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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7期 | 李修文: 到祁连山去(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7期 | 李修文  2025年07月14日08:25

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猛虎下山》《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小说集《浮草传》《夜雨寄北》等,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种奖项。

到 祁 连 山 去

李修文

公元754年,应北庭都护府大将军封长清之召,诗人岑参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西域之行,一路上,他写下了不少关于祁连山的诗。这些诗,雄浑瑰奇,即使在一千多年之后,也足以让足球场上的王忍冬牵肠挂肚——这天下午,雨夹雪一阵紧似一阵,环湖绿道边的足球场上,王忍冬所在的业余球队已经一比零领先于对手。突然之间,他却像是被癔症附体,停止了奔跑乃至所有的动作,呆立在场上,置队友的呼喊、斥骂和推搡于不顾,只是仰头去看天空里的雨夹雪。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便发红了,就好像,雨夹雪飘下来的地方,正端坐着释迦牟尼,除了释迦牟尼,这世上,再没什么人知道他所受的苦,更没什么人能听明白他的祷告;而后,他竟然哇哇哭出声来,丢下队友,一个人,慢慢踱到场边,紧挨着我站住,再一遍遍地擦眼泪,“曾随上将过祁连,离家十年恒在边——”冷不防地,王忍冬丝毫不管队友们纷纷扯着嗓子要他回到场上去,先是自顾自地抽泣了一阵子,再哽咽着问我,“这两句诗是岑参写的,我考考你,他说他离家十年,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王忍冬多有不知,关于岑参的诗,我早在暗地里下过不少功夫,所以,我接口便回答他,“这两句,用的是夸张的手法。事实上,岑参前后两次去西域,加起来不过五六年时间。”

“那好……”王忍冬愣怔了一小会儿,也不看我,而是背靠着一株巨大的柳树,茫茫然地看向几个自己的队友,远远地,他们正朝着我们飞奔而来,看样子,是想要将他重新拉上场去。王忍冬却好像根本没活在这世上,又任由着一根衰败的柳枝不断地磨蹭着自己的脸,终归不管他们,背起了另外一首诗,“那些是在过去死去的马匹,在明天死去的马匹,因为我的存在,它们在今天不死……”

背完之后,他几乎是挑衅一般,斜视着我:“这一首,作者是谁?”

我当然不会想到,自己刚刚从岑参那里涉险过关,现代诗又在等着我,张了好几次嘴巴,终了,我还是没能说出标准答案来。很显然,我的愚蠢让王忍冬变得清醒,并且心满意足起来,他的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怜悯,轻轻地叹息着,再轻轻地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小子哎,你终究不是我儿子王朗,但凡我儿子还活着,这么简单的问题,岂在他的话下?要知道,我儿子,从小就是诗词大赛的冠军,对了对了,除了诗词大赛的冠军,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冠军、演讲比赛的冠军、全国机器人大赛的青少组冠军,你倒是说说,这些头衔,哪一个没有被他收入过囊中?而我,除了接受他的怜悯,也没有别的办法。好在是,尴尬很快就被他的队友打破了:从场上奔来的几个队员,跑到王忍冬身边,骂骂咧咧地,拖拽着他便要回到场上去。殊不料,他竟没拿他们当回事,素不相识一般,冷着脸,打掉这个的手,再狠命将那个推开,转而告诉我,刚才这首现代诗,是海子在1986年第一次去西藏的时候写下的,诗的名字,叫作《怅望祁连》。眼见得王忍冬已经入了魔,队友们也懒得再理会他,纷纷劝说我顶掉他留下的缺,去场上把比赛踢完。我犹豫着,下意识地按了按左肾,再去看向王忍冬。他倒是一直紧盯着我,嘴巴里还在说着海子,脸色通红,唾沫星子飞溅,那眼神,既像认得我,又像根本就不认得我。我只好放弃跟他的对视,再被他的队友们拖拽着往场上走,还没走出去几步,“海子!”王忍冬的一声暴喝从背后传来,“你们他妈的懂海子吗?只有我懂他!”

