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5年第6期|周加军:潟湖
来源:《草原》2025年第6期 | 周加军  2025年07月14日08:04

刚过十二点,他把车子开到了威尼斯。他不喜欢海边潮湿的生活,但还是把目的地定在海边。好多年前了,没开导航,他居然还记得路。放下行李,直奔洗澡间,四十五度的热水不到十秒钟褪去一身风尘。把洗好的衬衫,挂在阳台外面的晾衣竿上,忽然起一阵风,衬衫被刮上了天,像一块魔毯,飘飘忽忽,飞向了潟湖。他趴在阳台上,忧郁地看着那里。

他白白净净的,高高瘦瘦的,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至今只谈过一次恋爱,大学四年大部分同学都有过云雨之欢,而他仍保持着处子之身。有一次在家里,他像小时候一样,洗过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守寡的母亲看到他赤裸的身体吓坏了。而立之年了,在老家同龄人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母亲老拿这个说事,他竭力反驳,说他的婚姻不容别人说三道四。母亲说,反了反了,要赶他出门。

 黄金周,他不会傻到随大流去“数人头”,算过一笔账,此时出游并不省钱。但错峰旅游,又不是他的本意。海边唯一一家星级假日宾馆,主体建筑二十九层,中欧结合,他怀疑设计师是一个混血儿。电话预约,居家模式三折销售,很划得来。湖海相依,还有自助的美食,这是一举两得,至于那些游乐项目——当然大人不会跟小孩子争抢地盘。但无论如何,他目前只能在这里。在如此高处,他感觉不到安静,全部的感觉是高处不胜寒。裹着浴袍躺在床上,他想到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马儿。这会儿她在干吗?在上班吗?她现在上的是白班。他没有跟她说休假。这是一件好事。国庆节他们准备一起度假的,但他跟老板在一起。为此,他们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从酒店后门出去,小径在花园处分叉,一边通向海边,一边通向潟湖。小径覆盖着常绿植被。走到头,是人工沙滩排球场。铁围栏浮着血样的锈迹。排球网像一张破渔网。他想,在这里打排球的人脑子肯定坏透了。露天溜冰场上倒是有人,两个大人和三个小孩。小孩在溜冰。两个大人,一男一女,躲在栏杆后面悄悄地说话。他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衬衫落在湖边健身道的树丛里,他折一根树枝把它挑出来。他们同居了,马儿给他买了全套内衣,包括衬衫和外套。她爱面子,不许他穿得不上档次。她又用三个月工资给他买了一块浪琴。“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你不能去勾引别的女人。”她一本正经地说,他一本正经地笑。

差点跟一根柱子亲密接触,一抬头看到上面有一个带箭头的牌子:潟湖。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字,以为是“泻”字的繁体字,想到了上吐下泻。特地百度一下,原来不是。潟湖就是在海的边缘地区形成的湖泊。马儿的家乡没有海,也没有湖。她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沙漠地区。她第一次跟他去看海,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大呼小叫。而他小时候就在海边长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脱离苦海,没想到兜兜转转仍旧回到这里。

想小睡一下,这一阵他的睡眠严重不足。但是手机“嘀”了一下。拿起手机的时候,他用另一只手按摩浮肿的黑眼圈。微信来自马儿。第一次见面她让他着迷。她的骨架像梁静茹,假如你能让骨架微笑,她就是一个冒牌货的梁静茹。婚礼进行曲响起时,他向她发出邀请,他们翩翩起舞。他一米八,潇洒;她穿高跟鞋一米七,漂亮。他们风头无两,盖过其他男女傧相团。他大大咧咧的,而她呢,很羞涩,在他眼里充其量是一个小女生——开始以为她只是一个性格腼腆的女生而已,除了必要的交流外,他们很少说话。以为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没想到,他喝醉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灯光暧昧,他身上只穿着短裤,脚底下趴着一个女孩,吓坏了。他把她推醒,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太困了,睡眼惺忪,告诉他实情:他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冰冷的地上,没一个人问他。太可怜了!她只好和出租车司机一起把他送进宾馆。他把自己弄脏了,也把她弄脏了,一对“脏人”。未婚男,未婚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居然没发生什么。他怀疑自己是性无能,还傻子似的问她为什么。她立即怼回去,如果他们调换角色他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一个护士!”她说。他立即感觉自作多情了,在她眼里他不是一个喝醉酒的人,而是一个需要救护的病人,跟她所有救护过的病人没有两样。他感到悲哀。她声明,她对他所有的行为不掺杂一丝一毫个人的想法。他更加认定这是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于是后悔不已。“简直是惨不忍睹。”她说。他赶忙道歉。她猜他有什么心结,就鼓励他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或者去旅游散心。第二天他收到她的问候。好多了,他感谢她的关心。她叫他不要经常喝酒。他奇怪她为什么这样说。更奇怪的是,她建议他去医院。他不明白,但他还是去了。浅表性胃炎,忌辛辣、酒精、过冷过热的食物,进一步发展是胃窦糜烂,终点是胃癌。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她是护士,以事实说话。他爱上了一个有着梁静茹骨架的冒牌货,甘愿让她做他的监护。

