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2期|朱辉:大熊猫
时间过去很久了,事情我当然记得,想起来连细节都历历在目,但是我更愿意简略地讲述这段往事,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1985年毕业于华东水利学院,留校工作。”这是我的简历中必不可少的一句。事实上学校后来改了名,叫河海大学。简而言之,我从华东水利学院毕业,留校工作却留在了河海大学,按惯例,先做了几年辅导员。我时常想起的那件事,就发生在我当辅导员期间。
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是1985级的水利工程专业,女生很少,每个班两三个而已。全校的新生几百人,女生不超过五十个。我工作是很投入的,跟学生同住一栋宿舍楼,他们六到七人一间,我住顶头一个单间;吃饭也在一个食堂。刚开始时兴致勃勃,连他们上课,我都去,坐在最后一排,听得认真,还做笔记,教科书就用我四年前用过的。慢慢地就疲沓了,那时我已开始写小说,既然已确定了人生路径,我又何必在这些课程上浪费时间呢?
学生们跟我相处得很好。我只比他们大了三四岁,现在看看照片,才知道自己那时也是稚气未脱,即便想端起老师的架子,也实在不太像。我们不但吃住在一起,体育活动也混在一起,常常我在宿舍里看书,走廊里杂沓的脚步就响过来了,伴着篮球在地上拍打的声音,不等他们敲门,我已经换好衣服鞋子,拉开门,随他们一起去运动场,玩到天黑才收场。
我酷爱篮球,对足球却很畏惧。我没毕业时也随大流试过,很不幸,第一次上场凑数,运球,想模仿普拉蒂尼来个人球分过,不想重心没有掌握好,本该抬脚拨一下球,我却踩实了,球一滚,右脚崴了,顿时疼得龇牙咧嘴,结果是,我瘸着脚在校园里现眼了一学期。从此我远离足球。我带的两个班却有不少迷恋足球的,他们基本身材不算高,但又特别灵活壮实。第一学期,两个班的体育委员都是我指定的,一个特别高,一米八五,篮球打得好;另一个擅长乒乓球,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就做了二班的体委。后来才发现,那个乒乓球高手更喜欢的是足球,两个班的足球热就是他带起来的。因为对足球无甚兴趣,我对这个足球狂热分子并没有太在意,有一次他在走廊里卖弄脚法,一脚踢碎了走廊顶头的一块玻璃,被宿舍管理员告到系里,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听他同学都喊他“罗拉”,很奇怪,因为他只是姓罗,一问才知道,这外号最初叫罗拉尔多,听起来十分威武,可他恰巧长着一对招风耳,对“耳朵”特别反感,谁喊他就要抗议,甚至要上去动手,大家只好无视他的耳朵,简称“罗拉”了。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简称,连我都叫他“罗拉”了。这罗拉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并不强壮,但在水房里冲澡大家都能看见,他精壮得很,浑身腱子肉。打乒乓球他戴着眼镜,踢足球蹦纵蹿跳,当然更要戴着,他聪明得很,用两根橡皮筋接起来,绕到脑后挂着眼镜腿,声称这叫“加强筋”——他读工科才一年多,居然就会用术语了,也是个聪明人。我经常在宿舍里听到走廊里乱哄哄的,足球在地面上发出与篮球不一样的声音,就知道他们又去踢球了;我扔下书,起身看看窗外,总能看见罗拉一路盘着球朝运动场而去。
足球是与众不同的。乒乓球、羽毛球、排球之类,女生也很喜欢玩,羽毛球就被戏称为“情侣运动”;即便是篮球,女生也以另一种方式参与,男生比赛,她们会在场边喝彩,兼管帮男生看着衣服,这成就了好几对爱情,传为校园佳话。足球就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太粗野,半天进不了一个球也还罢了,突然就会吵起来,面红耳赤、怒发冲冠的也不知道吵个什么,反正女生不感兴趣。从这点看,足球是一项更纯粹的运动,完全没有玫瑰色,与女生无关。可怜整个学校女生也就区区百十个,我怎么能想到,罗拉的足球,还就跟女生挂上关系了呢?