直到我在足球场上站定,王忍冬仍在喋喋不休,他对我说,也是在对场上众人说:1986年,海子去西藏的途中,路经他当时读大学的那座西北部城市,曾经在学校的招待所里住过一夜。那天晚上,经一位师兄介绍,海子读到了他写的诗,大加赞赏不说,还邀请他跟自己一起去西藏。第二天一早,他,还有沈东生,再加上别的七八个诗社社员,呼啦啦地,全都跟着海子一起上路了。只可惜,就在他们快要看见祁连山的时候,在一座荒野上的小火车站里,学校里派来的人找到了他们,又死活逼迫着他们与海子作别,就此回到了学校。否则,他王忍冬何至于如此窝囊地在一家技校里教了几十年的语文课?又何至于儿子死了这么久,他连首像样子的悼亡诗都没写出来?作为他的队友,对于王忍冬在儿子死后的种种疯魔,场上的队员们其实早已见怪不怪,所以,无论场下的他有多么聒噪,比赛还是继续下去了:在场上奔跑了一会儿之后,我的左肾,隐隐作痛起来,有那么一闪念之时,我怀疑自己又变回了从前那个面色浮肿和寸步难行的我,不禁失色,戛然止步,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在是,片刻之后,另外一个我,那个被王朗附体的我,又重新回来了——我定睛去看场上,对方的前锋已经盘着球连过了我方好几个人,此刻,正朝着我方球门呼啸而来。事已至此,还等什么呢?我深吸了一口气,愣生生朝着那前锋冲撞过去,就在快要撞上对方的时候,趁他稍微一愣神,我收住身体,虚晃一枪,将他的球盘到了自己脚下,然后,分秒不停地,我带着球,直冲对方球门而去。一路上,对手们从各个斜刺里杀出来,说什么都要打退我的进攻,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我的体内,一直回荡着王朗对我的提醒。他提醒我,对方九号就要对着我飞铲了,刹那间,我腾空一跃,跃过已经倒地的对方,再稳稳地在球边落地;他又提醒我,对方十一号准备用犯规来将我拉扯住,于是,我抢先一步倒地,等他扑了空,我才踉跄着起身,不要命地,继续向前冲刺和盘带。到了这时候,就连王忍冬都不再关心岑参、海子和祁连山了,远远地,也是下意识地,冲我叫了好几声好。可是,要命的是,等我连人带球离对方球门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盘踞在我体内的王朗突然间又消失了,一下子,我便方寸大乱,左肾也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接下来,我就像傻了一样,原地站住,眼看着脚下的球被人夺走,体力也在瞬间里崩塌,一头栽在地上,喘息着,再也无法起身。

“说到底,你还不是他呀……”球赛结束之后,我开着王忍冬的车,再送他去这座城市最好的酒店,一路上,王忍冬目睹着他熟悉的湖泊、楼群和立交桥们被我们一一驶过,不知道哪一处又触动了他,再一回,他哭了起来,车至护城河边,他才止住哭泣,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伸出手来,在我的头顶上摩挲了好一阵子,一直不舍得松手,嘴巴里说的却是,“说到底,你还不是我儿子,怎么说呢?你们两个,处处都像,又处处都不像。”

我们要去的酒店已经快到了,我遥望着它,琢磨了一会儿,又对他说:“也许,见到沈东生,我们两个就一模一样了。”

