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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5年第4期|何玉茹:她和她的麦子(节选)
来源:《长城》2025年第4期 | 何玉茹  2025年07月18日08:23

何玉茹,河北省作协原副主席,曾任《长城》副主编、河北省作协创作室主任。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篇,散文随笔百余篇,《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及年选书刊选载60余篇。已出版长篇小说《冬季与迷醉》《葵花》《前街后街》等7部、小说集《天外之音》《楼下楼上》等。其中短篇小说《楼下楼上》入围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太阳为谁升岀来》《素素》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另有多篇作品获孙犁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十佳优秀作品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介至美国、日本等国。

她和她的麦子

◆◇  何玉茹

每天早晨,总是窗口的第一缕阳光将她唤醒。她觉得这阳光就像是她的老伴儿,温暖,宽容,照亮她所看到的一切。

老伴儿走后,她在黑暗里挣扎了很长时间,仿佛白天里没有过太阳,黑夜里没有过月亮,世界就如同一个无边无际无光的隧洞……

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绿油油的麦苗,它们微微地向她点头示意,就像一群懂事的有教养的孩子。

靠近窗口的地方,是几个畦子的蔬菜,菠菜、香菜、蒜苗、香葱……她的女儿正在为它们拔草,拔掉的草攥在她的另一只手里,那样子有些笨拙,但她喜欢。她曾无数次梦想过这样的场景:女儿在一片绿色之中,被金灿灿的太阳悉心照看。

麦子是她要种的,她对女儿说,我希望一开房门就能看到一片麦田;蔬菜是女儿要种的,她说,我希望能吃到自己种的蔬菜。所以她和女儿选中了这座带有大院子的房屋。

院子好大,大得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想,足够种麦子了,足够了!

她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麦子是有光的,有了麦子她就有救了一般。果然,在她播下麦种的第一个夜里,她就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窗口的一缕阳光,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麦子的颜色,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麦田的另一边,是十几棵洋槐和四五棵枣树,它们高大、粗壮,撑起的树冠足够她和女儿乘凉、散步,结出的果实足够她们和周边的邻居享用。

不过,在邻居们眼里,她们是一对遭人算计的傻瓜,六万块钱,买这么一处破旧的院落,据说价都没还就连连点头答应了,倒像占了多大的便宜。她们甚至还动工动土,对五间北屋和两间东屋进行了改造,小格子窗户换成了大玻璃窗,卫生间和厨房都有点像村里刚刚盖起的楼房里的样子。村里有很多人都搬进楼房去了,旧有的村落里还有一些人在居住,未来会怎样,村委会、镇政府谁也不能确定。一部分无力搬走和不想搬走的人,便乘了这“不确定”之机,与从小长大的村庄同呼吸共命运,像对待家人一般,日日守护,夜夜感受,虽说有灯光的窗口已少了许多,打扫街道的清洁工也往楼房那边撤了不少,但伴了守护的感觉,一种悲壮感也莫名地油然而生。即便这样,他们也不会像这母女俩一样动工动土,重整房屋。他们已多次告知过母女俩,旧村早晚要拆的,今年不确定,明年后年不确定,总有一天会确定的。但母女俩却一笑置之,就像掌握房屋命运的不是村委会、镇政府,而是她们自己。

她们还种了蔬菜种了麦子,一副安稳住下去的样子。她们育种、播种、浇水、施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认真仔细,像模像样。有人还去过她们的房间,房间里干净得让人不敢下脚,浅灰色的地板砖,蓝白色的墙壁,墙上醒目地挂了几幅山水画和一幅全家福照片,照片上一个男人两个女人,男人有一双挺大的眼睛,眼睛里透了温和和善良。

院儿里有了绿色,一下就活起来了,鸟儿们来了,鸡们来了,没主的狗们也来了,就连草丛里的蟋蟀,叫得都比过去响亮了。

住在对门的秋爷也时而会来这院儿里转上一圈,他背了手,手插在袖筒里,看看麦苗,忽然就抽出手抓把麦地的土攥了又攥,也不说话,一脸的不屑。女主人老远地在屋门口喂鸡又喂狗,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他一个转身就往门外去了。好不知事的女人,竟看不出他秋爷的身份,他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了,以为庄稼是那么好种的?