跟罗拉挂上关系的女生,我已记不清她的名字,但忘不了她的绰号:“大熊猫”。大熊猫是可爱的,但这个绰号不可爱,带着恶意,至少透着少年轻浮的味道。
如前所说,我那时已沉迷于文学,自己也开始写小说。往往睡得很晚,中午还要补个午觉。那是一个春日,阳光照在床上暖洋洋的,我睡得很沉,似乎正做着梦,具体什么梦,当时就不记得了。我被吓醒了。宿舍的门砰砰地响了,简直像有人在砸门。我猛然坐起,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门又响了,伴着焦急的喊声:朱老师!朱老师!
我套上长裤开了门,门外站着三个人,领头的是一班的体育委员,身高一米八五的那个。他身着运动衣,满头大汗,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出——出事了!一看他就是刚从运动场过来,我让他不要急,慢慢说。他喘匀了气,说清楚了。我一听,也傻眼了。真是出大事了!
宿舍门口的场面我不想细说;此后的好几天,我处于惊惧忧心和奔波忙碌之中,此刻我也不想娓娓道来。只说几个片段:
——一班和二班各组一个队,中午去踢比赛。艳阳高照,生龙活虎。场上很激烈,比分一比一,很胶着。罗拉已经进了一个球,斗志昂扬近乎亢奋。一个高球飞来,他飞身冲顶,一班的另一个同学也跃起争抢。他们撞在一起,罗拉技高一筹,他头一晃,卸下球,带起来往对方球门奔去。他盘带几步,慢了下来,捂着腰站住,朝场边举举手,不去管还在地上滚动的球,径自走到场边,站在球场边的蒿草边观战。不一会儿,他人不见了,原来是躺在地上了。他苍白着脸,手伸出蒿草摇着,嘴里说:喊医生!
——人民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他的同学。我赶到时,罗拉已经被推入了手术室。一个男医生走出来,对我说:他内脏受损,大出血,必须剖腹探查。你们谁签字?幸亏我来医院前已经向学校汇报过,我拿着笔,千钧重,正不敢下笔,人群分开一道缝,副校长过来了,他庞大的身躯令人信赖。他从我手里接过笔,签下了他的名字。走廊里叽叽喳喳地都压低着声音,难熬的半小时。手术室门突然打开了,那个医生双手鲜血,托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出来,不知道是什么。医生说:肾脏挫裂,只能摘除了,喏,你们看仔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人的肾,像个猪腰子,裂开了。血腥气很重,我一阵反胃,心中茫然。医生又说:他大量失血,需要立即输血。血库里不够,你们立即去想办法。我瞪大眼睛看看他,一班的高个子体委说:血库里还不够?你们是医院啊!医生说:他是RH阴性血,俗称“熊猫血”,稀有!
