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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2期|邓宏顺:没有敌人的战斗(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芙蓉》2025年第2期 | 邓宏顺  2025年07月10日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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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说,我们以后散步不要带虎子出来,它长得确实太威猛,人家都好害怕它。

陆队长听不进妻子的劝说,还暗里得意地笑着摸摸虎子的头盖,摇摇虎子的耳朵,回答妻子说,嗯——这让我感觉有点儿好!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那种满足!

妻子说,人家是不好当面骂你!

陆队长说,别忘了,我曾是随时要准备打败敌人的军人!我就是喜欢被陌生人害怕!

当初一位西北战友送他这只藏獒时,他妻子就持反对意见。但那时虎子还小,根本没有料到它会长成现在这凶相,她当时没有顶住。

夕阳正在河西那边燃烧出土黄的云朵。

陆队长今天晚上没有那种讨厌的饭局,心情很好。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现在已安排在市交警支队任副队长。刚认识他的人都按时兴惯例,叫他陆队长。他也正在适应地方上这个副处级陆队长的工作和生活。地方上对军转干部的安置很重视,他妻子已被安排在公交公司做财会,前不久,一家还搬进了新房。最让他宽心的事情还是儿子也进了全市最好的中学就读。儿子向来成绩很好,他转业来地方之前,最担心儿子进不了好中学,影响他高考。说得夸张一点吧,如今的竞争,细想起来,实在有些莫名其妙,竟要从未出生时开始:怀孕时讲胎教,出生时选医院,再从入幼儿园,进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到就业以及在工作单位的升职升级,无处不竞争。老师和家长也都习惯了教人如何学会竞争。大家就像挤在鱼盆里的鱼、种在筐子里的豆芽,谁都想冲在最上面多吸点阳光和氧气。于是,有人乐于这样的选择和竞争,也有人牢骚满腹。现在,他家的这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他就常在妻子面前感慨:该知足了,不然,就是贪心!他还特地请市里一位书法家给他写了一副“知福福常在,随缘缘自来”的颜体对联,用老椿木板子雕刻好,填充了金色,挂在客厅后方的廊柱上。

虎子嘴脸突然做出不友好的样子,陆队长一看,是董老师从人海里迎面走过来。董老师好像不在意他手里的藏獒。陆队长见虎子有了不友好的架势,就骂道:瞎眼了!记住!这是我们家孩子的老师:董老师!儿子的班主任!虎子开始调动记忆,且眼神里有了友好的表情,好像记起些什么,是否在哪儿见过,或者它开始分析主人在说些什么。

你们家儿子这几天是有什么意外事情了?董老师问陆队长。

没有呀!他好好的,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情啊。陆队长吃惊地回答说。

那怎么不来上课呢?董老师也很惊讶。

他天天都按时来读书了呀!陆队长非常认真地说。

那就奇了怪了。怎么不见来课堂上呢?董老师不得其解。

真是出鬼了!我们马上回去查一查,查清楚了,给董老师汇报。陆队长回道。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搅乱了陆队长一家刚刚得来的有序生活,尤其让陆队长的妻子非常着急,简直有点惊慌失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现在社会上各种陷阱不少,各种哄钱的花样都有。要趁早把情况弄清楚,这个阶段的学习耽误不得啊!开始进校时,他成绩很好的,最近下滑得厉害。这几天课也不来上了。初中阶段的学习可是十分重要啊!董老师嘱咐过后,道别走了。

陆队长几乎能听到自己所有的好心情开始崩裂、粉碎的响声。儿子怎么回事了呢?陆队长牵着虎子转身就往家里走。妻子非常吃力地跟在后边追着说,你别一回去就打人啊!

陆队长说,你以为我会现在就打他?我才不会呢!他要是学雷锋做好事,在哪儿照顾一位老奶奶呢?我现在的工作这么繁忙,我得请了工休假,有足够的时间把情况弄准,该表扬的要表扬,该整治的才整治!不能因喜而谬赏,不能以怒而滥刑!这个我还要你教吗!我从排长、连长、营长当到团长,我不是混上来的!我头脑还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出乎妻子的意料,陆队长回家见了儿子,不仅不打骂,还做出非常疼爱儿子的样子,给儿子倒牛奶、拿吃的,问儿子还需要什么学习用具,还把儿子的衣服拿过来仔细地查看,发现衣服上有一个牙膏点,也习惯性地用嘴舔湿,以手抹掉。妻子看他那样子,还想起了战国时期吴起为士兵吸脓的典故。她看着这对父子实在爱恨不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心里说,这样的陆团长是不该转业的,要是有战事,他准能打胜仗!谁能像他这样粗得可怕也细得可畏!热乎得可怕也冷静得可惧!但过犹不及,儿子还是发现了爸爸今天有一些异样,他开始想起自己背着爸爸所做的事情。于是,书里的字就像牛虻一样飞动起来,让他捉不进眼里。但他又看不出爸爸是故意做作,因为爸爸平时也常常这样关心他。前后一想,又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真实,因此,儿子还是相信,爸爸现在什么新情况也没有发现,只是非常爱他,他不用那样心虚自惊!

