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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2期|叶临之:天马的骑手
来源:《芙蓉》2025年第2期 | 叶临之  2025年07月11日08:13

乌兰遇到一名诵经人,诵经人告诉他,鹰跑到他的眼睛里了。

这是哈萨克人才能看到的鹰。他的铁骑爬上乌孙山的山脊,诵经人从雨雾里走来,大雨滂沱,乌兰简直看不清他的眼睛。乌兰要离开安格列特达坂了,他得一口气赶到白石峰,接下来,他感觉到这只鹰从白石峰的悬崖一路跟随着他,这三十几道弯的山壁,让他看到自己是雨雾里的鹰,他在雾里盘旋。他没有搭乘诵经人,诵经人要到底下的察县去,而不是去山那边的县城,而且看诵经人装扮,他很可能是从圣祐寺来的。

从乌孙山下来,乌兰都在盘山道中回想他的话,乌孙山的道很险,他想,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次回来县城。

乌兰回昭苏,他是放不下幸福街的马,不过,这些年他从来不说。

雨雾在乌孙山上一直伴随着,等到下了山,草原看起来清朗了,难怪没有提示伊昭公路关闭,否则,就只能从伊宁绕道特克斯过来了。乌兰还在纳闷,跟他走的鹰也随着他下山了,来到绿茵茵的草地,随着那轮月亮在后面乌孙山高高地挂起,鹰化成了水雾,成了一匹白马,在远远的那托木尔峰的衬映下模糊不清了。起伏不定的山峦有轮廓分明的雪山线,衬映着底下这块平原上辽阔的绿茵地,一时,他只看见马,看不见山下的水雾,马和车后面高高挂起的玉盘、近处的屋舍融为一体,这轮圆月照着低矮的蓝色哈萨克屋舍,璀璨的昭苏县城就在跟前。乌兰本想回到县城,就找阿桑去,阿桑离开军马场后,在湿地公园上班,当十来个年轻小巴郎的师父,那么,他就是骑手的老师了,他手头里有最好的伊犁马,宛如神驹的马会让他踏进特克斯河,领略到天山脚下十一月的刺骨寒水,那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呢?乌兰十二岁当骑手的时候就体味到了,只是现在他舍不得县城边缘的家,这同样属于哈萨克人的天地,从天山下来的月光像一道金边镶嵌在叫幸福街的小街上面。

夜晚来了,乌兰加快行车速度,他没有声响地回来了,把铁骑停在幸福街中段的那栋蓝房子前时,仍像惊动了整条街。从邻近院子里传来轻微的鼾声,那是马鼻子自带旋律,抽出来一线线能够看见的冬不拉、能够听见的赛马曲,这让幸福街更安静,连废弃的摇井,由于月光的停留,也看起来更古朴和铜亮些。

乌兰首先去马厩,他得去看看自家的马,打量妻子叶丽扎有没有按照他的吩咐给马加夜料,他在外面养冷水鱼的日子里,叶丽扎就负责照看他的爱马。现在每天早晨,叶丽扎都和他视频,视频里,叶丽扎端庄的美人脸后面,总是那匹栗色的马驹头一个出现,这匹马娃子从幸福街的尽头一出现,就迈开了蹄子,摇起尾巴,咝咝地叫,冲到他家的百十顷草地尽头,等快要到那排白杨树下,它才回过头来对着后面黑如绸缎的母马点头示好。这时,俊俏的伊犁母马一定会在叶丽扎的手上挣脱缰绳,去追赶属于它的小马驹。这对母子走在前头,跟在后面的是六头自信满满的公马,其中有两三岁刚成年的,有五六岁正在壮年的,家里有了这些马,就应了阿桑的话,“嘚,有了自家的,就不需要跨过别家的铁丝栏,也不要偷骑别人家的马了”。阿桑说完大笑,他在说少年时的乌兰偷骑马的糗事,当时没有谁家的草地围铁丝,现在可不一样了,每个养马户的草地都围上了铁丝,马匹一旦跨过铁丝栏,总是发生意外,要不被过往的汽车撞了——那些马儿面对晚上开着亮灯的汽车,总是一动不动,司机稍不留神就出了事故;要不就是马成群结队地散步去了,即使溜到百十公里外的新源,也没人知晓;而且,马与马之间会打架,有被隔壁草场的公马咬烂嘴巴和耳朵的,有尥蹶子踢坏蹄子的;至于那头待产的母马,总是步履蹒跚走在最后,距离下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看起来都是乌兰赶回幸福街的理由,他对小儿子巴图京许过诺,待明年春天冰雪融化后把出生的马驹送给他。

