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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7期 | 李修文:七月半(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山花》2025年第7期 | 李修文  2025年07月17日08:37

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猛虎下山》《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小说集《浮草传》《闲花落》,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作品大奖、山花双年奖等多种奖励。

大慈大悲的阎摩罗王在上,在这封信开始之前,请容我首先向您禀告:我的名字,叫做小满。我知道,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像我这么普通的名字,只怕有成千上万,实在是难入您的法眼,事实上,自我堕入阴曹地府以来,作为无名之辈,至今也没有机缘走到过您的身边,可是,为了一桩天大的事,现在,我还是要胆大包天地越级给您写下这封信,向您哀求:哪怕阴历七月十五这天眼看着就要结束,鬼门关马上就要紧紧锁闭,我还是要跪求您能法外开恩,让那鬼门关留出那么一点点缝来,好让我在完成了那桩天大的事情之后,仍然能返回我的容身之地。要说起来,我的阎王爷,今天晚上有可能成为孤魂野鬼的,其实绝不止我一个:别的不说,单说阎罗十殿里那些名叫小满的——第六殿的张小满,他的偶像,今晚正好开演唱会,但是,因为偶像乘坐的航班延误,演唱会也推迟了两个小时,依他对偶像的狂热,怎么可能舍得在十二点前回去呢?还有第九殿的罗小满,今晚,是他生前所在的电竞团队打比赛的日子,据说,这场比赛是世界电竞锦标赛的首场资格赛,阎王爷,您有所不知,这罗小满,原本就是在打比赛的路上突然出了车祸,这才堕入了阎罗十殿的第九殿,您说说,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比赛只要不结束,他能安心回到我们的世界里去吗?至于我,尽管我只是一条蛇,演唱会和电竞赛都跟我全无关系,我也必须向您承认,在一年中唯一有机会能重返人间的今天,如果再找不到那个名叫杜小满的人,我也下定了决心,从此之后,不再劳您费心我的投胎转世;从此之后,就让我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吧——

是的,您没听错,一个小满,在找另外一个小满;一条蛇,在找一个人。这一切,还是让我从十几年前的那个七月半说起吧:那天晚上,在我和杜小满生活的城市里,一场巨大的台风在养蛇场十多公里之外的地方登陆了,所以,哪怕是七月半,各个街角里,也并没什么人像往年一样烧纸钱,举目四望,只见闪电四起,照亮了遍天遍地里狂暴的雨水,还有那些被台风摧折成了半截的棕榈树和椰子树们,被裹挟着,纷纷飞上了半空;但是,即便如此,养蛇场周边的工地上也没有停工,挖掘机的声音仍在轰鸣不止,我知道,杜小满也知道,只剩下一两天的工期,我们的养蛇场,就要被挖掘机推倒碾平了——一周之前,小满接到通知,这家小得可怜的养蛇场,连同周边绵延开去的巨大荒地,一并租给了某家巨无霸集团,随后,该集团将在这里建成一家高尔夫球场,这下子可如何得了?要知道,他养的第一批蛇,眼看着就要达到药厂的收购标准了,只要能够卖出钱来,他女朋友娟娟的人工耳蜗,马上就能付上分期付款的第一期款了。这么一来,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如此,整整一周,小满往租地的城中村村委会不知道跑了多少遍,哪知道,村委会早已被一锅端掉,全都在法院里受审,不管他跑了多少回村委会,也始终都找不见一个来理会他的人;而高尔夫球场的工地却朝着他的养蛇场步步逼近过来,近得已经只剩下几十步之遥了。没法子,他只好在养蛇论坛上找网友们求助,问他们,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到底该如何是好?网友们倒是炸了锅,纷纷献计献策,到最后,得票最多的主意,竟然是让他去远处的工地上放掉一部分蛇,以此来恐吓施工的人,网友们就不信,一旦那些蛇从草丛里和挖掘机底下纷纷现身,再吐着信子招摇过市,他们还敢将这养蛇场推倒碾平?

显然,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当小满不死心地跑到那家巨无霸集团想要申诉一二,却连大门都没能闯进去之后,他自己也得承认,除了网友们告诉他的办法,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然而,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真知道,这小满,实在是个胆小如鼠的人,要不是家传了养蛇这门手艺,借他十个胆子,他只怕也不敢养起蛇来,就连跟娟娟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一说话就脸红。话说这娟娟,五岁时,她输液输进了过期的药水,听力严重受损,成了半聋,打那时候起,她就发了疯一般,想要给自己配上一副人工耳蜗,当然一直未能如愿,也因此,当小满离开当初和她一起打工的玩具厂,用两个人的积蓄开起了这家养蛇场之时,她却为了挣钱给蛇买饲料,只能留在那玩具厂里继续三班倒,周末也无休;所以,每一回,只要她得了空,来到养蛇场,天可怜见,她根本就没好好去看看小满是胖了还是瘦了,反倒紧盯着一条一条的蛇,死命地,看了又看,就好像,它们马上就会变成一副人工耳蜗,戴上她的耳朵。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众多的蛇里,那小满,怎么就一眼看中了我,就我这么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蛇,却楞是被他天天捧在手里,要么就缠在脖子上,吃喝在一起,看剧在一起,手机上打游戏的时候也在一起,他甚至还给我起了个和他一样的名字,小满。其实,大概的原因我也能猜得出来:这养蛇场里,除了他,再也没有第二个活人,他要是连我的名字都没得叫,一天下来,他也就根本说不上几句话了。只是,这么一来,可是苦了我,“小满啊小满,”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饭碗,笑嘻嘻地问我,“你饿不饿?”“小满啊小满,”在手机上打游戏打输了的时候,他竟然对我发起了脾气,“你说,你要是个人,咱们不就可以组队跟他们干了吗?”