和平日一样,过了晚上11点,陆队长就不让儿子再看书,一定要他睡觉,明天要早起上学。但今天儿子感到心里有些乱,只得装睡熄了灯。

起得早是陆队长的习惯,做完自己的锻炼日课,备好早餐,儿子起来了。陆队长跟儿子说,还早呢,还可以睡会儿。儿子说,每天不都是这时候起床嘛。陆队长说,那倒也是。

一家三口共进早餐后,儿子背上书包上学去,陆队长马上换下睡服,着装后尾随其后。在陆队长的意识里,这是进入一种实战状态。

陆队长平时是穿得很少的,而今天,他把自己故意穿得有些臃肿,已经好些日子没穿的衣服和帽子,这时他都穿戴上了。他故意把自己打扮得体如棕熊,行动迟缓,远看,他已是面目全非。他要把自己的形象改变得让儿子在远处认不出他是谁。

初秋的街道两边还有开放的花朵,有一树一树的红和一团一团的黄,几种花香像烟雾一样乱窜。陆队长将妻子挡在身后,然后,根据各种街道的地形地貌,时隐时现,引领妻子跟在儿子背后悄无声息地用各种姿势巧妙跟进。他突然发现儿子也很懂战术,每到街巷转弯处就要回望背后。看来,儿子也是十分警惕的。这家伙还真是不好对付!于是,走在直道时,陆队长总要拉远些距离,转过弯,又不得不小跑一阵再努力跟上。当时只考虑伪装自己,衣服穿得太多了一些,他已经追得一身汗湿。陆队长在部队时历经多场军事演习,但说老实话,没有哪一次在精神上像今天这样杂乱和无奈!军演时天空、地上都有先进装备可以借助,而此时,他要只身侦察情况;军演时设置有明显的敌情,而此时,没有敌人,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军演时只要克敌制胜就行,现在他要考虑很多方面,要注意的事一言难尽。

儿子仿佛是真在跟他作战,摆的是迂回战术。他不走通往学校的捷径,而是转了好几道弯,才往学校方向走。显然,他这也是怕别人跟踪咬上,他像是在想法子甩掉追尾。这小子,如果将来让他对付敌人,肯定也是个好杀手!

追到十字街口,儿子突然消失。

十字街口来来往往的人群穿得五颜六色,交错显现,视线搅混,让人眼花缭乱。陆队长问妻子,龟儿子往哪儿去了?

妻子两眼一瞪说,你都看不清,我怎么能看清?我一直在你背后隐蔽,你穿这么胖胖的一大堆,我几乎看不见前面。

陆队长抬起头来,深叹一口说,怎么就神秘地消失了?

妻子说,我们现在该往哪里继续追踪?

陆队长说,马上打穿插!直插学校教室!如果教室没有,我们再回头到这儿来打埋伏。

陆队长两口子直插学校教室。透过窗户,在充满琅琅书声的教室里,儿子的座位还空得像塌陷的洞穴。他们不跟任何老师打招呼,不露真容地在教室门口那棵老樟树背后躲着,一直等到第一节课上完,还是不见儿子来教室,才又返回十字街口。

儿子不来上课会去哪里呢?陆队长在视线开阔的地方蹲下来,正好面前有一只高高大大的汽油桶可以用作掩体,位置非常主动,他可以借此地形察看十字街口所发生的一切,而别人却不能发现他的存在。他把妻子也拉到背后和他蹲在一条直线上。蹲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陆队长就忍不住用石子儿在水泥地上画作战路线动态分析图。往东,去河边,那里是河港,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停泊在曲曲闪闪的云影浮光里,摇摇晃晃的船上只有那些动作缓慢说话如唱歌的船工,儿子从来不去那里,那里没有他感兴趣的事物;往西,去胜利纪念园,那里是老年人舞剑打太极拳、跳广场舞、看免费露天电影的长寿处,儿子也不会去那里玩;往南,就是自己家里的方向,儿子也不可能回家去;往北,去山上的桃梨园,桃梨树下是红军时期、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坟墓,儿子更不会去那里。那么,儿子一定就潜伏在十字街附近。现在,唯一的方法就只能是进行地毯式的搜寻。

于是,陆队长带着妻子,每一个店铺、每一家酒楼都不放过。他们一家一家地找、一家一家地问。他这才发现,到处都有形色各异的诱导青少年过度消费的网络服务吧、歌舞娱乐吧、游艺娱乐吧,以及花样百出的“魔窟吧”。这些吧房门口大都挂有一小块牌子,上面写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

终于问到了那家“魔窟吧11号”。陆队长轻轻推开那扇“年年有余”的雕花玻璃门,一股迷人的香气随着融入香气的美妙音乐迎面而来,马上将他紧紧地裹住。陆队长立刻舒服得要疲软下去,但他往脚上用力站直身子尽力拒绝。奔波劳累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唇干口燥又急躁不安的他,感到自己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坚持太久,他担心自己也会被这种地方所诱惑。他想撤退,但是,他一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儿子?那是儿子!陆队长把妻子的手拉起来,用嘴巴狠狠地示意,轻轻说,那边角落的几个孩子里,有一个像是我们家儿子。妻子两眼狠狠地一亮,穿过横窄而纵深的空间,看见儿子正在幽深的一隅,捧着手机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游戏里。妻子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愤,挣脱陆队长的手就要扑上去。陆队长有力的臂膀将她挡了回来,跟她说,走,我们回去!