——校园的各处广播里,传出了征集献血者的号召。我抓瞎之下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一招。广播站反复播送,声音嘹亮。效果是有的,几千人的学校,来了几百人,不能算应者云集,但也浩浩荡荡了。他们排队验血,一小时后,结果陆续出来了。几百人,唯一合格的捐血者是一个女生,她也是熊猫血。
——她是自愿者,是救星。校园里女生如此稀少,我们肯定见过,但我不知道这个女生是谁。听说是自动化系的,与我带的两个班一样,也是二年级,因为有些公共课在一起上,罗拉应该跟她在一个课堂里坐过。他伤愈出来后,自然就对上号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叫什么,我现在记不确切了,罗拉现在还记不记得她,我不知道。这女生有个特征:她右颊有一块胎记,半掌大小,几乎占据了她眼角到嘴角的全部。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缺陷。在捐血以前,我曾听到过有学生私下里称呼她“大熊猫”。这太促狭了。写小说养成了一个毛病,喜欢联想。她的名字里有个字,“莲”,我曾想起了一种植物,“半边莲”。我小时候,叔爷爷得了癌症,有个偏方,要找蟾酥,就是癞蛤蟆的白浆;还有一味药,就是半边莲。父亲带我去田野里找,那是一种野草,花开如莲,只有野菊花大小,它半边开花,另一边缺着。罗拉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后,我找到了她,感谢她,表扬她。即便我暗自为她取了一个文学性的绰号,远胜“大熊猫”,其实也不能当面喊她“半边莲”。她朝我笑笑,立即低下头,侧过脸,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我都没有听清。
罗拉正在逐步痊愈,热点已经降温。半边莲的贡献至关重要。我常常想起那种远观不见、细觅难得的野花。
这件事,是我那段工作历程中的惊心动魄的几件大事之一。这几件事对我而言都说得上影响深远,但唯有罗拉受伤得救,以及后续的一些事情,后劲才特别大,令我心中耿耿。首先,我对自己在整个事情中的表现基本满意:反应及时,处置得当,尤其是号召献血,虽是灵光一闪,但实事求是地说,确实是救命之举。当时南京发行量最大的晚报曾予以报道,一时传为佳话。
那时我还很年轻,但心里倒也清楚,最值得宣传的,其实是那个熊猫血的女生。几百条胳臂伸出来献血,血并不缺,熊猫血才是珍稀的。我推荐记者去采访她,还细心地想到,如果只拍她的侧脸,她甚至都可以露面。但她不愿抛头露面,谢绝了。罗拉也不愿意接受采访,如此一来,我当然不应该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报道不够翔实,只占了报纸三分之一版面,但影响巨大,校园里传颂着这个传奇。那段时间,我看到半边莲还是一如往常,去食堂,去教室,去浴室,淡然行走在校园里,只有当人群迎面走来时,她才会把脸微微侧过一点。她应该是自卑的,做出善举后她依然自卑着。我能做的,就是跟她系里反映了她的见义勇为。自动化系要开会表彰她,她坚决拒绝。我知道开会这个事,罗拉就先拒绝了,他说我哪能上台,我连上台阶都费劲。他们两个这个态度,自动化系只好发一个书面“表彰”了事。
是的,RH阴性血,熊猫血,脸上的胎记。这令人尴尬。我悄悄在心里叫她“半边莲”,在我,这是赞美,但其实还是没有忽略她的胎记。学校里女生本来就少,没有女生可以遁迹,更要命的是,自动化系的女生基本是最漂亮的一群,她是天鹅群里的丑小鸭。
她本来就引人注目,这件事情后,竟成了一段时间的焦点。指指戳戳不至于,但聚焦的视线也肯定是令人不适的。可恶的男生,正值青春血旺时节,免不了对女生感兴趣。有数的女生,被他们在宿舍夜话时你推我抢的,根本不够分的。想来半边莲是个例外,有一回一班的体委期期艾艾地来告状,说他们宿舍在闹矛盾,起因居然是那个踢后卫的同学建议守门员去追大熊猫,说他们门当户对,因为他的守门动作很特别,也属于珍稀动物。守门员恼羞成怒,直接指出那熊猫血应该配你,罗拉就是媒人,你把罗拉腰子顶碎了,闯祸了,她挺身而出救命,你们夫唱妇随。两人差点打起来。我连忙制止这大高个再说,把后卫和守门员找来,臭骂一顿,警告他们不得再提罗拉受伤的责任问题。
