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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笔记|李约热:重新编织
来源:《作家通讯》2025年第5期 | 李约热  2025年07月11日08:03

【栏目语】

2024年,《作家通讯》全新改版,推出新栏目“扎根笔记”,邀请在基层一线工作、驻点、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学工作者分享他们对于广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观察与体悟,展现新时代作家和文学工作者“向人民学习”的精神风貌。

重新编织

■李约热

在我刚刚完成的一篇小说里,主人公“我”有这样的叙述:

我来五合村工作已有3个月,这3个月,我的任务是“遍访”。所谓的“遍访”就是一家一户去串门,看看老百姓生活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生病,生病了有没有得到政策规定的救济;有没有人还住在危房里;有孩子的人家,孩子是不是都上学了或者上学了又辍学了。说老实话,开始的时候,我本着完成“任务”的心态进入乡间,随着“遍访”的展开,我越来越感到不轻松。虽然每一项任务我都能完成,随着时间的推移,跟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相比,这个村庄在我眼里慢慢变得立体、湿润、端庄,我感觉到如果不细细打量,细细地触摸,也许就会错过什么;同时我也感觉到,村庄的模样不单单是地貌、房屋、道路、田垄。村庄的模样更多的时候是那些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模样……

这是我写的第十篇以驻村为内容的小说。我2018年3月驻村,2020年4月回城,从驻村算起,至今已过去7年。7年,时间可不算短,可以这么说,7年来我的“视线”一直都没离开过那里。遇到熟悉的朋友,他们问我“最近写什么?”我都是这样回答:“还是村里的那些事儿。”

“值得写的有那么多吗?”

“有的,我靠这个‘续命’。”

这样的回答真的不是在调侃、打趣——如果不写 “那里”,我还能写 “哪里”?

两年的乡间生活,以及离开乡间后持续的乡土题材写作经历,让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借助我刚刚完成的这篇小说的结尾,来描述这样的“变化”:

站在“将军岭”的最顶峰,一眼望去,无数的坟茔泊在草丛里;近百头水牛在岭上吃草。走近牛群,青草被啃食的声音此起彼伏。风吹过来,掠过八角林,掠过密密麻麻的青草,掠过无数的坟茔,掠过高高低低的石头、土块,掠过近百头吃草的水牛之后,在我脑中被赋予新的内涵——风儿被重新编织——被八角树重新编织,被密密麻麻的青草重新编织,被无数的坟茔重新编织,被高高低低的石头、土块重新编织,被近百头吃草的水牛重新编织,最终吹向眼前那可爱的八度屯。

在我看来,最大的变化,是对“重新编织”的能力的渴望。我到乡间工作不久,有一个晚上,我独自在漆黑的乡间道路上行走,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收集乡间夜晚的声音。我打开手机录音功能,一面走一面录,足足录了20分钟。后来回到宿舍,我听这些声音——青蛙、蟋蟀、野鸟的声音和着我的脚步声,就这么响着,足足20分钟。当时我觉得这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声音,我被自己录下来的声音给震到了,我想,今后我的文字必须要有这样的质感。还有一个变化就是,作为一名写作者在经历“细细地打量,细细地触摸”之后,情感会不知不觉地浇注在乡间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之中,对我来说,这是润物细无声般的变化。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又翻出我的“遍访日记”。我想摘录一些,然后再对照经过“重新编织”之后,这些记录怎么样从素材变成小说。

2018年5月7日

五山乡开例会,(乡长)赵精志主持。大新县“周报量化评分办法”开始实行。全乡还有13名学生辍学,其中3名是贫困户(家的孩子)。许达夫书记就近期工作作出部署。会议通报“三保障”情况:

1.危房改造,全乡21户。三合村任务最重,本周开工一户。

2.城乡医疗保险,所有建档立卡农户必须百分之百参保,5月10日前完成。

3.控辍保学,12名学生没有入校,五山两名患病;宾山一个女生在县城打工,有男朋友了,县里下决心“就是有身孕都要动员回来”;天水有三个,文山有一个,文应有一个,连山有一个,都在外面打工。5月10日前贫困户学生全部返校,15日前所有辍学学生都要返校。