陆队长悄悄退出来,把雕花玻璃门轻轻掩上,将妻子强拉到外面背道处说,你想把事情这么简单就捅破?这么便宜他?我们应该让他原形毕露,然后才……现在,我们绝不要惊动他!我们回家去,等他回来的时候,你也什么都不要说,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他怎么说谎骗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彻底弄清情况。到那时,事实都掌控在我们手心,看这个龟儿子还跟我们玩什么战术。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我就不相信我这营长、团长都当了,连一个儿子都战不胜!管不住!

伪装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陆队长能做到。他学习过伪装,演习过伪装,可他妻子总忍不住要暗暗伤心地掉泪。明明看见儿子在魔窟吧里打游戏,不去读书,还要她用平静的心态不去惊动他,像平日那样心平气和地对待儿子,她做不到;她没有学习过这些战法,她是母亲!她是女人!

好啊,我的儿子!你真会享受!透亮的橱柜里摆满了油光鲜亮的小吃,有人给添茶倒水加咖啡,你只要动动嘴,什么都有。在这样的地方玩游戏,实在很享受……陆队长心里嘀咕着。

回到家里,陆队长一边把自己的军服拿出来穿上,包括戴上自己留作纪念的徽章,还一边哼着军歌,来回走一串军人的铿锵脚步给自己打气。但妻子明白,陆队长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平静他内心翻滚的波涛。妻子听到的不是他的歌声,而是他内心的怒吼!或者说,妻子看见他内心怒吼的波涛声把他的歌声折扭得断碎!

有人敲门,陆队长看看挂在墙壁上的大时钟,啊,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刻。儿子你行啊!原来你更会伪装,还做得这样天衣无缝。精明哪!

陆队长开了门笑着说,儿子啊,放中午学了?

儿子说,嗯哪。

陆队长说,你真是个好儿子,放学后回来得这么准时!

儿子有些不自在,不再回话,直往自己的卧室里去,并关上了门。陆队长妻子愣在那里,不敢去跟儿子说话。一说话,必会让儿子发现她情感的漏洞。日子过成这样了,这个家里必将会有一场暴风雨!

吃过中饭,儿子要走,陆队长说,不休息一会儿?

儿子说,还有作业呢。

陆队长说,那你就太辛苦了。好儿子!

儿子刚下楼梯,陆队长关上门就冲着妻子骂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吗?我真想把他送去进行DNA检查!我怀疑他不是我的亲儿子。他才一个中学生,简直就像个小特务!我什么时候是这个样子?

妻子说,他要不这样,他才不是你儿子!他这样才像是你的亲儿子!你明明发现他迷途不悟,你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哼歌,你才像个老特务!他不像个小特务才不像你儿子呢!

陆队长抢住话说,你要我现在就给他摊牌?他骗我们这么几天,我不把情况弄清楚,我跟他摊牌?我要用今年的全部工休假看看他到底能把假面目玩到何等程度,要让他的假象全部暴露出来,然后,我才一瓜蒌收拾他!我要把他收拾得哑口无言!他行啊!这么几天,竟然该上学的时候出门上学,该放学的时候回家吃饭,做得和真上学的完全一样。我肺都快要让他气炸了!

妻子说,你假装一小时,儿子就要耽误一小时的课程,你早说破了,儿子就能早回学校上课,你明白吗?

陆队长说,你放心,这种孩子,只要他认真读书了,就不存在赶不上课程。现在的问题是,要将他制服只怕是实在不容易。

晚上,儿子还是按时回家,吃过饭和往常一样,关上门,说是在自己卧室里看书。陆队长妻子几次忍不住要冲进房去和儿子摊牌,陆队长坚决不让!妻子躲进自己的卧室憋得悄悄地哭,把门关起来骂陆队长:你心也太狠了!你要把他治个死罪呀?

陆队长说,儿子现在已经病得不轻,不下重药治不了!

妻子知道陆队长是下了最大的狠心,白了他一眼,趁早提醒说,你要把儿子打残了,你养他一辈子!

陆队长说,我养一个残疾儿子也比养个坏儿子强!

