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5年第3期|陈霁:西窝寨手记
编者按:
《西窝寨手记》是作者陈霁的纪行,从羌寨始祖拓荒的古老传说,到非遗传承人家中跃动的羌绣针脚;从热闹非凡、饱含传统韵味的婚礼,到人与大熊猫、金雕等生灵的奇妙际遇,无不展现西窝羌寨的独特魅力,此篇文章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地域书写,同时也是对人类文明发展历程的微观透视,以及对人与自然、生命与文化、传统与现代等宏大命题的深刻思考。今日,我们全文推送陈霁的散文《西窝寨手记》,以飨读者。
西窝寨手记
陈霁
溯流而上
入秋后,老天爷像个喜怒无常的熊孩子。先是暴雨连绵,涪江上游山洪、泥石流频发,让各级官员紧张得要绷断神经;好不容易洪水退去,天气转晴,气温又从二十几度噌噌噌直逼四十度,强加给我们“水深火热”的极限体验。
酷热难耐。溯流而上,就有一个叫“西窝”的羌寨,带着股股清凉气息从大山的褶皱里冒了出来。
在长江庞大而复杂的水系里,嘉陵江是长江的支流,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湔江是涪江的支流,青片河是湔江的支流,上五河是青片河的支流,而铧头嘴沟,则是上五河的支流。西窝羌寨,就在铧头嘴沟南岸的台地上。
别说长江,就是于涪江而言,西窝也位于神经末梢。
坐标北川羌族自治县西北顶端,岷山南段最高峰插旗山南麓。这里土地肥沃,雨量丰沛,大山海绵一样吸满水分。上五河及铧头嘴沟、凌冰沟、石龙沟、瓦西沟、下里里沟、中里里沟、上里里沟和小寨子沟等支流、支沟,都是大山鼓胀的乳房射出的奶汁,滋养着那些常绿阔叶林、落叶阔叶林、针阔混交林、亚高山针叶林和高山草甸,总共二百六十二科、八百八十二属、两千一百五十种植物。
如此丰富的自然宝库,这里至今也是亚洲自然生态保存得最完好的地区之一。远古洪荒直至明代,这里的“业主”只有大熊猫、金丝猴、牛羚、林麝、老虎、豹子、黑熊、金雕等野生动物。它们吃草或者吃肉,一切都自有规律,年复一年,似乎亘古不变。
新认识的朋友乔官元就是西窝人。他讲的西窝始祖故事,有些老套但言之凿凿,让你不得不信。
故事说,元末明初的某个秋天,插旗山背面的茂县因为旱灾、森林大火和战乱民不聊生。绝境中,有兄弟俩冒险进入插旗山无人区打猎。翻过山来,满目青葱葳蕤,溪流淙淙,与家乡的荒凉迥然有别。越往下,越发感到气候温润,土质肥沃。中途歇息,他们从衣袋缝里抖出几粒青稞插入野猪拱过的泥土,并做好标记。次年,到了青稞成熟季节来查看,见青稞茎粗穗大,颗粒饱满,兄弟俩立马就伐木建屋,开始了刀耕火种。如是三年,年年丰收,一家人从此丰衣足食。乡邻们羡慕,也随之迁徙,逐渐发展成为西窝、河坝、茶湾、大寨、小寨等五个寨子。
这就是所谓的“上五簇”。其中的西窝,在河的尽头,路的尽头,俨然也是世界的尽头。
寨子
被峡谷里激流的喧嚣一路追撵,我按导航的指引抵达西窝。
