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 带
阿公离世后,我好像就再没回到这里。
那些被我仔细存好的飞机票在日记本里泛白,已看不清去了哪里。我的键盘总停在“订票目的地”这一栏,卡顿在一些空白之处。
那天,经过精细的木雕,“祖厝”两个字大剌剌地悬挂着。你从70多岁就开始收拾你的行囊,在我热衷钻研单反的下午,让我给你照一张相,计划悬挂在祖厝特意空出来很久的空白墙上。清明给阿嬷上香时,你都会用浑厚的关节在那里摸一摸敲一敲,好似在推敲它是否经得住你一生的重量,又担心它把你挂得太久。
这里的太阳很辣,蚊子从石瓦、从泥土里钻到我的脚踝里,叫我烦躁地清醒。锣鼓声钝钝地响,嗡嗡盘旋在我记忆之外。儿时的歌仔戏演了一遍又一遍,你总把我按在小小的木屐椅上,轻轻为我扇去咿咿呀呀的蚊虫。所以,你总像影影绰绰的灰白蚊帐,轻轻笼罩在我的梦中。
像这么辣的日光,圣淘沙也有过。你从祖厝走到新加坡的脚后跟干燥皴裂,撕开的皮肉嵌入不太柔软的沙滩,沉默且庄严地坐进我的无数个夜晚。我把脚指头插入沙里再扬起,细细的尘埃卷起小小的浪。阿公你也会死吗?我歪着头问你。你笑起来的纹路夹着几颗乳白的小沙,跟我当时掉落的小牙一样。我用沾满更多沙粒的手帮你擦拭,那些沙钻入我们笑起来的喉咙和眼睛,把这场发潮的梦弄得挤挤胀胀,似乎容不下更多的回应与声响。
在这座不属于你我的祖厝里,耳机里扬起导览员柔美的讲解声线,我游离在边缘难以集中。你走后,再无人监督我走神的失礼。扬起的手机相机在修缮得过于工整的祖厝抓了几个晃荡的残影,我想你会好奇地背着手在各个角落停留,惊讶于这座古老的建筑物里渗透出的新鲜甘甜的生命力。从我有记忆以来,你就是老人的模样,中山装笔挺在你消瘦而突起的喉结前。在你更老的时候,那里垂下一层薄薄的皮肉,耷拉在被磨得灰黑发亮的圆纽扣上,我想每个人的历史最终都会被卡在喉间。
你离世后,我就不敢再走回祖厝。
那条布满青黄柔软青苔的石阶小道,我总害怕一个人走。你从不欣赏这样的懦弱。有些路总要一个人走,你总这么说,手里却转起跟你一样老得昏黄的手电筒照向我小小的皮鞋。它们被妈妈擦得锃亮,鞋尖柔柔的光像足了你晚年不太聚光的双眸。也许你真的太老了,所以留我一人在下一个石阶里像个困顿的小兽急促地踱步,那里的青苔很是湿滑,你手电筒的光亮越来越孱弱,弱到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回头。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回来的。你站在院子门口挥手,动作却像是驱赶,刺眼的日头穿过你银白的发丝,它们好像促不成日影,连你也变得十分透明。这个景象令我感到困惑,就像很多事情我也都不太想得通。院子门口通往公路的尽头总是最亮的,你像不负责任的牧羊人将我们驱赶,坚信即使在南洋的土壤也会长出肥沃的思想,所以我总在没有你的城市里停留。
那些被我睡过去的时间会流向很多地方,这些地方唯独没有你。飞机航线在空中划出许多柔软的云条,我们在你栽种的木瓜树下看很多飞机滑过,蝉声响响停停。我吃着冰棒吐着冰气,说飞机放的屁像一条很肥很肥的大肠,你用粗糙的手指划去快要从我下巴掉落的冰水,说好孩子不好说屁。我咯咯笑着,又隐约听见你说,那是脐带。等我后来从生物课上认识到脐带,我总懊恼得想钻回那棵木瓜树下接住你的情绪。阿公,你知道的,我隔着视频的荧幕见证过你的死亡,所以你总躺在我最爱的那片沙滩上。我不敢前往,但如果我足够勇敢,我也许可以穿越祖厝回到那片沙滩捡回你,用力抱你在怀中,让夜晚疲惫的浪都沾湿我们的身体。也许我们都会回到母亲子宫里的模样,你也会变成孩童,赤着稚嫩的脚跟我一起扬起一片沙。
回忆这一切都太累了,阿公你应该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希望写下你。
阿嬷死后,你就一直驻足在那节台阶上,把你历史最后的句号留给了阿嬷。以至于,过去三十年与我重叠交融的时光总被搅得太干净又细碎。我试图从这一团情绪中挑拣拼凑出勇气继续向前,但我的身躯总被拍打过你的浪花浸得很潮,意识也开始水肿得裹足不前,幼时的我好像一直坐在青苔上腐烂着。
不回来吗?堂姐问我。我笑着说不了吧,从来都不会有更好的告别。
意识却趴在埋葬你的故土上,我踌躇着脚步不知该不该再次与这片土地产生新的连接。几天的“东盟青年作家中国行”被人来人往的许多言语和思绪挤得满满当当,人却很空旷。许多人的时间流入我的生活,我的也流入他人的。就像部分你的身体,永久地藏入我的身体长出新的血肉,我们的生命在这座第一次踏足的祖厝中交汇,老旧的木桩被重新贴上金箔、刷上年轻的颜料,像一种决心,铆足了冲向未来的偏执与力气。我想,你会欣赏这样的勇气,所以你总长入我的眼睛,直视头顶上大剌剌的阳光,在眼球的晶体里留下光圈,在生活的晃荡中变得温吞且锃亮。
阿公,我又结交了新的朋友,在这片我们都陌生的新祖厝里。我想,他们喜欢你在我身上年轻的朝气,还有待人处事的诚恳与魄力。这种共生关系的想象给予我很多勇敢,我想他们让空中的脐带又变得具体,停留在眼眸的日光又重新照入我的脚尖,即便我不再需要走向那片埋葬着你的土壤的方向。
总要用力地活一活,你总这么说,但年轻的我们都消化不了离愁。我们在日光下,真挚交出无数个自己,又不甘于自己在无数个瞬间死去。所以高歌,所以欢唱,所以企图把很多空气填满。
阿公,我想我已经把你从沙滩拽到了热闹的人群中。你会在我的身体里苏醒,就像无数次别离时的不甘,野蛮生长出新的期盼。
回到新加坡已经有好几天,无数人从我的身体里醒来。我拖着受伤的右脚走向急诊室里疗伤,X光照来照去都找不到淤血的原因,我想,他们都不知道,我早已在那段旅途中痊愈。
阿公,我想祖厝的青苔又变得毛绒且翠绿,空中像大肠一样的脐带还会在无数人的生命里滑过,而每一个人的离去都会让每一个人变得生动且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