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7期|朱日亮:四眼哲学
“哎,我说,你知道四眼狗吗?”
“四只眼睛的狗?没见过,有这种狗吗?怎么想起了这个?”
“还有酒吗?想听故事得有酒,啤的也成,就啤的吧。”
一
小学读七年我才上初中,那一年我虚岁十五。不光我一个,我们那一届都读了七年。
我一入学,初一六班从“大痦子”李向群开始,一多半的同学认定我是个不合群的人。不合群可不是小事,那可是要命的事,特别在我们六班——六班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不光六班,全年级都来自五湖四海。五湖四海是“为人民服务”里的一个词儿。我们八·一八中学是个新成立的学校,同时期还有所中学叫“八·二六”,瞧瞧,八·一八,八·二六,就像双胞胎,也像亲哥俩,两所中学都归联合化工厂管辖,厂子很大,有一万多人。我们这一届生源是从全市四十多所中学调过来的,调前谁也不知道——那年小升初,清一色是你家在哪个片区,就分到哪个片区的中学,八·一八中学破了例,除了郊区菜社的同学,一大半的学生不在这个片区,“五湖四海”的意思是:我们来自四面八方。
学校建在市郊,四排一模一样的红砖房,没有院墙,在理当有院墙的地方种上了杨树,满天飞絮那种杨树,起风的时候,杨树的叶子会哗啦哗啦叫,就像班上同学哄我一样。不夸张,开学第一天,我刚走进教室,就听到一声呼哨。
“哈,四眼!”
李向群带头,全班同学炮弹一样轰地爆炸了。
我被他们轰得四分五裂。一开始我还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四眼是谁?他们是轰我吗?我有什么可轰的?我怎么是四眼呢?我不由得认真打量自己,那时我一身仿做的绿军衣,鞋是解放胶鞋,也仿的军鞋,我没看出哪里有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很快我发现,他们的眼神所指的确是我。老实说,当时我不认识班上任何一个同学,包括“大痦子”李向群。
直到我同桌一个叫楚兵的男生双手团成两个圈,放在眼睛上比画,我才知道他们是轰我。老天,全班六十多个同学,只有我一个人戴眼镜,当然了,也只我一个人是近视眼,他们呢,眼睛个个是一点五,比得上狗的眼睛了。
四眼,四眼不是狗吗?学校附近,我经常看到那种四眼狗,两只眼睛上面有两个黑点或白点,看着就像长了四只眼睛,和别的狗一样,它们成帮结伙毫无章法地窜来窜去,个个开心得要命。李向群那一声“四眼”,把我的面子丢尽了,就像我长了一身癞,是一只癞蛤蟆。那一刻我甚至想一头撞死。
这还不算,还有第二次。我第二次被起哄与第一次间隔不久。
我们的学校距我家大约三公里,徒步要经过一大片菜田,涉过一条没有桥的小河。当你气喘吁吁看到一排排红砖窑的时候,我们的八·一八中学就到了,它鬼一样躲在砖瓦厂五车间的后面。说鬼一样,盖因学校完全被五车间遮蔽了,说躲,我觉得可能是由于角度问题,但“大痦子”李向群不这么看,比如那家伙有点鄙夷地看着我,说:“角度是什么鬼?是你四狗子眼睛错环了。”
我又成了四狗子,这鬼成心和我过不去。后来我发现,李向群习惯在人群中选出一个攻击的对象,就像戏台上的“丑”,他不需要角度,或者说,他只有一个角度,那就是和他们一样,或者不一样;没错,只要和他们不一样,你就是那个“丑”,找不出那个“丑”,他活不下去,他总这样。
可我觉得还是角度问题,不是我犟,若是从农村学生的来路那边看——他们全部住在北面的长发乡——他们来八·一八最先看到的是杨树林,之后是学校,五车间完全被杨树林遮住了,除了那支孤单的大烟筒,那是一支很老的烟筒,据说它至少有五十岁了,也许更多。
有一天在教室里,窗外杨树哗啦啦响的时候,我翻开课本,随口读了一句“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那天刚刚发了新的课本,语文、数学、历史、政治什么的。
李向群就在我的后面一排,这鬼把嘴歪到一边,脸上那只巨大的痦子颤颤的,几乎要掉下来。
“你个鬼啰唆不啰唆?”
