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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5年第3期|李娟:马戏团的最后一次演出(节选)
来源:《花城》2025年第3期 | 李娟  2025年07月16日08:25

编者说

1998年,一支马戏团来到了喀吾图,为秋日的小镇带来盛典节日般的热闹。

表演结束,马戏团拆了帐篷连夜离去,从此仿佛在世界上消失。

“直到今天,我仍坚信,那支马戏团一定是走遍了全世界后才来到喀吾图的。”

李娟最新散文作品,将视野投向《我的阿勒泰》中诸多故事的发生地——喀吾图小镇,写一支马戏团到来前后的故事,十九岁这年,“我”终于看到了马戏表演。从大变活人、蒙眼飞刀到山羊走钢丝、空中飞人……这一切是如此的不同,不仅是外面世界的新奇,还有不同文化的碰撞,两个世界经由这次表演擦肩而过,随着马戏团的离去像一场梦一般结束。作品关注的仍是那些“行将消失的事物”,作为身经变化的人,书写巨变发生之前的那一点微茫和无措,以及仍有渴望停止的那一个心灵瞬间。

 

马戏团的最后一次演出

李  娟

我坚信,全世界最后一支马戏团的最后一次巡演是在1998年的秋天。他们去到了喀吾图小镇。浩浩荡荡的车队惊动了镇上所有的居民,以及迁徙途中赶着羊群经过此地的牧人。

上午,他们在乡政府东面的空地上支起了巨大的帐篷,所有的牧人都没见过那么大的帐篷。搭建过程中,围观的牧人纷纷上前帮忙。马戏团的人不断地谢绝。可牧人们坚持。他们说:“世代以来的规矩都是这样,哪能看着邻居起毡房,自己袖手旁观?”

毡房是牧人们的家,小的能住两三个人,大的能住七八个人。最大的毡房能住二十个人,那是乡政府用来在草原上接待领导的。毡房和眼下的帐篷好像啊——都是圆形的,饱满隆起的。但是,马戏团的“毡房”能容纳几百个人!令喀吾图的人们啧啧称奇。

帐篷支起来了,海报挂出来了。穿着漂亮演出服的姑娘和全妆小丑站在村子的几个路口发节目单。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和马戏团老板对接后,也帮着挨家挨户通知马戏表演的时间。乡政府的大喇叭循环播报相关消息。还有牧人翻身上马,奔向远远近近的村庄,义务散播这个消息。

傍晚,人们排队购票入场。长长的队伍绕着马戏团大帐篷缓缓移动。队伍里每个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老人们的木质拄杖上镶嵌着精美的银饰。上年纪的女性头戴庄重的白色盖头,年轻些的妇人头上裹着艳丽的丝巾,而新婚不到一年的女人肩披长流苏披巾,上面挂着洁白的天鹅羽毛。孩子们也被重重装扮,一个个穿着缀满中亚各国钱币的黑色金丝绒马甲。镇上的男人们穿着笔挺的军便装或西装,个个皮鞋锃亮。来自牧场的男人则头戴沉重的缎面狼皮帽。

我也站在队伍里,跟着大家一起缓缓向帐篷入口走去。我希望接下来自己能排到一个好位置,至少前面别坐戴狼皮帽的牧人。他们的帽子太大,太高,太隆重。坐他们后面的话,肯定被挡得结结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正是秋天,正是喀吾图一年以来最热闹的日子。农民结束了秋收,牧民羊群肥壮。所有人口袋里都有钱了。一年来最沉重的劳动也告一段落。有钱有闲。于是,一年来所有的婚礼、割礼和耳环礼几乎都集中在这个季节举行。每家每户收到的请柬都有厚厚一沓。每个夜晚,每个村庄都会有一个或几个角落灯火通明,宾客盈门,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到天明。镇上每一个杂货铺都挤满了人,所有商品很快抢购一空。每一个小馆子都挤满喝酒的人,他们每天都在庆祝什么似的又唱又跳,直到喝得烂醉如泥。

但是马戏团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呢?他们恰好就在这样一个喧嚣的、庆典般的秋日到来了。

早上,我蹲在家门口刷牙时,就看到了缓缓进村的车队。一连串披红挂彩的卡车,音响震天。年轻的演员站在车厢上朝路人招手。村里小孩子们挥舞着树枝跟着车辆前后奔跑。我含着牙膏沫子愣愣看着,半天才吐掉。

我也想去看马戏表演。但我妈不让我去。她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人的把戏。”

她又说:“这种我看得多了,我给你说,里面男男女女没一个正经的。”

她又说:“他们肯定会把灯全关了,然后拉开一块布,给你看什么蛇身人头,什么美女头。假,太假了!”

她又说:“然后再耍几个杂技,然后再变几个魔术,再来个女的,穿得死不正经,给你唱几首歌。下面老光棍一顿瞎起哄。”

她又说:“最后开始卖假药。”

最后她说:“就这,还要收五块钱!”

但我还是想去。并且感到愤恨:她竟然知道得这么多!肯定以前背着我偷偷看过了。

我们以前生活在内地的一个小县城。那里的人比喀吾图的人多了几百倍几千倍。马戏团更是一年来好几拨。但我从来没有看过一次。每次,我总是和同样不被大人允许进入的其他小孩一起徘徊在演出场地四面高大的围栏外,努力想找一处能偷窥的缝隙。但一个缝也没有。只有激动人心的音乐和主持人夸张的呼喊震天响。马戏结束后,人们鱼贯而出,并且出奇一致地守口如瓶。没有一个人向外面的小孩子们透露里面都发生过什么。

大人们才不承认自己的抠门。他们不允许小孩子看表演的统一说法是:马戏团明面上卖门票表演节目,其实是贩卖小孩的组织。还有的大人让我们留心数一数,是不是进去的小孩和出来的人数不一样了。

哭也没有用,不吃饭也没有用,满地打滚也没有用——不明白大人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为何这么强硬。被拒之门外的我们,耳朵贴在围栏上,听到里面主持人的呼喊和观众席的哄堂大笑,又听到所有人一起起哄、催促、嘘声和咒骂。实在难以想象里面到底在发生什么。只能相信,可能大人们是对的:马戏团真的有我们所不能理解的邪恶性质。但我们还是深深向往着,面对入口处光怪陆离的海报,无尽幻想一墙之隔,正发生着的神奇的一切。

1998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在喀吾图,我又遇到了一支马戏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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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作家。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长时期辗转于四川、新疆两地,有过一段阿勒泰牧场上的生活经历。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开设专栏。出版有长篇非虚构纪实散文《羊道》三部曲、《冬牧场》、《遥远的向日葵地》及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等11部作品。其中,《我的阿勒泰》被改编为同名影视剧。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中国好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法文、日文、俄文、韩文、土耳其文、越南文、阿拉伯文等在海外发行。在读者中产生巨大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