这只是气话!陆队长哪舍得打残儿子呢!他开始做些让妻子真是无法理解的事情,他到城脚河滩的柴火集市上扛回来一截合抱粗的老茶树蔸,又买了一把新锯子,两样东西准备好之后都放在阳台上用一块军绿油布罩着,不让儿子发现。妻子也不明白他到底这是要干什么。

第二天,儿子吃过早饭,背上书包照样按时去上学。陆队长和妻子照样去跟踪。他们看着儿子回头望了望身后,见没人跟踪,就进了十字街边上的那家魔窟吧。陆队长让儿子玩了一会儿,估计已经入迷,他这才走进去。他走到儿子身后,不声不响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把游戏内容看了个透彻。儿子那种双手操作的玩劲、那种从未有过的兴奋状态和两眼盯住屏幕的专注,陆队长从未见过。屏幕上那些由儿子操作出来的稀奇古怪的情节和富有刺激的同期声,实在让儿子有了很强的成就感,儿子随着自己的指挥和操作智慧所取得的胜利而高兴得时不时蹦跳踢踏起来。天哪,学校的教材哪有这么好玩!陆队长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儿子点击付款。陆队长心里的痛楚一层层地堆码起来,越压越沉。这么玩下去,儿子可就玩完了!他往手上使劲,想当众一拳头就把儿子打倒,或者在儿子脸上狠狠地扇一巴掌。但是,他没有那样,而是把手轻缓地伸出去,拿捏住儿子的双手。儿子并没有转过头来看看是谁的手,而是把这只陌生的手扒开,大叫:别捣蛋!走开!这声音又不像是他儿子的。陆队长往手上使了点劲,儿子扒不开。儿子这才转过脸来,陆队长一看,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这是因为穿上校服,从背后看,真是很容易弄错。非常尴尬的陆队长顿时手足无措。那玩游戏的孩子终于回过神来,咬了咬牙,深深一叹,表示对自己正在进行的游戏依依难舍。他背上书包和他旁边的朋友说了声“拜拜”,低着头往外走,对陆队长所有的气愤都发泄在那块雕花玻璃门上。雕花玻璃门上雕的是彩色的荷花与在荷花下游动的金鱼,被那孩子甩动的荷花与金鱼真是像遭了狂风暴雨一般的吹打,半天宁静不下来。

陆队长突然想起应该向这孩子打听一下儿子的去向。陆队长追上那孩子,一手拉着他的书包说,你这是要往哪儿跑?

孩子说,我要读书去!

陆队长说,你见过我儿子没有?

孩子说,谁知道你儿子是谁呀!

陆队长说,他叫陆忠义。你见过吗?你认识吗?

孩子说,陆忠义?他…… 孩子突然把话咽住不说了,只顾拿两眼到处寻找。

那表情逃不过陆队长的眼睛。陆队长问,他刚才是不是还在和你一起玩?

孩子没有做出回答,但他的眼神和举止做了最好的回答。凭判断,一定是儿子提前发现有人来找,他从什么地方溜走了。

陆队长说,好啊,龟儿子!看我怎么修理你!

儿子中午又按时回家了。

陆队长说,你倒是做得天衣无缝啊!

儿子说,我又怎么了?

陆队长说,你倒是条汉子!很有英雄气概!

儿子说,你不就是想打我吗?

陆队长说,是的,我是早就想揍你!想现在就踢你几脚!但是,你希望我打你,我偏就不打你!

门像炸弹落地,一声巨响就关得铁紧了。陆队长妻子就想,接下来该是陆队长嚷骂,打儿子了;该是儿子受痛之后的哭号!然而,家里什么嚷骂声也没有,什么哭泣声也没有,什么打人的声音也没有。既然没有在现场抓到儿子,陆队长还得继续充实证据。儿子刚放下书包,陆队长就不冷不热地跟儿子说,你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我要看看你这些年所存的压岁钱还在不在。

儿子有些大惊失色地说,不在了。

陆队长说,让我看手机。

儿子点开手机,将支付情况让陆队长看了。

陆队长说,那是大几千元哪!

儿子说,一分都没有了!

陆队长咬了咬牙帮骨,冷冷地说,那好!儿子啊,你不愿去读书也好,家里正缺个做事的劳力。活儿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你自己来看看。

陆队长把儿子引到阳台上,揭开那块军绿大油布。儿子看到了那两米长、一尺径的铜黄色老茶树蔸和那把光亮闪闪的老式新手锯。

陆队长说,今天的活儿很简单,把这段老茶树蔸锯成三截。锯完了,你可以休息,也可以爱干什么干什么。

儿子两眼狠狠一亮,毫不在乎爸爸给他的这个活。他以为三两下就能把这棵老茶树蔸锯成三截。他决心先把这老茶树蔸锯了再说别的。

儿子没有想到自己不仅不会用锯子,而且老茶树蔸全身都像钢铁里掺了棉花,又硬又绵,让他的锯子歪歪斜斜地四处乱爬一上午。锯了半天还只是把老茶树蔸锯得全身伤痕,哪儿也不让他切出一条锯路。陆队长精心挑选的是一段很老很老的茶树蔸!见儿子折腾得满头大汗、一脸受气的样子,陆队长开心起来,为自己这种独到的设计感到高兴。妻子想给儿子说说情,陆队长用眼睛骂她,决不让她心软。

陆队长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喝茶,故意做出悠闲得意的样子说,儿子啊,你不读书,爸可就解脱了;要不然,这老茶树蔸就该你老爸来锯了!你看,你不读书了多好!老爸就可以这样悠闲地享你的福了!