马儿问他在哪里,他想说在公司。别人搞不懂他为什么去民营公司。他自己也搞不懂。他的大学同学,三分之一去了国外继续深造,三分之一去了政府机关,三分之一去了国企。他开始在销售部门,不久去了研发部门,又不久去了办公室,做了老板的秘书。以前老板的秘书都是女的。从他连跳三级的轨迹来看,老板这是在重用他。他长得很帅,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说不定下一步就要被钦点为驸马。风言风语刮到他耳朵里让他害怕。好在不久后发现老板没有女儿,有三个儿子,但都不在老板身边,而且从事的职业都跟公司经营不沾边。老板让他全权参与公司管理。他讲原则,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比起老板,员工们更愿意跟他掏心掏肺。老板不在的时候,他俨然就是公司的主人。国庆期间,他跟老板出差谈业务,等到目的地,才发现是老板的私人庄园,独占着一个山头。他想起海子的诗句,这难道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板简直把他当作座上宾,陪他参观山庄。他有点受宠若惊,但又被它的奢华彻底折服,心里生出许多想法。老板自己钓鱼,自己种菜,亲自下厨。喝的是洋酒。边吃边聊。老板说自己早年创业的艰难,说自己三个儿子如何不听话,说公司目前已陷入绝境。他觉得公司虽然有一些问题,但并没有老板说得那么严重。老板问他如果他是公司的老板会怎么办。他心里直打战,不敢说话。老板微醺了,说裁员,问他怎么裁。他更加不敢说话,偷看老板,发现他的眼珠子通红,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

他对被炒鱿鱼耿耿于怀,但没敢告诉母亲,怕老人家心脏受不了。刚到公司上班,他骗母亲是一家上市公司。母亲逢人就说儿子在一家上市公司工作。他当然知道母亲这样说的目的。母亲下岗的时候,父亲又找了一个女人,弄得她像一个弃妇,但她没被困难吓倒,为了养家糊口到处摆地摊,起早贪黑很是辛苦。现在母亲老了,应该是他反哺的时候了,但他却选择不结婚。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总是会死的,我死了你怎么办哟?”

他也不会告诉马儿,不是怕她伤心,而是怕自己更伤心。她是一个对生活抱着积极态度的人。他猜想她知道后,最多做一个惊讶的鬼脸。她看上他并不是冲着他的工作,她也没必要嘲笑他,她自己也不是正式工。他们属于半斤对八两。她逼婚,他就找借口,导致吵架。假如不跟她吵架他就会崩溃。退一步海阔天空,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假如不跟她吵架,他就会找借口不跟老板出差。假如不跟老板出差,他也许不会被炒鱿鱼。

他被炒鱿鱼的消息被封锁起来。像这样优秀的员工都被炒鱿鱼了,其他员工会怎么想。但老板毕竟是老板,知道怎么做,会在适当时候向他们解释,还会借机训话:“谁要是不听话,可以走人。”他们一定人人自危,纷纷表忠心,跟他划清界限。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打开手提电脑,找到公文包。他要跟它彻底了断,突然发现所有资料都被编辑过。他努力回想,谁动了他的电脑,是小李,还是小吕?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他们为什么动他的资料?尽管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两个,但他认准就是他们,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个。这两个内鬼,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真是太可怕了。他疯狂地删资料,咒骂“都见鬼去吧”。

