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旧时我 ——与《人民文学》的情缘
二十年后,已是2024年的秋天,那本刊载我作品的《人民文学》终于摆在了我的面前。杂志还是那本杂志,小城还是那座小城,我还是我,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二十年的时光并非虚度,我也从未被一些莫名的力量困在那里踌躇不前,这看似一如往昔的表象,并不能将我这些年的所得所获呈现出来。就像面前的这本《人民文学》,我虽不再是许多年前那个饥渴阅读的少年,但不可否认,因为它,我重逢了旧时我,重逢了这二十年来无数个时间节段里默默阅读与书写的自己。
我最初与《人民文学》相遇,是2004年的秋天。那年我从乡村中学考到县城的高中,第一次来县城,见惯了乡野之风的少年,惊讶于县城的繁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那时候从未想到,我后来会定居于这座县城十多年,直到现在。我就读的那所高中的校门口有几个露天书摊,书摊类似于一具巨型抽屉,由许多块杂木板拼接而成,固定于三轮车上,木板的平面面积要超出三轮车车斗许多,显得极不牢固。书籍或平摆一堆,或竖立一排,显得很是整洁,只不过一眼就能看出,里面多是盗版书籍。书摊上还会摆放几摞杂志,其中不乏文学期刊,《人民文学》《诗刊》《中国校园文学》《十月》《当代》《散文》《美文》,那么多种类的文学杂志,令我眼花缭乱,每一本都想据为己有。
就是在那时候,我翻看其中一份期刊,发现了一位诗人的简介,他居住的小城居然与我的小城重合到了一起,多么令人震惊啊——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居然也会有诗人存在。又一日,在翻看另一本读物时,我发现了发表在上面的一篇作品,它的作者居然是本县另一所高中的学生,看简介竟还与我同届。其实那时候,我也在偷偷写一些幼稚的呓语,少年心思,何其羞耻,所以一直不敢示人。幸好,我遇见了那些文学期刊,遇见了县城里的诗人、县城里同届的学生,他们打击了我,又鼓励了我,于是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在刊物上发表自己的作品。
那就从学习别人的作品开始吧。父母给的零花钱很少,我偶尔会用省吃俭用积攒的零花钱购下一些书籍和杂志,购买次数最多的,是《人民文学》和《散文》。那时候,除了课本和配套的学习资料,其它都是禁书,于是就在自习课偷看,持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偷看,眼睛很快就近视了,心里却是满足的。那些《人民文学》,基本都是2000年——2003年的,那几年的杂志封面,是数千年前的青铜器和数十年前的现当代作家们的头像,最早的一本是2000年第7期,封面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像。我迷恋那些饱含沧桑感的封面,更迷恋那些各具特色的小说、散文、诗歌,很多文章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牢牢记住了作者的名字,许多年后,我与其中的一些作者相遇,有的成为了我的朋友,有的成为了我的责编,我讲到他们的那些作品,很多人都已经记不住了。对他们来说,有些作品在整个创作生涯中,可能并不怎么特殊与重要,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非凡,它们深深影响了我,在我看来,那才是他们当之无愧的代表作。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另一座城市继续读书。学校门口依然有旧书摊,这真让人感到高兴。在那里,我又陆续买回一些杂志。印象最深的是《人民文学》2006年第7期,那一期,有龙一的《潜伏》和张锐强的《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一个写得机警刺激,另一个写得悲愤哀绝,不同风格的两篇佳作,我读了一遍又一遍。那是2007年的秋天,《潜伏》还只是一篇短篇小说,还未被丰富为一台爆火的影视剧,但在读过之后,我就深深迷恋上了这篇小说,渴望自己也能写出类似的优秀之作。我开始愈加努力地写作,并尝试着投稿,在刊物上陆陆续续发了一些小作品。那时候就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作品呢。但那时候,我知道自己作品的拙劣,这样的心思,只是想想而已。
