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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7期|孟大鸣:因故缺席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7期 | 孟大鸣  2025年07月16日08:17

熄灯前,房间里除了他没一个活着的生灵,没想到,灯一熄,家里像进了小偷,门吱吱一声后,柜门也轻声一乓,没过一分钟,又传来嚓嚓的拖凳子声音。好像家里能发声的物件都有响动,而且音量都控制在若有若无状况,仔细一听,又没有动静,不经意中,又出现了,尽管小得像蚊子叫,但在他脑壳里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伸出手按亮床头灯,他看见老婆的遗像放在对面矮柜上。照片是他们婚前拍的,办丧事时放大了。看到那脸幸福的微笑,他慌忙从床上起来,双手合拢做作揖状。淑枝,对不起,那天晚上我不该惹你生气,也不该离家出走,悲剧已经发生,谁都无法挽回,你就原谅我,安安心心去吧。说完他把照片的正面对着墙壁,才似睡非睡地在床上熬到天亮。

小时候听老人讲古,说去了的人舍不得阳世的家,前七个晚上都要回来。到了头七那天多烧点纸给亡灵,家里就安静了。老婆才入土为安,动静肯定是她闹出来的。于是,天空刚有点蒙蒙亮,他就离家去了县城的工地,头七再回。

头七下午四点半,他刚到家门口,门锁还未打开,狮子桥镇派出所两个民警一左一右站在他两旁。右边民警是个一米八的大汉,左边的不到一米七。矮个子民警从小就认识,也算邻居,在一起喝过酒,叫何猛子。

喻贵和,以为你跑了呢,我们在这里等你三天,终于回来了!高个子民警说。

没做亏心事,我跑什么?刚见他们时他双腿无意识地抖动了一下,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说话的声调比平常高了半拍。

贵哥,没别的意思,嫂子不幸遇难,请你去派出所核实些事情。何猛子说。

淑枝今天头七,等我烧完纸。

等吧。何猛子对高个子民警说。

进了派出所,他才知道老婆的死派出所已经立案,往他杀方向侦办。

他家在温泉路的东头。刚修温泉路时,镇上批给他一块路边四层楼的宅基地。因钱不够,当年按四层打的基脚,只建了两层。去年,他又把二层楼升成了四层。因为他的工程背景,同样的面积建筑费用比别人少了三分之一。楼升上去了,但后院三楼和四楼的户外楼梯还没安装防护栏。民警查看现场后结合尸检报告判断,淑枝是深夜两点左右从四楼掉到一楼而亡。

走到一间办公室一样的房子门口,窗前一张没有抽屉的办公桌;桌边两张有靠椅的凳子,桌子另一边是一张圆板凳;墙角旁一张打开来可以做床的布沙发。他以为是何猛子的办公室,抬头看到门旁有一块“讯问室”牌子,愣了一下,站着没动。进去!高个子民警边说边推了他一把,一个趔趄,待他站稳时已到房间中央。高个子民警又指着那张圆板凳说,坐下!

此刻,他上身肌肉颤抖不停。是不是把我当成杀妻凶手了?这一想,不只是上身,连双腿都抖动了,要不是高个民警要他在圆板凳上坐下,差点就抖得往地上坐了。

怎么想到要为嫂子买三份保险?而且受益人都是你自己。

虽然何猛子的声音仍像朋友一样平和,但他还是像受惊吓似的怔了一下,因为他不知道何猛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突然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本能地反问一句:猛子你说什么?他见何猛子脸上没恶相,仍像邻居说话一样,心里就平静了一些。

老实回答问题!高个子民警把手铐往桌上一摔。

高个子一直把他当杀人疑犯对待,手铐砸到桌子上的声音,让他成了惊弓状。

为什么替你老婆买三份保险?这次没说嫂子,而且还把老婆二字的音量加重了。何猛子音量放平和了一些又问,正常买一份,你买三份,说说为什么!