马儿怀孕了。他强迫自己不要想这事,然而不管用,好像那是一个长在身体上的疣,不痛不痒,但很难受。关于怀孕他知之甚少。刚听说怀孕,他突然感觉天塌下来了,责怪自己怎么不小心。但是马儿是护士,怎么可能不知道避孕?他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怀孕意味着什么?他越想越糟心。

“好事嘛!”她爸爸说。他是一位西北汉子,刚毅的外表掩藏不住原始的粗犷,一言一行颇有老江湖的风范。喝得醉醺醺的,偏拉着他去见识他的财富,一整面山坡挤满了牛羊。他讲述发家史,娓娓道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遵循道法自然的原则,由一头牛一只羊,到一万头牛一万只羊。“不断繁殖,才能生生不息。”他意味深长。怕他不明白,又补充说,他的财富不止有牛羊,还有五个女儿,五个女儿五朵花,他放出豪言,每个女儿出嫁,配备两千只羊和两千头牛。马儿是最小的女儿,他视若掌上明珠,从不干预她的成长,但她选择什么样的人他必须介入——他拿牛羊配种打比方,必须是良种,否则他就亏了。

他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觉得是奇耻大辱。

母亲发出最后通牒:与他断绝母子关系。母亲早把一切准备好了。母亲迫切的心情他能理解。但每当此时,他准会想起父亲。他目睹了他们的争吵,那时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感情破裂。他问起父亲,母亲总是避而不谈。他到二十岁,母亲才说出父亲。父亲再婚了,跟一个跛足女人生了三个孩子。他见到父亲瞬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鸿沟。父亲进入弥留之际,对他说:“趁着性爱还没变得无趣赶快结婚,否则你永远结不成婚。”父亲留下五本日记。他没日没夜地研读,越深入,越恐惧。

马儿总能循着他的气味找到他。得知她也要来海边,他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但一南一北,隔着一个小时的距离。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在两地之间租了一个套间,那种八百元的公寓,既没有通风,也没有采光,那个阴暗啊,他们早习惯了,反正不过是周末才有时间一起睡觉。

他把车子加满油,开到火车站。

候车室里,一个工作人员在打盹,两个在刷手机。一个大肚子女人命令他站在一个地磅似的台子上,拿一个小棒子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让他很不爽。他刚坐在椅子上,就下楼。一楼是一个圆形的弧面,布满了店面,但只有一家开着门。他走进去,一个虎背熊腰的女人立马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如饥似渴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抚摸,他拔腿跑出去。跑到一棵梧桐树下面,惊魂未定,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点起来。在这个位置看到他的越野车,心里获得了一丝安慰。把烟蒂丢进垃圾桶。从另一个方向上楼,走进了候车室。坐在椅子上,突然想睡觉,脑子却无法安静下来,幻想自己在晃荡的绿皮火车里。五一节,他们坐绿皮火车去海边,那是另外一处海边。他们在网上搜索宾馆,订了一个海景房。绿皮火车便宜,他看重便宜,喜欢它缓慢的节奏。十二点钟到达,他们又累又饿,但他们还是优先做了那种事。当他把自己的种子播进她的体内时,就知道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两个人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直到玻璃窗上出现曙色。从沙滩上走到海边,发现对面也是城市。掉头回宾馆,退房,坐班车,转悠半天才到达市中心。两个人总结经验,不能相信网上的宣传。

车门打开,乘客像鱼一样游出来。她滞留在出站口,着一件齐脚踝的黑色裙子,遮阳镜几乎把整张脸罩起来,长发绾在蓝色的头巾里,像顶着护士帽子。他们隔着几个人,好像隔着一座山。他看着她,她却不看他,好像避免和他产生任何眼神交流,心里像藏着什么,话语透不进去,他也走不进去。他猜想也许她心里还有很多落寞的芥蒂,横在那儿挡住一切外来的纷扰。他用一只手劈开人群,摇着另一只手喊她的名字。他终于走到她身边,抢过她手里的拉杆箱。她挥手的时候,他闻到薰衣草、水蜜桃或者是白玉兰的香气,从发梢深处隐隐地散发出来,猜她在来之前洗过澡。他用胳膊拥着她,贪婪地嗅着她的体香。她也老大不小了,过了年就三十了。他们恋爱三年了,早该结婚生子,然而仍旧各自单着。