李向群这么一通乱讲,立刻有几个女生捂嘴笑,班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他们的笑声再一次淹没了钻天杨的哗哗声,淹没了班主任曲LOG的声音,那会儿他正在解析什么方程。曲老师是个胖子,开学第一天我们就看出他戴的是假发,对于我们全校,假发绝对是个新鲜事物,两堂课下来,曲老师成了曲LOG。
“LOG,曲LOG。”——李向群挤眉弄眼亮起他的公鸭嗓。
曲LOG当然是小菜一碟,没错,那几年六班的头儿是“大痦子”李向群。
我决定和“大痦子”干一架,必须干一架,不干这一架我日子没法活,不干一架我只能死路一条。在干一架之前,我想了很久,我不能不想,必须想,第一,李向群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入学前在社会上混过,有一肚子社会经验,这家伙以前练过八极拳;第二,李向群在班上有一伙人,那伙人都听他的,班上绝大多数都听他的,他是班上的宋江。
和李向群比,我没有优势,也不是一点没有,我跤摔得不错,六班一半男生摔不过我,别看我个子小,我通常总能以智取胜。问题是摔跤是摔跤,干架是干架,摔跤是闹着玩,干架可没那么简单,男生们干的都是狠架,鼻青脸肿是轻的,出血不算事,三天两头就有人动刀子。这也不是我最担心的,我不想当班里的“丑”,那滋味特不好受,比死还难受。
如果不叫我“四眼”,鬼才乐意干架,我的意思是干架一点不好玩,你想啊,谁高兴好端端被人在肉上扎一刀?
为两棵枣树就干一架?我当然没那么傻。我和李向群有的矛盾不是一天半天了,“四眼”的外号入学第一天就扣在了我头上,那正是拜李向群所赐,我被这家伙盯上了——我是三百五十度近视,侧面看镜片差不多有五六圈,正面看也差不多;之前我说过,在六班,甚至在整个年级我都是独一份,从我当上“四眼”那一天起,我就成了六班的一个怪物,唯一的怪物。
我不是遗传,我怀疑近视是从我集邮开始。不是我吹牛,我的三本纪念邮票册不光班上绝无仅有,我敢说全年级也找不到对手。全套鱼票、花票、猴票、《梅兰芳》、《全国山河一片红》、《中国古生物》、《毛主席去安源》、《攻打冬宫》、《第二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诺尔曼·白求恩》、《户县农民画》、《法布尔》、《支持英雄的古巴》、《中国古代建筑——桥》。我连墨西哥、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越南的邮票也集到了。还有《老子》《哥白尼》《尼亚加拉瀑布》《莎士比亚》《狮身人面像》《拉伯雷》《马勒》《帕特农神庙》《鲁迅》《关汉卿》《歌德》,这些邮票让我游遍五大洲四大洋,我的地球之旅,也许是文化之旅就来自这方寸之间。集邮真的过瘾、带劲,集邮让我废寝忘食乐此不疲,只知有汉不知魏晋。集邮把我集成了哑巴,我终日一句话不说,终日埋头于我的邮票,我眼睛红得像兔子——到了晚上,家中的灯泡如同一团鬼火,那时我不得不动用我父亲的放大镜。想象一下啊,开裆裤才扔几天,小屁孩眼睛扣着一只放大镜,脑袋贴在桌子上,不是个小妖精才怪。
秀郎架是我妈带我配的,同一天我妈也配了一副,她是远视带散光,那是我五年级的时候。好几次我想把眼镜扔进厕所,不戴了,我试了几回,不成,即使我坐教室第二排,我还是看不清黑板,黑板上那个LOG总被我看成一副缺了腿的眼镜。
这之后,“四眼”又变成了四O、四狗子、四8、柿饼、二饼、老四,很长一段又成了“四翻译”。“四翻译”是他们从电影里学来的,记得那个戴眼镜的胖翻译吧?对,就是那家伙——李向群超水平发挥了他的想象力,班上同学把“四眼”叫得滚瓜烂熟,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班上有一个朱日亮。要命的是,只要他们喊“四眼”,女同学们就捂住小嘴哧哧笑。你想象不出那一刻我的感觉有多么悲观,想象不出她们用余光看你,或者把眼睛从你身上飞快地掠过去,那一会儿我是多么绝望,别指望她们会把眼睛停留下来,才不会!人家盯着“大痦子”呢,盯着他们那一伙。
他们人多。
“四眼”成了我头上的一道紧箍咒,成了我的法定名词,我成了臭大粪。问题是给我起了十多个外号的李向群还当上了班长,对了,是当上了排长,那时候班级叫排,年级叫连。放到现在,李向群刚上初中就当上了少尉,说不定还是中尉,一杠两花。真是,雷锋还没当上尉官呢,在邮票上他的领章没有军衔,他只是个上等兵。排长一当,“大痦子”这鬼精神头冲上了天,只要点名,他从不喊我的名字。
“四眼!”
