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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7期 | 庞亚维:蓝鲸湾五行诗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7期 | 庞亚维  2025年07月15日08:13

庞亚维,1987年生,河南洛阳人。作品发表于 《莽原》《牡丹》《六盘山》等杂志,被中国作家网等转载推荐。

1

尤姿和王煜慢慢走过来。二人周身的饱和度越来越低,走得越来越近。直至,身影完全重叠。他们微笑着说:“再见了。”细腻的沙滩上,浮现出歪歪扭扭的五行诗。

马女士居住的城市不临海。干燥的季节里,空气中弥漫着黄土的味道。几年前,她也去欧洲看过海。那些关于海的味道被折叠在百度网盘里,她也是偶尔想起时,才会去寻着翻看。

但她的城市有山。远一点的县区的山脉她后来也去玩过,近郊的石风山却还从没去。

十月十八日,马女士开着车,自己去了石风山。这一天和往常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已经一年半不曾开车了,坐在主驾座位上,那感觉,熟悉又陌生。久违的安全带的包裹、光滑的方向盘的触感和车窗外时不时窜进来的风。

她曾说过很多次,想出去转转。但还不是时候。能怎么办呢,人生总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所以这天她其实觉得有点不真实。整整四个小时的时间,完全属于她自己。

后视镜里的楼宇越见稀疏,眼前的天幕苍白一片。从拍照的角度来说,今天不算是个特别完美的飞伞日。

一路思绪纷扰,她到了石风山滑翔伞基地半山腰的停车场。休闲运动装、轻便跑鞋、防晒霜、太阳镜。装备齐全。

她补了下口红。那口红刚过期一个月。凑合着用吧,自己的生日,点缀些气色也好。

她对今天充满期待。她对今天一无所知。

预约的飞行教练开着迷彩越野车把她接到起飞点后,那种不真实感达到了顶点。空气的味道不一样,风的强度不一样,周围的人不一样,大家所谈论的话题不一样。这应该正是她盼望的感觉,然而站在这感觉中央,她又觉得格格不入。

“嘿,第一次飞吗?”起飞坪地边缘的一处石阶上,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嘴里嚼着口香糖,头戴碳纤维黑色滑翔伞头盔,亮橙色护目镜,黑色冲锋衣,灰色手套。

马女士扭头环视四周,大家都在忙碌各自的事情。男男女女的预约体验者,红红绿绿的三五成群,一趟又一趟的人奔跑俯冲,绿色坪地上摆放宽长伞翼的飞行教练。她站得已经比较靠边,身无旁人。

“你在和我说话?”马女士朝那女人的方向慢慢移动步子。

“除了你还有谁杵在那儿发呆。”那女人笑了笑,把护目镜摘了下来,放在身边她的飞行装备旁,“上来以后又犹豫了吗?把心放肚子里吧,死不了,只要按照教练的指示去做就不会有啥问题。今儿风力对你们初飞者还是比较友好的,唯一有点遗憾的可能也就是天有点阴,飞上去观感一般。”

“不,我并没有在害怕。”马女士看了一眼她的装备,两大包专业东西,她和她显然不同,“你是这里的教练?”

“确切来说,是这里教练的教练。”那个女人抖了下肩膀,取下胸前挂着的手机,打开屏幕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递给麻女士看。

是微信朋友圈。

尤姿,职业高山向导,七年职业登山生涯,国家航空运动协会B级滑翔伞飞行员。拥有八十次以上高海拔登山向导经验,曾无氧带队登顶八千多米的阿勒菲雅峰。2017年,完成了登顶海拔六千多米的玉林峰后,从顶峰滑翔伞下降的首飞。同年十一月,完成了那依峰五千多米顶峰滑翔伞的首飞。

马女士向下划拨着那个女人的微信动态。蓝得透光的天空下,那个女人从山巅往下冲跑,从雪峰往下冲跑。她俯瞰着茂林,俯瞰着海岸。操控杆牵引的一根根细线之上,缤纷的伞翼完全扩展开来,弧形丰盈宽阔,优雅地波动、飘逸。透过屏幕马女士试图定格尤姿的每一帧笑容,笑脸被染上了一层暖金色,悦目生辉。每一次精准自如的转弯盘旋里,马女士听得到风的声音。那个女人与阳光下的天空融为一体。

马女士还沉溺于斯,一股催人的感觉不合时宜地突然爆发。两侧胸脯一阵酥麻,洪水沿四方路径开阀涌泄,马女士甚至在脑海里看到了它们的纹络,它们从不知名的源头而来,它们磅礴狂野,它们如飓风,席卷着一切,奔赴前线。