这些满是活力的走马放养在幸福街后面自家的草地上,当他没从伊宁回来,它们从来不越过界限,叶丽扎可以很安心地在家里做她的家务活。

看完马后,乌兰转身到前房去了,他望了望蓝色檐廊下涂成金色的一抹月光,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叶丽扎温好的奶茶和烤馕,随后,他就可以在绣着红黄相间图画的羊毛地毯上美美地睡一觉了。

乌兰作为一名前骑手,现在是遨游在伊犁和阿勒泰之间的雄鹰,他回到幸福街,总是会引起响动。

最开始察觉的自然是他的妻子叶丽扎。叶丽扎是一个温顺的女人,这个温柔、漂亮的女人,他头一次是在县里大赛遇见的,当时她二十岁,在她母亲看来是还没谈过恋爱的大龄姑娘,他呢,二十二岁,在参加一个民族赛马比赛。那匹陪伴了他十五年的乳白色的爱马获得了两千米速度赛的头名,叶丽扎就站在赛道旁边,她也是参加赛马的女骑手,获得冠军的乌兰像英雄一样骑着马往回走时,他拉了下马嚼子,这匹白马也像英雄一样扬起鬃毛,“咴、咴”地叫了两声。乌兰顺着马的目光掠去,一个身穿白色盛装的女孩站在赛道边望着他,他们的目光神奇地搅在一起了,那刻,骄傲的乌兰内心澎湃起来,他扬起马鞭,又让白马跑了一圈。乌兰成了胜利者,只是他没有和姑娘发生直接交谈,但是后来的秋天,乌兰又神奇地碰到了她,是在一个叼羊的表演赛上,他获得了奖品,是一只羊。这回,他主动了,他不想再错过这见过一次就忘不掉的姑娘,他把奖品赠送给了她。他们正式认识了,至于后来,他们的故事就漫长了,要说的是去往特克斯的那片无垠的草原上,他和她生动地表演了一场“姑娘追”,他们嬉闹着。等下了山坡,他俩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记忆多么清晰啊,当时他们忘记了所有,即使叶丽扎的家就在草原后面——那流向特克斯河的一条小溪旁边的毡房就是她的家。那两年间,叶丽扎和乌兰恋爱是秘密的事情,叶丽扎的母亲还是惊讶地发现女儿变了,曾经,这位哈萨克女子发誓不会嫁人,叶丽扎家里没有男孩,作为家里的老大,她执着地认为她要像阿爸一样做个男人。

然而二十年过去,乌兰不再是军马场的骑手,他感受到了世界的飞速发展,从伊犁到阿勒泰,从乌鲁木齐到南疆,他转了一大圈,从军马场退役后,他卖掉了家里的牛羊,从幸福街来到乌孙山那边的伊宁。他做起养殖冷水鱼,在七十七团,在尼勒克,在布尔津,在天然的赛里木湖里,他养起虹鳟、金鳟、大马哈鱼和大西洋鲑,后来,他的大儿子塔里克长大了,塔里克更是成了他生意上的助手。大儿子塔里克也不愿当骑手,这个孩子从小喜欢吃,小时候的志向就是当厨师,后来还真考了厨师学校,从学校毕业后做起了厨师。现在,乌兰让他常住伊宁,经营起一家冷水鱼餐厅,至于顾客,也是来自北京、上海和广州这些天南地北的地方。也就是说,乌兰成了成功的商人,不再是幸福街上那个稚嫩的青年、获奖无数的骑手。自从家里的坐骑换成轿车后,叶丽扎渐渐不太管他的事了,她只是还想像以前一样生活,现在的她觉得在家带大读初中的小儿子巴图京就好,等巴图京长大后,她就可以放心地老去,然后变为乌孙山下的一棵长生树。