必须和他干一架。
二
比较起来,他们叫我“老四”我还能接受,但“老四”是最短命的一个,而“四眼”却是喊得最久的一个。有时候,我只好把“四眼”当成“老四”听,没辙。
他们人多,而我则是独一个,我不在任何团伙之中,他们不带我,他们球一样把我踢出去了;反之,李向群那鬼闪电般纠集起一大帮男生,他们清一色仿绿军装、白球鞋,不管上学放学,他们总是一起来,一起走,或者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如果碰上我,无数个“四眼”会向我飞过来,狂风暴雨一样砸过来。
“四眼——”
“四眼!”
去学校那一段路让我特别恐惧。问题是我总能碰上李向群他们,我躲不过去,我走投无路,我常常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网中的什么小兽。我发誓不再走他们那条路,我发疯地在那一带找路,没错,我要另辟蹊径。我找了很久。
那之前我宁愿绕弯路、走远路,如果涉过那条小河,从农村那边也能到学校,问题是那条河严重污染,谁见过河水是血红色的,或者黑色?那条小河终日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有两个月,我在民居和野外窜来窜去,有时我会跳过化工厂大墙,穿过巨大的厂区,也有时候我会溜进菜地,我常常带着一身污泥一身臭味回家。
“野哪去了,你?”我妈揪住我的头发,其中一绺还是不听话地从她的指缝中钻出来的,她骂我,我由她骂,不理她。
我终于发现了一条小径,那是一个小雨天。小径的起点在联合化工厂东大墙旁边,它要穿过两大片菜地,要穿过化工厂的污水排泄区,要经过两个巨大的人粪池,晴天的时候粪池会咕嘟咕嘟冒泡,粪池的巨大让我吃惊。
那条小径其实也不算一条路,除我之外没人走它,它的终点是河边的那片滩涂,那儿距离学校的确很近了。因为要穿过两大片菜地,因为泥泞、腥臭,因为乱草和垃圾,没人愿意走它,它被遗弃了,是我把那条小径蹚出来了。
有了那条小径,我反而愿意上学了,这之前我不止一次逃学,但我不能总逃学,晓得我逃学我妈可不止骂我“野哪去了”,她会打死我,她会被气死,坚持让我上学是我妈的既定方针。后来我发现,其实一个人走也很有趣,天气好,或者顺风的时候,我索性不去学校,我会躺在野地里睡一觉——我常常要睡一觉,哪怕我身边是蝇蚊乱飞的污水坑。通常这里很安静,但有时这里又很热闹。那时,我耳中会传来嗡嗡的虫鸣,我很享受那种躺平的时刻,它给我一种独享宇宙的感觉,在这里,没人喊我“四眼”,也没人撵我上学,我无拘无束,我差不多就是这里的王。
孤独让我保持了童真,当然偶尔也会寂寞。有时候,突然会有虫子爬到我脸上,或是飞过来撞到我脸上、手上,或身体别的什么地方,我不驱赶它们,任由它们留在我身体上,与我肌肤相亲。在那条泥泞的小径,我能看到很多爬行小动物,蚯蚓、螳螂、蚂蚁、屎壳郎;飞来飞去的昆虫,蚂蚱、蜻蜓、瓢虫、蝴蝶、蜂子,搂抱在一起的蝈蝈,说不清名字的小鸟,水坑中游弋的水蜘蛛,在那么臭的水坑里它们居然能活下来,还活得很安逸……我与这些家伙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我不止一次碰上过耗子,大小都有,有时候它们“嗖”一下穿过小路,有时候它们动也不动,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我,像要和我搭讪,我向它们走过去,它们往往掉头就跑。有一次我甚至迎头撞上一只黄鼠狼,通常我们叫它黄皮子,没想到它有那么长的尾巴。它速度奇快,闪电一样从我眼前跳了过去,我几乎没看清楚它,但我确定它是黄皮子,不是它,谁会有那么漂亮的尾巴呢?某一天在小路上我决心跟踪一只小耗子,我要看看它能跑到哪里去。它先是如一座小小的雕塑蹲在小路上,不眨眼地盯着我,忽然,它钻进草丛里,我也钻进草丛,它钻出草丛,我也钻出草丛,它突然停住,像在等着我,它一下子又钻进一个小土洞里。那个土洞眼比酒盅还小,我这样的体量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这就没办法了。我在洞口守了一会儿,它没出来,我又等了一会儿,它还是不出来。我断定我等不到它了,想不到我正要离开,它钻出来了。它趴在洞口,还是眼也不眨地盯着我,小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看着我,像两颗小星星。