各组汇报工作情况。黄勇芳汇报三合村的情况。五户危房改造只有一户动工,四户需要工程队施工,没有劳力。

乡里的会开得长,开到一半我去屯里,跟村委商量区文联5·23志愿者来三合村辅导节目的事。

下午3点多到林森业主席办公室,跟乡长、农老板谈危房改造的事。今年大新县“摘帽”,县里加大补贴力度,以前两万,现在补到五万。五户贫困户家中只有老人、病人留守,没有能力,乡里想请施工队垫钱建房。

岜度屯覃立海队长来办公室说屯里想在池塘建围墙,请予资金支持。

4点多去布马屯赵荣花家(危房改造户),她1940年出生。已打好地桩,今日可动工。下大雨,去罗屯看灯光球场场地平整情况,回来已有6点多。岜度覃立海队长邀去他家,我去阿柏小餐馆买一只烧鸭一些猪头肉跟几位队员一起去他家,跟屯里三位队长小聚,聊屯里的事。屯里最大的问题是卫生太差,养殖户多,屯里弥漫牛粪、猪粪味。因当初建档立卡时谁家是贫困户谁家不是贫困户(大家感觉每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屯里有些群众有意见,以至于把情绪发泄到对村里的工作不满上。这个屯也发生过奇怪的事情,一户人家2016年某天晚餐时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一条眼镜蛇,户主抓蛇拿去卖,其十几岁的儿子几天后失踪,全屯人去找都找不到,至今下落不明……

这是我到乡间工作一个多月的一则日记。加上没有记进日记的满屯跑来跑去的狗和我被屯里的狗咬了一口的事情,后来变成小说《八度屯》(载《江南》2021年第1期)的开头:

一个人进村,确实不方便,语言不通,狗又多。

……

第一次跟汉井主任去八度屯,屯里浓烈的牛屎味让人避之不及。也是那一次,在屯里,不知谁家在酿酒,空气中酒香弥漫。李作家想,一个地方,只要还有酒香弥漫,事情就不会太糟糕;一个地方,只要还有牛群走动猪崽嚎叫,就是没有酒香,事情也不会太糟糕;甚至,一个地方,就是没有酒香也没有四处走动的牲口,事情也不是不可救药。

而在小说《喜悦》(《人民文学》2020年第10期)里,有这样一段叙述:

赵福全回来了。他左手提着塑料桶,很吃力的样子,很显然,他右手还使不上劲。看见李作家,他也不打招呼,黑着脸走去拜“社王”。在八度,李作家经常遇到这样的人,开始的时候李作家还觉得很纳闷,不是说乡下人都热情好客吗,怎么经常遇到这些黑着脸埋头走路的人?他们也不是对李作家有什么意见,是因为家事沉重,消耗了他们的热情。赵福全比去年精神多了,去年李作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躺在自己家的床上,骂省城的那个老板。他去他的木材厂打工,右手被机器夹成粉碎性骨折,影响到胸部,吃不下饭,体重减了十五斤,人变得很黑很瘦。这是他家最黑暗的时候,所谓的祸不单行砸在他头上了——他老婆赵丽花前几年在省城遭遇车祸,腰椎骨折,车主驾车逃逸,事发路段没有监控,逃逸车辆最终没有找到,影响到事故的认定和赔偿,福全打工几年剩下的钱全拿了出来给老婆治病。老婆腰椎治好后留下后遗症,由于车祸影响到膀胱,每月总有七八天小便失禁,必须定期到省城的医院拿药、做理疗。两个人为了求医跑来跑去很不方便,干脆就在省城医院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小房子。老婆小便不失禁、不去理疗的那些日子,就到附近街道的电子厂做零活,每月一千五百元;赵福全则去附近的木材厂打工。赵福全受伤后,老板只付了一万多的医疗费,就不再理睬他。因为没有劳动合同,没有办法只能打官司。对赵福全这样一个几个月就换地方打工的人,哪里有什么耐心去打官司?