他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从侧面看到她圆润的下巴。“你发胖了。”他说。她皱了皱眉,把头摆向窗外,斑斓得七零八落,深秋的底色。他把手移到她的手上。她的手柔嫩、纤细,晒黑了,依旧很美。

“你倒是开车啊!”她说。

“哦,”他说。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仍旧搁在她的手上。她在副驾上坐好,推开他的手,摆弄好裙子。

“开车!”她命令他。

他退缩回去,整个身子趴在方向盘上,又竭力使它保持直立。他脑子里闪过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她噗的一声把它吹熄,然后他跟着祈祷。在那完美的数秒内,那个温暖的小屋子里只有星光。他们相拥着,温暖的呢喃淹没在夜色低沉的旋律中。他们没有了控制,没有了选择,没有了方向。现在同样如此,一个反方向的无处可逃。他们死定了。

“我去你公司了。”她说。

“去视察了?怎么不提前通知一下,好让我们做好接待。”他以一贯反讽的口气说,字字戳她的心。

“你不在,他们没说你去哪里,没人说你去哪里,他们不知道你去哪里,没人知道你去哪里……”她顿了顿,又说,“我辞职了。”

他愣了一下,猛吸一口气,吐出来,砸在方向盘上。

“你觉得很意外?”她说。

他斜睨着她,半晌,说:“意外?我有什么事情不意外?”他大笑起来,脑袋左右摇晃,喉咙发出齁齁的响声。

路左是大海。大海奔腾,海浪飞溅,海风把浪花吹到了车上。右边是潟湖,风先把风吹弯,然后把水吹弯,拉平,再吹弯,再拉平,如此反复,不舍昼夜。行至海滨小镇,两边店铺林立,他问吃什么。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吃,申明自己是一个吃货。吃货的头脑最简单,活得也最自在。他喜欢是吃货的人,但没想到她这样毫无节制,三年里,体重由52公斤上升至58公斤,而且还有上升的余地。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满足她的食欲。她最想吃同一聚,但同一聚没有开门,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红纸。“算了!”她说,紧走几步,一头钻进超市里。他紧随其后。她在每一排货架上搜索。他搜肠刮肚地想她吃过什么,把所有的货架再搜索一遍。她买的东西不是食物,而是毛巾牙刷牙膏卫生纸之类的日用品,装满了购物车。他把东西装在一个小购物袋子里,提到她面前,讨好地说:“都是你爱吃的东西。”“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她说。最后,他只拿了一桶挂面和一盒炸酱。

“我爸问我了。”她说。

“你爸?”他说。

“我没敢告诉他辞职,但他大概猜到了。他说过,我没工作他养我。”

一人提着一个购物袋在街上走,他想象,他们这对璧人会吸引多少人的注目。他们羡慕他们,议论他们,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夫妻,抑或情侣,如果是后者,他们迟早会携手走进神圣的婚姻殿堂。他突然看到异样的目光,而且他们的嘴在搬弄着——三个醉鬼模样的男人坐在一顶破帐篷下面,嘴一致地咀嚼,同时也在说话,但不是美好的祝福,而是类似于古老的咒语:赤咯佬的,怜香惜玉愣不会,勒个七尺汉子,拿个小瘪三袋子,这个女人大肚子操个大袋子,这个怂的……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偏着头,快速朝车子走。

“这个小瘪三!”他不断地按响汽车喇叭,冲着前面一辆龟行的卡车喊道:“勒个妈的让路啊。”她不安起来,他揪她肚子上的衣服。“他在跳。”她说。“勒个地去做手术。”他粗暴地说。“把你的爪子拿开!”她生气地说,“我不想现在回宾馆。”