非要说吗?他求救似看着何猛子。

必须如实交代!高个子说。

不能如实说,不能出卖刘菊花。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想,不至于因为买了三份就定我杀人凶手吧?他说,当时工作人员说,这个险便宜,要我多买几份,我现在也想不起来怎么就买了三份。

何猛子手中的笔在本子上敲了三下后,站了起来,说,你不说实话,别人如何救你?声音仍像对朋友说话一样和气。又说,你是我兄弟的朋友,我们都是老街上长大的,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你要不说实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不老实,把他铐起来。高个子拿起手铐晃了晃,然后看着何猛子说。

何猛子对高个子摇了摇头,又回到桌子前,脸上的肉绷着,好像在和谁生气。

后来,何猛子又问了他两个问题。一是9月3日晚上在什么地方,谁做证?二是9月3日下午因为什么事和老婆吵架。

晚上在什么地方、有谁做证,这问题他无法如实回答,这事涉及刘菊花。他不能把刘菊花牵连进来。他们是高中同学,初恋关系,虽然两年前刘菊花离了婚,但他们没越雷池半步。要是把那晚的事说出来,就是十张嘴也无法还刘菊花一个清白。吵架的事他可以如实说,和淑枝结婚15年,至今没有生育,一年前去医院检查说是精子成活率不高。以前是追问谁的责任而争吵,责任明确后,是为抱养还是自己生而闹个不停。他要抱养,淑枝则要自己生。他的精子成活率不高,几乎是判了他生育的死刑,老婆坚持自己生,如何生就不言而喻了。9月3日吵架,就是抱和生之争。最近一年,他每次从县城回来,都是吵架而去,仿佛他回来就是为了吵架。

有个脑壳从门外伸进来,然后,整个人出现在门口。何猛子叫了一声所长后,起身离开了讯问室。

他看了一眼脸带杀气的高个子,心中生出了几分忐忑。他从不抽烟,这时突然想抽,便对高个子说,给我一支烟。

现在感到害怕了?高个子说完便递了一根给他。高个子自己也点了一根。他连烟是什么牌子都没看,猛吸了两口气,火像跑步一样向他的嘴边前进。

喻贵和下午五点半从工地下班去刘菊花家。她家住在保险大厦。下面十层是写字楼,十层以上是职工集资房。刘菊花住十六楼中单元。他在密码锁上刚输入三个数字,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你去哪里?

我在门口等你哎,刚听到电梯上来的声音,又听到你的脚步声,就晓得是你。刘菊花脸上的笑容比红玫瑰还饱满艳丽。

朋友上午约好晚上打麻将,下午三点接到刘菊花的电话,下班后去她家吃晚饭。朋友们不同意他毁约,他只好搬出刘菊花来,朋友骂了他一阵重色轻友后才了事。

刘菊花不说什么事,只说好事。其实不说也知道什么好事。上星期四,他把狮子桥镇派出所开的“贺淑枝深夜不慎失足坠楼死亡结案书”和殡仪馆的火化证明,还有身份证和银行卡都给了她。

那天,狮子桥派出所扣留他22个小时,晚上睡在讯问室的长沙发上。第二天下午三点,刘菊花到狮子桥派出所把他不肯说的两个问题都替他说清楚并签字画押。

那晚和淑枝吵架后,他开车到了县城,把车停在保险大厦对面狮子桥饭店后院。他要了一份红烧猪脚,一份炒猪耳朵,还有一碟花生米,半斤狮子桥谷酒。酒还剩一杯时,他不知道怎么打通了刘菊花的电话,而且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才发现睡在刘菊花家的客厅沙发上。刘菊花说,她接到电话就去了饭店,本想送他回工地的住处,但他结结巴巴说不清楚,刘菊花只知道工地的大概位置,有十五六公里路程,就算他说得清楚,刘菊花也不敢送。有一段十来公里长的山路,刚好两车道,还没有路灯。

