听听就好。无须做解释了,知我者方能知我心忧。他悻悻而去,我留下来,继续静静地看天空和流云。我的目光似乎慢慢穿越了夜的黑,看见了鹤岛上正在发生着的一切。很快地,声声鹤鸣又在鹤岛响起来了。夜风轻拂,带来一种别样的敏锐,连先前还隐隐约约的蛐蛐儿声也似乎慢慢大了起来。那些原本或隐藏或沉默的声音,在夜的帷幕下仿佛穿越了迷雾,变得清晰而生动,令抽象模糊的大湖变成一个充满生机与幻象的具体世界。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里,这片湿地看似寂静无语,却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一抹生机,为我提供了一种逃离日常、亲近自然的理由。

我总觉得,湖与鸟的结合只是表象,隐藏在湖、鸟背后的观鸟人、捕虾人、渴望安然入梦者间不同的价值诉求才象征了这个社会的真实矛盾。这些矛盾中叠加进我们对什么样的鸟儿被允许出现在住宅小区的选择性期待,让我们看到了我们在社会生活中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让我们反思在保护城市湿地的生态中,我们人应该怎么做才相对最合理。

人类诞生于荒野,我们始终需要荒野。尽管城市湿地的荒野属性已大打折扣,但它的存在对都市人不啻一种精神抚慰。它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学习如何与自然相处,与自己的内心相处。拓荒时代早已结束,荒野早就不在文明的对立面,它反而应该是现代文明需要去守护的精神家园。也许,我的眼睛和耳朵只视听了这片大湖的一个微小局部,大湖更多的全息化的信息,只有用一颗更放空的心才能全部捕获到,但此刻,大湖鹤鸣便是我精神家园的全部。

【作者简介:宋扬,四川省双流中学教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文学报》《散文》《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学》《草原》《美文》《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当代人》《野草》《飞天》《海燕》《骏马》《青海湖》《西藏文学》《雪莲》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慢慢》。曾获“红棉文学奖”“四川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