就像现在,十万火急的时候,这小满,却又连声叫起了我的名字:之前,有那么一阵子,他咬紧了牙关,将我缠在他的脖子上,再拎着满满两笼子比我长得多也粗得多的蛇,抖抖索索地,向着灯火大亮的工地,走进了重重雨幕;然而,很快,不管他深吸了多少口气,最终,他还是掉头跑回了自己的蛇房里,如此行径,实在是一点也不奇怪,他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胆小如鼠的人。过了很久,在经过了面向工地的、漫长的张望之后,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主意,赶紧打开手机,找到一个电影网站,再一部部地,点开了那些动作片,好了,现在,那些动作片,尽管只是被他草草看了些片段,但是,它们却像是突然现身的观音菩萨,将他从水火里救了出来——“小满你看哪!”《暴力街区》里,当男主角雷托从屋顶跳下,再跑酷一般,越过整条街的关卡与壁垒,这个小满,一把将拳头捏紧,接连问我,“一会我就这么干,对不对?对不对?”这还没完,“小满你看哪!”《钢铁侠》里,一场大爆炸正在发生,在熊熊烈火的前面,主人公托尼对着强敌宣布,他就是钢铁侠,这个小满,也像是被钢铁侠附了体,几乎是战栗着告诉我,“等会我就这么跟他们拼了算了!”“小满你看哪……”那部老港片《英雄本色》里,当周润发紧紧拽着张国荣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不肯原谅狄龙,却被人一枪击中了后背,这个小满,他的眼眶湿了,哽咽着,对我说,“小满,要是有人敢这么对你,我会为你拼命的……你是我的兄弟……”然而,遗憾的是,作为冷血动物,自始至终,我其实完全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忽而捏紧了拳头,忽而又战栗和哽咽了起来,只是觉得,这些人,电影里的人,电影外的人,既闹得很,又烦得很,像我这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像暴雨和闪电那样,该来就来,该停就停,不好吗?

一个多小时之后,那些电影终于将小满喂养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站起身来,拎着满满两笼子蛇,朝着雨幕中的工地出发了,是的,他变了:走起路来,不再畏手畏脚,就算盘在他脖子上的我,也完全听不到他的喘息声。渐渐地,挖掘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我们真正地抵达了战场,这时候,小满拿出手机,最后看了一眼《暴力街区》,好像又生出了不少力气来,再轻轻地拍了拍我,一溜烟地,越过并排作业的挖掘机们,跑到工地指挥部的门口,二话不说,从笼子里抓出一条蛇来,就将它扔在了一堆混凝土边的草丛里。因为雨幕的层层叠叠,他自然以为自己根本没有露出什么作案的行迹,哪知道,他才刚刚在指挥部门口放出第二条蛇,骤然间,一整座工地的灯光变得刺亮刺亮,随即,不知安在哪里的报警器发出尖利的声响,这下子,好几十号人影在雨幕里狂奔起来,却全都准确地扑向了小满和他的蛇。再看他,我得说,那些电影,他全都白看了,仅仅在霎时之间,他就被打回了原形,撒开脚丫子便胡乱奔逃起来,心脏也在砰砰狂跳,被我听得真真切切。最后,在一座没开工的挖掘机底下藏了好一阵子之后,架不住被人用各种家伙什捅来捅去,他只好乖乖爬出来,坐在地上,看着将他围成了一团的众人,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好了,至此,一场蓄谋已久的案子,就这么告吹了:接下来,那两笼子蛇,被人哄抢了过去,还有他,他也只好被众人押送着,进了保安室。随后,在保安室里,一个歪脖子保安冷笑着,给他放起了监控录像,他这才明白过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养蛇场对面的一棵棕榈树上,那些施工的人早就给他装上了一只摄像头,也就是说,他刚一出门,人家就在等着他自投罗网了。

最后的结果,是小满在被保安们训斥了半个多小时之后,总算获得了释放,显然,那些被他带出去的蛇,除了我还缠在他的脖子上,其它的,都没能再跟着他回来。前后才半个小时,现在的他,和之前奔向工地的他,早已判若两人:就像是第一次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胆小如鼠,往回走了没多大一会,借着一点光亮,他拿出黑着屏的手机当作镜子,来来回回看了自己好几遍,我大概知道,他其实是对自己的胆子小到这个地步觉得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又能怎么办呢?最终,他也只好颓丧着,迟滞着,慢慢走回他的养蛇场。没想到的是,刚走两步,他一抬头,我便跟他一起,同时看见了他的女朋友,娟娟,现在,那姑娘竟然也拎着满满两笼子的蛇,定定地站在我们对面,全身上下被雨水浇得浑身透湿,她却压根不管,两只眼睛,穿透雨水,死死地盯着小满。见他走近了,她径直将两只笼子塞到小满手里,这才开了口,因为长年半聋,她只要一说话,口齿就含混得厉害,但现在,却说得格外清楚:“……再回去,你再回去,把蛇放掉!”

小满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再三回避着她的逼视,嘴巴里却在慌张地问她:“你……你怎么来了?”

“接着去!”那娟娟,一点也不想跟小满商量,“接着去把蛇放掉!”