何猛子到刘菊花居住的小区调了监控。监控内容和刘菊花说得一致。晚上十点半刘菊花扶着他进门庭,还没到电梯门口,他就摔倒在地。刘菊花扶也扶不起,拖也拖不动,视频里足有三分钟。这时,门庭里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帮了她一把才扶进电梯。第二天早上6点50分出门庭。早上6点44分接到邻居告知贺淑枝坠楼的电话,接电话和出门庭的时间吻合。

刘菊花是保险业务员,元月和二月都没完成揽保任务,便请他帮忙,三月份他一口气买了六份,贺淑枝三份,他是受益人,给自己也买了三份,贺淑枝是受益人。

给你做个选择题,二选一。

刘菊花脸上带着涟漪般的微笑,两腮上的红晕由深而浅,一直延续到酒窝旁,满身的喜悦仿佛都是从酒窝里发出来的。

一个好事,一个大事,先听哪一件?刘菊花又说。

先吃饭。故意逗她。

好吃鬼。

芝麻芝麻——开——门,她用魔术师的夸张,双手伸向液化气炉具上的蒸锅。右手提起锅盖,一团炽热的蒸气从锅里飞出来,气体散去后,蒸屉上四只金黄的螃蟹。

喻贵和的电话响了。边接电话边往阳台走。公司副总叫他明天上班时先去应急管理局拿一个安全方面的材料。挂了电话再回到餐厅,餐桌都被菜碗占领了。除螃蟹外,还有鳝鱼煮酸菜、羊排、蘑菇炖土鸡。这一桌菜至少能让五六个人吃撑。

还有谁?他故意问。

我俩。

你生日?他坏笑。

比生日更重要。

什么事情比生日更重要?他假装思考地说,一定是接了一个大单。

我想纠正当年的一个错误。贵和,你给我这个机会吗?刘菊花两腮上的红晕就像红色的灯光透明发亮。

当年,他和贺淑枝从认识到结婚,仅两个月。

喻贵和上午十点回到狮子桥镇温泉路的家中。

贺淑枝出事半年后,他将温泉路的房子二三四楼重新装修,后院的楼梯也装上了不锈钢防护栏。他约好了一个租房客,下午三点来看房。前天有个租房客要租两层,要不二三层,要不三四层。他当场拒绝了。只出租二层和四层。三层要留着自己住,这也是刘菊花的意思。二层淑枝的气味太重,四层是淑枝坠楼的地方。他把以前的家具都放到了租房里,重新置办了一套新的放在三楼。公司在狮子桥镇有个新楼盘,他现在有一半多时间住在三楼。

狮子桥镇没房产中介,买卖双方直接面谈。约好三点,结果租房客四点才到。幸好租房客做事干净利索,一来就看上四层。后院面对紫龙湖,站在四楼阳台上能看到碧波的湖水。半个小时,就把合同签了,押金和半年租金也到了位。

农历二月初二是他生日。中午朋友给他聚餐庆祝,刘菊花也应邀参加了。下午五点半,他正在想是自己做饭还是去餐馆吃煲仔饭时,手机嘀嗒一响,进了一条短信:贵账户转入现金300万元,附言是理赔款。

前天刘菊花说,保险公司一切手续都办完,三天后会到账。当时他问了一句,真的不要交税?刘菊花说,理赔款都不交税,只有更换受益人,才要交遗产税。

喻贵和输入手机银行登录密码后,交易明细栏里的余额是3258065.65元。他的存款上首次出现百万字头的数字。他有些怀疑数字的真实,或许是自己眼睛出了错误。他用手指点着屏幕,从小数点前第一个数“5”开始,数到第七个数字“3”。仿佛还不放心,又数了一遍。

他下楼往西走,到第七个门面唐记煲仔饭吃晚饭。回到家刚打开客厅门,房子外面还有昏暗的光亮,客厅里却有一种走进暗室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开灯,沙发前站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是贺淑枝。