他不再接我的话,转而去听微信里的语音留言,虽然语音播放是听筒模式,但是隐隐约约地,我还是大致听清楚了那些语音留言的内容。它们都是热依罕发来的,热依罕告诉他,今晚,她和几个闺蜜在郊区的一家农家乐饭庄里聚会,这几个闺蜜,都喜欢他写的诗,也都想认识他。这下好了,一听完热依罕的留言,王忍冬的心里就像是被猫爪子抓了,如坐针毡一般,看看我,再看看我们即将抵达的酒店,终于忍不住,径直告诉我,他在上车之前,已经为我打了一卦,卦象上说,今日诸事不宜;再说了,沈东生这次来我们这座城市,是要参加后天上午举行的环湖马拉松比赛,今天和明天,除了几场商务考察活动,他其实还算清闲。既然今日诸事不宜,我们莫不如明天再找个时间段去见他好了。我当然不信他的鬼话,他却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再打一卦:他将那三枚铜钱攥在手里,作合十状,再来回摇晃,两眼也紧闭住,嘴巴里倒是喃喃有词,像是在提问,也像是在祷告。稍后,他摊开双手,将铜钱掷在自己的双腿上,让我一一看清楚,这才对我说:“你看我骗你了没有——本卦是‘火天大有’,变卦是‘雷天大壮’,意思是,不管我们想干什么,今天都别想干成。听话,现在,你还是送我去农家乐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听他的,但是,眼看着那酒店离我们只剩下两条街的距离,我还是心有不甘,干脆摊了牌去问他,他是不是害怕见到沈东生。他却像是受到了多么大的羞辱,“搞没搞错,你搞没搞错?”他挺直了身体,连连质问我,“沈东生每回只要一喝醉,第一个就会给我打电话,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哪回给我打电话少过半个小时?”

眼见他心意已决,也是为了他明天不再出什么幺蛾子,我只能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再送他去郊区的农家乐饭庄。这一路,王忍冬的微信收信息的声音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偷偷瞥了几眼他的手机,大概看出来,是手机对面的热依罕在跟他商量,她的微信头像到底换成个什么样的图案才算好。必须承认,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甚至愤懑不止。要知道,车窗外已经是入夜时分,此刻,在那酒店里,本地各界正在为一个重要人物举办隆重的欢迎宴会,王忍冬也早就被邀请在座。原本,正是在这个宴会上,他会将我正式引荐乃至托付给那个重要人物,是的,那个重要人物不是别人,而是全国都没几个人不知道他名字的沈东生啊!这沈东生,可谓是个巨大的传奇:跟王忍冬同一年大学毕业之后,他先进一家软件公司做了程序员;而后就被挖到了美国;过了几年,他回国了,一回来就创办了全国最大的杀毒软件公司;之后的一二十年中,互联网,生物分子,人工智能,几乎每一个风口,他都赶上了,他所创办的那些公司和工厂,每一家都能在业内排到前几名的位置。一个人活到这个地步,我也好,别的什么人也罢,无论老幼,又怎么可能不隔三差五就在抖音小红书里刷到他演讲他跑步他参加达沃斯论坛呢?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们的车越是往郊区开,离沈东生越远,副驾驶上的王忍冬却显得越发放松,被热依罕撩拨得也越来越不能自制,到后来,他干脆给她拨去了电话。在电话里,他们说起了热依罕这个名字的由来,说起了裕固族女孩子头顶上的红缨帽,最后,不可避免地,他们说起了祁连山的峡谷、冰川和油菜花,只惹得王忍冬悲从中来,又哽咽着掉起了眼泪。

到了农家乐饭庄之后,我再三谢绝了王忍冬和热依罕的邀请,说什么都没跟他们进饭庄,而是推说自己踢球踢累了,需要在车里睡上一觉。等他们离开,我便赶紧拿出手机来刷抖音和小红书,果然,一条接连一条,关于沈东生来我们这座城市的短视频纷纷被推送到了我眼前。一边看着它们,一边听着从饭庄包房里传来王忍冬朗诵裕固族口头诗歌《沙特》的声音,我的左肾,算不上疼,但确切地抽搐了起来。这抽搐,让我陷入了漫长的迷乱和追悔:换肾之后,我本来还算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蹚进了眼前的这场浑水呢?这一切,还是得从换肾说起:说起来,打小,自我父母双亡之后,我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不容易混到二十多岁,从二本学校的动画专业毕业了,又哪里能找到什么像样子的工作呢?好几年里,我都是辗转在各个城市的小动画公司里打零工,不过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自打我知道自己得了罕见的肾病综合征,而且除了换肾再也无救之后,我就一心在等死,从来没有指望过什么奇迹。然而,奇迹却发生了:忽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就诊过的肾病科医生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告诉我,我家的祖坟上一定冒了烟——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在临死之前,自己给自己签了器官捐献同意书,但是又特别注明,他的器官,只捐给没钱做手术的年轻人,最巧合的是,我跟他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他父亲做主,将他的肾捐给了我。显然,那个小伙子,我的救命恩人,就是王忍冬的儿子,王朗。

