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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5年第7期|谷禾:山海纪
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7期 | 谷禾  2025年07月11日08:00

谷禾,诗和小说写作者。 著有诗集《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世界的每一个早晨》,小说集《镜中逃亡》等多种。

再访净峰寺

几片叶子的集成。枯与寂,

我看到燕子衔泥,筑起肉身之巢。

凭栏处镌刻,可听

岩壁,听松壑鸣泉,听潮落潮起

穿过针眼里的盛夏。赶海人

逐浪,螺壳里回旋惠女走动的环佩之声。

千年鲸落,服饰成图腾,

几度浴火,小寺又重生。

浓雾从浪尖带来仙境,瓦楞刻下斜飞的鸥鸟。

向上即叩问,而佛从不开口。

登石阶而入云,看法相在上,

其诗若众妙之门。居在,室在,床在,

布衣在,桌椅在,植物在。

唯经卷尽失,掌心如捧虚空——

在与不在之间,我恍惚看见了

法体内的舍利——小小的,如婴孩……

净峰的石头,也修出了佛性,

我一次次问,它入定中,只耸了耸肩。

从崇武古城垛上远眺大海

在那里,另一个国度

分界线从碑柱廓开,广袤沃野

柔软而透明,浪涛涌动。蔚蓝的风

吹拂,送来午后的爱情

居民们劳作,只为生息和繁衍

更多时候,它们嬉戏、浪游

在水中放牧蔚蓝的美声

唱诵古老的歌谣和咏叹调

它们自由地徜徉——以眼睛

呼吸,测量声呐与安危

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

变轨的孤独,在同一个时空相拥

海呵,你丰饶而荒芜

总在我入梦后,乘着风的翅膀上岸

又赶在我醒来之前返回

只留下绵绵沙砾,嶙峋的岛礁

岩 宕 记

光影入梦,悬壁的巨石

经历了怎样锋利的

刀斧,留下大面积的伤。

它尖叫的疼痛,比滴水穿石更恒久,

封印入诡谲叠嶂的岩画。

悬岩有多高,疼痛就有多深。

宕水有多深,疼痛就有多深。

红嘴鸥沿浪尖带来神的谕示。

在我向壁顶鞠躬时,

它将分蘖出三张脸孔:

朝云暮雨。水底星空。拱破石隙的半叶新芽。

过小岞林场,有感

一片茂密树林,隐藏了大海。

视野之外,挺拔的树干,在浅水

石隙间扎根,头顶白花花光线,

脚下映出停云的倒影。我疑心

是马尾松或侧柏,有人确认是木麻黄,

比松针和柏叶更细的针状叶,

在鼎沸的光线里微微摇荡。

多年前,惠女在盐滩上栽下它,

如今风在它的枝叶间留下伤痕,

海水随着它的生长,退向目光尽头。

防护堤逶迤曲折,在它脚下。

是汪水的海滩,年轻的惠女

弯腰捡拾,风掀起她的银饰和头巾,

勾勒命运的线条。更远处,

潮涨潮落,杵出浪头的木桩,

亿万斯年的森林残骸,遥对着

木麻黄的奇迹。蜻蜓和蠓虫飞舞,

看不见的捕蝇鸟,从浪尖上,

带回赶海者的亡灵。安静隐身

堆叠的每一块礁片,海洋和大陆

共同编织造物之美,不管人类命运多舛,

仍然沧海桑田,为文明而嬗变。

五 行

一个叫汤养宗的汉子,从大海中央

向葛洪山顶舀水,一勺接着一勺,

他还从动荡的蔚蓝里,舀出涌潮和星星,

要到停下来那一天,大海才归于宁静,

像婴童睡熟,在他脚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暮色中抵达

暮色中抵达时,大海蜷入漆黑。

从远方传来

渔网和铁桨折断之声。

海涂干裂如屋瓦,搁浅的鱼苗

找不见月光的道路,潮水一再后退。

气象预报如瞎子摸象。

每触及一处,手指下

钝刀切割牛皮的撕扯之痛去而复来。

窗外炙热如探汤,隔着

玻璃,想象

向海索命的生民,怎样摸到了水中白骨。

从其手中掉落的铁桨,有的

埋骨成化石,更多进化为新工业时代的重器。

而他们继续为养家出海,踏着

浪潮的白刃,像穿过原野上一垄垄茂密玉米。

劳作的渔人,何曾流露

面对收获的欢欣?