秋爷想着是不再来了,两只脚却不听使唤,啪嚓啪嚓的,转天就又进了这院子。这么来了几回,有一回女主人还老远盯了他一会儿,却仍没说话。后来,他也许再不能容忍这冷遇,自个儿倒先开了口,他说,你是要把它们旱死吗?他指的是麦子,扔出的话像石头一样生硬。没想到,女主人一点没在意他的生硬,反而一脸谦和地走上前来,与他探讨起麦子的浇水问题来。

秋爷这才知道,女主人原来是本村的闺女,早年也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过的,村子大,竟从没看见过。女主人说,自己眼神儿不好,要不是秋爷开口说话,还以为他要对她的麦子图谋不轨呢。秋爷听着,却不肯改变自个儿的态度,说话时看了天空,就像她压根儿不值得他看一样。直到女主人说出不浇水的理由,秋爷才不得不朝她扫了一眼。原来,她不浇水是有意的,她感觉麦苗比起喝水更需要强壮,她要把它们蹲一蹲,多分些孽岀来,她感觉它们能坚持,哪怕坚持两天。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常人还要低,但口齿清晰,每个字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秋爷的目光渐渐从天空上放了下来,但他仍然坚持要马上浇水,因为攥在手里的土快跟沙子一样散了。女主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冲秋爷谦和地笑了笑。结果是,两天之后就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仿佛老天爷专是来关照这片麦田的。

不过她并不总是谦和的,若是院儿里的哪只鸡或哪条狗被秋爷踢上一脚,她的声音立刻就变高了,一张脸也由于激愤而变得通红,她说,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秋爷问,它们是你家的?女人说,谁家的你也不能这样!还有一回,一群放了学的小孩子跑到院儿里来,要在这院子里跳绳玩儿,秋爷却像驱赶鸡鸭一样向外驱赶他们。她对此大为不滿,变颜变色地阻止秋爷,还把孩子们唤回来,告诉他们不必害怕,就像在家里一样,想玩儿多久就玩儿多久。秋爷除了庄稼,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没耐心,他原本想她会求教他的,却没想到她倒有教导他的意思了,好不恼火!

小孩子们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天把女儿的汽车划了道长长的印子,害得女儿白白赔上了八百元的维修费。又有一天,半个畦子的香葱全被拔掉了,两个要逃跑的孩子被女儿抓个正着。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拔着好玩儿;问他们是几年级几班的,他们闭了嘴死也不肯说。女儿气得扬起了巴掌,母亲上前来急忙阻止了她,说,哪个人小时候没干过岀格的事?两个孩子趁机逃走了,女儿气得直跺脚,说,拔的要是麦苗,您还会这么说吗?母亲笑道,麦苗可不是香葱,根深着呢,他们想拔也拔不掉。女儿不服,说,您这样他们只会得寸进尺,过去有爸保护您,您压根儿不知道人有多坏,小孩子也是一样。母亲的笑僵在脸上,不知如何反驳女儿。在女儿眼里,她这当妈的总是幼稚可笑的,可老伴儿就从没这么说过她。女儿肯跟她来这里,是要充当保护人的角色,是要学她爸的。但她是学不来的,走了就是走了,天下任何人都是不可替代的。

她起床洗了把脸,开始和女儿一起做早饭。小米红枣粥,自烤的全麦面包,一盘菠菜拌粉丝,一盘自做的酱牛肉。菠菜是女儿刚从畦子里拔的,她管拔管洗还管焯水,水烧开了,揭开锅盖,热气虎狼般地冲出来,立刻模糊了厨房的一切。两人都乐意一起在厨房忙活,在叮叮当当的声响中,混杂了麦香、肉香和青菜的香味儿,这香味儿会缓解她们心底的忧伤。面食多是母亲来做,女儿则更偏爱做菜,两人各负其责,做起来都十二分地用心,因为稍有差池,味道就可能会大有不同,而对味道的敏感和挑剔,两人都不相上下,就如同一场比赛,谁都不想让对方挑岀自个儿的毛病。另一面,两人又安稳沉着得很,不急不慌,有条不紊,每一步都做足了功夫,占足了时间。青菜是切是撕,焯水是下水就捞还是静候片刻,就连切现成的酱牛肉,也要看准是横丝竖丝,差之毫厘效果便失之千里。而主食就更讲究火候,时间上的长短,手法上的对错,材料上的多少,都不可有一丝的马虎。好在用心做出来的,通常就是预想的效果,对方很少有挑剔的可能。到了下一顿,两人又开始了不同饭菜的忙碌。这下一顿就是晚饭了,因为女儿的午饭在单位吃。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午饭却也不简单,女儿爱吃的肉食,通常就是午间来做,因为需要时间,不要说酱牛肉,就是常做的猪排骨,也要小火慢炖,不炖到一小时以上绝难对女儿的口味。女儿爱吃青菜,更爱吃肉,哪顿少了肉菜,青菜都吃得不香了,主食就更潦草,吃一两口就放了碗筷。从前女儿不是这样的,自打和结婚七年的丈夫离婚后,忽然就变得喜欢吃肉了。