我不忍心再跟踪它了,我和它道了再见。
天哪,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李向群!这鬼一跳一跳地走在路上,像那只失踪的黄皮子,又像一只老袋鼠,澳大利亚邮票上那种。这家伙怎么也走了这条路,不该呀,这鬼该领着他那帮人呼哨而来呼哨而去啊?“大痦子”在我前面一晃一晃,我在他后面屏住呼吸,我不想超过他,不想让他喊我“四眼”。走了一会儿,我忽然血往上涌,咚咚咚心跳起来,这鬼一个人,天哪,他是一个人,我不正要找他干一架吗?现在我在暗处他在明处,他完全不知道后面有个我,该着这鬼倒霉。
我猛地冲过去,狠命给了他一棒子。我甚至没看清棒子敲到他头上还是后背,总之他的身体发出闷雷一样的巨响,“大痦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发了一会儿怔,之后慢慢转过身子。
“四眼!”
娘的,他还骂。他眼中露出面对敌人一样的神情,那颗“大痦子”像一坨鸡屎。我转身就跑,“大痦子”跳起来追我,他一边追一边骂。
“四眼,你个狗四眼!”
我知道我无论如何跑不过他,这鬼有鹿一样的两条长腿,他很快就会追上我,只要追上我他能干死我。但我跑不动,我的两腿像灌了铅,娘的,我要完蛋了,突然,我看到了那个耗子洞,先前那个小老鼠在洞口向我招手,我猛一弯腰就钻了进去,洞眼细我腰粗,我几乎被卡住了,能听得到骨头发出咔咔的声音,终于我还是挤进去了。洞里好黑,让我窒息,渐渐里面又宽敞明亮起来,我在洞里待到晚上,耗子们待我如同一个尊贵的客人,它们两手合十向我作揖,捧出青豆子给我吃,又站成一排跳起了集体舞。
后来,引我来到洞中那个小耗子问我:“你的邮票里有老鼠吗?”天哪,它竟然知道邮票!我不好意思地回答它:“没有老鼠,有金鱼,对了,有鹰。”
“鹰啊。”
它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
原来是做了个梦。
三
究竟给了“大痦子”一棍子还是两棍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初二刚过,我们等来了挖地道——说我们,还不如说是我本人,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怕他李向群,也不对,我有点糊涂了。
十九中的地道从七月开挖,地道围着整个学校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它的半径远远超过学校的半径,形状是一个超大的6字形,那个弯弯的指头连着城里的地道,它意味着学校的地道不是孤立的一环。学校对地道的要求是深两米五,宽一米五,红砖护墙,水泥券盖顶,券顶要压实一层厚土。
我看过分省地图,辽宁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地图,我们那个小城位于东北的中心。东北是黑土地,学校是不是位于小城的中心呢?不知道,我没有小城的地图,我倾向是,但也说不定,很多事情都说不定。果然,地道开挖,挖出来的是清一色的黑土,以前我从没仔细看过那些黑土,它们颗粒饱满,油汪汪的。后来我知道黑土是地球上极为稀少的土壤,本土纲包括砂浆黑土、潮土、石灰土。1985年,初拟的“中国土壤系统分类”将其列为独立土纲。黑土性状好,肥力高,有机物质含量在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有着厚厚的腐殖质层,适合万物生长。
挖地道让全校师生兴奋起来,包括老师和女生,特别是女生,她们那样子如同过节,她们时不时就会尖叫,她们一尖叫,男生们就打口哨。
开挖时,每个班级由一个瓦工师傅带着挖,他教我们和灰、垒砖、架券。垒砖我们没人干过,泥水活我们也没干过,架券不必说。把红砖一块一块垒起来需要技术,把水泥券顶架起来也需要技术,好在有那个瓦工师傅,那些日子的确把那师傅累得够呛,六十多名学生,上百米的地道呢。为了赶进度,有几天,李向群从班级接了两只二百瓦的灯泡,他带着人连夜挖,有十来个女生也参加了,她们还带来几双胶靴、几把筒锹——知道筒锹吗?长方的,弯弯的,就像一个迷你的天线——我们班那一段早早就挖出水了,泥水中女生们雪白的小腿就像莲藕,幽深的腚沟如同一弯月牙。筒锹真是好工具,挖土不费劲,脚轻轻一踩锹肩,“哧”一下就挖进半尺,就像切蛋糕一般爽快。男生们穿上女生带来的胶靴,有的大有的小,合脚的几乎没有。穿上胶靴的男生们咋咋呼呼,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出他们特别兴奋,那样子就像狗啃到了骨头。
