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5年第4期｜段子期 萧巍：倒悬海（节选）
编者按：
继今年第2期“非常观察”专题策划《八大AI模型大比拼》之后，本期推出科幻小说专辑，以期发掘和呈现更好的科幻作家与作品，讲好中国故事。本期科幻小说专辑诚邀宝树、段子期、萧巍、林戈声、修新羽、池上、梁宝星、程皎旸、肖达明、游者、吟光、王苏辛、吴清缘13位作者。他们的小说格局宏大，视野深远，充满奇思妙想，具有强烈的新鲜感和冲击力，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文学性。同时，其核心依然是人，关注人与人之间、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既反映社会现实，也探讨人类未来。
●推荐语
人类开启了深空航行时代，来自开拓者号的陆途，在生命最后想返回地球。他找到云星里唯一去过倒悬海的摆渡人宋贾，用高昂的代价请求其带路寻找倒悬海，借助传说中矢量聻的力量实现愿望。旅途中，他们遭遇了沼泽、猛兽等威胁。最终，宋贾的身世之谜解开，其父亲为稳定回家的虫洞而死。在云星面临毁灭之际，陆途选择留在云星，在与来自地球的光相遇瞬间，他仿佛与父母团聚了……小说将科幻元素与情感主题紧密融合，“回家”这一母题贯穿始终，故事在宇宙的冒险中层层递进，充满悬念。主人公们对归乡的渴望和执着，让读者不由得为之动容，心生暖意，也引发对家与归宿的深切思索。
倒悬海
□ 段子期 萧 巍
一
暴雪揉进黄昏，苍灰色的天空在大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偶有几只飞鸟冒头，但眨眼工夫，便被风刃卷得不知去处。
天空似乎又暗了几分，铅块般的阴云更低了。轰鸣雷声中，夹杂的刺耳尖啸与之格格不入。
黑暗中陡然浮现一抹亮色，那是一只浑身黛蓝的无足飞鸟，它拼命扇动宽大雄健的双翼，如箭矢般俯冲，速度快得惊人，快过了时速百公里的劲风，快过了奔腾咆哮的雷霆，同样也快过了身后同伴的惨叫，狠狠扎进下方的巨型乔木林。
这些直径数米至数十米不等的参天巨柱，抵挡了大部分的狂风，它暂时安全了，只是不知何时，它光洁如绸的黛蓝翎羽，忽地暗淡了。
摆渡人的家。
“怎么不想着回家乡看看？”陆途双手抱头仰靠在躺椅上，看着窗外振翅的飞鸟，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沉稳而富有节奏感。
“莓果汁，等过一个月才能酿成酒，味道会更好。”摆渡人宋贾递给陆途一杯青色果汁，笑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可是云星，目前除地球外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距离地球七十九光年，哪怕是联盟最快的曲率引擎飞船，也要飞九十多年。对于我这种一把年纪的人来说，长途航行可不太友好。”
“目前曲率引擎已经改进到第三代了，只要八十二年零两个月十四天。”陆途补充道。
“第三代出了？”宋贾忽略了后半句，对于他们这些经常和飞船、飞行器打交道的人来说，引擎才是重量级的玩意儿。
陆途点点头，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问道：“老宋，矢量聻是存在的，对吗？祂们这个种族能自如操控物质能量，将身体转化为不同的形态？”
“没错，祂就生活在倒悬海。”宋贾眼角微颤，悠悠开口，“这个星球上的人都知道。”
陆途神色认真，“带我去找祂。”
“找祂干吗？你还是赶紧收集补给赶路吧，地球很远的。”宋贾轻笑道，这些年他见过不少寻找倒悬海的人，通通一无所获，不少还为此送了命。
“我等不了八十几年了。”陆途看向远空，暴雪有了停歇的趋势，“他们说，你是云星唯一一个去过倒悬海的人。”
宋贾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发丝如墨，皮肤紧致，身材笔挺，干净的眉眼充斥着火焰般的朝气，他劝诫道：“小伙子，不要事事都想着找捷径，八十多年，以现有的休眠技术，也仅相当于身体老化十年而已，划算。”
陆途一脸不屑。
“等等。”宋贾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有第三代曲率引擎？”