他一脚踩下刹车。

“这是哪里?”她问。

“潟湖。”他得意洋洋地说,“知道吗?”她不接话。“潟湖是鱼、虾、贝和螃蟹的孕育场,也是邻近渔民的天然养殖场。但是这里早就把人工养殖场废弃了……”他滔滔不绝,看她没有用心听,就把车子停在湖边,对她大声说:“今晚请你吃鱼。”她没有说话,下车,在周围走动。他继续说:“这里的鱼很不错。”“这里有鱼吗?水这么清。”她说,然后走上步行道。他拿着鱼竿,往湖边走,想象把鱼钓上来在宾馆的厨房里烹煮,看着它们在煎锅里挣扎,身子扭曲,眼睛凸出来,尾巴翘起来,然后,喝着啤酒,吃它们的肉。再然后,他们上床睡觉……

老者坐在小凳子上,太阳帽拉到眉梢上,鱼竿一端夹在胳膊下,另外一端连同鱼漂都在水里。旁边的老奶奶坐在另一个小凳子上,满头银丝,鼻梁上架着老花眼镜,双手捧着书,大声地朗诵。“真是夫唱妇随!”他感慨万千,上前一步说,“大爷钓到了吗?”老者缓慢地睁开眼睛,头左右摆动起来,最后摆到鱼竿上。他查看网兜,里面一条鱼没有。“我们不是钓鱼,我们只是打发时间。”老奶奶说。他从老奶奶前面绕过去,在一片开阔地,把鱼竿丢进水里。达亿瓦鱼竿落在三米开外的水域,吃水不足两米。有波浪,但不影响钓鱼。他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不时地望向马儿。她走到红草滩那里了。有人在上面拍婚纱照,她走过去,融入其中,把自己变成一个新娘子。他们走,她也跟着走。白色的教堂,金黄色的尖顶,云遮雾绕,在夕照里宛如一幅画。她憧憬一场欧式的婚礼。他把视线转到鱼竿上。老板喜欢钓鱼,他才喜欢上钓鱼,这就是生活的逻辑。没什么比自己亲手钓上的鱼更美味的了,而且他知道哪些鱼鲜美爽口,哪些鱼寡淡无味。有一种沙丁,一截指骨长,颜色清白,无骨,肉松,根本不好吃,但它老是吃鱼饵。刚坐下不到三分钟,鱼漂就猛地往下一沉,他把线拉上来一看,上钩的正是沙丁。他把它取下来,扔在草坪上。一连几竿都是这种鱼,他想应该碰到鱼群了,就把刚钓上来的一条鱼扔在脚下,踩死。这时他看到她走上了浮桥,风把她的裙边曳起来,都盖在她的脸上。桥摇晃起来,是那些拍照的人在晃桥,一对新人差不多被抛上了天空,快门咔咔地响起来。她也在桥上,不过已经走到桥头了,那是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他幸灾乐祸起来,希望他们把桥摇得再猛烈一些,希望新娘子也怀孕了,希望他们都掉进水里。有人大叫起来,他不知道是否有人掉下去。桥面离湖面大概十米距离,人如果掉下去,会不会做自由落体运动。他曾开除过一个员工,那人扬言要告他,又威胁他,要从公司大楼跳下去。他不以为然。没想到真有人跳楼。那人身体钩在外墙面一根突出来的钢管上。他一想到那种惨状,胃里就像大海一样翻搅起来。但那人并不是威胁他的那个人。

她沿着栈桥往回走。环湖皆栈桥。她一路走一路看。眼看着她走近,他连续地提竿。

“钓到了吗?”她问。

“没有。”他说。

“这是你钓的鱼吗?”她看到地上的死鱼,大笑起来,“这里应该没有鱼,否则能轮着你钓?”