夕阳像是一种涂料,给那些吊脚楼、古树、古井、索桥和拱桥额外地刷了层沧桑。广场周边近年才修的那些羌式民居或客栈,崭新的木质因为涂上暮色,与古寨不再违和。有高大楼房的陪衬,一间老屋就格外显眼,像一处历史遗迹。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前,戴着老花镜,脚边摆着竹笸箩,正聚精会神地绣着什么。直到我停车,关车门,她才抬起头来。一抹斜阳打在老墙上,也照耀着她镶花边的天蓝色衣裳、绣花围腰、青布头帕和黧黑多皱的脸庞。她身后的转角走廊下,吊坠的玉米和辣椒串在浓重的阴影里闪耀着金黄和大红。房前两株巨大的辛夷,落叶满地,像两只巨鸟正在换毛。
这场景让我想起不久前朋友送的一本画册。封面上,也是这个绣花的老太太,也是这间老屋,记得标题叫《梦幻神奇之地》。
后来我才知道,“梦幻神奇之地”,翻译成羌语就是“西窝”。
西窝属于青片乡上五村。清代著名学者、浙江象山人姜炳璋,是纪晓岚挚友,两人是同科进士,他曾经在北川(当时叫石泉)做过五年县令。他在任上编修的《石泉县志》载,青片河中上游地区的羌族,被统称为“青片番”。它又分为上五簇、中五簇和下五簇三个聚落。
“簇”,即族。今天的上五村即由上五簇演变而来。明代中期前,这里以及与青片河隔山并流的白草河两岸,还处于无政府状态,统称“白草番”。官府的统治简单粗暴,某些白草番首领坐井观天却野心勃勃,北川大地始终躁动不安。明嘉靖年间,终于爆发“白草番乱”。白草番首领自称皇帝,阻断交通,攻占官军据点。嘉靖皇帝震怒,派大军镇压。兵锋所向,白草番主力被歼,所有羌寨碉楼被夷平,男人们不得不来到官军营地,在鼓乐声中排队领取事先写好姓氏的帽子。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帽子里写什么以后就姓什么。随后,羌人“卖刀买犊”,官府也相应地实行怀柔政策,北川境内的民族大融合由此开始。
上五簇却是例外。朝廷大军即将到达之际,这里的头人们审时度势,主动“归顺”。于是“皇恩浩荡”,网开一面,让这里碉楼依旧,歌舞依旧,释比唱经祭祀依旧。即使后来土司制度废止,上五簇演变为上五村,传统的生活方式依然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这样,一份原生态的羌族生活样本,就在插旗山下留存至今。
我预订的是王安莲家“古羌山庄”的客房。
我事先已经知道,王安莲全家都多才多艺:她曾以民歌和口弦登上国家大剧院舞台和香港国际大舞台,她母亲王泽兰(即刚才门前绣羌绣的那个老太太)的口弦和羌绣、老公梁元斌的口弦制作、儿子王浩的沙朗,都是省级或市级非遗。梁元斌还拥有一门绝技:打岔。“打岔”据说是西窝独有的民间说唱,相当于快板加脱口秀,节奏铿锵,朗朗上口,插科打诨地讲故事,也现场即兴演唱。下地干活累了,来上一段,生动风趣,很解乏。
仅从王安莲家看,古老的羌文化,依然在西窝寨子里生猛地活着。
放下行李,出广场,我在几栋老房子浓重的阴影里沿墙根往上西窝走。房屋参差,瓦顶错落。落日血红,西天深蓝,隔着屋檐,把铺在地上的阴影都变成了蓝色。靠山脚是一片菜地。玉米掰了,秸秆还立在地里,行行枯黄分割了大片的青葱。地边的乱石矮墙挂着枯死的瓜藤。菜地尽头有个院落,院里一株银杏在晚霞里金黄耀眼。风从河谷吹来,落叶如雨,像是上天慷慨地将金币撒向人间。落叶均匀地铺在地上,铺在院子中间的石磨、石桌上,纯粹而强势的金黄与石磨、石桌、石墙、石板路的灰黑以及木楼的暗黄组合,再以苍茫群山为背景,让此刻的西窝美如现实版的世外桃源。