“我离开‘开拓者’号的时候用退役金买的，已经有六年了，赶了六年的路。”陆途语气平静，似乎在诉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老人举杯的手一僵，就这样凝滞在空中。
“怪不得这么着急……”
许久，宋贾回过神来，突然没了喝莓果汁的欲望，干脆将杯子放在桌上，试探性问道：“是受了重伤？”
陆途摇了摇头。
那就是罹患绝症了，宋贾心头叹息，问道：“还剩多久？”
一百五十多年前，一艘建立完备自循环系统的曲率引擎飞船离开地球，揭开了远航时代的序幕，人类第一次将脚印留在深空，它是一艘永远不会停下的舰船，始终向着星空深处进发，如今深空航行主航线，可以说是由这艘名为“开拓者”的飞船，凭借一己之力开辟的。
“开拓者”号以严格的军事化管理著称，只要是从船上退役的人，他们或是老朽了，或是患了绝症，抑或是受了不可逆的伤。总之就是活不长了，最多也不过十几年。
凡是伟大的事业，不可避免伴随着牺牲，有人老了，有人伤了，有人死了。
“最多还能活一个月，希望能在死前回到家乡。”对于自己生命将尽，陆途毫不避讳，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唯有说到“家乡”二字时，他流露出了孩子般的殷切，“你是云星上最出色的摆渡人，也是唯一去过倒悬海的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宋贾摆了摆手，“我能去倒悬海完全是一次意外，出了碰撞事故，飞行器坠毁，莫名其妙出现在倒悬海，然后又莫名其妙回来，不到半天。”
云星作为“开拓者”号发现的第一个人类宜居星球，自从人类移民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流传出了关于倒悬海的传说——
在云星的大地上，存在着一片奇异的海洋，海水漂浮在天上，云朵沉在地面，鸟雀生活在云里，鱼儿遨游在天上的海。海里有种沐浴七彩的生物，叫矢量聻，祂速度快过光，凶猛如狮子，食物是最庞大的鲸，其体内分泌出一种七彩物质，有着让一切无限增幅的神奇作用，祂可以是最快的船，可以是无限的资源，也可以是最强的武器……
如果真有人去过倒悬海，那他一定会因为接触到矢量聻的能量而飞升成这个星球上神一般的存在，成为伟大的先知，成为光荣的英雄！绝无可能还是一个普通人，但也许，老宋只是像梦游一样经过，仅此而已。
“做我一个月的向导，无论找不找得到倒悬海，我都会把第三代曲率引擎送你，当做报酬。”陆途神色认真，他需要进入倒悬海，让他快过时间，回到家乡。
“这个嘛……”宋贾犹豫了，第三代曲率引擎，没有哪个摆渡人能拒绝。
“我还可以把那艘星级三号便宜卖你，就以最低级的星级一号价格贱卖。”陆途再次开口。
宋贾眼皮轻颤，一咬牙，“成交！”
陆途举起莓果汁，微笑示意，“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老板！”宋贾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一个月我回来后，莓果汁也酿成酒啦。”
陆途放下杯子，又将双手环抱在后颈，窗外暴风雪已经停歇，他问道：“这是什么动物？”
宋贾先是一愣，随后顺着陆途的目光望去，白皑皑的天地中，一只黛蓝的无足飞鸟，正扇动翅膀，悬停在空中，“哦，这是云星特有的鸟，云雀。”
“云雀……”陆途喃喃，看着云雀琥珀色的眼瞳，莹灿灿的，让他有一丝莫名的触动。
“它活不久了。”宋贾突然说道。
陆途偏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宋贾便继续说道：“它的羽毛暗淡了，说明身体里的平衡气囊出了问题，最多还有两三天，它就得落地。”
“落地就会死？”陆途问。
“云雀天生无足，一生只有两次落地的时候，第一次是出生，第二次是死亡。”
陆途一愣，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种鸟的影子——雨燕。它们是一种生活在地球的鸟类，号称“永不落地”，进食、排泄都在空中进行，飞行一生，只在死亡时落地。
“真像啊！”陆途轻声自语，虽然相似，可他明白仅仅只是相似罢了，就像云星和地球也挺相似，但总归是不同的。云星不是他的家乡，地球才是。
“老板？”宋贾试探性开口。