奶阵又来了。

马女士想起自己的姑姑。说来有趣,打小,家里人就说,她和姑姑相像。性格、五官、身材,总是呼应个七七八八。年少印象中,姑姑一直是肌肤白皙、腰身纤细的美丽女子。然而有一年,当她去看望月子里的姑姑时,却被吓倒了。哺乳期的姑姑,身体膨胀如棉花糖,整个人被淹没在脂肪和肉的海洋里,头发黏连凌乱,一张脸带着油黄的疲倦,惺忪着缺觉的肿眼,穿着睡衣,走路都飘飘摇摇的。马女士心疼姑姑疲惫,顺口问起怎不见姑父。姑姑只是苦涩一笑:“整日又是加班又是出差的,谁知道在哪儿干啥呢。”姑姑内心满是淤积的污浊,马女士那时还小,她还不明了。她只记得随着孩子一声尖锐哭叫,她亲眼看到,姑姑两爿乳袋直接飞射出乳汁,溅了她一脸。她几乎要失声尖叫。

如今,时光镜像中,有些影子,倒真重叠个七八了。

马女士心底一恸。

“孩子几个月了?”尤姿的目光从马女士身上移开,缓缓问她。

“嗯?”

“你身上有奶腥味儿。”

“还有吗?”马女士抬起双臂左右闻,“出门刚换的衣服啊。”

“那味道认DNA,赖你身上不太想走。”

头皮猛然发紧,马女士低头察看上衣胸口处。防溢乳垫没掉链子,不见任何湿润。她嘘叹一口气。至少没有那么尴尬。

“抱歉。”她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抱歉?这并不是你的错。”尤姿又是微微一笑,“所以今天来飞是想透透气?”

“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马女士挤了个干笑,“也算是个很好的理由出来透透气吧。你说的倒也对。”

“单亲妈妈?”

“那倒没有。家人都在身边。”

“Craaaaazy two hours.”

“什,什么?”

“传说中的疯狂两小时啊。我倒是没生过孩子,看脱口秀上说过,每两个小时都要喂奶。”

“嗯,差不多。”很多画面一闪而过。马女士的倾诉欲在风里被打了个死结。如何去说呢?和刚认识的人如何去说这些话题?去说她虽然爱自己的孩子,但她不爱“母亲”这个角色?去说家人们都沉浸在孩子降临的喜悦中,都来参观,来逗弄,但没有一个人能替她带几天?去说被真情假意簇拥后,她独自面对孩子的吃喝拉撒哭闹病的孤独感?去说角色的急速转变下,她只觉无助和荒寒?或者,难道要去跟陌生人抱怨自己的丈夫吗?一丈之内、一个户口本上的人,进入不了哺乳核心的甩手掌柜?孩子哭闹不止就是当母亲的失职,丈夫能手法生疏地换个尿布、偶尔抱下孩子,就算“好爸爸”。所以,难道要说这些吗?

马女士知道,她得转移个话题。没生过小孩的人,谁愿意听你聊这些破事儿。况且,这难得的几个小时里,她是真的,不想聊孩子。

“要不要等会儿我带你飞?”倒是尤姿先开口了,也难怪。

“啊?可以吗?这样允许吗?”飞行订单是马女士在平台上提前搜索预约的,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尤姿。

“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你想要就可以。”她媚笑着冲马女士挤了挤眼,站起身,拍拍屁股,朝刚才接她上来的教练走去。他俩并排站在那儿,尤姿在教练耳朵旁似是说了几句,然后教练就朝马女士这边看了过来:“诶,该你飞了。”

马女士小跑过去,听教练讲着注意事项。尤姿拿起地上的护具帮她穿戴。

“这样合规矩吗?你带我飞?”教练去铺置伞翼的时候,马女士低头小声问她。她倒不是质疑尤姿的资质,不过自己毕竟是从官方渠道约的这里的教练,而尤姿并不像是这里的固定工作人员,这种临时变更是允许的吗?

“你现在看起来放松很多。”尤姿帮马女士检查着头盔、护膝、坐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马女士又看到她脸上的那层暖光。暖光下尤姿笑容坚定,握了握马女士攥着自拍杆的右手,她说,“起飞的时候要睁开眼哦,那是你自由的样子。”

“你能带我飞多久?”

“这要看风。每一次都是未知。可能三五分钟,也可能十分钟。飞起来了才知道。”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穿戴自己的护具。教练走了过来,把剩下的双人连接带部分也卡扣检查完毕。

“准备——跑!”