罗拉的受伤是个谜。他球艺出众,又如此健壮,受伤的是别人才对。最大的可能是争抢头球时被膝盖顶了腰。这事无法追究,也不能追究,虽然比赛是自发的,并非由官方组织,但出了事,学校难脱干系,我的责任更是撇不清。我对罗拉应该算尽到了责任,他三个月不能上课,我借了系里的录音机,安排同学录下主要课程,还让成绩最好的同学给他提供课堂笔记。罗拉没有留级,所有课程还都过了关,他的聪明和努力不可否认,但我也算不无微功吧。
罗拉的身体恢复得极理想,但这事的后续不好。没想到他家人对我有意见,要求追究“凶手”——他们就是这个措辞。系里也有人有意查个究竟,不想刚找人谈话,年级就炸了,一班的同学激烈抗议,说哪有什么凶手,他们众口一词,都说没看清跟罗拉争顶的人是谁。当裁判的一班体委没看清,一班的场上队员没看见,当观众的也没在意;到后来,在一班的气势之下,连二班的同学也说搞不清了。这事激起了风波,只能不了了之,罗拉的父母只能作罢,但他们对我和学校对罗拉的照顾就表现得很淡漠,一种理所应当,你们将功补过的意思。这也罢了,问题是,他们居然都没有提出要当面向捐血的女生表示一下谢意。按半边莲的性格,他们即便提了,人家也大概率不会见面,可连这份感谢之心都没有,还是过分了。
我不能再多说什么,毕竟我作为辅导员,对罗拉的受伤心存歉意。但我总觉得有些话必须跟罗拉说。养伤的那段日子,他面容憔悴,神色委顿,我不好开口。等他返校了,我连他的饮食起居和学业都安排好了,这才敲开他的宿舍——是我调剂出来的一个两人间,房子小一点,但只有另一个成绩很好的同学陪他住。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另一个同学去食堂打饭菜了,我扯了几句闲话,问他,知不知道给你捐血的同学是谁?他说他知道了,是一个女生,自动化系的。
显然他也没有当面致谢。于是我说:你的同学,去女生宿舍贴了一封感谢信,大红纸写的。
罗拉抬头说:这我知道了,他们告诉我,那红纸不一会儿就被那个女生撕掉了。他突然脸上漾出了笑容:没想到女人还能给男人献血,朱老师,这奇怪吧?
他的笑容带着调皮,恢复了他以前活泼生动的表情。我感到这样就好说话了,我说:这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你和她都是稀有血型,所以她的行为很珍贵,不可替代。我期待地看着他。
罗拉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消退。他说:那我得空儿去谢谢她吧。
事实上他确实去了,找到了半边莲——他不会知道这个称呼,但他当然直面了她脸上的胎记。他想没想到“熊猫血”这个词我不知道,但在我的想象中,他的脸上透着古怪,还有一点扭捏。他告诉我,他在路上等到她了,她说这没什么的,你如果再受伤,还可以来找我。
我心里正欣慰着,没想到罗拉突然爆了粗口:我操,他说,我怎么还会受伤!我就这么倒霉吗?
我愕然无语。他接着说:我这是重伤!我就剩一个肾了,再受伤那不是两个肾都没了?这是要我死啊!是哪个屌人顶的我都搞不清,报纸上还写了我的姓,我家乡全知道了,天下人都知道了我只有一个肾了,我还能找到老婆吗……
他带了哭腔,但是没有眼泪。他是在抱怨,满心愤恨。我突然心生恻隐。他的父母曾跟我抱怨过那篇报道,虽隐去全名,却透露了他的姓,我当时颇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还真是我粗心疏忽了。
想起往事,我已经释然了,对自己当年的不老到、欠考虑,对学生们的年少轻浮,都已不再絮怀。但对罗拉伤愈返校后,年级中出的一些事,我当时看在眼里,心中窝火。