妻子虽不敢为儿子求情,但还是把水和水果端出来放在阳台上;虽没叫儿子吃,但阳台上只有儿子一人,不是给儿子给谁?

儿子一个上午已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手脖子上也被锯齿剐出了很多血痕,掌心有了好几个血疱。但他很硬气,没吃一口水果,也没喝一口水。快近天黑,他已经软瘫在地上不能动弹。陆队长想,儿子该服帖了吧!他等着儿子到他面前来求饶,来表示悔改的决心。果然,儿子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说,爸,我要读书去!

陆队长说,读什么书呢,就在家里这么干活也很好!我非常喜欢你这样!

妻子这时真是忍不住了,冲着陆队长说,他才好大年纪?还刚上中学,他知道错了,悔改了,你还不饶恕他?你还跟他说这不三不四的风凉话。你也太狠心了!她转过去又跟儿子说,快跟你爸表决心,今后一定要好好读书,不再去魔窟吧玩游戏!

儿子照着妈妈教的说了。

陆队长说,口说无凭!

于是,儿子就写成文字给陆队长。陆队长却又没接,说,我不要这个,我只看行动!

妻子跟陆队长说,他挨你这一回整,他还会不记事吗,还会不改吗?

陆队长说,那也不见得!

2

陆队长明白自己刚转到地方工作,不能忽视人脉关系,但他又总是想方设法婉拒别人以种种理由邀请他参加的各式饭局,只想多在家里管一管、陪一陪自己的儿子。

工休假休完后,又得忙公事。刚带队处理完一起高速上的交通事故,还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个电话打来,让他赶到“公园一号”去聚餐。说实话,这种没有预约的饭局最不好拒绝,因为敢如此随意叫他入席的肯定不是一般关系。但他还是说家里实在有事去不了,电话里就说,让他帮忙关照一下老魏。昨天刚发生的那起交通事故,一方是老魏,另一方是老唐。局里刚刚分工由陆队长负责处理这起交通事故,真想不到这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据说这起交通事故的双方责任是明摆着的,也一点儿都不难划分、不难处理。但当事双方渐渐显露出来的背景关系实在是难以摆平。陆队长清楚,局里这是考虑他刚转业到地方工作,业务上还不是很熟悉才让他来负责处理这起不难处理的事故的,当然也考虑到了他刚来地方工作,人事关系还比较简单。而现在看来,这个电话的意思是要让他做出一个违背公正、违背自己意愿的处理意见,这就太让他为难了。但这个打电话的人,是他转地方工作后结交的第一位记者朋友。那一次也是为儿子的事,才找到这位记者。当得知儿子打游戏付了几千元之后,他就一直在想,这是不正常的事情,但这些钱付了出去,那肯定就是猪进了老虎嘴,退不回来。他妻子也到处跟朋友说起这件倒霉的事情。于是,就有懂法规的朋友建议说,可以找游戏方退钱,因为国家对未成年人玩游戏充值的事有规定。陆队长抱着试试的想法,一个电话打到了游戏管理方。游戏管理方一查,回他说,钱还在通信运营商账上,没有到游戏方账上。陆队长在这个话缝隙听出一点希望来了。他转而打电话给了通信运营商总部,通信运营商总部听了情况后,回他说,他们需要商量一下再回话。一天后,就给他回话说,根据这种情况可以退他一部分。陆队长一听还高兴了一阵,但妻子已找到了此类受害人的微信群,里面还有大记者正在出面为未成年人维权。于是,就没有同意通信运营商总部的这个方案。陆队长听妻子这么一说,就找到市里电台这位记者,让他以记者身份写了篇文章,又给通信运营商总部打电话,后来,就全退了。这位记者算是给他帮了大忙。现在这位记者找他帮忙,他即使办不到,也不能一口就拒绝了人家。他只能说,好的,我记住你打电话说过这事儿。可电话里说,你这话听起来让我生疏了,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在地方上工作啊!陆队长苦笑一下,半天无语,直到手机自动关屏他才把手机放进裤袋里。妻子问他,谁?陆队长说,市台的新闻记者。妻子嘱咐他:你现在只管上班完成公务,争当优秀公务员;下班管好儿子,争当优秀家长。地方上别的那些牵牵绊绊的事能推就推,尽量少去掺和。陆队长说,刚到地方来工作,也没有几个朋友,总不能一句话就把人堵死,还是留点余地好!何况为退回儿子的游戏款,他是帮了大忙的。

为随时掌握儿子的表现,陆队长与董老师的电话联系越来越密切。董老师说,儿子已经天天进教室按时上课了。这让陆队长和妻子总算卸下一块心病。

但儿子晚上放学后,总不按时回来。陆队长每天下班后就再去魔窟吧找人。但魔窟吧里已不再有他儿子的身影。陆队长知道事情出现了另一种迷局。

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有一天,陆队长早早地就潜伏到学校门口,等儿子放学。儿子一出校门,他就跟踪。