听着信号,看着前方。助跑,弹跳,双脚逐渐离地。马女士知道尤姿身后的伞翼已经被风铺了满怀,圆润的线条鼓起来。马女士离开了脚下这片大地。所有的所有都在身后。

那种不真实感缓缓消散。天上的气流是真实的,空旷是真实的,安静是真实的。马女士的心,也变得很静很静,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低头望去,她看到了自己曾去过的远方的海。

“你从高峰飞下去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吧。绝对的自由感。”

“是。但所有的绝对自由都需要付出绝对代价。”

风的声音突然咆哮得诡异陌生。尤姿和马女士猛地不受控地摇摆起来。马女士抬起头,尤姿拉扯着操控杆,头顶的滑翔伞组线突发情况缠绕起来。尤姿还在尽力尝试不同的方法去应对。马女士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滑翔伞两端的翼,像离开湖水后枯萎的荷叶一样,不断向内卷曲起来。

马女士把攥着自拍杆的手腾空,握住身上的安全扣带。自拍杆感受到地心引力,急速垂直下坠。

所以,就是在这里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在这里。

在这里也挺好。

2

那个小孩目不转睛地望向蓝鲸湾的深处,她看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东西。那东西一开始只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随着海浪的奔涌跃动,它越来越大。最终,那个庞然大物被冲上海岸。这是海岛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王煜在马女士的左臂石膏上认真地画了一坨冒热烟的大便,然后他抬头对她说:“你等会儿要第一个说吗?如果不的话,那我先失陪一会儿。我快憋不住了。”说完这话,他那张脸上扭曲出一个夸张的五官都拧挤到一起的表情。

每周的这个时间段,在这间一百平米的房间内,焦糖色人字拼实木地板上,他们被摆坐在正中央的一圈靠背椅上,椅子下铺了一张巨大的纯羊毛地毯。他们脱下鞋子,穿着袜子,让双脚从鞋子中得以获得片刻释放。

“如果脱了鞋子让我的臭脚丫接触地面就能有所帮助的话,倒不如直接每天光着脚丫子在街上跑来跑去得了。一劳永逸。”那是王煜对马女士说的第一句话。彼时她刚释放双脚踩在羊毛地毯上,还来不及感觉什么,低头只看到薄薄的袜子的右脚大拇脚趾处破了个洞。忍不住把脚趾往地毯里面内扣,生怕左右两边的人看到。

但左边的王煜还是看到了。在他侧着头给她低声吐槽的时候,他的余光显然看到了。于是他又低声说了第二句:“那没什么,这点破洞不足以污秽这些陌生人的眼。试着联想一下,这帮人里没准儿一半人都有脚气呢,即使隔着袜子,如果四分之一的男人袜子几天没洗,八分之一的男人把那没洗的臭袜子反过来穿呢?谁会想到第一次来这儿就让你脱袜子的。所以你身上那单一视觉感官带来的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别人给你施加的污秽可能更大。大家都做而不言,这很公平。”

是个话很多的男人。

从那以后,每周来这里,他总是坐在她左边,总是在她耳边低声碎碎念。

王煜的职业是个谜。他有时候说自己是个试睡员。有时候说自己开了个分手公司专门帮人解决棘手问题。有时候说自己是个走遍了五十多个国家的流浪歌手。有时候说自己是知名视频网站的大UP主。

他说的话总是很跳脱。不过的确很有意思。

“如果你想要足够随心所欲,你会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在科幻音乐剧戏剧节泡上一周,然后紧接着去乡村殡仪馆待上一段时间。”王煜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肚腩,继续道,“但最有趣的,还是人类的大脑。最早的时候人类还没有意识到,躲藏在一张张面容背后、这硬邦邦的头骨里面的复杂所在。古埃及人认为心脏是灵魂的居所,他们认为大脑全无用处。在他们的丧葬文化中,大脑的待遇仅仅是被一把钩子从鼻孔里粗暴地拽出来丢掉。”

“所以,你今天的职业是?”