实话说了吧,手术一做完,王朗就活在了我身上:许多时候,我正在街上走着,没来由地,我便突然觉得时空颠倒和错乱起来,随后,一股莫名的神力就将我带进了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譬如某七星级酒店的早餐厅里,我坐在餐桌前,旁顾着周围的食客们,举目所见,一个个的男女,无不就算窃窃私语也神采飞扬,随后,我稳住了心神,穿过漫长的枯山水区域,来到更加漫长的餐台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蔓越莓汁;又譬如,在波罗的海上空,飞去欧洲的夜班机上,我似睡非睡,惺忪打量着舷窗外簇拥着的云团,猛然间,云团四散,几颗星星明亮得不可思议,将我的脸都照亮了,我赶紧掏出手机,拍下了它们,再发朋友圈,朋友圈的配文是“星光不负赶路人”;还譬如,一场新品发布会上,我衬衫笔挺,西裤比衬衫还要笔挺,正手拿着遥控器,遥望着阔大无边的显示屏做着新品演讲,会场却突然停电了,我清楚地看见,就连坐在台下的沈东生的脸上都有了惊愕之色和隐隐怒意,我反倒镇定下来,开了一个玩笑,只引得在场众人哈哈大笑,再将演讲继续下去,到了这时候,就连那个巨大的传奇人物沈东生,也带头给我鼓起了掌——然而,遗憾的是,以上场景,纯属虚妄,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过是代替王朗活在那些颠倒和错乱的时空里,至于我自己,虽然换掉的左肾处还时常隐隐作疼,但我与一个正常人已经几乎没什么两样,所以,换肾之前的日子也就一天天重复下去了:我的简历,仍然只配得上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动画公司,整个动画行业也不景气,好在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成都,杭州,深圳,一个个城市的小公司里待下来,我也没至于饿死。

唯有一桩事情,常常让我慌乱,乃至失魂落魄,那便是,随着王朗在我的身体里盘踞得越来越久,一个中年男人,外加上一场血光之灾,就越是频繁地出现在那些颠倒和错乱的时空里:那像是一场车祸,但肇事车辆已经呼啸而去,只剩下那个中年男人的背影对着我,我却分明看见,他的胳膊上,还有脸上,都在渗着血。毫无疑问,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王朗的父亲。到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了起来:许多时候,当我走在大街上,耳朵边上总是会突然响起一阵急刹车的声音,随即,车祸和血光之灾就在我身边出现了。我紧紧屏住呼吸,对着那个中年男人走过去,却死活都看不清他的脸,而且,我越是往前走,他就离我越远,我只好再紧步追过去,以至于,有好多次,等我清醒下来,发现自己离一场真正的车祸已经只有咫尺之遥。时间长了之后,它们几乎将我折磨得坐卧不宁,也迫使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好歹都要找到王朗的父亲,远远看他一眼,又或者装作陌路人跟他搭句话,怎么都行,不如此,他只怕要折磨我一辈子。主意打定之后,我甚至都没回到当初做手术的医院,去打听我那颗肾的来龙去脉,而是仅凭着我代替王朗去穿梭过的那些场景,预设了几个职业,再去网上搜索,果然,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便找到了王朗的微博,他的最后一条微博,发的是一张自拍照,照片上的他,身着跑步服,戴着墨镜,一脸都是笑,又面向辽阔而犬牙交错的冰川,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标题是:“千里之行,说干就干!”然后,我在王朗的微博上继续翻找下去,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就翻到了他和王忍冬的合影。这父子二人,合影于长白山天池边上,照片上,大雪未化,但碧空高悬,他们两个,搂着彼此的肩膀,哈哈笑着,一起竖起了各自右手的大拇指,再看这条微博的标题,叫作“和亲爱的老王在一起,多年父子成兄弟”!