不过,丈夫回到家,叶丽扎还是看在眼里。叶丽扎先乌兰起床,等乌兰起床后,他洗漱完了,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大早踏上家门口的铁骑前往七十七团或伊宁,等叶丽扎从草地回来看到乌兰时,乌兰站在院子里那口需要修整的馕坑前面,他从墙根那里挑了好些泥巴来,和起稀泥,然后把稀泥悉数糊在馕坑壁上。丈夫在忙,叶丽扎也没有说半句话,刚才乌兰还没起床,她把家里的马和羊赶去了自家的草场,等到红彤彤的太阳从那托木尔峰的垭口那边照射过来,她已经完成早晨该做的所有工作。这时,暮霭尚笼罩着幸福街,而一溜子白鹤盘旋在绿油油的草地和树林之上。这两年普遍干旱,特别是今年,然而九月底来一连下了几场雨,草场集体返青,草是绿茵茵的,还长起蘑菇,绿油油的草地上,蘑菇一个一个地探出头来,就像四月的春天。以往,每天早上,她做完这些工作,都要用视频向乌兰汇报,彰显她把他托付的事业放在心上,现在他回来了,自然可以减少这道程序。叶丽扎太累了,可她总是默默地承受所有。

从幸福街后面的草地里回来,叶丽扎就一直在厨房里,她要炖一锅清汤羊肉,前一天,她让乌兰留在幸福街的弟弟阿比哈尔宰了一只羊。阿比哈尔曾经也是优秀的骑手,如今是懒惰的司机,开着那辆出租车在昭苏县城晃悠过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说铁壳子车就是一匹马,遛一遛就行了,而且还自满地说,昭苏的烤羊肉两块钱一串,够一家老小一天吃五十串就行了,乌兰为这说过他多次。昨天阿比哈尔宰完了羊,叶丽扎已经把羊肉分割成好几块,她做好了乌兰要回家的准备。

一位客人的到来会打破幸福街的静谧。

下午,乌兰觉得头等大事是要赶到自家草地上去驯马,刚才,他从家的位置瞅了瞅草场上那些燥热的公马,萌生了念头。在他敏锐的目光看来,他三个月没有回幸福街,这些乌孙山下的天马放纵懒散起来,虽然它们是天马,天赋异禀,天性像红彤彤的炭,像最热烈的火,可以让草地欢乐、沸腾,但如果缺乏纪律性,太缺乏管教了,到底只能像随处游荡的风,在绿茵茵的伊犁草地上,只能成为笑话,最终上不了场面。而这对于一匹具有良好潜质能够成为优秀天马的伊犁马来说,才是最可惜的、最致命的。这时,他内心责怪起叶丽扎来,女人到底是宽容的、柔软的,不像他一样以完备的手段来对待问题,更别说像最有经验的骑手驯马了,这是最严苛的方式,属于哈萨克人的方式,让当了不下三十年骑手的乌兰看来,天马成不了赛马,而成了肉马,只能够做成供人食用的熏马肉、马血肠,这才是严重问题。

等到明年春天冷水鱼产完子,他就可以休息一阵,到时还准备去天马文化公园参加技巧赛呢,这是属于小儿子巴图京的成人礼,可见他重燃雄心,他又想当一名纯正的骑手了。这样想时,太阳当空下,那匹两岁大的马驹往草地上一躺,晒太阳呢。他气呼呼地走过去,手掌拍它的屁股,栗色的小天马受了惊吓般踉跄爬起,乌兰把马鞍往马背上一套,又戴上马辔,乌兰把缰绳牢牢地攥在手心,它怎么也逃不掉了。

这是一匹有优良品质的天马,四肢修长,头小项圆,栗色毛发油亮得像刷过油,它乖乖地立在乌兰身边,却在惶恐张望,它望着幸福街的方向,一定在寻找往日为他放牧的叶丽扎,还从鼻孔和嘴巴里哼出两行浓重的水汽。乌兰安抚了下它,宽厚的大手抚了抚鬃毛和鼻梁,小马安静下来后,乌兰攥起嚼子带着它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不停地拍打小马的前腿和后腿,让它的行走更有节奏起来。只有这样,天马的奔跑才更有力量,才能带来惊人的爆发力。“嘚嘚,吁”“嘚嘚,吁,吁”,乌兰轻声呼唤着口令,挥舞着大手,近在咫尺的小马依然听话,照着他矫正的姿态抬腿、放下,而且必须不偏不倚,不能是外八字,也不能是内八字,不这样迈开蹄子的话,乌兰会反复地拍打它。他宽厚的右手总是沉重,像块烙铁一样,一旦贴到马腿纤细的肌腱上,它都会心惊肉跳,肌肉抖动起来。