喻贵和,300万不是你的,能不能拿你要想清。

贺淑枝的话如同一颗炮弹在客厅里爆炸,仿佛有弹片进入头部的某根神经,全身随着一阵颤抖。他从迷蒙中清醒过来时,贺淑枝不见了。

电视有五十个频道,他从一换到五十,没有一个能让他安下心来。脑袋虽然没有被炸伤的疼痛感,却像有一块弹片堵在里面。堵点在移动,从头部到胸口,令他坐卧不宁。

他把电视遥控器当游戏手柄,按动速度用秒钟计算。烙饼似的把频道翻过来倒过去,仿佛不是看电视而是在玩遥控器。玩得腻烦了,便将遥控器放到茶几上。

刚放下遥控器,贺淑枝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感觉有一双手把对面墙上的电视机屏幕安装到了他脑袋里,屏幕中有无数双手,有的从上面朝他伸来,也有从下面,还有从左右两边。屏幕上全是找他要钱的手。拿钱来,拿钱来,那不是你的钱。

床上也不安宁。刚躺下盖好被子,便无意识地想到一个钱字。钱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化成了贺淑枝从四楼跌到后院的情景。头发散乱在一堆半截砖头上,脑壳上的血已经结了块。

他下床做俯卧撑,一口气做了三十个。做俯卧撑时运动的力量和气势,把贺淑枝和钱的那些杂念,都赶回它们的老家了。但,只要停下俯卧撑,喘气一平稳,它们又准时回来。

他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带着一身因俯卧撑生出的疲惫上床,这下倒是很快就睡了。睡梦中,只听贺淑枝说,以为睡觉了我就找不到你?后来,他开着汽车带贺淑枝去超市,买了一汽车东西,装不下了,汽车都撑得鼓了起来。结账时,收银台是两个染红色头发的女鬼,说他的钱不是他自己的,要报警。他找贺淑枝来证明,却连影子都找不到了。他吓得大叫,拼命叫,最后就叫醒了。

连续半个月阴阴雨雨。上午八点太阳突然冒了头。十点钟刘菊花到达狮子桥镇商贸大厦工地时,天却像要黑了似的,涂了墨汁一样的乌云伸手可触。商贸大厦二十八层,刚建到五层。当时他正在三楼的外架上,训斥一个安全帽戴歪了的建筑工人。

工地上到处都是哐哐当当的声音。为了赶施工进度,搅拌机不分昼夜地工作。他在工棚里枕着哐哐当当的声音睡得十分香甜。他发现只要进了工地,贺淑枝就无法进入他的脑壳。一个星期,他吃住都在工地,贺淑枝和那些妖魔鬼怪一次也没来找过他。他庆幸还有一块安静的地方。

喻贵和!喻贵和!

外架上挂了绿色的安全网,他听到了刘菊花的声音。她怎么到工地来了?

喻贵和!喻贵和!尖厉的叫喊声,带着愤怒。

与刘菊花有二十天没见面了。刘菊花把他从派出所接出来后,都是两天见一次,最长的一次也只有三天。那回三天才见面,刘菊花还生了一个小时气。他左哄右逗,并发誓保证以后不超过两天,她脸上才露出笑容。

刘菊花给他打了五个电话,他接了前四个,昨天的没接。刘菊花在第四个电话里骂他陈世美,钱一到手就想抛弃她。他去找过刘菊花。第一次是打电话前,第二次是第二个电话后,第三次是住进工地的第二天。

三次都到了保险大厦。只要见到“保险”二字,就突然闪出300万的念头,贺淑枝便像洪水一样汹涌地进入他的脑壳里。转眼就成了千千万万个青面獠牙,他们有时把他围住,有时又一字排开在保险大厦门口。他站着,想看清他们到底是一些什么人,脑壳里却闹闹腾腾的,这时,他分不清这些人是在保险大厦门口,还是在他的脑壳里。但他还有一部分意识是清醒的,就是赶快离开这里,一秒也不能停留。

他不知如何对刘菊花说。这样的困境他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就算讲了,她会相信吗?不仅刘菊花不相信,其他人也不会相信。人们的第一反应恐怕是将他送进精神病院。

来了,来了。他应着,外架上的施工电梯停在了地面上。

喻贵和!喻贵和!再不出来我就……

这时,电梯门刚打开,喻贵和从电梯里走出来。

你不去,就以为我找不到你?