“你看……”小满被她的眼神逼视得没有了退路,只好下意识地指了指远处棕榈树上的摄像头,“你看——”

“那又怎么样?”娟娟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要人工耳蜗。”

稍后,眼见得小满还没动弹,娟娟撇了撇嘴巴,像是看透了他,以及世上所有的男人,干脆将那两笼子蛇从他的手里抢到自己手上,也不再说话,用身体将他撞开,自顾自地,朝着工地上走了过去。娟娟走远了,这也意味着,作为一个男人的小满再没了退路,最终,他小跑了几步,跟上了娟娟。就在他的跑动之间,不知道哪里响起了一阵枪声,直吓得他顿时止步,瑟缩着往四下里东看西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突然,他如梦初醒,想起来这阵枪声是从手机里响起来的,就赶紧放下笼子,掏出了手机,果然,之前打开的那个电影网站并没关闭,屏幕上正在播着《爱在战火蔓延时》的结尾:边境线上,枪声不断,炮火声也在持续响起,埃德抱紧琳达,正在拼命地从德国跑向瑞士的方向。一见这片子,连娟娟都不自禁地驻了足,跟他一起看最后的场景:不管埃德多么拼命地往前跑,他的膝盖,他的后背,还是被纳粹举起的枪射中了,而音乐声却在越来越激昂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不祥,好在是,上天自有安排,在最后的时刻,在最后一颗子弹射中他之前,他和琳达,踉跄着,倒在了瑞士的境内,最终,他们得救了;就这么一会工夫,当屏幕上开始出片尾字幕的时候,娟娟哭了,她先是带着哭音对她的埃德说了句什么,又一把攥紧了他的胳膊。再看这时候的小满,也像是置身在了电影里:埃德在露馅之前,曾经在边境关卡上击毙过好几个纳粹,现在,在越来越狂暴的雨水中,小满已经不再是小满,而是变身成了埃德,我清楚地听见,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将上下牙都咬出了声音,就好像,此一去,要是不打死几个纳粹,他就不再打算回来了。

事情却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此前,因为雨下得实在太大,工地上的通宵作业终于停止了下来,那些挖掘机的司机们,还有铲车和推土车的司机们,纷纷离开工地,坐上了回城的汽车,一整座工地上,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保安。小满和娟娟看在眼里,互相对视着,满脸都是欢喜,毫无疑问,此时正是作案的良机;但他们还是疑心有诈,并没妄动,而是静静地埋伏在半人高的荒草丛里,又朝着工棚、挖掘机和指挥部所在的地界扔出去了好几块小石头,砸得也算是叮当作响,但却毫无回应,保安们只怕全都睡死了过去。如此,他们两个才算放了心,再也不肯耽误半刻,钻出了荒草丛,朝着指挥部的方向狂奔而去,两分钟后,第一条蛇就被他们放好了,原本,这条蛇还是放在那堆混凝土边上,娟娟想了想,干脆将它拽出来,径直放在了指挥部的大门口。刚忙活完,他们两个,正要奔向下一处地点,可怖的一幕,突然就发生了:一群鳄鱼,从齐脚深的草丛里抬起头来,正在冷森森地看着我们,不要说小满和娟娟,就连我这个冷血动物,一见之下,全身的皮肤也在瞬间里开始了发麻发炸。说起来,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鳄鱼,但是,仅仅凭着直觉我也知道,蛇和鳄鱼,就是货真价实的天敌;再看他们两个,当他们看清楚挡路的来客,甚至看清楚了从它们眼睛里泛出的灰白而冷淡的光,便再也无法自制地,齐齐失声大喊了一句什么,然后,他拉着她,她扯着他,掉转身去,疯狂地便要往前跑。可是,他们还是低估了工地的主人,那家原本就拥有着好几家野生动物园的巨无霸集团,鳄鱼他们有的是,所以,小满和娟娟刚一转身,迎面就看见了另外几条鳄鱼,这些鳄鱼们,就像受过训练,每一条都对自己在此刻扮演的角色心知肚明,明明比我们低矮得多,却分明都在俯视着我们,那为首的一条,不知道刚刚吞噬过什么,它的嘴巴,一直在嚼个不停,越是嚼个不停,那满嘴交错而尖锐的利牙就越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完全止不住地,我的身体再一回开始了发麻发炸,我也分明觉察到了,小满的脖子,连同他的整个身体,也在一遍一遍地发麻发炸。

“还愣着干什么?”娟娟含混不清地呼喊了起来。她指了指前后的鳄鱼们给我们留出的一点点缝隙,连连问小满,“赶紧跑呀!还愣着干什么?”

身前身后的鳄鱼们也不再停留在原处,而是慢慢向前爬行,一步步,一寸寸地向我们逼近,也不知道小满是怎么了,竟然纹丝不动。在短暂而又显得无限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告诉娟娟:“……我走不动了。”

“什么?”娟娟满脸都是震惊,以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已经被哪只鳄鱼咬住了,匆忙地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发现他好好的,就赶紧伸出手去拉扯他,生生拽了好几回,连他的手机都被拽落在了地上,他却像是一根深深扎进了满地泥泞里的木桩,死死地定住,直引得娟娟几乎是咆哮起来:“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我怕。”连鳄鱼们都被小满的毫不闪躲给弄糊涂了,竟然停止了爬行,齐齐看向他,他却继续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告诉娟娟,“我怕。”

“怕才要跑啊!”巨大的疑虑,伴随着更加巨大的惊恐,让娟娟的口齿变得几近于咿咿呀呀,“来不及了,快跑吧!”