转了二三十圈后,乌兰的旁边来人了。

不是叶丽扎,也不是懒散的弟弟、司机阿比哈尔,是在湿地公园当驯马师的阿桑,阿桑就像从空中降临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可预料。这也说明乌兰刚才驯马太专注了,乃至忽略了周边的一切。

“阿哈(哥哥),你怎么有空驯马了,难不成还要像年轻时一样?”阿桑拍了拍他的肩膀,过来拥抱。

刚才,阿桑可是足足看了十来分钟,不忍心打扰乌兰。乌兰的驯马绝对是一堂良好的教程,他都责怪起自己,刚才怎么不用手机录下视频,这样他就可以发给湿地公园那些十多岁的学员看了。

“可不,我一看见马走得不是样子,心里就硌得慌。”乌兰说,直到这时,他才完全看清旁边来的是阿桑,他问,“阿桑啊,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老说忙吗?”

乌兰想起自己没有打电话给阿桑,那么是谁叫他来的呢?不会是叶丽扎。

阿桑没顾得回话,他搓了下手,往草地四周望望,肩膀抖索了下,看起来有点冷。

“要不回去烤火吧,进屋去。”乌兰说,他放过了那匹看起来可怜的小天马。

见主人垂下了马鞭,小天马狡黠地甩开缰绳,抬起蹄子的瞬间就蹦出十多米远,发出“咴咴”的抗议,小天马一连串滑稽的逃跑动作惹得阿桑哄笑。

“它都怕了你,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你真要骑它?”阿桑问。

“那还有假,我在等挪威的那批鱼种来呢,这两天有点空当,有空还是要回来看看,也不能一直忙生意嘛。”

“这倒是,还是你行啊,我们天马专属的大骑手。”

他们说着走着,就回到了客厅的火塘边,叶丽扎往火塘里搁了炭,用铁钳翻了下,让刚生起火的火塘烧得更旺些,忙完这些,围着围裙的她又上厨房了。乌兰看了下忙碌的妻子叶丽扎,因有好朋友阿桑的到来,他也始终没有和她说上话。

“阿哈,我来找你,也不是没事上门。前天,阿塔说想你了,你们有两年没见过面了?他说你是最好的骑手,阿塔让我捎句话,他想请你过去我们的夏塔,教教他的孙子,让他的孙子见识谁是天马最好的骑手,否则,孙子早早地跑城里来了,如果不读书,就让他们在夏塔做个骑手吧。

“我估摸,是阿塔想你,阿塔年纪大了,腿也不好使了,他退休这么多年,还是要住在夏塔,怎么说也不来县城。阿哈,你说犯得着嘛,并且,他还要他相中的孙子陪,教孙子骑术,教辨认草原里的草,你说,我阿塔这是哪出,我也是想让你劝劝他。”

阿桑露出忧愁,黑黝黝的火塘,木炭的火星腾升起来,照耀着他枣红的脸。

乌兰迟迟没有吭声,他偏头去看门口,妻子叶丽扎一直在看着他们说话,她没有插话。乌兰似乎也知道叶丽扎的态度。

见丈夫看见了她,叶丽扎无声地走到厨房里,去给他俩端水煮羊肉。叶丽扎把两碗羊肉汤放到桌子上,阿桑恭恭敬敬地叫“嫂子”,叶丽扎点头笑了下,到另一间房去了。

对于阿桑来找乌兰,叶丽扎或许不太高兴,想到这,乌兰更不好说话了。现在,阿桑让他去夏塔一趟,说不定不是一两天的事,看着叶丽扎,乌兰真犯愁。

阿桑的家在昭苏县城洪纳海街的南面,阿桑的父亲依拉勒却一直住在天山底下的夏塔,始终不愿意离开草原。曾经,依拉勒阿塔当着乌兰的面说,如果他死了,他就是夏塔的一棵草,如果运气好点,他会变为星星,用这辈子积下的恩德来点燃穹庐,照亮草原上的毡房。三十多年前,依拉勒阿塔就是乌兰的师父,乌兰拜在这位曾去过北京的著名哈萨克老骑手的门下,才有他后来当骑手的经历。