上面的叙述则源自我2018年7月23日的日记:

7月23日

9点乡里开例会,开到11点多。之后去岜度屯黄瑞青家。他家三口人都在南宁打工。黄瑞青在木材厂,妻子在快餐店洗碗,儿子在牛杂餐馆当厨师。这次回来是因为弟媳赵秀芹19日晚上9点在南宁出车祸去世带回村里安葬。赵秀芹跟儿子住,儿子在南宁开服装厂,请8个工人,她负责做饭,当晚她去超市买菜遇车祸,家里人当时并不知道,以为是走失了,两天后报警,在太平间见到她……太惨了,她有两个儿子,才刚刚享福,她丈夫也在南宁帮儿子干活。黄瑞青家缺扶贫卡,要补。到赵富全家,全家5口人,他和妻子李雪爱在南宁打零工,大儿子赵存幸在大新希望中学读初二。赵福全妻子李雪爱2016年7月15日车祸腰椎骨折,现在还在治疗(大小便失禁),每个月要到区民族医院治疗。赵福全6月19日在夹心板厂干活,衣服被卷进机器,手臂被夹,中段骨折,胸部受到挤压,住院21天,花费38181元,因为原发票丢失,不能报销,老板也不赔偿,说要打官司。妈妈80岁。

这样的日记还有好多篇,以致后来我在文章里也写道:“感到一点都不轻松。”让我感到心痛的,还有一起参加脱贫工作的人去世。在我给《青年文学》“心连心”栏目所写的随笔《封面人物》里,写到这样一位朋友:

乡卫生院院长汉南,国字脸、深眼眶、高鼻梁、薄嘴唇,每次见我都笑容满面。我第一次见他是报到的第一天,乡里安排我到乡卫生院职工宿舍暂住,他来给我送钥匙。房间在五楼,职工宿舍竣工后这里从没住过人,算是一间“新房”。看着满是灰尘的房间,他有点不好意思,首先去扭水龙头,黑黄的水冲刷着满是灰尘的铝盆,刷刷作响。他说,这个房间算是开张了,水龙头你要反复多开几次,水才能变清,你平时水桶要装满水,五楼水压低,晚上跟早上用水的人多,水就到不了这里。他一边帮我收拾房间一边提问,哪里的?会不会不习惯乡村生活?扶贫很辛苦哦,主要是检查多。院长汉南,他始终笑着,像是接待他的一位轻症病人。这就跟他对上号了。

后来我了解,这个卫生院大概是整个广西最冷清的卫生院之一……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跟汉南交往密集起来。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平时吃饭聊天,我从来没听到汉南跟人抱怨,他表现出一个男人应有的样貌:踏实、隐忍。我对他印象极好,在县乡村干部和乡亲们中间,他也有很好的口碑。就是这样一位隐忍、能干的男人,命运却对他露出狰狞的面容。也许是离开生活现场太久的缘故,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眼看见一位自己熟识的人短期内遭受如此密集的厄运打击,刚刚认识不到半年的汉南,家中的变故让我唏嘘到如今。

海子的诗歌说,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在这里我要借用一下——命运对待汉南太过歹毒,以至于诗意全无:所有的霉运都朝他砸过来,所有的不幸他被迫照单全收。汉南一家五口人,80多岁的老父亲,两个儿子一个读高一、一个读幼儿园,他和妻子都在卫生院工作。大儿子因病辍学,这是第一难;妻子突然有一天流鼻血,去检查,鼻咽癌,这是第二难;父亲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这是第三难。短短几个月时间,不幸的事接踵而至,那段时间频繁的各种检查,汉南并没有缺席,他和我们走村串户,给老人们体检,给精神病人发药,没日没夜到自己的帮扶户家中了解情况。他对自己家的家事绝口不提,永远都是笑意盈盈。再后来,第四难,他自己也查出绝症。汉南没有告诉我们他患病的事,开始的时候还是像往常一样跟我们走村入户,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他没有再端起酒杯,他说他在吃中药,还有半年他就可以“开戒”跟我们喝酒了,工作组的人没有谁知道此时他已经恶病缠身……(《青年文学》2023年第5期)

我2019年2月21日的日记这样写道:

21日上午,到岜度入户,核贫困户去年12月的收入。得知凌晨医院院长赵汉南因病去世,他父亲元月份刚去世。他的一个儿子读高中,一个儿子才3岁……

你说,如果不写这样的“封面人物”,我还能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