“有鱼,只是没钓到大鱼而已。”他说。

“你喜欢愿者上钩,但是那些大鱼可一点不傻。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说。

他不断地把钓上来的沙丁全部踩死。她用戏谑的眼光看着他小丑似的表演。他赌气地把鱼竿提上来,收拾好。

夕阳隐没在教堂后面,拍婚纱照的人早就收工了。钓鱼的老者扛着鱼竿,老奶奶紧随其后,他们的身影叠在一起,一点点地朝着夕阳落下去的地方走。他目送他们,直到他们完全被暮霭吞没。他拿着鱼竿朝宾馆方向走,不再想钓鱼的事情了。

看她拿着内衣去洗手间,他从后面把她抱住。“这个味道真好。”他的话具有了浪漫色彩。但她把他推开,生气地说:“你说什么傻话。”他盯着她看,只不过一周时间,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再次把她抱住,往床上推。她抵抗他,一只手抵抗他的身体,另一只手背贴向脸颊,闭上眼睛,来回晃动着脑袋,嘴里发出哼哼声。他更加难受,把她往床上推。她喊起来:“你不能要!”他已经把她推倒在床上——自从怀孕后,任何时候她都不让他亲近。

“我不该来这里!”她哭了,爬坐起来,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裙子,手抚摸肚子,小声跟他说话。

“什么意思?”他说,无力地躺着,把手触在她的臀上。

“咱们遇到各种各样的事都和解了。这你也有体验。你都见惯了,这事难道不能和解? ”她说。

“没法和解!”他还想说什么,但打了一个哈欠。

“那他怎么办?”她说,在肚子上的手加快了速度。

“你应该知道怎么办。”他说。

“我明白了,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你真会开玩笑!”

“再待一刻头就会爆炸。”

“你真的要走?”他说,“理由?”“没有理由!”她挣起来。他想把她抓住,突然涌上来一个呵欠,身子一下子歪倒在枕头上,鼾声四起。

他醒来时,发现她不在房间里,但她的行李还在。

他跑到阳台上往下俯瞰,公路左边远处是灯塔,光线黑沉沉地将大海压住,没有一条轮船。右边是潟湖,栈桥上的灯光都照在湖上。他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但好久没有等到回信。母亲也许睡着了,或许没有,他不知道。母亲又结识了新男友,一个浑身散发酱醋味的退休厨师,走到哪儿都好像在煽风点火。

他不再等了,开始穿衣服。那些凌乱的衣服,如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作茧自缚的蜘蛛。

电话的响铃活像唠叨声。“你在哪里?这么晚还不睡?你不睡,也不让眼睛睡?不睡觉,你在干吗?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看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这都是为你好……”

“我在海边!”他很不耐烦。

“你在那里干吗?”她说,“哦,我明白了。你一个人在海边吗?要是没猜错的话,你肯定不是一个人,你那么怕海,怎么会一个人在海边。听妈妈的话,远离海水,叫你同伴也远离,你们最好待在一起……”

“我在湖边,我不是一个人。”他说。

“不是一个人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对了,那个人是女孩子吧?儿子你得抓紧啊,我两眼都望穿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求求你,求你了……”

他突然感觉妈妈很可怜。

后门锁上了。走前门绕过去。从人工沙滩走到潟湖。穿过树林的时候,他不免有点害怕——夜晚他对不明的黑暗总是害怕。马儿太固执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还爱她,如果是,就不应该逼她去做手术。他又想她是否还爱他,如果是,她就不应该怀孕。他的愿望是不结婚,不要孩子。做一个完美的情人,这一点尤为关键。

他走下栈桥,在光与影子的交错里,努力辨别黑暗与水面,幻想出一些漂浮物:人头,一些身体,一些笑声。小时候他差点被淹死,因为听信有一种水根本淹不死人。在地理课上他知道有两种潟湖,一种盐度>3.5%的咸化潟湖,另一种盐度<3.5%时的淡化潟湖,但不管哪种都达不到死海的程度。

波浪无比强大,水中传来凛冽的寒气。秋雨霏霏的时节,可能几分钟就会风雨大作。一条鱼,犹如一把涂着银光的剑,穿向了深水区。他跳下水。湖水很冷,一下子就把他吞没了。他用手脚奋力划水,仿佛自然界的所有力量都以无比狂热之势汇聚在他的身上。