夜色渐浓,最后的晚霞如同灰烬里的火炭,在微风中明明灭灭。柴烟气息里,老墙上一块木牌中的文字依稀可辨:
中国传统村落
上五村
中华人民共和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监制
绣娘
晚饭后,王泽兰继续绣那件围腰。
不只她绣,王安莲也绣——她绣的是一件褂子。
羌绣,应该是羌人从游牧时代进入农耕时代就开始了。那时,兽皮变成了棉麻织物,金属针代替了骨针。人们定居下来,闲暇也多了些,在对周围环境的审视中,人们源源不断地体会到美感。因此,来自大自然的美的元素开始用于服饰。高山、流水、云霞、花草、动物和日月星辰,以及羌人的羊图腾,经由羌族女人的巧手,都变成大雅大俗的图案,停留在人们胸前、袖口、下摆、裙边、腰带甚至鞋面。延续几千年,羌绣从单色到复色,从本色到染色,从麻线到棉线、丝线、金线、银线,最终成为羌民族最鲜明的文化符号。
在王安莲儿时的记忆里,每当放下农活、干完家务的夜晚,箭竹火苗照耀下的羌绣就开场了。奶奶绣,妈妈也在绣。
一天,奶奶从竹笸箩里抬起头,对她说,姑娘家一要学针线,二要学茶饭。这话的意思是,女孩子从小就要学习羌绣,懂得支应客人。
她把奶奶的话记住了。没多久,她找了根木棒,把它想象成一个人,端头就是脑袋,给“他”包头帕、缝围腰、做小鞋子和小衣裳。渐渐地,她沉迷其中,就像现在有些孩子沉迷于打游戏一样。
一天,她到河边放牛。这最让她开心,因为她只需用余光偶尔把牛瞄几眼就可以了,其余时间都可以用来绣花。没想到,这牛调皮捣蛋,趁她埋头绣花,竟溜去偷吃庄稼。它东家不吃西家不吃,偏偏吃了老抠家的玉米苗,老抠吝啬,脾气暴,心胸狭隘,刚和她家吵过架,牛吃玉米苗自然是火上浇油。
事情闹大了,挨父母一顿暴打在所难免。更严重的是,父母要登门给对方道歉,牛吃了的玉米苗除了补栽,还要另按一株两个玉米赔偿。
牛吃庄稼事件,并没有打断她的羌绣之路。后来她总结,学羌绣一要天赋,二要热爱,三要勤学苦练。因为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十几岁就开始学画纹样。羌绣在黑布上具有最佳效果。她搅一碗麦面糊,就像酒店里的燕麦汁那样的浓度,把鞋底针倒过来,蘸着麦糊汁在黑布上画脱皮杆花。脱皮杆是一种小灌木,皮撕下来,捣茸,可以治刀伤。它的花五瓣,紫、粉、白都有,她很喜欢。针头在黑布上飞快地划过,脱皮杆花画好又洗掉,晾干,接着又画。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已经是熟练的绣娘了。家里穿的用的,只要是织物,都绣上了美丽的图案。同时,她的纹样也画得很好。乡亲们喜欢她的绣品,常常找她帮忙。
寨子里的萍儿就要结婚了,婚期就在后天,母女俩赶的绣品,明天都要拿去添箱。
大婚将至
萍儿家就在王安莲家隔壁。
新郎小陈也是本寨人,就住在上西窝对岸。
婚礼是全寨大事,像过节。天亮不久,出门散步,就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乡亲带着礼物在路上走。礼物各不相同,半个猪头、一只鸡、一袋米、一篮鸡蛋、一盆豆腐、一捆粉条、一背篼蔬菜——凡婚礼上用得上的,都可以送。