“可是——”霎时间,小满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随后,他告诉娟娟,“我没力气了。”

显然,小满的话愈加让娟娟觉得匪夷所思,她吞了口唾沫,正要说句什么,小满却先开口了。他看看鳄鱼们,再看看近处的指挥部,最后,他看向了遥远的工地的入口处,在那里,平地上竖立着几个比一人还高的字,它们正是那家巨无霸集团的名字,到这时,他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想摇摇头,却无法摇动,只好再一回告诉娟娟:“……我没力气了。”

停了停,他又继续像是在对那几个字说,也像是在对眼前的鳄鱼们说:“我们……干不赢他们的。”

“干不赢才要跑啊!”下意识地,娟娟还在一边吼叫,一边拖拽着小满,结果是,小满仍然杵在那里,像根扎死了的木桩,而我,却被娟娟胡乱挥舞着的手从小满的脖子上打落下来,掉在他的脚边,跟先我一步掉在地上的那只手机待到了一起,而这时候,那些鳄鱼们,似乎也已经厌倦了再看眼前这出戏,耐心来到了极限,一条条,重新向我们逼近过来,眼看着我们就要作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被它们彻底解决。娟娟终于不再管小满,找了个方向,踉跄着飞奔了出去,但是,她太慌张了,刚一跑动就摔倒在了地上,身体蹭到了那只手机,好死不死,骤然之间,手机屏幕上,竟然再一次播起了《爱在战火蔓延时》:音乐声越来越激昂,也越来越充满了不祥,这音乐声既在催促着电影里的埃德,又像是长了眼睛,正在催促电影之外的小满,埃德也好,小满也好,你们是时候抱起你们的姑娘了——埃德当然是这么做的,哪怕他被一颗子弹击中,血浆应声从膝盖上喷薄而出,他也没有停下,而是将琳达抱得更紧,再一步步,一步步地走向了瑞士;再看电影外的小满,有那么一刹那,他也像是被音乐声和接连响起的枪声给叫醒了,但是最终,“你看,那些保安,都在睡觉,连看都没来看一眼……”他拼尽了全身力气,却只能勉强地环顾一遍四周,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在那里,躺在瑞士国土上的埃德与琳达终于等到了拯救,而他自己的双脚却还是只能死死地焊在泥泞中,罢了罢了,他低下头,对娟娟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没用的,我们赢不了。”

听他这么说,娟娟终于放弃了对他的指望,哗地一下子,她也流了一脸的眼泪,然后,绝望地,她从地上直起身来,想要开始再一次奔逃。这么一来,她便先成了鳄鱼们的众矢之的,当然,也可能是鳄鱼们已经看透了小满,暂时不管他,一条条地,反倒都将眼睛和嘴巴对准了娟娟;对了,它们还对准了蜷缩在娟娟身边的我,说实话,尽管我的身体发麻发炸了好几遍,但说到底,我毕竟是个冷血动物,我并不清楚,这发麻发炸,其实就是怕。此时的我,还全然不知道,怕,这个字,很快我就要认识它了。战战兢兢地,娟娟总算直起了身,作势要往养蛇场的方向跑,哪知道,为首的那条鳄鱼,只想早点结束战斗,一见娟娟迈开步子,二话不说,它便朝着她的右腿咬了上去,顿时,娟娟的身体猛烈地抽搐着,再一回倒在了地上。我并不知道她的腿上流了多少血,但是,有那么几滴,滴在了我身上,就是这么几滴血,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这浓重的血腥味道,在雨后的空气中迅速飘荡开来,让那条为首的鳄鱼很快就注意到了我,而我比娟娟离它更近。大概是这世上所有的血它都想舔舐一遍,它的眼神,猛然变得阴骘,竟然先放过娟娟,直冲着我飞扑了过来,直觉作祟,我赶紧逃窜,钻进了草丛,再横冲直撞地往前爬动。没想到,我越是爬个不停,它的口味就越是被我挑逗了起来,不管我跑进了小水沟还是一台瓦片切割机的背后,总是一抬头,一排交错而尖锐的利牙就正在等着将我击穿咬碎。还有,真是好死不死啊,恰巧在这时,不知道被哪条鳄鱼给蹭到了,那只手机上,重新播起了《爱在战火蔓延时》的结尾:当那段激昂和不祥的音乐声响起,我承认,我想到了娟娟,还有和娟娟一样,躺在地上的琳达,她们的喘息声,重得不能再重,她们的瞳孔,都在急剧地紧缩。猛然间,我的身体一阵酥麻:天啦,我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我觉得我也在喘息不止?为什么,我觉得我的瞳孔也在急剧紧缩?难道说,怕,那个字,连冷血动物都认识了?天啦,那个字,怕,为什么一旦装进我的身体,我就越来越怕?就连我暂时逃脱了一直追着我的那条鳄鱼,三步两步,攀上了一棵并不高的椰子树,再在稀疏的树冠里蜷缩好,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越来越怕?还是像琳达一样,像娟娟一样,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而那些鳄鱼们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呢?见我如此调皮,它们彻底不再理会小满和娟娟,而是将椰子树团团围住,然后,为首的那一条,也攀上了椰子树,一步步,一寸寸地向着树冠逼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在一瞬之间,我突然想起了那部老港片,《英雄本色》,当周润发紧紧拽着张国荣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不肯原谅狄龙,却被人一枪击中了后背,小满曾经哽咽着喊起我的名字:“小满,要是有人敢这么对你,我会为你拼命的……你是我的兄弟……”可是,现在,当躲在树冠里的我认清了那个怕字,就连鳄鱼们身上浓重的水腥气都被我清晰地闻见,小满,我的兄弟,你到底在哪里呢?事实是,没有任何救兵,我也只好绝望地一点点后退,一边退,我的皮肤一边轻轻响动了起来,再退,我的脊骨也开始响动,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眼看着我就要掉下椰子树,只差一步,就要掉进鳄鱼们早就张开的嘴巴里去了,为首的那条鳄鱼,也就懒洋洋地停下了,只等着我的肉身在下一分钟变成尸首;可是,它想错了,所有的鳄鱼都想错了——雷声突然响彻了天空,闪电也一道接连一道降下,就在闪电的照耀下,一条巨蟒,从椰子树的树冠里飞扑而出,直挺挺地扑向了为首的那条鳄鱼。是的,它惊呆了,甚至连一丝惊慌都来不及有,那条巨蟒,早已死死咬住了它的脖子,再撕咬,再吞咽,再嚼个不停,不过短短几十秒,为首的鳄鱼便溅着血坠落下去,掉在了更多的鳄鱼中间。到了这时候,再看树底下的那些鳄鱼:就算身为冷血动物,面对同伴的尸首和它们从未见过的那条巨蟒,一条条的,也都知道了什么叫惊恐,竟然一哄而散,都生怕逃得慢了。转眼间,小满的眼前,娟娟的眼前,就再也没有了鳄鱼们的踪迹。