“狭义上来说,今天我失业。广义上来说,今天我是观察师。你看看这里的人,一个个正襟危坐人模狗样,谁知道他们脑袋里面每分每秒在跳动着什么,在憋屈着什么。可能仅仅一个词,一句话,他们就土崩瓦解,眼泪失禁,裂个体无完肤稀巴烂。”

王煜说得没错。回想这几周里,每次大家会以一个热身环节开始,剩下的时间,每人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围绕一个主题去事无巨细地和大家分享秘密,并学习用两三个字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马女士和王煜已经见证过好几次组员崩溃的瞬间。

“所以你等会儿要第一个说吗?”王煜放了个闷屁,马女士很快闻到了那股恶臭,“不行我确实憋不住了,去去就来。”

然后他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

除了他,她没有和这里别的学员说过话。马女士听过他们各自的故事。见过他们擦着眼泪擤着鼻涕。但她没有和他们说过话。

周围的窃窃私语渐进掩息,接下来应该是热身环节。

耳膜变得坚厚,咨询师的话马女士听得有几分模糊,像隔了一层屏风,有风吹进,那声音又逐渐清晰起来。咨询师正介绍今天的主题:潘多拉之盒。

“接下来我将邀请一名组员,来尝试打开他的潘多拉之盒。整个过程中,他不需要说任何话,只需顺着我的话语去做就行。一切结束之后,我希望大家能够依次给这位组员一个温暖的拥抱。”

千万别选我。马女士心中叨念。

“就……对面那位吧。”咨询师摊开手掌左右游离,最终指向这边。所有的目光扑面而来。

“我吗?”马女士清了清嗓子,难掩窘迫。

“嗯。不用怕,坐在你的凳子上放松就好。”咨询师的脸总是微笑得人畜无害,“双手放在扶手上,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放轻松,认真听我的话,去感受自己……感受你的头皮慢慢放松,你的大脑慢慢放空,你的眼皮觉得很累很重,你慢慢地闭上双眼。脖子慢慢放松,肩膀慢慢放松,双臂放松,手指放松,腰背放松,臀部放松,双腿双脚放松。你整个人感觉很放松,每一个细胞都松弛下来……”

在咨询师的引导下,有什么东西被一片片卸了下来。那是马女士紧贴肌肤的防护鳞。倒也没扔太远,它们就躺在她那袜子破了个洞的脚丫旁,整装待发随时听命复回原位。马女士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踩着柔软的羊毛毯,穿上鞋,走向屋门。门把手有些冰凉,有些硬,她向下扭转,推门而出,走出咨询室,沿着走廊往前走,走出那栋写字楼,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一直走,一直走,路上的建筑物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开阔,周围出现一片嫩油油的田野。前方有一扇门,那门越来越近了,她感到心中有些不安。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门,踏步而去。一道强光闪烁,草地的颜色陡然变暗,弯曲成黑色并一根根凋萎。

现在是光秃秃的一片黄土地了。

有溪水流过。水岸线越扩越宽。一声啼哭,天幕中缓缓降下一根巨大的银针。银针拖着长长的线尾,左一下右一下、拉一下拽一下地把水岸线缝合到原始的模样。

马女士还在往前走。道路两侧出现一群群目光呆滞的奶牛,奶牛的身后是一座座球形高山。山体光洁如玉,独见山巅一座庙宇,四周不见一根草木。天空打起阵阵的响雷,下起瓢泼大雨,马女士想要避雨,却无奈被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山顶应声而动,喷溅出一股股白色浓浆。

原来那些都是活火山。

浓浆遮蔽整片苍穹,原野上一片黝黑。透明的硅胶罩从天而降覆盖山顶,一下一下地泵吸火山爆发带来的自然灾害。高山越来越低矮,最终软成一摊狼狈的石头袋子。马女士突感底盘不稳。脚下的黄土地不知何时膨胀得很高,继而又虚虚软软地、像潮水一样开始上下波动。泽风大过,无数的水珠子从地面冒出头,汹涌泛滥,淹没脚踝,淹没膝盖,淹没腰腹,淹没脖颈。一道闪电划过,天幕变成无边的镜面。马女士抬起头,发现天镜之中,自己变成一头身形肥硕、满脸皱纹、乳房垂地的奶牛。她想大吼一声,声音被闷在喉中,只发出一声:“哞——”。

喘着粗气睁开双眼。还是在这一百平米的空间内,现在,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马女士。

右手抹了抹脸颊,她不自知地,已经流了很多泪。

下体有些温热。马女士低头看去,一摊水湿浸了整片凳面。

看来拥抱的环节可以避免了。

3

你从镜子里观察过自己流泪的全过程吗?她观察过。

首先,你的双眼会感到越发酸涩,红血丝像藤蔓一样,从眼角开始向中心蔓延、肆意伸展。随后,下眼眶如落日中的潮汐,慢慢殷红起来。潮汐托举起层叠的海浪,她们和藤蔓交融着,确认着,翻滚着。最终,你也没有意识到究竟是哪一秒的心跳疼出了神,一个收缩,就把海浪推出了整片海域,海啸反噬陆地,汹涌袭来。

