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笔记|钟法权:生活才是源头活水
【栏目语】
2024年,《作家通讯》全新改版,推出新栏目“扎根笔记”,邀请在基层一线工作、驻点、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学工作者分享他们对于广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观察与体悟,展现新时代作家和文学工作者“向人民学习”的精神风貌。
生活才是源头活水
■钟法权
深入生活是每一位作家一生都要面对的永恒话题。如何深入生活,究竟深入到什么程度,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切身体会。于我来说,只有深入生活之中,才能交出令自己满意的合格答卷。
只有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才能做到真情实感投入
2020年5月,陕西省作协组织开展了“最美奋斗者”采访书写活动,我有幸承担了“最美奋斗者”先进单位——陕西省国测一大队的书写任务。当时我对国测一大队了解不多,也不知道国测一大队是一个先进单位。在阅读完国测一大队的事迹后,我很是震惊:同处一座城市,对如此成绩斐然的模范群体,我竟然一无所知。是自己孤陋寡闻,还是因为“酒香”藏在深巷里?随着采访的深入,随着对国测一大队这个老牌先进单位的全面了解,随着对他们先进事迹材料的深入阅读,一个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大的英雄群体形象在我心中巍然屹立。
俗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众多行业中,测绘不是一个广为人知的行业,从成立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70年。可国测一大队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创造的业绩,很是令人钦佩,仅取得省部级以上的荣誉就有60余次。国测一大队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社会越发展,他们的作用就越凸显。几十年来,国测一大队担负着生产国家重要的基础性、战略性信息资源的重任,所做的测绘工作与国家的经济建设、国防建设、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国测一大队从成立那天起就与新中国同呼吸共命运,队员们用脚丈量祖国的山川河流,参加历次珠峰高程测量,他们已成为行业内一个敢打硬仗的英雄群体。国测一大队一代代测绘队员离妻别子,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以向死而生的勇气挑战自我、奉献青春、抛洒热血,经受了各种艰难困苦的考验,为我国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1991年4月17日,国务院发出通令嘉奖,授予国测一大队“功绩卓著、无私奉献的英雄测绘大队”荣誉称号。2015年7月1日,在中国共产党成立94周年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习近平总书记给国测一大队6位老队员、老党员回信,充分肯定国测一大队爱国报国、勇攀高峰的感人事迹和崇高精神,对国测一大队作出的突出贡献给予了高度评价。2019年,为隆重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中宣部、中组部等九部委共同组织开展了“最美奋斗者”评选学习宣传活动,国测一大队荣获“最美奋斗者”集体荣誉称号。
虽然国测一大队的办公地点位于繁华都市西安,可因为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测绘队员们工作的场地大多在野外——在荒漠、高原、远离城镇的偏僻乡村。高山、河流、沙漠、高原、无人区,远洋、北极、南极,酷暑、严寒、风雨、大雪、沙尘暴,缺氧、呕吐,离别、伤感、死亡……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于他们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是必须经历的艰难考验。国测一大队几代人在践行中铸就了“热爱祖国、忠诚事业、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精神。这一精神像血液一样,在他们这个特殊群体的身体里代代流淌,同时又像理想的灯塔,照亮他们前行的道路。孤独与寂寞,死亡与悲伤,饥饿与干渴,严寒与酷暑,洪流与沙暴,险山与恶水,这些必须面对的难题,他们总是坦然接受,把生死置之度外,把一切艰难险阻碾压在不可阻挡的坚定足下。百炼成钢,终成正果。他们像战士那样拥有“不怕苦、不怕死”的英雄豪气,把国旗插到珠穆朗玛峰的峰顶,把梦想变为现实,把珠峰高程不断变化的数字写进历史,写进教科书,写进中国人为之骄傲的笑容中。