在萍儿家,我看见那些送礼的乡亲中,不少人自觉留下来帮忙,杀猪、劈柴、搭彩棚,准备餐具、桌椅、食材、烟花爆竹,他们里外忙碌,主动,熟稔,就像在自家屋里忙活。
从今天开始,寨里人家不再开伙,所有人都在新郎、新娘家吃饭,直到大后天中午。
王安莲家当然也停伙了,我也和他们一样在新娘家吃饭。
早饭是稀饭、馒头、包子、炒蔬菜、酸菜和煮鸡蛋。这些都不特别,但自己用老面发的馒头、包子,带有一种久违了的酸甜酒香,让人胃口大开。
“馒头太好吃了!”我由衷地称赞。
没想到,同桌的女人们嗤嗤笑了,说要是过去呀,你说“馒头”,别人是要和你打架的。
我马上明白了,“馒”与“蛮”同音,在历史上,这是一个侮辱性的字眼,年复一年地挑动着弱小民族敏感的神经。老一辈羌人都还记得从下游往上游“一级骂一级”的往事。具体说来就是,在新中国成立前的青片河或者白草河流域,越是下游民族融合就越深。某些羌人为了不被歧视,往往把自己少数民族的身份刻意隐藏,甚至像一些无良汉民那样以“蛮”为攻击利器,谩骂他们的上游邻居,以为这样就有了自保的甲胄。一级骂一级,到了河流尽头的西窝,骂无可骂,只有挨骂。所以,他们对那个字眼就格外敏感。
新中国成立以后,各族人民都是祖国的儿女,彼此和睦相处。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民族文化遗产得到保护和传承,因为被尊重和欣赏,羌人特别是西窝人,对自己的原生态文化引以为傲,“蛮”字就不再敏感,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拿来说笑了。
早饭后,我去赶礼。钱不多,是依王安莲的建议按乡亲们的标准给的。也许是我身份特殊,主人家请我到客厅喝茶,为我沏茶的正是萍儿。她身材丰腴,皮肤白皙,一身时尚的休闲套装更让她完全不像山里女孩。
“我知道婚礼非常隆重,你是主角,并且面临人生转折,有没有感到压力?”接过茶杯,我问她。
“有啥子压力?”她粲然一笑,唇红齿白,“老公也是寨子里的,从小认识,早就知根知底。”
她顺势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按照羌人的传统,婚姻由父母包办。要么指腹为婚,要么至迟在孩子十来岁时订娃娃亲。但现在,移风易俗,父母们也开明了。多数青年都自由恋爱,包括她自己。
2001年出生的萍儿在绵阳市艺术学校学声乐,毕业后在坝底镇当幼儿老师。小陈比萍儿大几岁,在外面跑大货车。
十八岁那年,萍儿艺校毕业。这是该“说人户”的年纪了。回到家里,陈家就过来提亲。但那时,她觉得自己还小,还没有嫁人的心理准备,再就是她家一直开客栈,开得早,位置好,善经营,家庭条件在西窝属于一流。陈家虽然也开客栈,但位置稍偏,加上陈妈妈有病,条件要差些。还有,陈、杨两家虽非血亲,但转弯抹角也是亲戚,论辈分萍儿低于小陈。因此,她家断然拒绝。
然而,小陈的追求锲而不舍。稍久,萍儿发现他吃苦耐劳,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尤其是对她体贴细如发丝,渐渐就喜欢上了。
父母依然不同意,但疼爱孙女的奶奶出来打破了僵局。一天,她在饭桌上说:“我看啊,班辈高矮也莫得啥,这种例子,村里不是也有吗?”