“……是你吗?”现在,整个世界都清静了,就连那些一直躲在各个暗处潜伏着的保安们,也被他们眼前的巨蟒吓破了胆子,变得更加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良久之后,眼见得那条巨蟒缓缓从椰子树上爬下来,一直爬到了自己跟前,恍惚着,小满问对方,“我知道……你就是小满,对不对?”

那巨蟒沉默了一会,开口问他:“你不是说过,你会为你的兄弟拼命的吗?”

稍后,还是那条巨蟒,见小满的嘴巴动了好几次,却未能说出一个答案来,满身的愤怒顿时变得不可抑制。它掉转身体,看向娟娟,嘴巴里,却在连声质问着小满:“你他妈的,至少该为她拼个命吧?”

没想到,娟娟却生怕它一口将小满生吞下去,硬生生地爬到了小满身前,伸开两只胳膊,想要护住他,随后,她才哀求那巨蟒:“你放过他吧……”

“为什么?”一下子,那巨蟒被娟娟给气着了,也噎住了,呆愣了好半天,这才紧盯着娟娟,又问了她一遍,“……为什么?”

娟娟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儿,再抬头,告诉那巨蟒:“我们两个,还要挣钱,等挣到了钱,就去配人工耳蜗。”

大慈大悲的阎摩罗王在上,在此,我首先要向您承认,以上的对话,纯属子虚乌有,说到底,人蛇殊途,不管是小满还是娟娟,乃至这世上所有的人,他们的弯弯绕和七嘴八舌,一条蛇,怎么可能掺乎得进去呢?我之所以给您唠叨这些,不过是因为,在这条蛇和他们告别之后的好几年里,它倒是经常想起他们:他们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那娟娟,给自己配上人工耳蜗了吗?如此胡乱琢磨,并非是这条蛇尘缘未了,实在是因为,它的日子太难熬了——如您所知,在我的藏身之地,那家巨无霸集团规划的高尔夫球场并没能如愿建起来,原因是,该集团的董事长突发心脏病身亡之后,他们拆过的东墙,补过的西墙,就再也捂不住盖子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官司起了几百桩,董事长的私生子也冒出了十几个;这么一来,再高的大厦,也只能呼啦啦倒塌,它们旗下散落在各地的项目,当然也包括那片高尔夫球场,一个个,全都成了官司的标的,这些官司,今天这个赢了,明天那个赢了,所以,谁都开不了工,到头来,地荒了,人跑了,高尔夫球场的草皮一寸都没有铺上不说,那些好不容易盖起来的配套建筑,譬如果岭酒吧,譬如球会的办公楼,也都成了电影里的鬼宅,据我所知,除了有个剧组曾经到这里拍过一部恐怖片,这些房子从来没派上过半点用场。倒是也好,既然这里已经被人彻底忘掉,那么,作为此地最为巨大的蟒蛇,我就放心大胆地在这里称王称霸吧。