现在因为阿桑的话,乌兰慌了神,他春天还去看望过依拉勒阿塔,准是他老人家记错了,那么准是出大问题了。乌兰倏然想起在乌孙山的安格列特达坂见过的诵经人。

可是接下来是乌兰忙碌的一天。一大早,弟弟阿比哈尔过来了,阿比哈尔坐下来后,抱怨了一通他那破破烂烂的车,“阿哈,我的铁壳子不走运,撞坏了,去修理厂了。”乌兰的铁骑就让弟弟阿比哈尔借去了,阿比哈尔说要教儿子学开车练手,阿比哈尔给儿子灌输的思想是当一名现代骑手——司机。阿比哈尔走后,乌兰还没喝早茶,见叶丽扎也不像平常一样把家里的马和羊赶出去了,他亲自去厩里,把马和羊赶到后面的草场上去放养。

伫立在草地里,他心里又痒痒的,他手里拿着马鞭,正想矫正因为怕他而离得远远的小马驹的姿态,偏偏他的手机响了,妻子叶丽扎要和他视频。视频中,叶丽扎说,乌兰,喂,你快回来,我们去纳洪海街的肉铺看看。叶丽扎说家里要做风干肉才行了,今年至少得准备五十公斤风干肉,这年寒潮比往年来得早,等铺天盖地的雨雪一来,到时做啥都晚了。

等从纳洪海街回来,把肉腌好挂好,叶丽扎又交代新的事情了。叶丽扎说,哎,中午大太阳,方便清洗大厚毯子呢,今年的冬天不知道是下一米厚的大雪,还是烦人的阴雨呢。

这已经是大晌午,一边是阿比哈尔还没把车还过来,一边是叶丽扎虽说不多话,但不停地催促他陪她做事,好像想把他像玉米棒子一样绑在腰间,乌兰也只能听从指挥。叶丽扎说要清洗地毯,她刚说完就走进了卧室里,只见她正在吃力地掀起百十斤的地毯。乌兰一看,心疼坏了,没顾喝一口茶的他急忙奔过去,他代替妻子,把地毯搬到院子里。他把整整六床地毯搬到院子中央的水泥地上,然后打开车龙头,用喷枪冲洗起来,叶丽扎呢,拿起毛刷干起活来,“唰、唰、唰!”叶丽扎挽着衣袖,紧攥毛刷,弯起腰用尽全力刷掉那些陈年的污垢,让地毯上的图案再次鲜明起来。见此,乌兰也拿起刷子,同时,他更不好意思说话,自己的心思如果说出来,他有点为难。该说点什么好呢?说往年在绿茵茵的草原上那些悄悄话?说那年他在马背上如何赢得她的芳心?他们认识的第二年就一起骑在那匹叫“芨芨草”的伊犁马上了——这原本是叶丽扎的爱马,后来成了嫁妆,从草原来到幸福街,从此,它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小儿子出世的前一年,才完美地走完天马一生的旅程。

洗完家里的所有地毯,正式到了下午,家里来了另外一个人:幸福街的诵经师。

这位七十八岁的老诵经师在幸福街,不,在昭苏县城无人不晓,今天主动来到了乌兰家的屋檐下。

叶丽扎早已经在庭院外等候,那么,诵经师只可能是叶丽扎请来的。

八年前,叶丽扎的父亲倒在诵经人的怀里去世的,作为女儿和女婿,叶丽扎和乌兰经历了诵经人七七四十九天的吟唱。后来,乌兰在哈萨克斯坦参加一次比赛,他依主办方要求驾驭一匹雄壮的哈萨克马不慎摔了下来,大概从这时起,叶丽扎开始和诵经师们打成了一片。这次,叶丽扎邀请诵经师来了家里,老诵经师坐下来闭起眼诵经,真是不比往常,乌兰忐忑起来,猜测叶丽扎的目的,叶丽扎揣摩到了一点他内心的纠结,也算和作为丈夫的他心灵相通了,他们这两天并没有就这个问题讨论过。

下午整整三小时,乌兰都和叶丽扎在客厅,诵经师低吟着经文,祈祷他们在幸福街长久平安,等到傍晚时分紫青色的暮霭来袭,诵经师点亮了油灯,幸福街上空的暮霭在层层加重,乌兰发现他能够看到悬在那托木尔峰上空的落日了。

从幸福街的每一口窗子都能看到天山,能看到天山的最高峰,眼看落日一咯噔一咯噔地下沉,最后的温暖像把火一样即将燃尽,等抛洒完余光,他们将彻底回归高原上的黑暗。而从光明到黑暗,对于天山北麓的他们来说,都有清醒的直觉,这过程只有大概半小时。点完油灯做完仪式,诵经师才忙完诵经的工作。