老人家一锤定音,父母也就接受了小陈。
和许多有女儿的羌族人家一样,萍儿家也是在多年前就开始了婚礼的准备。主要是羌绣。首先是传统的“云云鞋”,四十多双。除了新郎、新娘,还要考虑对方所有的家庭成员,至少一人一双。鞋子之外,还有褂子、吊边、衣服领袖、围腰子、裤子脚边、帐檐等。完成所有的羌绣,一般需要三至五年。妈妈是外地嫁过来的汉族人,不擅羌绣,主要由奶奶代劳。
不过,萍儿订婚后,妈妈临时学习,还是专门为小两口绣了一幅《双栖双飞》,画面上一对鸳鸯依偎在荷花丛中,温馨,美丽,寄托了父母对孩子的深情祝福。
同样,陈家也要为儿媳妇一家准备“过礼”。其中就包括了绣品,也是人人有份,但重点还是新娘。此外,陈家给她的礼物,还包括祖传的手镯等首饰。
刚说到这里,陈家的“水礼”就送过来了。这是老规矩:一百斤肉、一百斤米、一百斤酒、一百元钱,都挂着羌红,由小伙子们抬着鱼贯而进。
卸下礼物,小伙子们还要在支客师率领下敬天、敬地、敬各路神灵和新娘家的祖先。
请来众神及列祖列宗见证,可见这场婚礼有多么庄重。
自然之子
午饭是在新郎家吃的。新郎的父亲陈文东,也是我在石椅羌寨认识的朋友。饭桌上,他给我介绍了以伏勇站长为首的小寨子沟自然保护区的几位职工。
西窝是小寨子沟自然保护区的核心部分。保护站里的十几个职工,早就被乡亲们视为村里人,婚庆、过生、杀年猪喝“刨汤”,都会热情相邀。站里聘有若干护林员,都是附近村民,其中就包括陈文东。
保护区的主角无疑是大熊猫。它俨然是动物中的贵族,绝对的头等公民。所以,在小寨子沟,在野外邂逅一只大熊猫,是所有人的梦想。
小寨子沟自然保护区四百多平方公里范围内,绝大部分都是大熊猫栖息地。全国第四次大熊猫普查结果显示,这里有大熊猫四十七只,位居全国大熊猫保护区前列。但是,野生动物都是林中隐士,大熊猫更是独来独往,行踪隐秘。在如此广袤的大山密林,几十只大熊猫藏匿其中,无异于针落大海。除了安在野外的红外照相机偶尔捕捉到它们的身影以外,哪怕是保护区天天巡山的工作人员,也很难看见它们的影子。即使看见,要么是太远,看不真切;要么是惊鸿一瞥,在密林或灌丛中转瞬即逝。
不过,毕竟在大熊猫保护区,与大熊猫面对面的幸运,总会有人得到。
陈文东就是那个幸运的人。
那是2018年5月15日,陈文东一大早就出了门。他一路往北,朝下里里沟深处走,目的是巡山,也顺便找自家的牛。没多久,峰回路转之际,居然看见一只尚未成年的大熊猫走在他前面。路是当年伐木场留下的林区公路,碎石路面上只有浅浅的杂草,走在路中间的大熊猫在他的视野里一览无余。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掏出手机,悄悄跟在它后面拍视频。跟了一百多米,拍得也差不多了。他紧走几步,在它十来米的距离上吆喝几声,催它尽快回家。它回头,瞥了他一眼,依然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气定神闲地散自己的步。它似乎知道出镜的机会难得,想让陈文东多给自己录一些视频。
这段珍贵的视频,翌日在中央电视台的《早间播报》里播出后,立刻成为北川全县热议的话题,也成为陈文东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记忆。