原来儿子是在跟陆队长打游击,他进了另一家魔窟吧。陆队长跟踪到门口一看,几个和他儿子一样年纪的瘦骨嶙峋的少年正在里面玩得如痴如醉,儿子一进去就入场。看来,儿子是近墨者黑了。陆队长站在魔窟吧门口,心像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割戳。他这回再也没有那份耐心,他冲进门就想抓住儿子往外拉。但却突然不见了儿子。儿子哪里去了?陆队长怒气冲天,他先是怀疑门外那个探头向里通消息,然后又四处翻找,把魔窟吧里桌椅凳子撞得一阵哗啦啦的响。吧主好像嫌他这样做影响了他的生意,说,你找你儿子到门外去找,别影响我做生意。

陆队长本就闷着的一肚子火正要燃烧,吧主一出面,陆队长的心头之火就像揭开了盖子,突然猛烈地冲出熊熊的火舌。他瞪着吧主说,这是你说的?国家有关部门已有相关规定,不能让未成年人在网吧玩这种游戏,你看你这里面!吧主轻松一笑,指着那块“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牌子说,你没有长眼睛?我这里不是纯网吧!陆队长说,我知道你们会变这种花样!对于你们这些只顾赚钱不顾良心的人,我恨不得用拳头跟你说话!

里面光线很暗,吧主是个什么样子,陆队长没有看清楚,吧里深处有点暗,只听得他说话有些咬不住字,但说出来的内容却一句也不饶人。

吧主说,你是疯子吧!我这里轮不到你来这么说话!

陆队长吃不下这话,说,那我就试试!于是,他扑过去正要将吧主拖出去说话,还没有抓着人,却被妻子阻止了。但没有想到吧主吓得往后一退翻倒在地。在吧里帮忙的姑娘喊叫起来:打架了!打架了!……

让陆队长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打游戏的未成年人却能旁若无人地照常打他们的游戏,沉浸在他们虚幻的成功里,根本不管打架人谁对谁错,更不来解劝。陆队长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麻木!

陆队长出了门,吧主从地上爬起来追到了门外,拉住陆队长说,好!你把我打伤了,现在怎么办?

陆队长站在外面的亮处一看,原来吧主是个留着满嘴胡须的壮汉,但说话歪嘴,走路跛着腿。陆队长被吓了一跳,心想,自己根本就没有打着他,怎么就这样跛脚走路了?妻子也一时吓得不敢说话。

吧主说,我现在被你打得一身的伤了,你要送我去医院!

妻子一看吧主赖上了陆队长,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往前挡住吧主说,你别耍赖!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根本就没有打着你,只是做了做样子!

陆队长悄悄地问旁边看热闹的人,老板的嘴不是今天歪的吧?旁人说,不是。陆队长再问,他的脚不是今天跛的吧?旁人也说,不是。既然嘴不是今天歪的,脚也不是今天跛的,陆队长就不着急了。有看热闹的好心人悄悄地告诉陆队长,他最会装成可怜人了!陆队长心里有数,就想带妻子离开这里,不跟这些人沾事。但吧主拉住他不放,要给钱疗伤。陆队长干脆站住了说,是你自己退不及倒在地上的,你还想要我给钱疗伤?我根本就没有打过你!你根本就没有伤,我清楚!就是伤着哪儿了,也是你自己跌伤的,我今天也没钱给你!倒是你应当拿钱先把你魔窟吧里这些青少年的麻木症治好!你这样开魔窟吧,你毒害了这些未成年人。我今天就是要当一回林则徐!我虽不能把你的魔窟吧当鸦片烧掉,我也非要治治你这黑心老板不可!你要拉住我不放,我就叫派出所来收拾你!陆队长今天显然是豁出去了。

这时候,又来了几个找自己孩子的家长。他们在旁起哄:坚决支持陆队长!说不知这吧主害了多少孩子!好好的成绩,一进他这里几回,就不肯读书了!这哪里是魔窟吧,就是魔窟!砸了这鬼魔窟!

说着就有些家长把魔窟吧的拦门布扯下来丢在地上踩了。

多日来,人们都恨死这类想方设法哄骗未成年人的魔窟吧。它不择手段地刺激未成年人逃学、过度消费。人们多日来的意见今天碰上着火点,陆队长能这样吓唬一下吧主,简直让家长感到真是大快人心!

于是,有认识陆队长的家长就在一边大喊起来:陆队长,陆队长,你干得好,我们支持你!

你的行动就是我们大家的行动!你说的话,就是我们大家要说的话!