告别了诵经师,乌兰听到屋外引擎的轰鸣声,阿比哈尔终于把车还回来了。

乌兰只剩躺下休息的气力了,今天肯定不能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夏塔,再说晚上去夏塔不安全,夏塔的夜晚是野狼的天下。到这,他心里既气又想笑,他没起身去迎接弟弟阿比哈尔,阿比哈尔把头探进客厅的门了,看似关心而打趣地说:“阿哈,阿嫂要把你留下来了,你这趟回来我看你自己也想留在家,别出去啦。”

或许阿比哈尔猜中了他内心,可是阿比哈尔一说,乌兰气坏了,他太生气了,他简直想把阿比哈尔大骂一顿,他噌地站起来,果然骂开了:“阿比哈尔,你可还是我亲巴吾儿,你咋到这时候才还车回来,你这不是存心跟我作对不是,我看你是存心的,连你也不让我去,你知道阿桑今天过来是怎么回事?你没听到阿桑的话吗,依拉勒阿塔,可是我亲师父啊,你误我事,可是误大事,到底想干啥?你们今天都想干啥?”

明明可以听到,他后面骂阿比哈尔的话是说给妻子叶丽扎听的,他当然明白叶丽扎的心意。

叶丽扎终于允许乌兰去夏塔看望师父依拉勒,乌兰厚重温暖的大手正停留在叶丽扎的手背上,温存的片刻证明妻子默许了他可以离开,平常在学校寄宿的小儿子巴图京回来了,而巴图京刚好看到父母相拥的一幕。

那瞬间,乌兰转身离开了家,爬上铁骑的驾驶室里去,恰好叶丽扎也要去下阿比哈尔家,昨天阿比哈尔在乌兰这里受了气,气呼呼地走了,她得安慰下小叔子。

从这一刻起,乌兰才真正属于草原,昨天老诵经师来过家里后,他更坚定了信念。

把车从昭苏县城往南面靠近阿克苏的方向开去,回到草原的他才好像回到了以前:他十二岁的时候,他的阿爸和他骑马赶到夏塔正式拜访依拉勒师父。那是怎样的快乐啊,在草地,清澈平缓的特拉斯河引导他,巍峨的天山峡谷迎接他,在舒缓成音符一样的平原、碧绿成湖水一样的林间、五彩缤纷的格桑花丛,他徜徉其中,一个天马的骑手就此诞生了。

他成长为骑手的功劳是独属于依拉勒阿塔的。当年,依拉勒阿塔是军马场的场部领导,有一天,他来到乌兰正读书的小学,要为军马场选一名未来能当骑手的人,学校百八十个男娃子整整齐齐地站在操场上,这名高大的知名骑手独独相中了他。要知道读小学的乌兰可不像后来长大的乌兰,长大后的乌兰魁梧、壮硕,可是当时的他就像草原上最弱小的蒲草,像被遗弃的孤儿。他个头矮小,有点营养不良,满脸皲裂,脸上泛着高原红,像最不受主人待见的树结下的苹果,谁都不相信他未来会成长为马背上的勇士,而依拉勒恰恰做出了选择,这一遴选的结果让所有人都沉默。果然没两年,乌兰迅速成长了,军马场的马奶滋养了他,他的体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拓展,他骑马的水平超越了所有少年乃至青年,最终,他成了优秀的骑手。后来,乌兰的爸爸亲自跑去问这位伯乐当年为何选择了乌兰,乃至连他这做爸爸的人生轨迹都被改变了。依拉勒阿塔的回答是这样的:“一股英灵徘徊在眉间,我看到了英雄库布兰德,那么就是他了。”

确实是这样的,此前,乌兰那在国有牧场上班的阿爸很少回家,他终日酗酒,他认为人生不幸,结发妻子早早去世,生养了两个没人照料的儿子,却像没人要的葫芦,在他心里结成了沉重的石头。依拉勒阿塔的看重,重新激起了他生活的热情,从此,乌兰的爸爸回家的次数多起来了,他不再酗酒,定时把儿子送到军马场,每年夏天,把乌兰带到夏塔的毡房来。十多年的马上训练,让乌兰不只成了伟大的天马选手,能成为去往中亚参加运动会的骑手,还成了颇懂草原习性的专家。他有长年在草原的暴风疾雨中训练的经历,而这难忘的经历让他懂得了草原上的所有植物和动物:最先熟悉的是马耳朵草,别看高原和谷地的马耳朵草绿油油的,大片叶子像肥料给养最充足的菠菜,马儿并不下嘴,马耳朵草和马是朋友,它会指示哪里是牧草最茂盛的地方;然后,他见识了天上的金鹰、河里的鲑鱼、草原的灵狐、天山的雪豹。人到中年的他越发领略到这一神圣时刻了,他加大引擎马力,一路朝草原的深处疾驶而去。