陆途这才回过神来，干咳两声，看着振翅的云雀，“它在这里是？”
“饿了。”
陆途恍然，打开窗户，从兜里掏出一块饼干，掰下一半抛了出去。
云雀速度很快，饼干还没落地，便被它衔住，三两下就吞了下去，旋即对着陆途发出啸鸣，振翅而去。陆途眼看着它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老板，我们多久出发？”
陆途终于收回飘荡的目光，变得坚定，“明天！”
二
云星的太阳比地球的太阳要远一些，这导致这颗星球的表面温度并不高。据监测，全年最高温也不过十五摄氏度，冬季格外漫长。
摆渡人这行，说得直白点，就是干司机加导游的活儿。宋贾的工作很简单，在合作期内，带着陆途去云星上，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一个月很短，短到无法让他们走遍云星所有地方，必然要有所取舍。最终，他们选择了二十个最有可能存在倒悬海的地方。经过大半个月的探索，宋贾和陆途收获很多，五棱山的日出很美，海天架的山泉很甜，听雷洞的雷声很响……但这些都不是陆途想去的。
夜色正浓。
两人，一团篝火。
“比预想中快很多，就剩最后一个地方了。”陆途拿着全息地图，上面许多地名都被画了叉，还剩最后一个地名幸存，“云星南半球的蒙达森林。”
“别！”宋贾闻言，连忙挥了挥手，“老板，蒙达森林现在去不得，还是再等等吧。”
“详细说说。”陆途给篝火加了根木柴，身子向前挪了挪。
宋贾皱着张老脸，解释道：“蒙达森林里有大片沼泽，现在这个季节，沼泽冰雪融化，许多表面的冰层又薄又脆，有些地方看着坚实，实际上一踩上去，说不定直接沉下去好几米。”
“需要等多久？”
“一周。”宋贾伸出食指，“至少一周，等冰雪全部融化，那时候进去问题不大。”
陆途点头，“可以。”
火堆里木柴噼啪燃烧，热焰驱逐了些许湿寒，云星融冰期一般一到两个月，空气又湿又冷，在外面站一会儿，纳米材料的衣服上便会附上一层小水珠。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凑近火苗，享受着片刻的温暖。
“老宋，你啥时候来的云星？”陆途添了一根干柴。
“我啊，算是最早来的人……”宋贾脱口而出，很快又找补了一句，“之一。”
“看来你也不简单啊。”陆途笑了笑。第一批移民云星的船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
这点事被看出，宋贾并不意外，毕竟这半个月相处，他多少也对这个年轻人有些了解，不仅身手了得，脑袋也聪明。
“还行还行，普通人一个。”
陆途若有所思。
宋贾冷不丁问道：“地球真这么好？听说地球环境恶化严重，远航时代以来，越来越多的人都在离开地球。”
陆途仔细想了想，许久后，才开口：“确实污染挺严重的，尘土漫天、冰川融化、资源枯竭……相比云星差远了，可就像老话说的，落叶归根，我死在家乡，心安。”
看着好似陷入沉思的陆途，宋贾没有打扰，而是躺在地上，注视着闪烁的群星。他虽然年纪大了，但眼神却并不浑浊，反而充满神秘的深邃，目光仿佛随着星海飘荡到宇宙深处。
不知不觉，天亮了。
宋贾启动那艘H57飞行器，随着野兽般的咆哮响起，反重力引擎剧烈颤抖，喷射出淡蓝色离子流。
陆途嘴角微咧，拉起背包，双腿一蹬，身躯像游鱼般窜了出去，“滑翔”进飞行器窗口，最后稳稳坐在后座位置。
在这完成的一瞬间，宋贾猛地加大功率，H57飞行器几乎以九十度的方位抬升，如一颗拖曳蓝色尾焰的炮弹。他的驾驶方式像个公路狂飙的朋克青年，好在他的驾驶技术过硬，没有意外。
沿途风景闪烁，就像倍速播放的电影，让人应接不暇。
“抓稳了！”
宋贾突然大吼，话音刚落，整个飞行器剧烈晃动起来，呈现一百八十度的旋转，警报声格外刺耳，红色闪灯闪烁不断。
呼呼！
突然，巨大的阴影倾泄下来，瞬间覆盖整个H57飞行器。
三
吼！吼！
这是一只身躯形似蛤蟆的生物，粗壮四肢上肌肉虬结，流动着腥臭黏液，背部生长着四个巨大的薄膜翅膀，环形口器中传出阵阵咆哮。
安卡斯兽！
陆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它的名字，安卡斯兽，学名格林尼麦尔兽，群居动物，云星生物图鉴上有记载，是云星上最凶猛的几种食肉动物之一。他扭头看向身后，竟然还有近二十只安卡斯兽在后面追赶，“老宋，能搞定吗？”
“这些安卡斯兽抽风跑出领地了，真晦气！”宋贾面色微变， “老板放心，问题不大！”