夜战第二天曲老师也来了,他带了圆规、曲尺、手电筒。
李向群把曲尺往空中一扔,杂耍一般在后背把曲尺接住,之后眼睛落在某女生的胸部,说:“没用。”
曲老师就跳进坑里挖土,没一会儿他就挖出一身大汗,他摘掉了帽子,天呀,原来他头上一丝不挂!他真实的光头看着一点也不真实,就像头上扣了一只瓢——我们还是习惯他戴发套,或者戴帽子,戴帽子他才像曲LOG 。
夜战“大痦子”说了算。我想参加夜战,我狠心给了他一套猴票,我不是拍他马屁,真的不是,我太想参加夜战了,我要给班上留个不一样的印象,包括女生。李向群那鬼如同一个账房先生,他把邮票放在眼睛下面看,又放到鼻子上闻,大痦子几乎贴在猴票上,他不说让我夜战,也不说不让我夜战。
“你个色鬼,贿赂我啊?”
我哑口无言,他说我的宝贝猴票揩腚都不够,必须干一架。
班上的挖掘进度超乎寻常,一百多米已完成一大半;这还不算,李向群在班级那一段地道还挖出十多个枪眼。
“不光能防,也能战。”
他趴在枪眼后面得意扬扬,曲老师摸着光头看着洞眼笑。
“你那不是死洞眼吗?”我同桌楚兵不解地问。
李向群两个指头比成手枪瞄准楚兵。
“你懂个六?手里有枪,早晚用得上,到时候现挖,等着吃枪子吗——叭勾——阴天乐去吧你。”
阴天乐?虽说楚兵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却有这么一个雄赳赳的名字,可惜楚兵患有白癜风,一张脸总是白成一张纸。“阴天乐”是“大痦子”叫起来的,想不到李向群那一声“叭勾”,对面的楚兵应声而倒。
我发现女生总喜欢崇拜强者,即使强者欺负弱者。她们看“强者”那种眼神让我十分不爽,我的意思是,“大痦子”那个鬼对女生们很有吸引力。
李向群没算计到,一个月以后突然下起一场大雨,大雨连下三天,挖好的地道就像泡在水里的蛋糕,这一段那一段,都塌了。学校那一带,如同巨大的泥石流冲刷下来,那些泥水里的红砖、洋灰包、水泥券顶,横一个竖一个就像一具具尸体。沮丧弥漫整个学校,有不少女生哭了;李向群那只大痦子越发黑了,他发疯般在地道旁跑来跑去,“完了完了”——他发出狼一样的惨叫。他的确是最倒霉那个人,按这鬼的计划,地道要挖通到我们六班教室,他要带领全班同学上演一出地道战,他的计划落空了,为了这个计划,他画了几十张草图。
学校的地道停工了,有个人还在挖,没错,那个人是我,学校的地道挖了三个月,我的地道挖了整整一年。
地道入口在我父亲房间,整个地道按L形设计,“I”是入口,“—”是地道。那时我家有两间临街的砖瓦房,是用三居楼房换来的,或者相反。我爸之前在第一医院小儿科上班,后来跑去建筑工程队当了力工,建筑工地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所以他不常回来。我爸白天干力工,晚上工人们会找他看病,他只看病不开药,因为工地没有药房。但我妈不这么想,她总是骂我爸和工地上的女人乱搞。一年前她和我爸离婚了,想不到他们这一离成全了我家的地道。
地道的入口是房间的炉坑。那时候东北大半住炕,炉灶连着炕,凹进炕里,形状像个“回”字,结构类似壁龛,灶是那个“口”,用它烧饭取暖,炉坑类似蹲便下面的坑,承接烧剩的炉渣,炉坑在“口”的下面,深入地下大约半米。父母的房间一模一样,不过我妈要管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二选一,我和二哥决定在父亲的屋子开挖。
挖的时候,炉坑开口必须扩大,一是方便两个人擦肩而过,这样运土方便;二是要把炉坑和地道入口隔开,给真正的炉坑留出一块地方,总之不能影响我妈做饭,不能影响家里烧炕取暖。我拆掉两个冰车,给地道入口做了一块挡板,那真是一块漂亮的挡板,外人完全看不出那是地道的入口。
地道挖不到一半,我二哥插队了。考验我的时刻到了,不过很快我就尝到了一个人干活的滋味。一个人干和两个人干完全是两回事。我之前说过,这活可不光是挖,既要挖,又要运。两个人干,一个人挖洞,一个人运土,简单又省力;一个人干,事多去了,你要自己挖,自己装,要把土筐拎到洞口,要爬上洞口,把土筐提上来,运到集中的地方。