而母亲,更多的时间还要去侍奉和观看麦田。她有时到跟前去看,有时就站在窗前看,有时还蹬了梯子上房去看。角度不同,麦田的景象也不同,到跟前看的是麦苗的长势,在窗前看的是麦苗的美色,而在房上,看的则是麦苗的气象。麦田总共二十五个畦子,方方正正的,阳光照下来,翠绿翠绿的,又金黄金黄的,就像是太阳喝醉了酒,忽儿翠绿忽儿金黄,万道的光芒,万般的变化,几乎都要把人的眼睛看花了。有一次她站在窗前向外望,就见太阳在一棵杨树后面探头探脑的,随时都会一跃跳进麦田的样子。她不由得咚咚咚就往麦田走,到了跟前,太阳像是有点被她吓住,瞬间就离那棵杨树远了许多。她便乘机跟麦苗们说话,无非是:不必怕,有我在,什么什么都不会伤害到你们的。后来想想,自也觉得好笑,她觉得自个儿也像是醉了,平白地说起胡话来了。

她把自个儿排得满满当当,整天忙忙碌碌不得空闲的样子。她对自个儿的忙毫不怀疑。从前是忙在学校里,虽说忙得不后悔,但家里的忙是缺席的,家里多半是老伴儿在忙。如今老伴儿走了,她才意识到家里活计的不可忽略。她想起老伴儿做饭时常常往厨房叫她,不是剥根葱就是洗把菜,抑或是帮他挽挽衣袖,事小得不能再小,他却因她的在场变得神采飞扬。她却又常常地让他失望,不是赶了备课就是批改作业,没有这些也更乐意拿本书看,待在厨房无疑是在浪费时间。仿佛是老天的惩罚,你越忽略的就越要你正视,你越认为浪费时间就越要让你“浪费”下去。如今,她是再也不敢忽略了,也不想忽略了,做饭就要做好它,种麦子就要种好它,做人就要事无巨细,一点一滴地做得有根有蔓儿……这么想着,她忽然就没来由地一阵心痛,呼吸紧张,鼻翼抽搐,眼睛里还涌出了止不住的泪水……她吃惊着,不是从黑暗里走岀来了?不是早就明明白白地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那就一个人岀发,过好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吧……可心痛仍犹如猝不及防的一声惊雷,将她这明白撕成了可笑的不值一提的碎片。丈夫的死,就仿佛一头怪兽,深藏不露地隐在身体深处,在你以为它已不存在的时候,忽然就跳出来,让你立刻就原形毕露,变成了一个好似没读过书的情绪不可控的女人。

女儿上班走后,瘸五一拐一拐地来找她了。

瘸五是来借钱的,他已经借过十次八次的了,不多借,每次十块二十块的。她是有求必应,且从没指望他还过,现在的十块钱,至多不过是从前的一毛钱,一个一毛钱都要向人伸手的可怜人,还不该帮一帮么。瘸五当然每回都有他不容置疑的理由,她却从没往心里去过,就算没有理由,她也不会拒绝他的。

这一回,他借的却不是十块二十块,而是两千块了。他的理由是,他老娘得了医院都治不好的病,只好求助中医,可现在中药都没钱去买了。再这么拖下去,老娘有个好歹,他这唯一的儿子就是千古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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