说到这里,我的阎王爷,相信您也早就心里有数了:是的,想当初,那条从椰子树上爬下来的巨蟒,正是我。实际上,一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琢磨清楚,那天晚上,我怎么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变了身,直到我放下小满和娟娟再也不管,自己爬行着远去,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上,对着河水中的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想不通,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神力,将我变成了那个不管谁见了都要望风而逃的庞然大物。是啊,在那条小河边上,黄鼠狼来喝过水,才刚露了个头,一看见我,便吓得全身都打起了哆嗦;我的同类,几条跟我从前差不多大小的蛇也来过,一看见我,纷纷扎进水里,死命游走,连头都没有回过。到后来,我困了,真的是太困了,就躺在河边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一抬眼,便看见了台风过后满世界的狼藉不堪,其中最狼藉的,却是我从前生活的地方,那家小小的养蛇场:可能是我睡得太死了,哪怕铲车和推土机早就来过,且已推倒碾平了它,我却什么动静都没听见。好吧,它没了,接下来,我又该怎么办呢?想了好半天,我算是想明白了:像我这么一条肥大的巨蟒,除了在这郊区继续活下来,还能上哪儿去呢?我猜,只要我敢在市区里现身,十有八九,当天晚上就会成了人家的下酒菜吧?只不过,我的阎王爷,我要向您禀告的是:对于自此以后的那些日子,我非但没什么可抱怨的,相反,那些日子,我过得简直能算得上惬意——除了偶尔被人发现行迹,我一直都小心翼翼,将自己藏得好好的,就连吃的喝的,每天都有小弟准时为我奉上。嘿嘿,您没猜错,养蛇场被碾平的那天,好多我的同类都抢先一步逃了出来,这几年,它们纷纷都投奔到我的麾下,做了我的小弟。话又说回来,一条蛇,长到我这般模样,要是连几个小弟都没有,也太说不过去了,您说是不是?

说起来,那些好日子,就是从我再一回见到小满的时候结束的,不不不,实际上,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伴随着这座城市建设海滨新区的进程,在我生活的这片区域周边,涌来了越来多的产业,所以,那家高尔夫球场虽说早就黄了,但是,其中的配套建筑却不停被人看上。几年下来,它们被改成过4S店,也被改成过奥特莱斯卖场和某民办学院的学生宿舍,最终,大概是因为周边陆续建起来的楼群反而加重了此地的荒凉与鬼魅气息,它们被改造成了一家密室逃脱乐园,每一幢楼都有一个主题,校园恐怖,民国奇案,魔鬼农场,凡此种种;只是这一切我都见怪不怪,这几年下来,我早已见过太多人在这里折腾不止,最后的结果,却无一不应了那句话: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而我的问题是:越来越多的地方被开发出来之后,我能藏身之处就越来越少了。从前,荒草丛里,沟渠或河水边上,又或者早已废弃的果岭酒吧吧台底下,这些地方都能算作是我的桃花源。可现在呢?现在的我,差不多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要知道,仅有的几次暴露行踪,我都给自己惹下过不小的麻烦。有一回,我在4S店背后的竹林里睡着了,一对在此偷情的男女发现了我,这下子好了,他们当即就拨通了市长热线,当天,各部门便出动了好多人,全然一副掘地三尺都要把我给找出来的架势,幸亏了我的那些小弟一直给我通风报信,我才最终安然无事。好在是,我也知道,人们的忘性实在太大了:只要此地的地皮还算值钱,生意也能继续,人们迟早都会忘了我的。

可是,那个名叫杜小满的人,竟然一直都没忘了我——这天,我从正在建的一家度假酒店的毛坯房里出来,一路在好几条小河里扎着猛子泅渡不停,终于回到了当初养蛇场边的那条河里,那条河边,荒草和芦苇一直没有被人焚烧和收割过,我就算在那里撒上一天的欢,也不用担心被什么人看见。那里虽说穷是穷了一点,但河里的鱼虾甚是好吃。要知道,这段时间,我吃的喝的,全是小弟们从各家饭店里搜罗来的食客们吃剩下的饭菜,营养实在过于丰富,吃久了,也腻得很;哪知道,正是那天下午,在养蛇场边的河水里,当我吃够了新鲜鱼虾,刚要回度假酒店里去,突然,一股熟悉的气味从荒草和芦苇丛里飘荡而来,直冲我的鼻子,一时之间,我竟然如在梦中,乱了方寸:这气味,不是从附近的民办学院里飘出来的,也不是从密室逃脱乐园里飘出来的,而像是来自很多年前的某个地方,它穿过时间,找到了我。就在我茫然四顾,陷入了小小的迷乱之时,一处芦苇丛轻轻晃动起来,我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小满——对,就是他,虽说他老了不少,看上去也油腻了不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脸从芦苇丛里闪现出来,再对我嘻嘻一笑:“老兄弟啊老兄弟,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一时之间,我满脸都是惊愕之色,迟疑了好半天才说话:“……是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还会记得我的!”说着,他一回头,从身后拽出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也不管我了,只顾在他们面前显摆着,“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它不会忘了我吧!”

然后,他又对我作起了介绍:“我老婆,我儿子。”

他的老婆,竟然不是当年的娟娟,不过也对,就像现在的我,每天吃着各种营养过于丰富的饭菜,不也变得和眼前的他一样臃肿不堪了吗?当然,就算吃的喝的再好,我也还是冷血动物,所以,在冷冷地扫视了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阵子之后,我才开口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小满啊小满——”他居然还有脸叫我“小满”,却又像是跟我亲密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自顾自地长叹了一声,这才回答我,“不瞒你说,我也不想回这个鬼地方来,但是呢,实在没办法,这些年,一直都没混好,兜兜转转,又转回来了。”

“你为什么回来?”我上下打量着他,从头到脚的情形的确如他所言,没混好。

“痛快!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兄弟!”他又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掠过芦苇丛,遥指着密室逃脱乐园的方向,“实不相瞒,‘魔鬼农场’,是我开的,试营业,正在做口碑的阶段,想请你帮帮忙,真身出演,好增强增强体验感,当然了,亲兄弟,明算账,我肯定也不亏待你——”