说完，他猛地推动增能阀，直接拉到最顶端，伴随着飞行器刹那激震，安卡斯兽只配吃飞行器尾气，如果H57有尾气的话。
“有没有武器？”陆途不知何时来到驾驶室，只是刚问出这话，他便知道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这里可不是“开拓者”号，按照《联盟安全法》第二十三条规定，私人不得持有杀伤性等级超过二级的武器。
“储物箱最下面有量子箔！”
宋贾头也不回，虽然他不知道陆途要做什么，但两人间已经有了默契与信任。
“还有这东西？”陆途有些吃惊。
轰！
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宋贾看了眼显示器，瞳孔一缩，“怎么回事，超重……”他调整后视镜，映照出飞行器侧下方的景象，他脸顿时白了——一只安卡斯兽正趴在左引擎盖上，两层尖利的内嵌牙，已经咬穿了金属层。
“老宋，甩掉后面那些家伙，这只交给我。”
不多时，陆途平静的嗓音传来，他一手紧握量子箔发射器，另一手牵引腰间那根系在飞行器内部的绳索，门已经打开，猎猎劲风如刀子般扎了进来。他没有犹豫，箭步跃了出去。
“卡住了吗？”陆途很快发现情况，安卡斯兽嘴还紧紧咬在引擎盖上，两圈内嵌的牙齿有倒钩，猎物一旦被咬上极难挣脱，很可惜，这次它咬错了东西。
滋滋的电流声攒动，涎水从安卡斯兽嘴里流出，它拼命扇动四张薄膜翅膀，雄健的四肢肌肉鼓动像游动的蟒蛇，喉咙里发出充满威慑意味的低吼，风中夹杂着腥腐恶臭。
陆途在跃出的一瞬间，迅速调整为防御姿态，单手支撑挂在H57外悬架上。他都已经做好了被安卡斯兽攻击的准备，出人意料的是，安卡斯兽并没有攻击，只是投之以毒蛇般的目光。
陆途调整着呼吸，这时他瞥见量子箔发射器前端位置，有两个小字“民用”，心顿时一沉，民用级别武器，可以说是军用的超级阉割版。他不由苦笑：“也是，以联盟对武器的管控强度，老宋一个摆渡人，怎么可能拥有四级杀伤力的军用量子箔。”
“只能赌一把了。”
眼看安卡斯兽快要挣脱，陆途一咬牙，将量子箔发射器对准安卡斯兽，按下发射器，几近透明的量子箔飞了出来，瞬间吸附在后者背上。
吼吼！吼！
安卡斯兽察觉到危险，身子疯狂扭动，不断发出咆哮，试图甩掉背上那令它不安的东西。
与此同时，量子箔迅速反应，无视常规媒介，爆发性的能量如火山般喷发。
噗嗤一声闷响，铅灰色血液迸溅的瞬间，顷刻雾化，半片薄膜翅膀像零分试卷般被撕碎，破成数十块碎片，四处横飞。安卡斯兽腰部血肉凭空消失，整体断为两截，落了下去。
这时，另一只安卡斯兽也赶了过来，但陆途可不会给它机会，看了眼最后剩余的一张量子箔，他没有犹豫，再次按下发射按钮。
刹那的浮光掠影，这只安卡斯兽左眼眼球像气球般爆开，连带着还有半边脑袋，疯狂飙血，它惨叫一声，直接被甩在后面。
H57的左引擎也终于到达极限，发出几声婴孩般的呜咽后，彻底报废，尾翼冒出滚滚黑烟。陆途连忙抽身，爬回飞行器内，来到驾驶室，“老宋，目前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这个状态最多还能飞行十分钟，必须紧急迫降。”宋贾神色凝重。
“周围有没有合适的地点？”
宋贾露出苦涩笑容，“找迫降地点倒是问题不大，只是这里……是蒙达森林。”
这个时间点前往蒙达森林，还是在缺少物资的情况下，可以说十死无生，毒虫、猛兽、大蛇、沼泽……哪一样都能要命。
“蒙达森林……”
看着下面一望无际的森林，在这种紧要关头，陆途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慌张，反而出奇地平静，“既然来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宋贾看着这个年轻人，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兴奋，那是一种保持着理性的狂热状态。
“放心老宋，如果我死在里面，死之前也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安全离开的，”陆途咧嘴笑道，“迫降吧。”
宋贾闻言大笑，熟练操纵着H57，速度肉眼可见慢了下来。
“那就好，我是来搞钱的，可不是卖命的！”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