马女士从黑夜里睁开双眼。看到的是王煜的双下巴。喉结被厚厚的脂肪层覆盖,隐身似乎已然多年。

王煜一如既往地向右侧身而睡。一如既往地双臂环抱把马女士搂在怀里。一如既往地把左腿搭在马女士膝盖上。

他说他喜欢这样抱着她睡,感觉整个她都是属于自己的。她的心口被结结实实地裹在两具躯体之下,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压迫感。

“还是两小时一醒啊。”王煜说。

“我以为我睡了很久。”马女士依偎在怀里,口中热气哈在王煜脖颈间。

“明天我们出去转转吧,顺便给你买新衣服。这套睡衣你穿了很多天了。”

马女士没想过自己会背叛丈夫。从搬到这里后的第一天,王煜就每晚都来。这间房屋空空荡荡,每晚只有王煜会陪着自己一直到第一束晨光打亮窗帘。往前,马女士是独自一人守着孩子睡。再往前,是和隔壁屋的丈夫一起睡。

很多事情马女士已经记不太清。或者也是根本不想去回忆。夜幕之下,钢筋森林的鸟笼之中,难得的静谧片刻,她拿起手机刷朋友圈。几个同龄的旧同事做起了微商,在朋友圈售卖涂抹式水光针、面膜、产后宝妈私护产品。

“可以买点试一试,效果很好,老公会更爱你。”旧同事发来广告,附了个害羞的表情。

所以,为什么要更爱?是因为现在不够爱了吗?他还是原来的他吧。自己却不是原来的自己了。溪水干涸,紧致不再,欲火燃烬如同落山的太阳。

“憋不住的时候就让它们出来吧。”王煜匆匆赶来的时候这样对马女士说过。就是那个鳞片被卸下来还没来得及复位的日子,就是那个众人围观的日子,就是那个盆底肌松弛到极点的日子。王煜匆匆赶来,抱紧了马女士。她手脚冰凉,他浑身颤抖。

“你总不能把自己憋死。固体的,液体的,气体的。所有的形态。或者是那些大脑皮层沟壑里扭曲蠕动的。让它们出来吧,总不能把自己憋爆炸。”

王煜拿外套披在马女士身上,把她的不堪一并裹住。

“走吧,我们回家。”

“凳子被我弄脏了,我得把它收拾一下。”

“那不是你现在需要关注的问题。”

自那日起,马女士也会经常问自己,最需要关注的是什么呢?尤姿和王煜总是给出不同的答案。她明白二人都是为自己好,但二人常常意见相左,这就很让人不知所措。

比如,跨越雷池之前,王煜会说,你只要关注自己的心就可以了,你的身体已经告诉了你所有的答案。于是马女士享受着王煜的抚摸。那被抚摸的触感如此陌生,一寸一尺地在自己干涩的肌肤上唤醒出一朵朵花瓣。翌日清晨,尤姿又叹息。何必在最脆弱的时候暗夜寻光呢?你也可以在阳光下飞翔啊。你应该明白,那里有更广袤的天空和丰沛的氧气。真正的自由有它自己的相貌。

比如,此刻在铁艺大门不远处,王煜说,他已经勘察过了,每晚熄灯后,大概十一点,看门的会换班,那个时候看守人员会从柜台处起身往大门走,同时按下遥控器开启大门。如果他们在那个时候从这里往大门口跑,一起冲撞而去,就可以成功。尤姿显然嗤之以鼻。

“冲出去又怎么样?我们在12楼,还是要坐电梯下去的。冲过这一道,然后呢?”

“管那么多以后干吗?”

尤姿摇摇头,扭头看着马女士:“其实你不需要这么急的。时间到了你自然可以出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马女士还在犹豫。她还不确定自己的内心。

“快了快了,她站起来了。”王煜已经激动起来,“走吧,跟我一起跑,我们出去,脱了这身衣服,冲出去。”

马女士还是慢了一拍。这是自然。她眼看着前面的王煜横冲直撞,把看守人员撞了个趔趄,从敞开了二十五度角的大门缝中侧身而过。

然而马女士没有成功。没能抓住泥鳅般的王煜,看守人员把注意力都放在马女士身上,没费多大力气,就拦住了她的步伐。马女士没有挣扎什么,甚至没有抵抗什么,她没有呈现出任何攻击性。她有想过随着王煜出去转转。但其实在哪里都一样。