那时大课已经结束了,半边莲无须再和我们年级一起上课,但他们还是会在路上遇见,我不知道我的学生们,面对她时是怎样的表情;不过偶尔,我还是听到有人私下里称呼她“大熊猫”,语带调笑和轻佻,这人不是我们年级的,我没有指斥,只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个学期他们正在学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这门课有难度,也有趣,作业的量也比别的课大得多。授课老师正是我以前的老师,我知道他喜欢从买彩票、打牌,一个班的同学里会不会有两个人同日出生之类问题出发,一直延伸到超出概率论范围的“纳什均衡”。他的课实在太生动了,同学们下了课还会议论,他们周末打扑克,常常嘴里还念叨着那些术语。我没事会到他们宿舍转转,见他们打牌,我也会站着看看。一班的体委抓了一手好牌,有望剃对手一个光头,懒懒地甩出一张牌说:我听说熊猫血的人才0.3%,一千个人里面才三个,我们学校里都不见得有十个,真是!他的对家大概牌也好,帮他压住了对手,得意扬扬地接话说:还真是啊,这还只是概率,一个也找不到也可能的,那罗拉这小子就完了。下手的那个拍出一个大鬼,说:奇迹!生活总有奇迹。他抬眼看看我说:我们要歌颂奇迹,朱老师,我们这里出现了传奇,是吧?什么叫天作之合,什么叫天生一对?他哧哧笑起来,他们这是珠联璧合、血脉相连啊!他们全笑了起来。我也微微笑了。不能不承认这件事的传奇性,而且很美好。可他们还在说:合适啊,他们两个正合适。另一个接话说:他们肯定各方面都合适。说着嘎嘎笑了,有点暧昧。他们全都笑得嘎嘎的,像一群鸭子。我品出味儿了,这已经涉黄了。我收住笑在桌上敲一下说:打住,打住!你们在扯淡了。
我出了门,一抬头,正看见罗拉经过。他脸色阴沉,不知道他听见他们刚才的话没有。捐血的那一幕已经过去半年多了,罗拉的生活已基本正常,他不希望继续挂在别人嘴边上,这完全可以理解。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假如他和半边莲真的有缘,生出一段校园爱情来,这故事可真是圆满啊!
我这么想,是因为我那时正在写小说,其实这也充分证明了我那时的小说还没有入门,俗套!我在自己门前略一愣神,那女生脸上的胎记顿时浮现在我眼前,这与圆满爱情显然有点违和。事情果然也没有朝我设想的方向发展,它完全超出了我缥缈的胡思乱想。
几天后的周末,我们年级集体去玄武湖动物园游玩。到了大熊猫馆,几个男生说着什么,指着大熊猫乐不可支,这本来没什么,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引人发笑再正常不过,但两个女生走过去,也笑起来了,她们捂着嘴,一脸娇羞,她们明显不是因为大熊猫而笑,除非她们看见大熊猫在交配。显然不是这样,玄武湖有两只大熊猫,现在只看见一只,正坐在地上吃胡萝卜。我走近一些,听见了他们嘴里提到了一个名字,就是那个我叫“半边莲”的女生。他们在背后取笑她。我懒得理会,但有个男生居然扯着嗓子喊道:花花,你老婆呢?花花和朵朵的名字在铁笼子的牌子上写着,但他们怪里怪气的喊声显然另有深意。罗拉大概也听见了,他不加理会,绕开大熊猫馆走了。
罗拉受伤后,曾要求追查肇事者,得罪了不少同学,这我心知肚明,但他们相处得还算正常。这就很好。他们年少血旺,看完电影《少林寺》《庐山恋》回来,大谈演村姑的丁岚和洋气的张瑜,我十分理解,喜欢美女嘛,人之常情;甚至他们看见大熊猫就联想起捐献熊猫血的女生,我也能够接受,但打牌时说说就罢了,当着罗拉说,女生也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就实在是太过了。离开了大熊猫馆他们还余兴未消,在后面窃窃私语,大意是说“罗球星”的脸上长了一块白斑。
我很火。如果不是看见罗拉脸上确实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块白斑,涂了药还在发亮,我一定会臭骂他们一顿。罗拉住的两人间虽是个特殊待遇,无奈离水房最近,潮湿是显然的,可能真能诱发皮肤病,但是,我也就只有这么大的能力。
我在动物园没有批评他们另有一个原因:两个班自从罗拉受伤后就隐隐有些对立,现场批评很可能是火上浇油,说不定会激起两个班的冲突。万万没有想到,从动物园回来后的当晚,冲突还是发生了。