第二天, 我便来到了王忍冬所在的城市。说来也怪,从高铁上一下来,我就变成了一条灵敏的狗,伸着鼻子往四下里嗅,到处都是我熟悉的味道。虽说我早就已经从王朗的微博上知道了王忍冬住在哪里—— 他曾经无数次想要给他父亲换一套带电梯的新房子,可“亲爱的老王”全都拒绝了,仍然住在一家技校的家属区里—— 但是,当我打上车,径直来到王忍冬的楼下,再上了三楼,发现王忍冬的家门竟然只是虚掩着,就像是他早已料定我会推门而入。于是,我也不曾有丝毫犹豫,推开门,置身在了王忍冬的客厅之中。当我环顾满墙挂着的父子二人合影之时,还是止不住地怀疑,此刻的我,并不是我,而是代替王朗来到了他父亲的身边。也就是打这时候起,王朗像是也认定了他已经附体于我这个事实,破空而来,还在我耳边说起了话,他小声提醒我,他父亲就躺在卧室的床上。我愣怔了一小会儿,听他的话,推开了卧室的门,果然,我一眼便看见,鼻青脸肿的王忍冬正躺在床上,他的胳膊上,他的脸上,都结着厚厚的血痂,天啦,这要不是从那场车祸和血光之灾里逃出来的,还能是什么?见到我,他吓了一跳,却全然不能动弹,只是张大了嘴巴看着我,而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泪在一瞬之间涌了出来,“老王……”不自禁地,我叫了他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叫他“老王”的我,还有流眼泪的我,与其说是我,还不如说是王朗,但不论怎么样,我终究是哽咽着,又叫了他一声,“老王,我回来了。”

现在,还是说回农家乐饭庄吧。在车里,刷了一会儿短视频之后,我睡着了,显然是因为王忍冬的关系,我竟然梦见了祁连山:山巅的积雪正在融化,放羊的少年们唱起了花儿,山下的油菜花绵延到了天尽头,油菜花地里,一场婚礼正在举行,王忍冬和众多的宾客们一起,不要命一般,且歌且舞,几度都差点虚脱,结果,灌下几口青稞酒之后,他又从地上爬起来,扯开嗓子,给新郎新娘和宾客们背起了那首名叫《沙特》的口头诗。他背诗的声音太大了,霎时间便惊醒了我,刚一醒过来,我猛然看见,车窗外,夜幕里,早已停止的雨夹雪又卷土重来,而且下得越来越大了,但是,王忍冬和热依罕两个人却互相搀扶着,跑出饭庄,奔进了密不透风的雨夹雪里。我当然不明所以,便赶紧拉开车门,狂奔着上前,拦住了他们,再问王忍冬:“……你这是,要干什么?”

“择日,择日不如撞日——”王忍冬喝得太多了,嘴巴里都在打着结,却踉跄着止步,转身看向我,再嘻嘻笑着告诉我,“我们商量,商量过了,现在就,现在就出发,去,去祁连山!”

我愣了愣,简直被他气笑了:“你要是去了祁连山,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在醉意之中,他可能是将我彻底当成了王朗,凝视了我一会儿,竟然温声对我说,“你已经,你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

我只好步步紧逼他:“我是说,你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去见沈东生?”

哪知道,沈东生的名字就像是一根针,飞奔过去,刺中了他的心脏。他经不住这一刺,捂着胸口,不自禁地往后退出去了几步,但是紧接着,他又想将他的踉跄和慌乱全都掩饰过去,干脆加倍地借酒装疯,笑得更加响亮,也更加近似于撒泼:“反正,反正我他妈的非走不可,你别拦着我!我今天,说什么都要去祁连山!”