后来我发现,一个人干活也有好处,它逼着我不断反省我的地道。我要把我的地道挖成一个完美的艺术品。学校的地道是血的教训,总结教训成了我的习惯,犹疑不决也成了我的习惯,总有两难的事情让我选择。我的第一个发现是,我需要称手的工具,需要材料,不管工具还是材料,都必须从入口一样一样运下去。
四
问题还是出现了,每次进入地道我必须从洞口跳下去,一丈多深呢,跳下去没那么轻松,每一次我都要承受重力加速度带给我的伤害,没错,腿疼,特别是膝关节,每次跳下去都像骨头断掉一般。我决定改动地道入口,我把原来直上直下的入口“I”设计成有坡度的“/”。我明白“/”的坡度越大越好。
这么一改,我又挖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地道大变模样,我不光在入口挖出了台阶,还在地道里挖出壁龛、书橱、桌子,我甚至在地道里铺上了木板,在木板上铺了凉席,累了我会躺在上面睡一觉,或者看小人书。李向群的死枪眼也给了我灵感,地道一定要通风通气——这是顶重要的——往地道里灌毒气,灌辣椒水,那都是血的事实。在地道里挖了通风眼,一切就OK了。通风眼的出口从我妈屋子的墙下穿过去,从墙外引出来,管子是塑料管,我尽量把管子弄到最长,从地道顶部延伸到墙外一个隐蔽的地方,在那个隐蔽处让它露出头来。为了防备雨水倒灌,露头那一段通风管必须有一定高度,弄这个通风管费了我很多脑筋。重要的是这一切必须悄悄进行,我妈支持我挖地道,在她看来,我挖地道就像成年人出公差,但破坏屋子结构她不允许。
地道里绝对安静,我喜欢在里面消磨时间,看看小人书,整理我的邮票;地道里哪些地方看着不舒服,修修弄弄同样让我痴迷。在地道里我还能躲开母亲,躲开她的唠叨、愤怒,她的歇斯底里、无休无止的焦虑。地道成了我的别墅,我的另一个家,我是它的王,我熟知它的一切,包括它的结构、温度、气味,闭着眼睛我也能从外面钻进去,从里面爬上来。我承认我和地道有了很深的感情,好几次做梦我都梦到了它。曾经有一次我梦到炸弹在我头上轰地落下来,结果我的地道完好无损。
我把最好的几套邮票藏在地道里,我要以防万一。事实上,这个“一”是经常发生的,所以“防”是有必要的,就如同地道是很有必要一样。小人书和邮票是我的宝贝。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若是把地道一直挖下去会挖到什么地方?会挖到美国吗?假如挖到美国,我该怎么办?每到这时,我会感受到一个人的孤单。那时候我刚刚看过小人书《地心游记》。没错,在地道里我看了差不多上千本小人书。我家有一个亲戚,他是连环画的狂热读者,工科二年级就开始画小人书,上了班以后还画。他媳妇受不了他不务正业,就和他离了婚,离婚后,他走了五七道路,走前把钥匙留给了我,他担心耗子,他有整整三大木箱小人书。
与其说那把钥匙救了他的小人书,不如说是我的地道救了他的小人书。
白天我装模作样上学,晚上我妈不允许我点灯熬油,我在地道里她默许,她认定我干的是正经活儿。地道给了我大把的时间和宽敞的空间,《三毛流浪记》《鸡毛信》《赵百万》《古丽亚的道路》《东郭先生》《工娜依特和王子》《暴风骤雨》《风云初记》《进攻冬宫》《聊斋志异》《牛虻》《我的童年》《近卫军少校》《铁道游击队》《卓亚和舒拉》《香飘四季》《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杨家将》《瓦岗寨》《三国演义》《说岳全传》《水浒传》《西游记》《童年》《我的大学》……一千多本小人书我在地道里全部看完。小人书中我最喜欢《水浒传》,我喜欢《水浒传》里的武松,如果我有武松的本事就好了。我还喜欢林冲,不对,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说不定。先前我时常想,林冲为什么不单干,干吗要受制于人?后来我明白,单干很难,太难了,单干不光要有武艺,还要有心情。
我已经几个月没去学校了,在地道里我能逃学,只要我不发出大的响动,我妈以为我上学了,不去学校,没人会叫我“四眼”,在地道里更没人叫我“四眼”了。
问题也有。这么完美的地道,除我之外谁也看不到,主要是“大痦子”看不到,他不光没看到,甚至不知道,这让我痛苦。还有,我不能总待在地道里,我要吃饭,要喝水,要拉屎撒尿,我必须保持地道的清洁,我没办法在地道里挖出一个卫生间,没办法在地道里接出自来水。长时间待在地道里,我两眼深陷,面色苍白,鼻眼漆黑,就像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一只耗子。有一次我无意中照了照镜子,天哪,那是我吗?镜子里面活脱脱一只地鼠。