看守人员摆摆手,跟在马女士身后押送她回自己的房间。马女士走了两步,又转过头。隔着重新紧闭的铁艺大门,王煜站在那头,撇了撇嘴,耸了耸肩。

今晚他不会来了。

躺在小小的床上。马女士看着天花板发呆。人一旦习惯了某种睡眠模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机体都会调配资源去支撑下去。她适应过和丈夫抢被子的模式;适应过随时起身照顾孩子的模式;适应过凌晨三点被涨奶憋醒去客厅眯着眼吸奶的模式;适应过侧着身体被王煜搂着睡的模式。如今,她需要适应待在这个陌生房间孤枕而眠的模式。

夜里最难熬。

马女士翻了个身,窗外的月亮赶巧挂在枝头。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从远处飞来,落在月亮旁边。它抖了抖羽毛,用喙啄了啄月亮,月亮就凹下去一个洞来。

“所有的绝对自由都需要付出绝对代价。”耳边又响起尤姿的那句话。

马女士坐起身,从枕下取出傍晚藏起来的没喝的药片,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就着水把药服了下去。

4

你见过蓝眼泪吗?茫茫一片暗黑潮水中,把人类的喧嚣调至静音后,只有那片灵动的荧光蓝,还在沉默地波动。

麻女士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黑眼圈已经不再明显了,眉峰松弛,面容下透着些许平静与祥和,发际线的绒毛这几个月又长长了很多,蜡黄的脸颊也重新浸润上淡淡桃红。梳了梳头,拿起发夹抓随手挽个发髻,她走近落地窗,抬起双手把窗帘一把拉开。

此刻的蓝平岛,晴空一碧如洗,清澈透亮。阳光穿透大气层,穿透连尘埃都无处遁形的天空,穿透麻女士的身体。

在她身后,一小瓶艾司西酞普兰和一个玻璃杯静静地坐在桌子上。杯中水已尽。

“白天先去最美沿海公路转转吧,攻略上说那里很出片,我们可以走走停停,遇到你喜欢的风景就停车拍拍照片。然后再顺路去追泪观测点。”丈夫坐在床上,背靠枕头,看着落地窗前的妻子。

“好。”麻女士应声。

“群里刚发布消息,今儿岛上气温27-31度,空气湿度高,刮南风,追泪成功概率95%。晚上七点十分开始涨潮,凌晨一点三十退潮,晚上九点到十二点追最合适。推荐观测点排名第一的蓝鲸湾咱们还没去过,还是像昨天一样,吃完饭咱们早点去那儿,要不然不好停车。”

“嗯。”

换衣。下楼。在附近的肯德基吃早午饭。麻女士点了一份乳酪花生吐司、一个香脆薯饼、一杯热美式。丈夫点了一碗皮蛋瘦肉粥、两根油条、一个卤蛋。

丈夫的油条剩了半根。麻女士的咖啡没有喝完。

这是妻子出院后的第一场旅行。是妻子怀孕后的第一场旅行。其实也是和丈夫度蜜月时就叨念的旅行。在童话之都哥本哈根,在小美人鱼雕像面前,那年的麻女士依偎在丈夫肩头,挽着他的手臂俏皮地呢喃:“明年我们去追泪吧。你见过蓝眼泪吗?茫茫一片暗黑潮水中,把人类的喧嚣调至静音后,只有那片灵动的荧光蓝,还在沉默地波动。”

所谓的“蓝眼泪”,当然不是真的眼泪。那只是海底荧光藻类微生物形成的一种神奇的自然现象。每年这个季节,在特定的天气条件下,那些微生物在潮汐的作用下汇聚在蓝平岛海岸线,当受到比如海浪拍打这样的外界刺激时,就会释放出梦幻般的蓝色荧光。

坐进租来的车里,麻女士系上副驾驶安全带,打开车窗,伸出手,感受着海岛公路空气的流动。临近十点半,气温升得还不算太高,紫外线已经肆无忌惮地疯长。麻女士的头后靠在车座靠枕上,右手掌柔软波动。丈夫开着车,朝目的地开去。后视镜面积寸小,一栋栋建筑、一片片树荫、一排排石头厝、村间小路、海上风车,簌簌而过。独麻女士的半张脸,一动不动映在镜中。欲暖还凉的风在麻女士手中被拨乱节奏,改变航向,游弋流淌着扑向后视镜。