梁元斌与大熊猫没有这样好的缘分——他只是多年前上山采药时,远远地看见过大熊猫。但是,他的运气还是不错。几年前,他与一只金雕有过一段“生死之交”。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他到凌冰沟砍柴。进沟不久,路边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循声看去,是一只巨鸟在灌木丛里扑腾。显然它试图起飞,但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梁元斌上前,看清大鸟周身深褐,颈羽棕红,钩状的巨喙弯刀般一张一合。无疑,这是一只金雕。他慢慢靠近。大鸟徒劳地扑腾了两下,停在稍空旷的地上,放弃了起飞或者逃跑的企图,只是用凶狠而犀利的眼睛盯着他。看来,此前它与什么猛兽有过一番恶斗,或者是高速捕猎时不小心撞上了树干或者石壁,总之它受伤了——右翅有血,已经现出骨头。他脱下羊皮褂子,慢慢靠近,猛地将它包住。他柴也不砍了,直接把它抱回了家。他用狗链子将它的脚套住,又做了一个木架子放在门口作为它的栖架。从此,护理金雕就成了他最重要的工作。还好,金雕翅膀虽然受伤,但并非骨折,他买来云南白药和青霉素敷在伤口。正是杀年猪的季节,他天天都买回猪肝和猪肺,切成条喂它。时间一天天过去,它伤口渐渐愈合,长出了新的羽毛。恢复了精气神的金雕越发威武,那些天连狗、猫都不敢回家。
五个月以后,梁元斌见金雕经常扇动翅膀,一副振翅欲飞的样子,知道它回归山林的时间到了。他为它取下脚链,抱着它重新来到凌冰沟,看着它跃起、升空,飞向了插旗山。
金雕和大熊猫都远离人类。在西窝,与人走得最近的野生动物要算“青菜拐”了。
青菜拐,应该指的是白头鹎吧。四川方言把鸟雀叫作“拐拐”。白头鹎的最爱是青菜,所以它们就有了“青菜拐”的绰号。这种歌喉婉转的小鸟,每年正月一过就飞到西窝。来的不是一只,甚至不是一小群,而是数以千计,飞起来乌泱泱一片。寨子里几十户人家的菜地大都在铧头嘴沟沿河两岸,青菜、菠菜、小白菜、莴笋,在春天里郁郁葱葱地铺陈开来,青翠得让人心醉。但好景不长,原因就在青菜拐来了。只要它们落在菜地,眨眼的工夫,一块地里的青菜就会被吃个精光。到春分,它们的恋爱季到了,几十亩蔬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便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菜拐一点也不怕人。即使人们赶它们,忽地飞起,也只落在附近,人一转身它们马上回来。所以,人们索性任由它们吃个痛快。于是,鸟儿们在西窝河边的盛宴,年年如期而来。
不仅如此,诸如大熊猫进寨子偷吃了腊肉、老熊偷吃蜂蜜掀翻蜂桶之类事件,在寨子里也时有发生。主人家不但不愤怒,反而觉得被珍稀野生动物亲近,是缘分,更是运气。
敬畏自然,与动物和谐相处,共享大自然的馈赠,这是西窝羌人基因里就带有的意识。他们相信,贪得无厌,过度索取,大自然的报复也是很凶狠的。
到西窝的次日下午,由保护区退休员工老张做向导,我开车去了小寨子沟。从“卡子”进沟,车子在植物密集的夹峙中不断深入。没多久,车到一个山间小盆地,路断了。杂草和灌木丛疯长的山包下,现出巨大的建筑废墟的冰山一角。
废墟分别属于羌家小寨、碧水寨和清溪寨。这是三家比邻而建的农家乐。外来的老板,借助小寨子沟的自然生态和知名度,即使疫情期间,生意也相当不错。
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在2020年8月10日上午10点。连续几天大暴雨,山洪暴发,洪流凶猛吓人。在传统的羌人看来,这是可能“走妖”的天气。
雨还在下。游客们吃过早饭,忧心忡忡地看了看阴沉的天空,纷纷收拾行囊,赶快离开。越野车一辆接一辆开出停车场,往绵阳、成都方向驶去。农家乐的主人们撑着伞伫立雨中,挥手与游客们告别。
就在他们刚刚收回挥动的手,准备转身进屋时,突然山崩地裂,传说中的“走妖”似乎真的发生了:随着一声巨响,河对岸的山头飞了过来,瞬间覆盖了羌家小寨,然后把其余两家平推至几十米以外。
山崩填平了河谷,毁灭了三家农家乐。不可思议的是,老板、服务员和几十位游客,居然无一伤亡。似乎老天爷固执地认定,只有那些野生动物才是这里的主人。于是,针对沟口的“入侵者”,它精准地实施了一次驱离行动。
生命如奔腾之河