糟心的事我不想细说,简而言之,下了晚自习后,同学们陆续从教学区回到宿舍,大概十点钟,学生宿舍里有人打起来了。我闻声冲到那个宿舍时,只见得乱成了一锅粥。一个人拿着晾衣叉,另一个抓一把衣架,朝对方兜头招呼。拿衣架的是一班的体委,挥晾衣叉的是罗拉。罗拉的晾衣叉弥补了他身高的局限,一班体委的优势在于他手上衣架有一大把,他胳臂又长,这就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他们都是体育高手,但搏击非他们所长,就是乱打一气。风声呼啸,稀里哗啦,边上有喊的,有拉的,我冲入战局,拦在中间,结果是我左肩挨了一晾衣架,衣架又在我右臂来了一下,衣夹子飞了一地。
伤情谈不上,但事情却也不能算小。几天后,处理结果下来了:一班体委免职,还加个警告处分;罗拉批评教育。倒没有人说不公平,罗拉毕竟受过重伤,言语伤人的又是对方。
这还不算尘埃落定了。不久以后,女生那边又出问题了。二班两个女生中的一个,在女生宿舍走廊里言语间阴阳怪气的,夹枪带棒,针对的就是献血的半边莲。这事一捋就清楚了:挨了处分的高个子正跟她谈恋爱,她愤愤不平,全校的女生就两栋楼,还挨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要为恋人出气,机会太多了。
我第一次懂得了佛家说的“戒恶语”。都还年少无知,恶语背后未必就有天大的恶意,但显然埋藏着无知和轻浮。我把高个子和他女朋友找来,严厉警告他们后果严重:罗拉只剩一个肾,很不幸了,你没轻没重再伤了他,你的警告至少要换成留校察看,开除学籍也不为过。又对女生说:学校禁止谈恋爱(当时确有这个规定),我睁只眼闭只眼就罢了,你还要挺身而出!他的警告处分给你正合适。
这事算是糊弄过去了。我感到很累,这正是我只带了一届学生就坚决要求转岗的主要原因。我内心对半边莲有愧,深感对不起她。她献个血,本是无私之举,可最珍贵、最纯净的血,却引来了别人明里暗里的调笑,只是因为她脸上多了一块胎记。我突然想起了罗拉脸上最近出现的皮肤病,似乎也在右颊,这有点诡异……当时想到这里我还忍俊不禁,有点想笑,这其实证明了我那时跟他们不相上下的轻浮和浅薄。
前面说过,罗拉受伤和此后的余波,是我职业生涯的开初阶段最难忘的事之一。我现在可以说是个写小说的老手了,我当然知道,作为小说,以上的文字是有欠缺的,缺少了对女主角的正面描绘,就是说,半边莲太被动了,她简直就没有动,没有戏。她有所行动,这篇文字才能曲折灵动。但既然是回忆录素材,我只能尊重事实。事实是,不光她没有行动,我也一直处于被动应对状态。她倒是在被一班体委的女友讥讽后,还主动找了我。
其实,说是偶遇更准确一点。我去食堂,她正好吃完饭从食堂出来。她看向我,我也看见了她,正午的阳光下,她脸上的胎记很醒目,秋风飒飒,有树叶飘落下来,有一片落在她肩头,另一片落在她头上,并不滑向地面。她其实长得很周正,如果不是那片树叶提示着她的脸,她无疑算个美女。身材也好,远比校体操队那几个昂着脖子看人的女生更高挑。她迟疑一下,张嘴无声地招呼我一下,跨上路牙,朝草坪上的一棵树走去。
我知道她有话要说。我跟了过去,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浮现出罗拉的脸,他那块白斑,与半边莲脸上的胎记当然没有关系,绝不是同学们私下笑称的“血液传染”,也不是我心里瞎琢磨的“感应”——必须指出,学生们的鬼话属于“绮言”,我的“感应”之说更是“妄语”,都可归为“恶语”。我脸上摆出笑意,故作轻松地走到那棵树下。
为了开表彰会,我曾找过她,她的拒绝很简短。这次她说得很多。声音是好听的,语调也平和,她说朱老师,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熊猫血。以前我没献过血,我怕,但是他快死了。我一点也不后悔。她昂着头,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脸,视线投向远方。通往食堂的路上学生络绎不绝。我连连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支吾一下道:我们都很感谢你,所有人都钦佩你。半边莲鼻子里冷笑一下说:你知道我听说他们打架,我怎么想的吗?不等我回答,她说:我居然后怕,生怕他又被打伤了——我居然!她顿住了,微微笑了起来:我问过我自己,他如果真的又受伤了,再要输血,我还会不会献?我接话说:你会的。她说是的,我还会去。我不是义不容辞嘛,这是命。