这么一闹,下面就议论起他来,让很多人知道了他是陆队长,是刚转到地方来工作的陆队长,在市里当交警队副队长,他曾在部队里当团长。

不知谁报警,巡逻的110来了。车在魔窟吧门口停下,大家都拥上去,向巡警说理。巡警认识陆队长,也认识吧主。但巡警将吧主带上了车。吧主指着陆队长叫喊着,是他打人!是他打人!你们不把他带走,带走我干什么?巡警问吧主:这回你是不是又把吧里的监控弄坏了?你惯用的一套我们已经熟悉了!吧主一脸的丧气,还在不服气地嚅动着嘴唇,戴着钢盔的巡警好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听到大家的声音。围观的人都吼起来了,你们抓对人了!抓对人了!他是的确该抓去关了!

吧主被抓走后,大家都来安慰陆队长。陆队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拖上妻子赶快走了,跟大家解释说,我本不想打吧主的,是吧主说话太嚣张了一些。我也是在气头上,我哪里就真想打人呢!他又不是敌人!我根本就没有打过他,是他自己装得那样可怜。

陆队长和妻子回到家里,越想越来气。被那棵老茶树蔸整治过的儿子又回来了。陆队长气得更加难受!刚刚表过决心要好好读书的儿子,怎么又这样犯错呢?要不是儿子这么不听话,他哪会和吧主干上呢?哪会在那大街上惹这样的是非呢?

儿子就站在他面前。儿子也是第一次看见老爸那样凶。但儿子又时不时瞪老爸一眼,那眼神里仍是很不服气。陆队长说,你还有什么不服气?我亲眼看到你进了魔窟吧!

儿子说,那不是我!你看错人了!

陆队长说,你还嘴硬?就算我眼花了,你妈也看错人了?

儿子说,你都会看错,妈就更会看错。不在现场抓住我,你就别诬陷我!

陆队长说,儿子啊,你为什么不早出生几十年呢?早出生几十年你在渣滓洞也一定是个好角色!——你现在说,该怎么办?

儿子说,随你怎么办!

陆队长说,我要把你丢河里去喂鱼!

儿子说,好,你现在就丢吧!

妻子忍不住也赶来,在儿子的左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说,还嘴硬!你少说句不行吗?你还火上浇油,你看你把爸怄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有理?妻子是想先掐儿子一把好让陆队长消消气,不再打儿子。他要是一动手,肯定比她打得重!

儿子说,我没理!我什么理都没有!

陆队长说,没理你说,你今后还去不去那些鬼地方?

儿子说,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陆队长说,你要再说假话,我一刀割了你舌头!

儿子说,还进!

陆队长说,你还进?

儿子说,一时改不掉!

陆队长说,那好,老子让你进!

陆队长把一个密码箱从高柜上取下来,打开,取出一副领带来,把儿子的一双手捆了,绑在客厅的铁栏杆上。

儿子如果这时软一下嘴,陆队长是打算放了他的,捆他本就只想做做样子吓唬他。陆队长没有想到,儿子会那样顽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直挺挺站着。陆队长没有台阶下了,只好说,好,你就这么站着!我要看看你到底能英雄多久!藏獒虎子亲热地走过去又走过来,闻闻领带,舔舔儿子的手,像是表示安慰。

从全市最热闹的人民路大街中段一个叫“金行”的公共汽车站下车,左拐进一个铁大门,就是兴福花园小区。往里走,就看见花坛边上那栋新修的六层楼砖房东头上写有“1栋”的红漆字样。陆队长就住在这栋楼房的一单元三楼。这栋房子有些特别,一楼和二楼都被公家租去做了办公室,三楼才开始住家。好在一、二楼的楼梯和上面不相通,三楼以上的住户都是从傍着山上的台阶走上去,然后左拐平走再上楼,所以三楼给人感觉往往是一楼。住在这个单元三楼以上的人家,都要从陆队长的窗下过。从楼道上走过的人们就免不了往他的窗子里斜一眼,就看见陆队长把儿子捆在窗子栏杆上。藏獒虎子就在客厅里躺着,有人走过时,它总要睁开眼看看外面,不过天天见,都是些熟人。

领带虽然捆在少年的手上,但同情心使从那儿路过的人们总感到自己的脚手似乎也有些失去自由,有些皮肉之苦,有些不愉快。人们恨的不是这孩子,而是那没良心的吧主。但人们不敢帮少年说话,因为,自从凶了吧主后,大家都知道了这里住着的是一位陆队长,是刚从部队转到地方来的,曾是一支神秘部队的团长,一身钢铁味!儿子是因为刚到新环境,在魔窟吧里接触了一帮混混,逃学、沉迷电游而被他爸爸“陆团长”捆在了窗子的铁栏杆上。如果劝说一句,会不会惹起陆团长冒火,会不会让他感到家丑外扬而把他儿子整得更厉害一些?这些从他门口过路的人,虽然也都知道陆团长已是交警队一位副队长,但人们仍然不叫他的地方职务,而愿称他“陆团长”,似乎他这些天在人们的印象里就是一位典型的陆团长。“陆团长”用在他头上,是最合适的,似乎他的名字天生就该叫“陆团长”,叫“陆队长”就似乎不配他了。但那些没有从他门前路过,和他不那么亲近的人,仍然叫他“陆队长”。

木质的棍棒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和非常高亢的咒骂声,还有躺在家里的那只藏獒虎子的叫声,这种几近恐怖的混合声,让偶然飞到窗台上花丛里的蝴蝶也被吓得慌忙逃走。陆队长反复说的话很简单:你将来到底要做什么样的人,你告诉我!