刘菊花眼睛里燃烧着一股怒火,脸像木板一样。从现在的状况看,她的误会比这栋商贸大厦的桩脚还深。来了也好,趁这机会好好安慰她,让她明白,他没有变心。

这时,刘菊花那怒气冲冲的神态,突然变成了面对客户时自信多情的笑脸,他脑袋里倏地跳出“保险”二字,紧接着又闪出300万。眼前是刘菊花还是贺淑枝?对,她是贺淑枝。把300万还我吧,那是我用命换来的。

脑壳快要炸开了。他双手抱头蹲下来,不看刘菊花。

装蒜,装蒜,就是个陈世美,算我瞎了眼。刘菊花边说边哭了起来。

围了三五个看热闹的人,其中有个是工地保安。他对保安说,这女人是怎么进来的?赶快请她出去。

保安虽然连推带搡把刘菊花请出了工地,但“喻贵和你这陈世美”的喊声,像山谷里的回音响在工地上空。

刘菊花在他的视线里消失后,工地上只剩下哐当哐当的声音了,脑壳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感到刚才的态度太粗鲁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愧意。开始下雨了,也没给她一把伞,她自己带伞了吗?她是易感冒体质,春雨一淋感冒了怎么办?他越想越悔。想起那张流成河一样的泪脸,还有把他当忘义负心汉的眼神,心如刀绞。

望着眼前横七竖八躺在工地上的跳板、钢筋,还有散落一地的水泥渣出神,此刻,他的生活如同这七零八落的工地,理不清头绪。他告诉自己要迅速从这种混乱里跳出来,否则,不死也会疯。

我也是没有办法。他在心中向刘菊花赔罪时,刻意不让刘菊花三个字在脑壳里显现出来。最后,他还是没控制住,300万这数字防不胜防地冒了出来。紧接着是刘菊花横眉怒视的形象。此时,300万一出现,一张张硕大的红色人民币像海浪一样朝他卷过来。他的头突然朝身边一堆码了两人高的水泥涵洞上撞。轰的一声,脑壳里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随着这声轰响一逃而散。这时,他还有个清醒的意识:这下好了,都被我赶跑了。 

保险大厦楼顶上一圈绿色和黄色彩灯交替闪亮,霓虹灯把半条街映得通红。

喻贵和三十五天没来保险大厦了。现在保险大厦在他眼里变得平和、温暖,可以说,他已经彻彻底底卸下了那个沉重的包袱。300万理赔款全数捐给了狮子桥镇养老院。狮子桥镇民政组和养老院给他颁发了一张捐赠受让认定书,还有一块烫了金字的铜牌子。

走进保险大厦后院,路灯发出蛋黄般的光亮,使小区笼罩在神秘的气氛中。他拿出手机,五秒钟后电话通了,但只响了三声,就被挂了。一连三天,他给刘菊花打了十三个电话,都是响三声或者五声就挂了。他从一楼窗口数起,数到十六楼,餐厅灯是亮的,没看错,刘菊花应该在餐厅。他又重复数了一次,再次确定没看错。

那天,刘菊花被他赶走后,他自己一头砸在水泥涵洞上,工友们把他送到医院。昏迷了两个小时,医生说是脑震荡。他在医院住了一晚,第二天出院后休了半个月假。经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知道,只晓得头一晕就倒下去了。