刚开始接到陕西省作协分派的任务时,我还没有太多感触,随着采访的深入,在与三测珠峰的郁期青、两测珠峰的任秀波等测绘工作者深入交流之后,一个英雄群体的形象跃然纸上。于是,我写出了《为珠峰测高的人们》,先行在《人民文学》2021年第4期刊载。但面对他们的先进事迹、勇攀珠峰的牺牲精神,我觉得一个短篇不足以反映他们全部的精神风貌,无法完全囊括他们的感人事迹,无法尽数书写他们的英雄壮举。我决定放下手里正在进行的创作,开始写一个长篇,讴歌这个功勋卓著的先进典型群体。这一创作选题一经推出,很快得到了相关部门的认可,被列入2023年度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入选2023年度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中宣部2023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
只有与生活碰撞出火花,生活才能给予你回报
是什么让我对他们心怀敬仰?是什么让我激情满怀?除了对高不可攀的圣山珠穆朗玛峰的仰望,除了被他们不怕困苦、勇攀高峰的大无畏精神所感动,还因为我对高原缺氧、寒冷的深切体会,对在高原特殊环境中生活不易的感同身受。我想,只有到过海拔4000米以上高原的人才知道缺氧对人的身体影响是多么巨大,才知道在缺氧寒冷的高原哪怕是普通的感冒,对身体的危害都不可小觑,都让人感到恐惧。
为写好《为珠峰测高的人们》,我分别于2021年12月、2022年8月连续两次深入藏区高原和珠穆朗玛峰周边进行实地体验和采访。让我最难忘的,是10年前的一次高原之行——2014年10月,国庆节后,地点在唐古拉山南侧安多县城的一个兵站。
安多隶属于西藏那曲市,地处西藏北部,是西藏地区的北大门。安多是一个县,但看街道的规模,与北方一个大集镇差不了多少,在海拔4000多米、高寒缺氧、人口稀少的高原,安多像明珠一样光芒四射。
10月的安多,气候寒冷,常刮五六级大风。有风的夜晚,缺氧的感觉愈发明显。不到凌晨4点,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并非为了赶路,也不是失眠,而是因为缺氧导致心慌、头疼、呕吐,实在无法继续躺在床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氧气瓶吸氧。走廊里灯光昏暗,院子里的大操场上,别说人,就连一只野狗、野猫都不见踪影,整个安多仿佛沉浸在梦乡之中。黑夜里,营房周围的山看起来比白天矮了许多。这长长的走廊里,我不知道哪个房间住着人,更不清楚哪个房间里有氧气瓶,所以不敢贸然敲门。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重新回到床上,像虾米一样蜷缩在被窝里,后脑勺如同有针在扎。我真担心自己血压陡然升高,发生意外,就此“壮烈牺牲”在雪域高原。
当天抵达安多的时候,同行的几位作家或多或少和我一样,出现了明显的高原反应。来自成都的一位作家建议取消当晚在安多食宿的计划,继续前往海拔较低的当雄。仕江是散文作家,曾在西藏当兵近10年,他熟悉西藏的地形和气候,知道只要翻过唐古拉山和桑卡山,因高原缺氧造成的身体不适便会减轻。当时,负责随行保障我们的是原总后青藏兵站部政治部宣传科的一位科长,他听了仕江的建议后表示,要改变行程计划,必须先请示兵站部领导。我心想,我们已经从海拔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来到了海拔4700多米的安多,高度降低了这么多,缺氧状态应该会有较大缓解。出于侥幸心理以及怕给别人添麻烦,我说:“既然还需要请示领导,那就不改行程计划了,夜宿安多吧!”
作出夜宿安多的决定后,我们将行李提到早已安排好的房间。不知是心情稍好的原因,还是海拔下降身体在恢复,我们有了食欲,但晚餐也不敢多吃。吃完晚饭顿觉精神好转,出了食堂门,见有战士们在简易活动室里进行各种文体活动,我们便欣然走了进去,与一位老兵打了几局台球。
天很快黑了,月色朦胧。站里的教导员为我安排了一个访谈对象,叫李奔。李奔是兵站的炊事班长,三级士官,人长得精干,干活麻利,能做一手好菜。李奔是四川人,性格开朗,十分健谈。他跟我分享了在冰冻层栽树、驱赶狼群等趣事,还讲了自己几次恋爱失败的经历。他说,恋爱失败算不上什么事儿,真正可怕的是高原反应对身体的影响。他年纪轻轻就患上了高血压,时常头疼,心脏也不好。但奇怪的是,他每次休假回到老家,一个星期后再到医院检查,不仅血压正常了,头不疼了,而且心脏也没问题了。
我对李奔说:“你很了不起,在高原干满了13年,完全有理由申请复员回到家乡。”可他说:“我十分留恋部队,留恋这身军装,我还想再干上几年。”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该劝李奔以身体为重,还是帮他分析守边的得与失。
我住的房间里有两个氧气瓶,一个摆在外间的办公桌旁,另一个摆在卧室的床头柜旁。天冷,我无法坐在办公桌前看书写作,只得早早钻进被窝。因为缺氧,我感到心慌气短,无法连贯性地思考问题,只能闭目养神。房间里的闹钟滴答地向前走着,不到12时,我刚刚进入梦乡,挂在鼻子下的氧气管突然停止了供氧。我心想,离天亮也就6个多小时,挺一挺就熬过去了,一个梦做完也许天就亮了。可没过多长时间,我便觉得心闷气短、恶心、头疼剧烈,一次次无力地爬起来到卫生间呕吐。实在无法坚持下去了,我只好到外间去搬氧气瓶。氧气瓶比我还高,重达50多公斤,圆滚滚的,根本搬不动。我吃力地将氧气瓶斜置,然后抱着它滚动前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氧气瓶挪到了一墙之隔的卧室里。
我躺在床上,吸着氧气,正准备安心入睡,氧气管里的哧哧声又突然停止了。我昏沉沉地爬起来一看,氧气瓶里又没了氧气。面对窗外漆黑的世界,面对钟表上缓慢移动的时针,面对两个空氧气瓶,面对昏暗的走廊,我似乎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坠落,向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我在心里祈祷期盼,难熬的长夜快点结束,哪怕只露出一点曙光,我都要马上逃离这个让我万分难受、生不如死的地方。