又十年,2016年秋天,我到了本县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校长让我兼任图书管理工作。只是小小的一间图书室,藏书不多,且多是儿童类书籍,但在这不多的书籍中,我竟然发现了全年的《人民文学》。那一年,《人民文学》的封面是曾经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名篇剪影,那一个个响亮的作家名字和名篇,曾被《人民文学》加持,后来又用出色的艺术质地托举起《人民文学》闪亮的品牌。
通读了几期之后,我决定向《人民文学》投稿,将稿件打印在A4纸上,到邮局寄出。投了几次后,突然有一天,有位编辑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会送审其中的一篇作品。尽管后来,这篇作品没有发表,但是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鼓励,我隐约感受到,自己就快要摸到《人民文学》的门槛了。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我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气馁——多年前的文学梦依然还在,多年愿望正在一步步实现,辛酸与幸福同时涌上心头,怎能不令人微醺。自那开始,只要有满意的作品,我每年都会向《人民文学》投两篇。这些稿子,编辑时有回复,并提出了恰当的阅读感受,但很可惜,我始终没能通过《人民文学》的检测。
2024年,《人民文学》的陈涛老师在小红书开通了自己的账户,发布了征稿信息,希望能从更广阔的空间发现优秀作品。一位朋友将征稿信息转发给我,鼓励我试试,当时我手头正好有一篇散文,就抱着试试的心思投了过去。不久后看到陈涛老师点评了那篇作品,再之后,陈老师加我微信告知我留用。得知消息,激动不已。又过了很长时间,在整理手机短信时,竟然发现了陈涛老师在加我微信前一天发给我的短信——它静静躺在“骚扰拦截”栏里,被手机系统自动屏蔽分类为垃圾短信。幸好啊,陈老师又通过其他方式联系到我,让我得以与《人民文学》相逢,为这长达二十年的文学情缘画上了一帧美好画作。
我的这篇题为《云少年》的散文,发表在2024年9月的《人民文学》,写了养蜂人的儿子丁云与我一起共同经历的一段故事。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一个到处漂泊,渴望安定;另一个则困于盆地,渴望远方。他们于矛盾中相互感染,互相启蒙,互为依靠,共同成长。《人民文学》的影响力助推了这篇文章,许多朋友都来祝贺我,几个地方的语文阅读试卷用它出题,一些学生也在我的微博、小红书里留言,发表对于这篇作品的阅读感受。我还发现,有人以这篇作品为范本分析《人民文学》用稿风格,甚至还被别人据为己有,煞有其事地说是自己的投稿过程,用来吸引流量。我并不生气,反而为能被认可感到高兴。
从《人民文学》的读者,到《人民文学》的作者,我用了整整二十年。《人民文学》就这样见证了一个“困于盆地,渴望远方”的少年的跋涉与成长。作为读者,我感激《人民文学》让我阅读到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我从中学习着作家们的技巧,感受着那些骨血之作的动情之处。作为作者,《人民文学》让我感受到了开放的姿态,它平等对待每一个作者,始终推出新人甚至素人,让文学生生不息。的确,这些年,我重点阅读的正是《人民文学》发表的新人和素人作品,那些作品有血,有肉,有生活,也有技巧,可以想见,时至今日,仍有很多人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默默书写,默默喜欢着文学。
爱好文学的人,谁心里没有一本《人民文学》呢?最终还是要说到那篇《云少年》——回过头来再看,会发现,多年前的少年丁云就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见证了外界的繁华之后,他突然希望在某个安静的地方停顿下来,比如我现在生活的小县城,正是二十年多前初遇《人民文学》时的小县城。但不会没有变化,我知道我与许多事物更远了,也与许多事物更近了。就像我更能理解与感激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就像我心中始终藏着一位“云少年”。
【作者简介:刘星元,1987年生,山东兰陵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散文》等刊,出版散文集《小城的年轮》《大地契约》《尘与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三毛散文奖、东坡诗文奖、滇池文学奖、山东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