有一点苦涩,却也凛然。她面色潮红,眼圈红了。我理应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说:可是他们真的有点过分了。我有个胎记,我是熊猫血,这都不是自愿的。不过献血我是自愿的,可我不喜欢被人围观。如果不是要读书,我宁愿消失,躲在地缝里也好。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半边莲。脚下的草坪上铺的是马尼拉草,有星星点点的小花,我近视,看不清有没有半边莲。我连忙插话说:其实你挺漂亮的,我们汉族人,个个有胎记的,只不过他们长在腰上、胸口,别人看不到罢了。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我自己屁股上就有一块胎记,有鸡蛋大,只不过不好用这个安慰她。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脸上漾出了一丝笑意。朱老师,他们两个配一对儿,也挺不容易的。她说的是一班体委和他女朋友,她说请你别批评他们,这种事情,淡化最好,我们村子里的人,后来也就不再指指戳戳了,他们都习惯了。她叹口气说,我从小老做一个梦,我的脸在慢慢变白。
她自嘲地笑笑。天上彤云舒卷,光线时明时暗,她的神情暗淡下来。三十多年前,谁都没有听说过“整容”这两个字,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见她似乎已经不想再说话,就朝她点点头,离开了那棵树。
我似乎应该说一句,有什么困难就找我之类。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在偌大的校园里,我算个什么呢?她踽踽独行,汇入人流,从此,她还将这么坚定隐忍地走下去。
我不太相信如果罗拉再次受伤,她还会去献血——至少我做不到。当然,这个推测并没有事实来印证或推翻。罗拉此后应该说完全康复了,他还能去打打乒乓球,我还是差他两三个球。两年后他顺利毕业了。
罗拉分配的工作很不错,这当然有照顾的成分。离校时他父母来接他,开着个桑塔纳,他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跟我握了握手,倒是他母亲朝我说了声谢谢。半边莲离校时我不在场,她毕竟不是我带的学生。我一直记着要提醒她的辅导员,不要遗漏她当年得到的表彰,那张纸应该进入她的档案。放下电话,我犹豫片刻,把一班的那个大高个的警告处分从他档案袋里抽掉了。
做完这些,我长嘘一口气,突然想:如果当时献血的是个普通的男生,那将会怎样?假如献出熊猫血的是校园里最美丽的女生,事情会不会是另一种面貌、另一条走向呢?
血液都是红的,但血型差异巨大。人跟人也是不一样的。我当了四年辅导员,那块胎记无疑是斑斑往事中最触目的印记。我曾经据此写过一部小说,写得很差,只记得小说里的献血女生叫陈香莲。之所以重写,是因为忘不掉,而且明白了,过度斧凿是幼稚的。
行文至此,这件事可以放下了、了结了。我心里想,整容早已是寻常手术了,半边莲应该做过了吧?那朵残缺的莲花,理应拥有最完满的花瓣。
倏然一惊:这个念头证明了我至今尚未达到真正的通达之境。我还是对那块胎记念念不忘。当年跟半边莲在树下说话时,我还很在意路上的学生投来的目光,担心传出绯闻来,这会儿想起来觉得自己有点猥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算是个饱经世事的老男人,理应懂得了“世间难得心里美”这句话的真诚,还有它常常带来的怅惘和抚然。也许再过若干年,这件事我还可以再写一遍。
【作者简介】
朱辉,1963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万川归》和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有《朱辉文集》(十卷)出版。曾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汪曾祺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