丈夫一边开车一边看导航。余光瞥见妻子把手探出窗外,正对着沿途的风景发呆。

“小心一点,注意安全。”丈夫侧了下头叮咛,继而语音指令播放麻女士手机收藏夹里的歌曲。

你从镜子里观察过自己流泪的全过程吗?麻女士很久以前观察过。她观察过夜晚自己留下的泪。那泪凌乱而锋利,无声且腥红。她不喜欢那样,不喜欢夜幕垂降之后泪的那副面孔。她对丈夫说,她想要来追泪。时过境迁,追泪的心境已然不同。如今,她只是想给黑夜留下些不一样的回忆。

天空飘来几团白云,自顾沿着时间轴,在无垠中聚散虚实,变幻阵列。三两艘快艇锈迹斑斑,循着风声,舍身跋涉,搁浅在树荫下一片干涸沙砾。海浪卷着泡沫,还在一遍遍反复归来。浪尖舔舐海床上的细沙,那里是海最薄的命。

海岸线这头,蓝鲸湾一家网红沙滩Coffee&Bar,大片的蓝色、橙黄色懒人沙发豆袋,橙白条纹相间的沙滩遮阳伞。陌生的游客或慵懒地在阴凉下小憩,或是走得远些,去那头追着反复拍打的海浪。

时光可以流逝得很慢,也可以很快。

一整个下午,麻女士和丈夫窝在沙发豆袋上聊天。低矮小木桌上,放着下午点的他们没吃完的冷饮和简餐。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蓝鲸湾吗?”丈夫握着手中喝了一半的、挂满水珠的芝士龙井,看着远处的沙滩问妻子。

“因为海岸线吧。进来的路上,我看到指示牌上有写,很多年前一个旅行博主从高空航拍下了一张夜图。蓝眼泪涌动,那片荧光蓝冲进凹陷的海岸线,粼粼波光,俯瞰的视角中,像极了一条游动的蓝色鲸鱼。照片在网上很快走红,被多个平台转发,故而得名‘蓝鲸湾’。”

“那是官方的版本。我这里还有个当地的2.0传说版本,你要不要听?”

“2.0版本?怎么说的?”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不起眼的海湾。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蓝眼泪。有一天,一个住在附近的小女孩来这片海滩玩儿沙子。她用小桶盖了很多城堡,还在城堡旁边挖了护城河的河槽。小女孩拿着小水桶,想去海边运点水倒进河槽里。当她跑近海边,却站着许久不动。她目不转睛地望向这片海湾深处,她看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东西,那东西一开始只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随着海浪的奔涌跃动,它越来越大,最终,那个庞然大物被冲上海岸。那是一条已经死了的鲸鱼。”

“真的吗?所以是因为真的出现过蓝鲸?那后来呢?”

“其实,那是一条抹香鲸。总之,即便死鲸散发出一股恶臭,也还是迎来了很多围观的人——当地的居民、媒体人,还有科研机构的。科学家们想要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对鲸鱼进行尸体解剖,好好研究下。他们觉得解剖最好在实验室中进行,于是大费周章地想把鲸鱼运回去。三辆起重机,五十名工人,十三个小时。鲸鱼的尸体刚被吊起来、并绑在一辆拖车的平板上放置好,腐烂的鲸尸突然‘自爆’了。上千斤腐败的血肉、鲸脂和内脏抛溅到邻近的起重机、汽车和沙滩上,站得稍近些的科学家和工人也被淋得浑身湿透。从那天起,这个海湾,开始出现蓝眼泪。”

“真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尸体自爆听起来有点恐怖。”

“但也是一种别样的经历吧。小岛上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那个小女孩儿呢?最初发现鲸鱼的那个。”

“继续挖沙子呗。”丈夫拿起龙井啜了一口,又道,“不论面临多大规模的毁灭,那之后的重生,其实大多还是以某种形式的生活轨道的回归。”

麻女士扭头看了看丈夫,他又开始喝起茶饮来。丈夫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络腮胡今早刮得很干净,吸管中的茶饮源源不断往上游动,杯中水线慢慢变低。

丈夫身后的空伞座此时走来三个靓丽的女子。她们衣着新潮的比基尼,肩披防晒披肩,在桌子上放定行李,拿出自拍杆,一边讨论着晚上的蓝眼泪,一边摆着姿势自拍起来。

“老婆。”丈夫把空杯子放在小矮桌上,回头望向麻女士,“下午咱俩聊天。你所说的你闺蜜马女士的故事,是在说你自己吧。”

麻女士看着丈夫的眼睛,对视了几秒,没有回应。低头,她拿起盘子上的小勺,挖着自己点的莓果巴斯克吃起来。

“去年十月十八日,那是你第一次出现自残行为。在高空企图松开滑翔伞安全卡扣,还好有惊无险最后只是胳膊骨折。去团体咨询的时候当众失禁。在精神科住院期间企图逃走。都是这几个月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麻女士没有回应,继续一口一口地咀嚼口中的甜品。

“不过,住院部监管严格,那男的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每日潜入。所以,你那个时候是精神出轨?”