说话间,王忍冬一把将我推开,招呼着雪幕里的热依罕,要她赶紧过来搀自己,再赶紧去火车站,这个狗日的鬼地方,他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了。显然,热依罕比王忍冬要清醒得多,看看我,再看看王忍冬,像是有些怕我的样子,但好歹还是横下心来,从我身边走过去,一把搀住了王忍冬的胳膊。好吧,如此生死存亡之时,我也就不得不去揭开她的老底了,于是,我抬高了自己的声音,去问她:“邝冬梅,你演得累不累?”

“你这是什么意思?”几乎同时,王忍冬和热依罕一起大叫着问我。

“别演啦大姐——”我走过去,在热依罕的身前止步,再定定地看着她,对她说,也是在对王忍冬说,“你的名字,不叫热依罕,你也不是什么父母双亡后来这里投亲靠友的裕固族,实际上,你的名字叫邝冬梅,在这里土生土长,下岗了好多年,也嫁过好几个丈夫,最后一任丈夫,上个月才跟你离婚,对不对?”

“这么说,”事已至此,热依罕,不,是邝冬梅,她也就不再演下去了,竟然冲我笑起来,“你一直盯着我呢?”

“一直盯着。”我的视线,一刻也没从她脸上挪开,继续说,“这几年,为了给儿子买房子,你欠了一堆债,之所以还能活下来,无非是用微信上的‘摇一摇’功能找男网友,再去忽悠他们的钱。当然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应该是五十一岁,所以,你能忽悠上的,几乎全是中老年男网友,一个个的,还都小气,你从他们那儿弄来的钱,还不够付你儿子每个月的房贷,跟他们比起来,老王算是最有钱的了,对吧?”

到了这时候,不光邝冬梅演不下去,就连王忍冬,也演不下去了,舌头不再打结,一脸的震惊,不知不觉间,甚至放弃了邝冬梅对他的搀扶,吞了好几口唾沫之后,他终于还是面向邝冬梅问了出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王忍冬没想到,对方竟然痛快地承认了下来,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清楚地知道了事情会往哪里去,只好叹息一声,下定了决心,丢下他,一个人在雪幕里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这一回,我花的心思最多,到头来还是他妈的栽了!行啦,别瞎琢磨了,赶紧滚回去睡觉吧,你这儿子说的没错,我就是看你疯疯癫癫的,才想骗你几个钱。你先跟我说的想去祁连山,我才给自己编了个出身,说我是裕固族,打小爹妈死了来投亲靠友,没想到在这儿活了好几十年,从单位内退之后就想回祁连山去定居,我他妈的,为了编这个出身,头发都愁白了——”

“你先别走!”见到邝冬梅的身影几乎在雪幕里消失,王忍冬快步追上去,还没追上几步,就摔倒在了地上,却遥望着她模糊的轮廓喊起来,“你就这么走了,我可怎么办?谁跟我去祁连山?”

远远地,邝冬梅的声音传过来,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行啦老王,你就别耽误我挣钱啦,我又不止热依罕这么一个名字,每天还要维护好几个微信号呢!”