但儿子怎么也不给他回话。

人们开始猜测,陆队长捆儿子打儿子时,为什么不见他妻子出来劝阻?有一次,人们终于看见他妻子哭了。那是她看到儿子的手被铁窗的领带捆出血了,虽然只是一点点血迹,但她哭泣着跟陆队长说,这个家到底怎么了?原以为现在转地方会安定了,没有想到,这哪还像个家,简直像刑场!楼上的,楼下的,住对面的,他们的孩子有几个不迷电游,都没见他们像你这样把孩子往死里整!

陆队长说,你怎么能把别人和我比!我怎么能和别人比!我曾经是陆团长!是要随时准备打败敌人的陆团长!我不是别人!妻子熟悉陆队长的脾气,从来不跟他往下吵,都是唠叨几句,表达充分了就打住。

经这次整治之后,儿子虽然每天到校上课已经准时了,成绩也开始有了回升的趋势,但放学后,总还是不能按时回家。终于有一次,陆队长把儿子从吧里抓了出来。回到家,儿子就站在窗子铁栏杆下把手伸给陆队长说,捆吧!绑吧!拿领带来!这让陆队长反而想起来心痛,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狠心,能把儿子绑了这么多次。

有一个晚上,他竟然悄悄地哭了。妻子问他,他说,你以为那领带真是绑在儿子手上?那是绑在我心肝上!

妻子说,那你就别绑了!别捆了!

陆队长说,儿子为什么要和我这么对着干呢?

妻子说,也许是你方法太硬了,你该换个方法试试。

陆队长说,换什么方法?

妻子说,你换个软的。

陆队长说,我去跟他说好话?不可能!

妻子说,你每天到大门口去等候他,坚持一段时间,看看儿子有什么变化。

陆队长说,我工作上的事情多,要处理的交通事故多,要上报的材料不少,没有哪一天闲着。我已经很累了。但他想了想又说,这个儿子只怕是钢铁铸的!捆都捆不服他!

妻子说,这全是你的模子!

陆队长终于答应换个软法子试试。

第二天,陆队长下班回家,见妻子准时做好了饭菜放在桌上,等了很久不见儿子回来。陆队长要吃饭,妻子不让,说一定要等儿子回来一起用餐。

这时,陆队长的手机响铃了。电话是市电台副台长打来的。副台长是暗示陆队长在处理那起事故时,关照一下老唐。这就让他更加为难了。那位记者朋友所托关照老魏的事还没法答应,现在又有人要他关照老唐。但这位台长年初时为他们队做过一个很好的新闻,特地采访过陆队长。因为这个新闻,他还得过局里的表扬。这是他转地方工作第一次受表扬。他内心十分感谢这位副台长。他认真一想,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但嘴上还得显出轻松地回答副台长说,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了。

陆队长打完电话,放下手机跟妻子说,要是儿子他半夜回来呢?

妻子说,那我们就半夜吃饭。我不相信他的心不是肉长的!

陆队长说,那我睡一觉醒过来再吃?

妻子说,不行!你答应每天去大门口接他的。

陆队长说,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出身!我天天在大门口站岗?给他站岗?

妻子说,只想你八小时之外不是团长、不是队长,只是儿子他爸!

陆队长说,你成旅长、师长了?我得听你指挥了?

妻子说,捆绑都扭不过来的儿子,你还能有什么法?总不能放任不管吧?不服硬的人肯定服软。不信你试试。

这句话提醒了陆队长。这是一种辩证法!陆队长就像当年当兵上岗一样,对着穿衣镜用电动刀剃过胡子整起着装来,就缺帽徽领章了。妻子忍不住说,你以为真是上岗了?

陆队长说,我得显出精神抖擞!我最喜欢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军人出身!我以军人为荣!

妻子说,这是在地方,地——方!你太正经了,别人倒要笑话你。

陆队长说,要我像一个鸦片客拖鞋眯眼才好?让我披衣敞胸站在大门口才好?我知道这是地方,地方怎么了?我在精神和习惯上得永远是我军的陆团长!

妻子犟不过他,说,你和你儿子有什么两样?好好好,你快点儿穿好,到大门口去等儿子吧!

陆队长说,你是怕我去慢了,儿子提前回来了?他要是能提前回来,我向他立正行个军礼!

这么说过一通,陆队长就到大门口等儿子。将要等到什么时候儿子才回来,那就只有天知道。

……

节选自《芙蓉》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毛泽东文学院首期研讨班和鲁迅文学院第三期高研班专修创作,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十月出版社等出版有长篇小说《贫富天平》《铁血湘西》《天堂内外》《红魂灵》等。在《收获》《当代》等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发表中篇小说50余部,多部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多种选刊、选本及大学、中学语文阅读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