花夜(新娘出嫁的前夜)临近,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寨子里浓浓的喜庆气氛。
婚礼的灵魂人物是“支客师”。本地的支客师就是乔官元。他不仅是婚礼的主持人,还是婚礼全程所有细节的指导者。另外,他还是梁元斌妹夫,上五村前村支书。
此前,寨子里的支客师是梁元斌的父亲梁玉平。他是羌族释比,还是石匠、木匠、裁缝、医生和修房造屋的掌脉师。前些年,老爷子年纪大,生怕自己脑子不再好使,说错了话给主人家带来不吉利,就把女婿乔官元作为徒弟悉心教导。乔官元脑瓜子好使,性格豪放,并且经商、当村干部,见多识广,威信很高,加上全寨子无人能比的口才,在乡亲们眼里已是青出于蓝。
这次婚礼的新郎、新娘都是本寨人,乔官元无法兼顾,萍儿家就请了麻窝的景开贵。
昨晚在王安莲家,我已经认识了景开贵。他五十来岁,微胖,圆脸,脑袋微秃,目光炯炯,脸上总是挂着世事洞明的微笑。
麻窝场,来时路过我已经顺便看过。小镇袖珍,但有条百余米长的老街。在大山里,这种地方往往有故事。
“婚礼结束后跟我去麻窝吧,”老景笑眯眯地说,“那里的龙门阵三天三夜都摆不完。”
这是真诚的邀请,我当然很感兴趣。我们当即互留了联系方式,一言为定。
通过王安莲两口子介绍,我知道景开贵不但是青片河流域著名的支客师,还是石匠、木匠、泥巴匠和阴阳先生。他最厉害的还是做掌脉师——修房造屋的设计师兼工程师,王安莲家的古羌山庄,就是他一手打造。所以,经王安莲推荐,他几年前就获得了省级“传统民居营造技艺(羌家石雕房与吊脚楼)传承人”的称号。
有两位高手主持,西窝这场盛大的婚礼,从大的流程到具体细节,都按传统规制推进,钟表一样精确。
客人除了本寨的,还有来自北川、绵阳和茂县那边的亲戚朋友,屋里、彩棚里,两边加起来摆了一百桌。
这是两位支客师最忙的时候。客人来了他们要迎接,指挥烟管(敬烟)、茶管(敬茶)、酒管(敬酒)、奏乐、端盘(出菜)、下套(上桌)。入席后,他们要讲“礼节话”(祝酒词),引导男主人给来宾看酒。
晚上的“花夜”是婚礼的高潮。
花夜即坐歌堂。晚餐结束,堂屋摆上长条桌,放上核桃、花生、瓜子、糖果、糕点和白酒、啤酒。新娘上席,客人四周围坐,共唱羌族民歌《花儿纳吉》,然后由新娘唱《哭嫁歌》:
黄金台、紫金台
团转姐妹请过来
都到席上陪我坐
替我唱个哭嫁歌
一面哭,一面说
眼泪汪汪往下落
哭声爹,哭声娘
细听女儿诉衷肠
父母养育儿女苦
女儿嫁出永不忘
……
萍儿本来就学声乐,她的《哭嫁歌》声情并茂,自己唱得泪流满面,几度哽咽,姐妹们、女眷们也感动得眼泪汪汪。序幕拉开,男男女女对歌、点歌,最后到广场上围着篝火跳沙朗,气氛越来越热烈。
大家开始跳沙朗时,老景暂时卸下重任,到梁元斌身边坐下。两个老朋友各自端着酒杯,望着环绕篝火狂歌狂舞的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时的老景显然非常愉快。他眉开眼笑地看人们载歌载舞,就像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
正婚日早上,虽然经历了花夜的狂欢,但女方要送亲,男方要迎亲,古老传统的规制必须严格遵守,所以早饭时间并没有推迟太久。
也许是昨晚劳累,老景没有和大家一起吃早饭。将近十点,新郎家来人报信说,迎亲的队伍即将出发。也就是说,马上就该老景上场主持送亲仪式了。
到处不见老景的影子,梁元斌心里咯噔了一下,去他的卧室敲门。门紧闭,没有回应。他急忙叫来两个小伙子,使劲把门撞开,才发现老景躺在床上,虽然被窝还热乎,但人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王泽兰曾经是村里的接生婆,懂一点医术。她慌忙找来一根绣花针,要给他放血,但已经晚了。
老景,婚礼最不可或缺的支客师,他居然死了!