麻女士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甜品勺,让自己全身陷进沙发豆袋中,望向前方的海岸。“差不多吧。”

“为什么?”

“不知道。”天边的蓝已经黯淡下来,云朵不再丰盈,这一缕那一缕的,稀稀拉拉地横散在天际,“可能是因为我感受不到你的爱吧。我已经记不清你上一次主动给我拍照片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上一次你主动拥抱我吻我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你上一次拥我入怀而眠是什么时候。我只记得你因为觉得影响睡眠,于是搬出主卧室,留我一人独自面对带孩子的黑夜。我只记得有次换衣服被你撞见,你的目光在我邋遢的哺乳衣或是我走样的身材上停留了半秒后,露出了某种厌恶的表情。我只记得某个安静的凌晨三点,我胸口胀痛而醒,吊坠着电动吸奶器去客厅吸奶,电视机暗黑的屏幕中倒映出的自己面目全非,我当时愣了很久,抹了又抹眼泪,继而把吸好的乳汁分装倒入储奶袋放进冰箱。”

身边刮起徐徐凉风,把麻女士的发丝拨弄得有些凌乱。

“我不知道自己除了母亲这一角色,到底还算不算是个女人,还算不算是你的爱人和妻子。”

丈夫的心,被妻子的话,卡得有些难受。所有的杂乱心绪在旧时光的狭缝中苟延残喘,搅扰撕扯。“对不起。”最终,丈夫也只是吐出了这一口气。

语言有时候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树荫下Coffee&Bar的稻草棚白木屋亮起了暖光灯带。一对带着一双儿女的年轻夫妇经过麻女士的身边,把大背包放在矮桌上,像几只海鸟似的,欢跃着奔向卷着细浪的海的那头。

丈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站起身,走到妻子身边坐下,拉着妻子的身体向自己靠拢。他和妻子一起躺在沙发豆袋上。他紧紧地抱着妻子,挤在小小的沙发豆袋里。妻子长发上飘溢着洗发水的淡淡幽香。

“今晚我们一起追泪。”丈夫说。

“嗯。”妻子的鼻尖顶着丈夫的双下巴,嗅着记忆里的味道,小声应答。

夜幕降临,潮湿和寒气从四方围来,沙滩上聚拢着黑暗,远处的海浪像入夜的醉汉一样,还在一遍遍呼啸着摸索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还在沙滩上坚守的人开始躁动。有人在远处兴奋叫喊,蓝眼泪来了。

丈夫吻醒小憩的妻子,唤她起身。

今夜如愿。那是他们想要追的,暗黑潮水中的荧光蓝。他们走近,一步步走近。赤着双脚,踩在越来越冰凉又细腻的沙子上,踩在海床的细沙上。脚下,蓝眼泪一潮又一潮没过他们的脚踝。空气似乎变得浓稠起来,黏住周围追泪的人们的欢呼雀跃,把那些声音越带越远。闪着光的蓝色沿着浪尖盈盈流动,卷着边拍打着铺满海岸。生命最薄之处它们忘我地舒展。

麻女士弯下腰,双手捧起一汪蓝色眼泪,向空中抛洒。眼泪落下,变身数颗蓝宝石坠入大海。那宝石太美,她忍不住又弯下腰,反复做了很多次。

天空云层暗涌,麻女士和丈夫赏玩尽兴准备返程之时,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落在茫茫一片望不到头的漆黑海面,像是银河被划了个口子,点点繁星从仙境降落,一闪一闪地璀璨,赋予这片汪洋前所未有的梦幻。

过往回忆在麻女士脑海里抽帧播放。荧光蓝海岸线的那头,她依稀看到了尤姿和王煜的身影。

尤姿和王煜从远处慢慢走来。二人周身的饱和度越来越低,走得越来越近。直至,身影完全重叠。重叠之后的模样,正是麻女士从镜子中照见的自己那张凌晨的脸。那张脸微微扯起嘴角,笑着对麻女士说:“再见了,亲爱的你。”

细腻的沙滩上,浮现出歪歪扭扭的荧光蓝五行诗:

我从你破碎的眼泪中而来

我终将离你而去

囚禁黑夜的不会永远无边

我把你的名字还给你

那是一颗全新的心脏在你体内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