黑黢黢的天空像被拉上了黑色的帘布,我急切地盼望着黎明的曙光到来。煎熬之中,时针终于指到了5时,身体的剧烈反应使我实在无法继续坚持。我顾不得颜面,敲开了邻室房门,问房间里有没有闲置的氧气。对方说:“没有。”我再接着往下敲门,是司机的房间。司机说:“我们上高原,从来不用吸氧。”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万分失望地回到房间,呕吐还在继续。挣扎之中,我时不时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真希望指针能走快一些,秒针变成时针,一圈转过去就是一小时。
在安多,我深深地领教到了缺氧是多么可怕。它会让你呕吐不止,让你头痛欲裂,让你全身无力,让你产生濒临死亡的幻觉。
在创作《为珠峰测高的人们》一书的过程中,每当我想起为珠峰测高的队员们在极寒、缺氧的恶劣条件下,负重攀登、测量珠峰、夜宿冰雪之上的情景时,崇敬之情便油然而生。三测珠峰的郁期青,最后一次攀登、测量珠峰时因感冒引发并发症,病情越来越严重。在长达几个月的救治时间里,他以顽强的毅力一直同死神斗争。为了写好郁期青这个在《三测珠峰未了情》一节中略带 “悲剧色彩” 的人物,我专门前往无锡,与退休养病的郁期青老人作了深度交谈,从而获得了第一手感人至深的鲜活素材。
任秀波是我在《会当凌绝顶》一节中写到的重要人物,他是陕西横山人。可就是这么一个外表并不壮实的西北汉子,从毕业被分到国测一大队开始,就一次次征战青藏高原,两次参加珠峰测高。在海拔7500米的暴风雪中,他冒着被冻伤的风险,脱掉防寒手套,完成重力测量任务。在测量珠峰的路上,海拔6500米的前进营地因位置特殊、环境恶劣,被登山队员们称为“魔鬼营地”。然而,任秀波却以顽强的毅力在那儿整整坚守了40多天。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在海拔6500米的前进营地坚守了40多天时,我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有合拢。回想起几年前的安多之夜,面对缺氧的痛苦时,我曾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而任秀波,竟然在如此高海拔、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待了40多天!他和我们大家一样,是凡人肉身,是什么让他得以坚持下来?通过寻根式交流,我才得知他与《平凡的世界》的渊源——在极寒缺氧的40多天里,他靠默读《平凡的世界》度过艰难时光。谜底得以解开,也才有了这个精彩而强大的故事内核。
我之所以把几年前夜宿安多的痛苦经历写出来,是想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告诉人们,所有的生活经历都是文学素材的来源,也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只有基于这些经历,我们才能实现与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同频共振。同样,国测一大队的队员们用双脚丈量祖国大地的艰辛付出,为珠穆朗玛峰测量“身高”的伟大壮举,绝不是喊几句响亮的口号就能达成的,而是需要有敢怀雄心的勇气、“九天揽月”的豪情壮志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抱负。具备如此的决心和追求,他们才能完成从平凡人到英雄的转变。在我心中,国测一大队一代代攀登、测量珠峰的队员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个个都值得国人尊敬和学习。
只有发现生活的真谛,才能写出高于生活的文学
文学作品要想成为经典,深入生活、感悟生活并发现生活真谛是关键。深入生活,感悟其中的真谛,才能创作出高于生活的文学作品。毛泽东主席回到故乡,写下“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以诗寄情,正是对生活的深刻感悟。生活中的牺牲与奉献,是文学创作的宝贵素材。
名著之所以成为名著,除了精彩故事和动人细节,鲜活独特的人物形象也至关重要,像《阿Q正传》里的阿Q、《故乡》中的闰土,都是作品深受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报告文学作为文学体裁的一种,同样需要具备这些要素,徐迟在《哥德巴赫猜想》中,就成功塑造了陈景润这一鲜明的知识分子形象。
国测一大队在野外作业,面临诸多危险,但他们为了测绘事业,不惜奉献牺牲。在艰苦年代,牺牲时刻伴随着他们,先后有46位测绘队员壮烈殉职。《为珠峰测高的人们》努力以记录国测一大队这支英雄群体为己任。他们的英雄情怀,源于对祖国山川大地的热爱。为保护队友和仪器,钟亮其面对土匪誓死不屈;吴昭璞明知留在沙漠是死,仍坚守营地保护仪器;宋泽盛为救战友、护设备坠崖身亡……他们用生命和鲜血,谱写了英雄赞歌。而作家面对这样的故事,有责任也有义务将其记录下来,讲述出来。
国测一大队的故事,是对生活真谛的深刻诠释。发现他们身上的奉献、牺牲精神,是我创作出带有温度的作品的前提。我想,作家只有深入生活,发现生活的真谛,创作出的文学作品才能有深度、有力量,展现出高于生活的价值;才能感动读者,有机会留在每个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