之前梁元斌曾讲到另一个死人事件。逝者是他老丈人,王安莲的大大。那是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早上,老人家也是老景这个年纪。那时他和王安莲结婚才两年,儿子刚满一岁不久。老丈人相貌堂堂,当过村干部,德高望重,是寨里的歌王。有了外孙,他爱得须臾不离,从孩子满周岁那天起,连睡觉也要带在身边。那个早上,王泽兰从河边磨房磨苞谷面回来,听见外孙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哭喊“家爷”。她放下盆子,使劲把门推开,外孙在家爷臂弯里哭喊挣扎,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那次,王泽兰也试图给丈夫放血,但没有成功。
老景的死讯炸雷般在寨子里传开,人们惊得嘴巴张开就合不拢。新娘一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多才多艺的老景,最重要的身份是支客师和阴阳先生。红白喜事,他的日常工作在生死之间频繁切换。
他送走的死者有各种各样的死法,但他肯定没有预测到自己的死亡——在一场婚礼的中途甩手而去。
关键时刻,梁元斌自动站了出来,作为B角顶了上去。他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加上打岔练就的口才,客串一下支客师算不得多大的挑战。他快刀斩乱麻,迅速安排了关于老景的善后,随后拿起老景昨晚用过的那只话筒,开始主持送亲仪式:
主家门前一树槐
槐树上面挂金牌
金子匾来金字牌
各位贵客请进来
他一席话,把一场眼看就要乱套的盛大婚礼,重新带上了正常的节奏。
那个上午,西窝的山路上,有两拨人马相背而行——一边是乡亲们在寨门外送别老景,鞭炮声中,乡卫生院的救护车一路撒着纸钱,拉着身体已经冰冷的老景沿河谷飞驰而下,前往他麻窝老家;一边是亲人们送萍儿离开家门,她一身红色嫁妆,顶着同样红色的盖头,被嘹亮的唢呐、喧天的锣鼓和几十个至亲簇拥着缓缓上行,前往她新生活即将开始的地方。
下边的山坳里,鞭炮炸开,青烟蹿起,那是在焚烧老景睡过的床单、棉被和床垫,老释比梁玉平诵经的声音苍老而忧伤;上边,新郎家门前也青烟弥漫,鞭炮齐鸣,人们欢呼雀跃,迎接新娘抵达她的新家。
东方一朵紫云开
西方一朵紫云来
两朵紫云来相会
门外请进新人来
……
乔官元春风满面,口吐莲花,把新娘迎进堂屋,开始最庄严的拜堂环节。随后,开始闹洞房时,在婶子们铺床之后,一对三岁左右的童男童女被抱到床上“滚床”。乔官元又送上大段的吉利话:
铺床铺床
喜气洋洋
早生贵子
播种成双
有儿有女
龙凤呈祥
……
支客师说得激昂欢快,亲人们也纷纷送上“早生贵子”之类的祝福,让现场的气氛越来越喜庆热闹,寨子里因老景之死而蒙上的阴影,似乎已一扫而光。
客人太多,婚房早已挤满,许多人只好站在外面张望。
日近正午,阳光如春日暖阳。崖上林木依然葳蕤。河坝里菜畦绿油油一片。河畔的野棉花、醉鱼草、马兰花和野菊花尚在花期。房前屋后,人工种植的菊花、绣球和格桑花还开着。尤其是檐下几丛喇叭花,粉紫色的喇叭面对不同方向,仿佛在合奏一支高亢热烈的大曲。
秋是春的镜像。九月的西窝,宛若阳春三月。
闹嚷嚷的氛围里,一位耄耋老太眯眼看了看天,朝我咧嘴一笑,大声说了句什么。
“她在说啥?”我问她老伴。
“布斯木那,”他猛咂了一口喜烟,露出一口残缺的黑牙,“她打乡谈(说羌族土话)呢,在给你说今天天气很好。布斯木那,天气很好!”
【作者简介:陈霁,作家,现居四川绵阳。主要著作有《风吹白羽毛》《白马部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