他把她拉上岸,嘴里不停地说:“傻姑娘,傻姑娘……”她抖索着说不出话,他用身体把她裹起来,爱怜地瞧着她,瞧着她嘴巴翕动的样子,瞧着她颧骨的线条,瞧着她的眼睛,瞧着她脑门上的刘海,瞧着她耳朵的轮廓,瞧着她的脖子——在月光下一律发出幽蓝色的光,安静,恬淡。他感到安详,心安理得于眼前童话般的景象:潟湖、教堂、红草滩、月光、无垠的长空。他想,这世上的一切,如果细想起来,其实多么美好啊!一切都那么美好,除了我们自己忘记了生活的最高目标,忘记了自己作为尊严的人时的所作所为。

在教堂前面的躺椅上,他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还有另外一只手。“我们为什么要爱?”她问。“我们不仅要爱,我们还要一个孩子。”他说。“我的孩子,他还在水里。”她哭起来。“他已经在岸上了,跟你一样都在岸上,很安全。”他说,把她拥得更紧。就这么拥抱着。两个人的衣服都是湿的,互相贴着,赤裸裸汗津津的,沾满沙子。她的头发湿透了,黏糊糊的,挂在脸上。他觉得自己拥抱的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空虚的、不存在的东西。是的,他如此感觉,他们缺乏理解,一直感觉需要一些非常坚实的基础,这样他们才能向前进,也就是需要些真正有价值的成果,在此基础上再构建以后的内容。他每次都冥想到深夜,还是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哪里,他所依赖的都似乎离他而去,剩下的只是日益增长的焦虑。他几乎迷失了方向。由于不知道该怎么做或做什么,他有一种备受煎熬的感觉(这种感觉几个月来第一次出现,像要呕吐一样恶心)。因为肚子里这个孩子,他感觉怎么恢复或怎么弥补都显得不重要了。然而,为了重新获得前进的情绪,他觉得应该是修复的时候了,一刻不能再等了。

哭声如断流的呜咽。他俯视着潟湖,湖面上的水雾若隐若现,连绵的水波,好像从某个定点发出,又被它收回。环湖的树叶垂着,秋虫唧唧,从教堂后面传出来,夹杂着湖水单调、低沉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安宁和他们都会面临的长眠。他脑子里快速地闪回他们相识的过程。那些美好的瞬间应该永驻,不应该像眼前这即逝的湖水,是一个过客,而应当在现在,放眼未来,当他们不存在时,它们仍应该被人纪念,那时孩子就无比珍贵了。“我们应该需要一个孩子。”他说,“也请你从目前的悲剧里走出来,我们一起走向远方。”声音里暗含了某种保证:我们能够得到永恒的拯救,大地上的生命将永无止息,世上一切都将不断完善。

“我要去做一个手术。你不需要这个孩子。”

“不,我需要这个孩子,我们需要这个孩子。”

“你不需要这个孩子,我们不需要这个孩子。”

“不,我需要这个孩子,我们都需要这个孩子。”

“你不需要这个孩子,我们都不需要这个孩子。”

“马儿马儿,你难道疯了吗?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你需要他,我也需要他,我们需要他。我正在酝酿给他取一个诗意的名字。”

他们一回到宾馆,她就开始收拾行李。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要回到医院,”她说,“向他们认个错,我年轻不懂事,请他们原谅我,然后躺在我熟悉的手术台上。”

“你不能扼杀他,他是一条生命,是无辜的。你救过我,也请你留他一条命。”

“我救过你?”她说。

“那个喝醉酒的夜晚,我被人抛弃在冰冷的大厅里。”

“亏你记得!”她说,“但我累了,是很累很累的那种。”

“未必当真吧?”他说,“唉,有时你太幼稚。”

“不过,你以前对我太好了。”她说。他觉得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怪。他自己都辨不出来了。她赶快瞧了他一眼。他好像得到了某种安慰,而且渐渐定下心来,因为他自己知道再多的热情也挽救不了了。

“你真要走吗?”他低声下气地说。

“我必须去医院。”

“我必须做手术。”

“我必须拿掉他。”

“我必须重新开始。”

她的尖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他呆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作者简介:周加军,江苏滨海人,法学硕士,南京大学创意写作硕士。作品散见《长江文艺》《长城》《解放军文艺》《四川文学》《雨花》《草原》《延河》《福建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