只有出走的逆子说:“我写诗,

是为了凝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①

还一遍遍絮叨:“我父亲

用手杖点出的线,留在萨第蒙海涂上

是另一种东西,海水冲刷不去——”②

俯拾尽是垃圾、沉船碎片、贝壳,以及鱼的腐尸。

唯你,终将抵达无人岛一角,

眺望远海和灯塔,

从生锈的望远镜里

看向彼岸——那里的日月同辉,生死茫茫。

——又一群赶海人,

两手空空,被最后的落日送回海岸。

注:①②均引自谢默斯·希尼诗。

唯 水

此刻,黑夜还没把翅膀收拢,

日出浸在蓝鲸的子宫里,

赶海人的清早,比一百年更漫长。

流沙携带大海的音箱——

黎明像一面渔旗,风撕扯着它的

词语,一半留给灯塔,

另一半留给无人值守的岩礁。

此刻,蔚蓝悬停树叶港尽头,

目海尖像群岛的外一首,

寄生的藤壶,踩着龟背登上了峰顶。

此刻,唯水不老——

它带来潮汐和强热带风暴,

也带来塞壬的歌声。

珊瑚变幻的炫色,照亮

一千六百公里的孤单,另一头蓝鲸

为走失的爱,呦呦哀鸣。

霞 浦

霞浦像一面鼓,等待着

奔跑者的脚步擂响。

最早的日出,照彻深不可测的蓝。

赶海人抱紧汗水和盐,跑过光线的

球形切面。岛屿无言——

愈去远,愈孤单。寄居蟹

守着变黑的岛礁,背负的螺壳日渐瓦解。

风磨着利齿尖牙,越来越急,

海浪在失去最后的忍耐。

你脚下的流沙,除却柔软和沁凉,

还留着古沉船最后一声呼救。

你相信奇迹已出现,大海在醒来——

它将徒步穿过太阳系,走回你荒芜的心脏。

峡 谷

美,如画卷。徐徐展开——

蓝天。青山。太阳和云朵,一起跌落江水。

风从远岸吹来,有乱石的锋利,

穿过潮湿的甲板和船头犁开的浪尖。

你倚靠的船舷不停地摇晃,

在进入一首诗后,它是否因此

改变了内部的纹理?如同你张开

臂膀,借一滴水,把天空和群峰尽揽。

有留守的白鹭,掠水而起飞,

穿过夹岸的摩崖,

恍如飞瀑的注脚,或天光云影的独白。

你说峰峦入云,如命定的棋子,

落向人的边界。船行

至此,我看到了一首诗

反复确认的世界:江水汤汤,是你

随手一指的花开,也是流淌在我心中的翠柏苍松。

潮 信

仍有潮信,自一粒沙子

涌起,携星月

旷野——奔腾,澎湃,冲撞,退却,

一遍遍寻访、叩问,

消失的涌金门,暮鼓晨钟里的六和禅寺。

——它沿江向上,却不是

魂兮归来,唯堤坝蜿蜒,

以晒盐和蔓草,给予你涅槃的慰藉——

所谓生死,逆流而上,

或顺流而下,眼见尽是苍茫的入海。

而观潮者云集,远远望见

浊浪排空,如破雪揭竿的大鲸——

有传音千里的美声,也有

穷途末路,卡在咽喉的垃圾和岩礁,

一次次,一年年,去而复返,

绝不只因为,缺少上岸的最后力量。

——爱至此,恨至此,丧家至此,

凡潮声入耳者,皆于刹那间看清了自己。

凡潮信给予的,一缕月光

也素手相传。唯夜

太深,观潮者认作了潮汐之间的一地霜白。

城 市 之 眼

从这里,群山删繁就简

天空向大地鞠躬

暮霭中的山城,廓清一条光的大河

烟岚袅袅,一树树攀枝花

在风中舞蹈

到了四月,更多的

蓝花楹,像坠落凡间的爱情

而尘埃宁静,蚂蚁在搬动山丘

并不因卑微

而看轻自己,花下的环卫工

从汗水里,悄悄抽出了飞翔的羽毛

楼宇向上生长

众鸟穿梭

带来江风和春潮,也带来琅琅书声

每一个出入的人,都带着

烟火人间的无限深情

——我想停下来,张开十指

以山川为琴

轻弹一曲,四个季节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