那天我正在地道里看小人书《小赖子》,突然听到我妈在地道口喊我。我从地道里爬出来,头顶的太阳像个杀手,紫外线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外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它显得虚幻,显得一点不真实。
我揉揉眼睛,来人是楚兵。
“阴天乐!”我大吼一声。
我妈瞪我,轻声说道:“不兴这么叫人家。”
楚兵冲我母亲笑笑,眼睛却死死盯着我,几天不见这小子变声了。“参观一下你的地道成吗?”参观我的地道?我心一阵狂跳,终于等来这一天,我高兴得给了他一拳。“跟我来。”他跟着我,我俩一前一后钻进地道。我把油灯点亮,楚兵揉揉眼睛,他一屁股坐在马扎上。“不赖呀,桌子,还有枪眼?”
“那不是枪眼,那是开的通风孔。”我断定,只要楚兵看过我的地道,“大痦子”很快就会知道,六班也很快就知道。想想吧,我的杰作会让他们气红了眼珠。
但是,楚兵真的只是来看我的地道吗?
“找我有事吗?”
“陪我去趟五车间。”楚兵眯着一只眼睛看通风孔,一孔光亮射进来,他一张脸一半白一半黑。
“干吗,你要爬大烟筒吗?”
“跟我去一趟吧。”他眼中现出乞求的神色,油灯下他脸色惨白,像个外星人。
五
外面还是好!
空气是好的,天是蓝的,花是香的,五车间一排排砖窑是红的,菜地是绿的。但是楚兵却沉着脸,他好像满腹心事,他一句话不说。我大口呼吸着甜丝丝的空气,努力把肺里的浊气呼出来,我发现我有一种类似高兴的情绪,真是久违了。我在心里自问,为什么楚兵来了,我这么高兴?还有,难道他真要爬大烟筒?爬就爬,他干吗来找我?莫不是班上那个“丑”变成了楚军,“大痦子”这鬼,他就是一把锤子,只要他认准谁,谁就是钉子。
楚兵一定不甘心当“丑”。
我们出来的时候,半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大烟筒巨人一样矗立在眼前。我和楚兵打量着这个约五十年的老家伙,它可真高,雨天烟筒不好爬,烟筒上面那些露出的洞窝早被雨淋透了,那些陈年的老砖一点不保险,就在几天前,一个毕业班的男生掏鸟蛋摔死了。
楚兵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腿在打哆嗦,也许没打,是我感觉错了——我相信感觉,又不相信。他打怵了吗?说不定,我想起那个“应声而倒”。
“我说——今天就算了吧,你瞧这雨。”我不看楚兵,看雨雾中的大烟筒,那边云雾缭绕,它已没入云端。楚兵板着脸看我,不说话。他开始压腿,左腿压几下,右腿压几下,突然,他“嗖”一下跳起来。
“给我掐表,四眼。”
掐表?这家伙真要爬!我几乎不敢看楚军的眼睛,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像一只鹰或秃鹫。
爬五车间大烟筒是我们班的保留节目,我指的是男生。五车间大烟筒是那一带的地标性建筑,三十米高只多不少,这个高度是我们比较的结果,联合化工厂的冷却塔是七层,它在五车间大烟筒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先前爬烟筒是掏鸟蛋、捉雏鸟,捉到后烧了吃,据说它们高蛋白,但是后来,鸟蛋和雏鸟掏得差不多了,爬烟筒成了乐子,成了男生斗狠的道具。爬烟筒不光比高度,主要是比速度,就好比现在的攀岩,那时班上爬到顶的只有一个李向群,那是我亲眼所见。不光我,一大半男生,另有几个女生也看到了,她们是特意来看李向群的,有两个女生几乎接近成年妇女的样子,胸和屁股把她们的愚蠢完全遮蔽了,只要听到她们的尖叫,你就知道“大痦子”爬得有多高有多快了。
楚兵从衣服里掏出一只秒表给我,这家伙从哪儿弄来的秒表呢?这种秒表可不是谁都有。接下来他开始脱衣服,上衣、裤子,脱得只剩一条花裤衩,他的一身白肉十分刺眼,这之后他又开始压腿。
“四眼,我说‘开始’你就掐表。”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走到烟筒根底,他背对着我,突然,他猛地回过头,天哪,我撞上孤注一掷的眼神。
他爬上去了!