尖头告诉他,刘菊花从狮子桥工地回去后就住院了。尖头是刘菊花的表姐,他的同学。

喻贵和你这渣男!良心被狗吃了?你把我妹妹气得吐血,还算个人吗!如果你明天不去医院看我妹妹,我就在同学群搞臭你,信不信。尖头在电话里说。

刘菊花吐血了?严重吗?刚想到刘菊花三个字时,他的意识里突然和300万接上钩了,贺淑枝也见缝插针地来了。他神智一恍惚,手机滑落到了地上,等他再捡起来时,电话挂了。也许,尖头还以为是他故意挂断了电话。

尖头果然没食言,不但同学都认为他是见钱忘义的负心汉,甚至整个狮子桥的人也在身后说三道四。

刘菊花从狮子桥回到县城保险大厦院子时,碰巧遇上尖头。刘菊花脸色如白纸,眼神无光,走路摇摇晃晃,让人感到要倒下去似的。有两个多小时没下雨了,地上也干了,但刘菊花的头发和衣服像刚刚扭干水似的。尖头诧异地走上前问:菊花你怎么啦?刘菊花没有回话。尖头这时才发现刘菊花的眼眶里含满了泪水。泪水始终在眼眶里,没流到脸上来。

尖头从楼下把刘菊花扶到客厅沙发上躺下,不管尖头如何问,她一不摇头二不点头,就像魔怔了似的。尖头替刘菊花从衣柜里找出换洗的干净衣服。刚关上柜门,便听到客厅里一阵连续而强烈的咳嗽。尖头一进客厅,刘菊花哇地吐出了一口通红的鲜血。不行,不行,你要赶快去医院,尖头说,刘菊花没说去。

医生诊断后,说要住院。尖头问医生,是什么病。医生说,急火攻心,加上感冒发烧,引起肺部炎症。医生问,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乘电梯上十六楼。门口的鞋架不见了,那是他用工地剩余不锈钢焊接的。他输入六位数的密码,门锁上的语音提示:密码错误。连续输了三次密码,都是如此。他顿时明白,来前的幻想都已破灭了。

他耷拉着头,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在保险大院门口,无法控制地回过头,抬头仰望十六楼中单元那熟悉而又亲切的窗口,此时那一排三扇窗户相继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里面正摆开一个欢乐而热烈的庆贺场面。

不言而喻,刘菊花这时把家里的灯全数打开,就是说我在家里,不欢迎你来,我们断交了。想到此,他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站在保险大院,再也无缘踏进十六楼了,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悲酸的情感。 

他站在领奖台上,上上下下全是人,都是模糊不清的陌生面孔,有时又觉得那些面孔并不陌生,只是想不起叫什么名字,在何处见过。除了人以外,到处都是红旗、标语,还有大红花。有人把一朵红花戴在他胸前。黑暗中有个熟悉的女声,看不清她的脸,后来才听明白,是贺淑枝。喻贵和,你没资格戴大红花,你拿别人的钱捐款,写上自己的名字,这算什么?他说,我改,我改,把我的名字改了。他怕贺淑枝听不见似的,放声大喊。

贵和,贵和。他觉得有个急迫而焦虑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刘菊花?好像是菊花。为什么这样热?是夏天吗?至少有四十度的高温,奇怪的是身上没一滴汗。一只柔软的手掌贴在额头上,如拂来一股冷空调的凉风。手掌离开他的额头后,有一块冰冰凉凉的毛巾敷了上来。那块凉毛巾仿佛不是盖在他的额头上,而是把整个天空罩住了。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吓死我了。刘菊花说。

是你?菊花。真是你吗?眼皮微微张开一条缝,一丝光亮透进他的眼眶里。菊花出现在那丝光亮中。还有很多话要和她说,但,每一句如同千斤,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而身体各个部位的功能却又不听他调遣。

贵和,是我,刘菊花。你病了,在发高烧。

菊花,你能来我真高兴,现在我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刘菊花见他嘴唇动,却听不清说什么,于是蹲在病床旁,左耳朝他的嘴唇倾斜,听到他说,菊花,谢谢你原谅我。

你哎,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说,安心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再找你算账。

这是哪里?