我正瞠目结舌,他儿子,可能是到了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我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可以要了他们全家性命的凶猛巨物,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也好,他老婆也好,赶紧去哄他,却怎么都哄不好,最后的结果,是他只好暂时与我作别,并且不由分说地替我做主,要我天黑之后还是在这里等着他。“你得信我,兄弟,”临别之际,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拨开荒草与芦苇,不住地回头,“我开出来的条件,你一定满意!”还是那句话,人蛇殊途,所以实际上,以上的对话,并没有发生过,一切不过都是他的自说自话,可是,我得承认,尽管我从来没搭过他的腔,但是,莫名地,对于他会给我开出什么条件来,我竟然充满了好奇,所以,我也是真贱啊,真的听了他的,没有走。黄昏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下,他果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说是过一会消防部门的人要来给他的“魔鬼农场”做开业前的临检,因此,他也只能跟我长话短说,简而言之,因为钱不够,他的密室里的所有道具都太简陋了,尤其是最重要的那件道具,一条巨大的仿真蟒蛇,他实在是做不起。“……所以,我希望你来!密室里头反正黑黢黢的,没人知道是真是假。”他应该是熬过好几个夜,一边说话一边打着哈欠,但眼神里却满是狂热,“就这么定了,咱们兄弟,这回好好干一票!”见我压根不理会他,只顾着躺在小河岸边似睡非睡,他也就赶紧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他的条件,其实特别简单,那就是,只要我肯帮他真身出演,他一赚到钱,就想办法帮我离开这里,去一座深山老林,在那里,我再也不用担心随时被人发现,在那里,想要多少小弟,就有多少小弟。听完他的条件,我还是没理会他,转而跃入河中,再往前泅渡,没有回头。“我等着你回来找我,你知道的,我能闻见你的气味!”我越游越远,却仍能听见他最后的呼喊声,“我还是你的兄弟,小满!”小满,小满,在河水里,我念了好几遍这个久违的名字,说来也怪,念了一会,当我从水底抬头,眼看着近处远处越来越多的楼群和行人,我竟然觉得,他开出来的条件,我完全可以答应。

好吧,听他的,还是叫他小满吧;好吧,听他的,兄弟俩,就此开始一起干吧。也是巧得很,不早不晚,我入伙的那一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十五,所谓的七月半,传说中鬼门关打开的日子。这一天的晚上七点,正是“魔鬼农场”正式开业的时间,据他说,不仅仅是咱们这一出,整个亚洲一带的密室逃脱,都喜欢选在七月半的晚上正式开业,为的反而是讨个阴阳两界的热闹。所以,这天早晨,小满一大早就去了附近的民办学院里发传单,而占据了传单页面一大半位置的,便是一条阴森的巨蟒,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几个小时下来,他竟然预售出去了好几十张票,等他一路小跑着回来,做开业前的最后准备,我早已在他的密室里等得不耐烦了。说起来,这“魔鬼农场”故事编得还真是不赖:所有的玩家,从第一个场景开始,就会将自己代入一个孩子的角色,他们要寻找消失的母亲,这位母亲,是个农场主。一路上,玩家们将经过斑鬣狗森林、食人鱼沼泽、僵尸公墓等等好几个险境,但是,最骇人和最难缠的,却是最后一关的巨蟒麦田。故事的真相,竟然是那条巨蟒根本不是别人,而是早已死去的母亲,这位母亲,在死去之前,将农场改成了最恐怖的所在,好让儿女们通过穿越它们来快快长大。很显然,我要扮演的角色,就是最后一关里的那条巨蟒。另外,这款游戏和其它的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不需要很多人来假扮厉鬼和僵尸,除了僵尸公墓环节需要一男一女两具僵尸(正好由小满和他老婆来扮演)之外,其它道具,皆为仿真,一切都由机关控制,着实给小满两口子节省了不少人工费。现在,演员里又多出了个我,这天大的喜讯,让小满的眼神里迸出的光愈发狂热,排练之前,在一株巨大的假树之下,他一把抱住我,亲了又亲,亲了又亲。

哪知道,刚排练没多久,我俩之间就出了问题,作为冷血动物,我并没能掌握好每一次出场时的分寸,他便拿出手机,找出来“魔鬼农场”的原版,一遍遍地告诉我:要像原版里的那条蛇一样,有的时候,不要急于现身,而是应该让玩家慢慢触摸到我,我再将全身抖动起来,如此一来,岂不就能把玩家们吓个半死?还有的时候,我则要猛然现身,再猛然消失,无疑,如果我真的做到了,那这间密室的恐怖气氛岂不就增加了好多倍?另外,我表演的最大问题,其实是愤怒的时候没有层次。“恕我直言,”他认真地盯着我,再对我说,“你这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小弟们都讨好你,没什么发火的机会,对不对?”说实话,为了把他所说的愤怒演得更真一点,我也是拼了老命,却怎么都没办法让他满意,终于,眼看着时间已经接近黄昏,他忍不住了,我还正在摇头摆尾地作着狰狞状,他却一下子愤怒了。“停停停!”他像个导演一般呼喊着,让我赶紧停下,又俯下身来,见我想要争辩,就越发愤怒了,“闭嘴,你赶紧闭嘴——”

“没入戏,你他妈的,没入戏,”不由分说地,他捏紧拳头,在我的身上捶了好几下,“愤怒,有那么难吗?”

“要不,你演给我看看?”见他抓狂一般,我不禁反问起他来,“要不,你来演一个试试看?”