我站在烟筒下面看着楚兵,他在云端,大烟筒上的他显得瘦小极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一个小矮人,再看大烟筒,雨雾中几乎看不到顶。他在上面爬,我在下面掐表,只见他脚蹬手抓,渐渐地如同蜘蛛一样没入云端,我的心也被扯了上去,他要是摔下来怎么办?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所有的血轰轰轰往太阳穴上涌。
那天楚兵冒雨爬了两次,其间他歇了不到五分钟。最快的一次他爬了九百六十秒。第二次下来,他从口袋摸出一支烟,先给我,我不要,他给自己点烟,手发抖,没点着,他就那么把烟咬着,我才发现他满嘴是血,膝盖也烂了。他那样子很酷,很惨烈,像一只受伤的独狼——他几乎成了另一个人,这和“应声而倒”多么不相符。
“多少分钟?”
“你问哪次?第一次不到十六分钟。”
“再给我掐一次。”
“不要命啦你,这么大的雨?行了,你肯定能干过他。”
我那个“他”是指李向群那个鬼。楚兵脸色一下阴沉下来,只一会儿又阴转晴。
“我爬到顶了,我摸到了避雷针,真的。”雨雾弥漫,我看不到他爬没爬到顶,我确定他不是吹牛,或者我愿意他不是吹牛。
“看见了。”我说。我给他留了面子,我明白此刻不能刺激他。
“他吹牛说没人能爬过他,你说我能不能爬过他?”
他又不自信了,两条白眉拢到一起,样子很痛苦。
“能。”我看着他,说。我知道我必须看着他,这很重要。
“我也觉得我能,今天真开心。” 他松开眉头,现出目的实现的神情,开始穿裤子,裤子穿反了,他又穿了一遍。
七
我在圆明园碰上了李向群。我先认出了他,是先认出他脸上那颗大痦子,即使戴着眼镜也还是那副老样子,肚子顶着显小的蓝格子衬衣。
我拍拍他的肩膀。
“嗨——”
他扶扶老花镜,镜片里露出半个痦子,没以前黑,浅多了,他退后一步打量我。
“你是……?”
“我是四眼啊。”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刹那我百感交集,我想起了我的地道,想起那条孤单的小路。
“天啊,四眼!”他认出了我,冲过来捣我一拳头。
身边有块大石券,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我和李向群挨肩坐下来,聊了一气我们的中学,五车间的大烟筒,想起来的同学,想不出名字有外号的同学。他翻着手机给我看,那里面有学校的照片,有同学的照片,原来他们搞过同学会。在一张集体照中,李向群指着其中一个人问我:“能认出他来吗?”我摇头,他们清一色都穿的绿军装,我还真是认不出,也许是眼花了。
“忘记啦?阴天乐啊!”李向群不满地叫起来,“一辈子没结婚,跳楼了,十六层,人没两年了。”
“天哪,跳楼,为什么啊?”
“谁知道他?怪人,打小就各色,你记不记得他爬五车间大烟筒,听说你还给他掐过表?他要跟我比爬烟筒,你说他能比过我吗?”
他现出一副倨傲和神往的表情。这鬼,还那老样。
我怎么会忘记“阴天乐”呢?他参观过我的地道呢,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那一天也是他最开心的一天。我想起楚兵那白得刺眼的身体,那孤注一掷的神情。
李向群一定不知道在梦中我抽过他一棒子,我只是不记得那一棒子究竟是敲到了他的后背还是敲到了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