人民医院。刘菊花又说,算你还有良心没换锁。

输液架上药瓶里的药水到了瓶颈上,刘菊花按了一下呼叫按钮,一分钟后,护士进来换药。护士说,这是第三瓶,也是最后一瓶了。

听护士说这是第三瓶时,他无意中看到了天花板上正亮着的日光灯。他问,今天几号?刘菊花说,17号。渐渐地想起来了,14号上午,狮子桥社区喻主任带着县电视台一男一女两个记者来家里采访。记者问的都是与捐款有关的事情。他要不回答不知道,要不就是没想过。他说不知道或者没想过时,喻主任就在一旁帮他补充。采访完后,喻主任说,17号县里有个表彰会,你是表彰对象一定要参加,到时电视台还要现场直播。16号起床就觉得感冒了,晚上他和喻主任打电话,说自己病了,明天县里的会不能参加。喻主任说会很重要,要他克服困难。

以前感冒一个星期就挺过去了,他没想到这次感冒会发烧,差点还要了命。17号早晨一碗米粉只吃了三分之一,就觉得胃里发胀,多吃一根都像是受罪。从早餐店回到家里,就关上门上床睡了。刚睡下不到一刻钟,喻主任就把门敲得嘭嘭响,口中说,家里没人,哪去了?二楼租户说,喻老板可能病了,早晨一碗米粉没怎么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可能是看病去了。

菊花,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你哎,算你命大。刘菊花说,今天中午无意中看到县电视台的新闻,说你捐了300万给养老院。主持人还说,你原计划上台接受表彰,但因身体不适请了假。

不是请假,是因故缺席。他认真纠正说。

刘菊花又说,缺席也好,请假也罢,反正我一听,就给你打电话。我关了电视机,就往地下车库跑,你哎,你要把钱捐给养老院,给我说一句,就没误会了。我以为你得了300万就变了心。

我没办法和你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也是。那时你要说被鬼缠身,也只有鬼能相信。刘菊花说,心地善良的人福大命大,我一个星期没开电视机了,吃完中饭突然想看看电视,一开就看到了你的消息。医生说,晚来三个小时,高烧引起的并发症就会危及生命。

吊完第三瓶药水,刘菊花回到温泉路的家中,做了两道合他口味的菜,装了一碗饭。虽然食欲还是不振,但吃了三分之二,说话的力气也算补上来了。十点钟,主治医生进病房转了转,问了病情,也问了他的感觉,他一一作答。主治医生说,没事了,明天再吊一天药,后天就可以出院。

主治医生走后,他对刘菊花说,我想把名字改了。

不叫喻贵和了?刘菊花一惊,不由自主地用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

其实我是说把捐款人的名字改成贺淑枝,那笔钱本来就是她的命换来的,应该算她捐。

改什么都赞成,只要平平安安。刘菊花说。

刘菊花挺着个地球仪般的孕肚,邻居说她的肚子像八个月了,实际怀孕只有五个月。

从狮子桥镇医院出来时,喻贵和左手贴在她的腰上搀扶着,右手提一个女式包包,如同一个活导航,一步一步地帮她报告路况。前面有块石头,前面有条沟,前面有个坑,前面……

他和贺淑枝的矛盾是从那张白纸黑字写的精子成活率低开始,贺淑枝不肯抱养,非要自己生。

为怀孕的事发感慨,不经意间说到了贺淑枝,他意识到这时候说贺淑枝十分不妥,便疚悔地说,菊花,你不会介意吧,以后保证不说了。

刘菊花说,没事,我怎么会介意呢?是她没这个福气。

医院到温泉路的家,按平时速度步行十三分钟,他搀着刘菊花估计要走二十分钟。刘菊花的步子稍微迈大一点,他就提醒:慢点,慢点……

【孟大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散见《中国作家》《芙蓉》《山花》《雨花》《西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