听我这么说,他呆愣了一小会,随后笑起来,告诉我:“这难得住别人,还真难不住我……”

“我这么愤怒——”停了停,他又问我,“我他妈的这么愤怒,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没有。”他的眼神里,除了狂热,也遍布着涣散,这涣散让他像是在看我,又像没看我;现在想起来,其实,从他在荒草与芦苇边的小河里找到我,他的眼睛里散出来的迸出来的,一直都是这种涣散。实话说,见他一副不拿我当外人的嘴脸,我本来想掉头扬长而去,但是,又想了想可能的放蛇归山,我还是冷静下来,好言劝他,“要不,你先睡上一觉?”

他却根本不接我的话,自顾自地,又笑了一阵子,掏出手机,拨弄了好几下,找到一张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再将这张照片凑到我跟前:“……儿子不是我的,你说我愤怒不愤怒?”

“真他妈可爱对不对?”他指着照片里的儿子,直视着我,气势却垮掉了一阵子,只好又低下头去,吸着鼻子告诉我,“……可惜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照旧例,以上对话,其实都是小满的自说自话,但是,千真万确地,我感受到了他的愤怒,这愤怒不是别的,正是他满眼里的狂热与涣散。好吧,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当初,他能娶到他老婆,还一直以为自己中了多么大的头彩,哪知道,实际上,他只是个接盘侠,那时候,他老婆已经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而那个人又去坐牢了,实在没法子了,她才咬着牙嫁给他。等儿子长到两岁,那个人出狱了,一切都瞒不住了,他才终于知道了那个抱不够的小人儿原来是别人的种,然而这还没完,对方一出来,就要把他的老婆孩子接走。这可怎么行?先不说他丢不丢得起这个人,单说儿子,当他知道这小人儿不是自己的种之后,有好几次,他都哭着想把这小子给掐死算了,但最终,他不光没能下得去手,相反,每回想动手又停手之后,他还得老老实实地承认,这小人儿,早就成了他的命,这一辈子,都是他的命。要是事情只到这个地步也就算了,他哪能料到,他儿子的生父,出狱之后开始做生意,没两年,生意竟然越做越大,大到都当上县商会的副会长了。天啦,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再看他自己,这些年,捣腾什么赔什么,赔了钱,就得花上好一阵子才能还上。前两年,为了还债,他去了非洲讨活路,也是在那里,他被人拖拽着,玩过几次名叫“魔鬼农场”的密室逃脱游戏。他攒了些钱,再加上,他一回来就知道了,那个县商会副会长,刚刚给他老婆儿子在县城里买了套房子,正要接他们过去住,几乎是听到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他便什么都不管了,赶紧拉扯着老婆儿子远走高飞,最终,为了可能的商机,他又回到了多年前养过蛇的老地方。

好吧,既然如此,更是为了可能的放蛇归山,我就听他的,好好入戏吧。事实上,愤怒来得一点也不困难,甚至还很容易——当我在塑料做成的麦田里潜伏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莫名地,我竟想起了那一回为了逃避各部门的追捕,我在一座垃圾堆里藏了整整一天,无时无刻,我都怀疑自己会被那遍地腥臭熏得昏死过去。而结果呢?结果是我真的被熏得昏死过去了。想着想着,我心里就觉得酸楚了起来,酸楚之后,我的牙齿也不自禁地咬得咯吱作响。我猜,这应该就是愤怒了,只因为,当我再抬头,之前因为吃喝得太好而堆积出来的油腻和臃肿,骤然间便被愤怒击退,凭空消失了,因为它们的消失,我也顿时生出了不少力气,只是随便摇了摇尾巴,一股罡风便应声而起,将成片的塑料麦田都吹得起伏不止。随后,我又猛然翻转,上腾下挪着去作践身下的麦田,只因为,愤怒既然上了身,我也就只能听它的使唤,更是因为,麦田里,除我之外,还埋伏着好几条道具蛇,全都小小的,小得就像我的那些小弟们。正是它们,又让我想起了另外一段往事:有一回,我不知道误食了什么东西,肚子疼得差点昏死过去,只好哀求那些小弟们,赶紧去附近的医院或者药店里帮我偷些药回来,小弟们当然全都一口答应,由此,我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直到最后,我都靠自己熬过去了,它们总算回来了,还都喘着粗气告诉我,医院和药店都管得太严了,它们想尽了办法,终究还是一无所获。作为带头大哥,我当然要感谢它们的一片丹心,而我的心底里,却是一直在冷笑,他妈的,你们也太不拿我当根葱了,难道我不知道你们压根就没走远,全都是找了个地儿就开始睡上大觉了吗?还有,难道我不知道你们每天都恨不得我死掉,我死掉了,你们才能上位又或者换个自由身吗?如此,回到麦田里,越是想起往事,愤怒就越是让我难以自制,接连不止地,我腾跃和翻转着,我还将牙齿咬出了一刻不停的环境音。“对对对,太好了太好了!”眼看着一整片麦田被我作践得不成样子,小满却毫不生气,连声夸赞着我,“兄弟,咱们这把,算是成了!”而我仍然没有停止,在他的夸赞声中,我腾空而起,跃上墙壁,再飞快地往前蹿行,根本不掉下墙壁,最后,我盘旋在一根立柱之上,吐出信子,再睥睨着他和密室中的一切。到了此时,他就像是喝醉了,眼神越来越涣散,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在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某种生活,哇地一声,他哭了,他哭着跟我说:“兄弟啊,咱们这把,是真的成了……”

……

(节选自《山花》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