等过了夏塔村,往山里的河谷靠近,瞬间开阔起来的草原地带,他看见了三座单独的毡房,这是曾经多么熟悉的地方啊,现在,这里依然是依拉勒阿塔和他的儿孙居住的避风港。在距离毡房一公里的地方,乌兰停下车来,以前,他来看望依拉勒阿塔,都是这样过来的,他怕依拉勒阿塔看见他的轿车,在依拉勒阿塔看来,如果乌兰不再是天马的骑手,那是背叛了他,并且是终生背叛。乌兰不愿意年老的依拉勒阿塔被这一状况给折磨,他宁可选择隐瞒,而且从内心来说,他还是那位活跃在昭苏草原上的骑手。

“阿塔,阿塔,我看你来啦!”乌兰站在最前面的大毡房前喊起来,他想起少年时期也是这样叩响依拉勒阿塔家的门。

依拉勒阿塔不在,大毡房里只有阿桑的阿帕(妈妈),阿帕闻声,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她打开毡房的木门朝外仔细查看。屋外冰冷而潮湿,毡房里却热气腾腾,铺设了木地板的毡房有火炉,地上有精美的地毯,地毯旁边的桌子上搁着铜茶壶和大海碗,陈设全然不像传统骑手的老年生活。

阿桑的阿帕看清楚是半年多未见的乌兰来了,她牢牢地握住乌兰的双手,乌兰热情地来拥抱她,阿帕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阿帕,我的阿塔呢?”良久后,乌兰才问。

“和孙子出去了,生了病躺了两天,还闲不住。”阿桑的阿帕抱怨起来,她往左边出现冰川的地方眺望,过了好一阵,她才看到年迈的丈夫,连忙指给乌兰看:“人在那里呢,教孙子呢,你看,依拉勒就是这个命。”

乌兰一下看到了,一匹青色的骏马上出现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人,在他前面的是握着缰绳的少年,一老一小驰骋在冰冷的草原上,在去往阿克苏的那条小道的尽头。这简直是一幅活灵活现的画,只见马鼻孔热气腾腾,马尾巴后面腾起一团白雾,有了这团雾气,马就像飞翔起来的赤鹰。

驰骋了多个来回,马背上的依拉勒阿塔也没有停下,见此情景,乌兰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大笑起来:“阿帕,阿塔可是天生的骑手,他是天马的骑手!”

当诵经师再一次出现,是师父依拉勒往生的时候。

那是来年的春上,距离乌兰去夏塔看望依拉勒阿塔还没有半年,阿桑电话告诉给了他消息,乌兰正和大儿子塔里克在伊宁的冷水鱼餐厅里,他听罢,虎口一颤。

看来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得回昭苏去夏塔参加依拉勒阿塔的葬礼。他在夏塔待了三天,一直到依拉勒阿塔下葬,在迎接他们的高高草原坡上,诵经师送过祝福后,依拉勒阿塔要下葬了,阿桑痛哭流涕。乌兰走过来,拍了拍阿桑的肩膀,这个回过头来的中年男人才停止哭泣,那一刻,他们一起跪地为依拉勒阿塔祈福,乌兰更是相信这个天马的老骑手确实如他自己所言会变为天上的星星。

乌兰会记得他独自回家的深夜,身穿白色丧服的他半夜从夏塔回来。幸福街的每一口空气好像都醇厚饱满,草原的月色多么美呀,白天与黑夜混合了起来。他打开家门,朝马厩那边走过去,他想看看又年长一岁的马,马儿正酣睡,他坐在马厩边的木栏杆上,环视着这些梦里的精灵。

坐在马厩边的他睡着了。

【作者简介】

叶临之,198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留学日本,2019年来访学于中亚各国。在《上海文学》《天涯》《山花》《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青年文学》《长城》《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小说百万余字,《文艺报》《文学报》《百家评论》等文学评论报刊对其文学创作有专门评论与推介。代表作有《猎人》《伊斯法罕飞毯》《中亚的救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