这天晚上,回到家,王忍冬倒头就睡下了。我原本打算,跟他好好商量一下第二天的行程,他却很快打起了鼾,我只好悻悻地回到了隔壁的房间。幸亏,十二点差一点的样子,他的手机铃声持续响起来,不用猜我也知道,那一定是沈东生打来的,所以,几乎是狂奔着,我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去叫他接电话。他却还是打着鼾,他的这出戏,演得实在是太过了,我只好开口提醒他,他的酒,其实早就醒了,到最后,眼见得我不肯罢休,又听见手机铃声一遍遍响起来,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一骨碌坐起来,接通了手机。哪知道,手机一接通,他就像是变了个人,“老兄弟,我就知道是你!”他对着手机对面的沈东生大呼小叫起来,“这时候打过来,除了你还能是谁?”随后,沈东生跟他说起了自己明天的日程,而他,却死命跟对方推荐起了本地美食,哪里的过水面一等一,哪里的小龙虾简直美上天,一句接着一句,偏偏就是不肯说起何时何地带我去见对方。我当然早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干脆逼视着他,指指我自己,再指指手机里的沈东生,却没想到,他突然挂断了电话。又非说是沈东生有急事先挂断的,这下子,我彻底恼怒了,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来,他却红着眼睛,再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涌出来的眼泪,问我:“……儿子,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一场上演过无数回的戏码,又来了——因为失温,王朗倒在了祁连山上的一次冰川越野长跑赛之中,被送到急救车上急救之后,他曾经一度好转,甚至还清醒地签下了自己的器官捐献同意书,又用微弱的声音告诉身边人,这一回,这份同意书恐怕派不上用场了,闯过眼前的这道鬼门关,一定不在话下。谁也没想到,仅仅一个小时之后,他就在沈东生的怀里断了气 ;这个老友之子,沈东生的特别助理,就这么把命丢了,又怎么能不让登顶过珠穆朗玛峰的沈东生痛断肝肠,一头栽倒在地,直到两个小时后才醒过来呢?以上种种细节,微博上,公众号上,众多人士的朋友圈里,都有大量的报道和叹息,可偏偏,王朗死了这么久之后,王忍冬还一直在给儿子打着卦:要是那天刮的是东南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或者,如果主办方将主赛道划定在冰川南麓,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失温了?最难让人接受的是,那么多人失温,却只死了王朗一个,要是王朗一直戴着他送的那只小玉兽,而不是戴着自己从奈良的寺庙里求来的那只毛线编成的护身符,弄不好,也就逢凶化吉了吧?自从我来到他身边,一直都在亲眼看见,王忍冬为王朗之死打下的卦已经多到数不清,可是,每回打完卦,他也只能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怎么都不对,全是凶卦,活该有这一劫,怎么逃都逃不掉。”显然,只有每回打出来的都是凶卦,才能证明王朗的死确切是命中注定,他的心里才能稍稍好过一些,也为此故,我怀疑,这一辈子,他都要将那些凶卦一遍一遍打下去。

事实上,在我见到王忍冬的第一天,三言两语跟他说清楚我是谁、又是为什么前来找他之后,他的全身战栗了一小会儿,便赶紧示意我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去看存在里面的照片。果然,打头的十几张照片,全都是一场车祸的现场,车祸中的他,脸上渗着血,胳膊上也渗着血,跟我之前在太虚幻境里看见的简直一模一样。必须承认,看看照片,再看看他仍在肿胀着的脸,刹那之间,我,还有我体内的王朗,齐齐哽咽了起来,但是,他反倒没哭,躺卧着,直愣愣地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眼睛里的血丝几乎要迸射出来,再缓缓问我:“……儿子,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他这么问,一时之间,我还以为王朗的死别有什么内幕,所以,尽管在来见他之前我已经将那些关于王朗的报道都背得滚瓜烂熟,迟疑了半天,还是没敢作答,“我错了我错了!”见我站在他的床前局促不安,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像是生怕伤着了我什么,连声对我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自此,我和王忍冬,就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住在了他的三居室里。原本,我只打算住到他的伤好了之后就离开,可是,他却死活都不让,哪怕他已经痊愈,重新加入了从前的业余足球队,也还是不放我走,并且一再告诉我,有他一口吃的,就不会让我饿着。他说到做到,每隔几天,就给我点零花钱,但是,我毕竟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难道这辈子就窝在这里花他的零花钱吗?更何况,他也只有在疯魔的时候,才勉强将我认作了他的儿子,更多的时候,他其实是害怕我真正成了他的儿子的。这害怕,让他几乎将自己当成了智力竞赛考场上的考官,从古诗到现代诗,从纳斯达克指数到巴菲特的最新演讲,但凡他随便想出一个问题来,就要逮住我连连发问,我当然答不上来,只能显出一脸的愚蠢,而这就对了:我的愚蠢屡屡都能让他从疯魔里逃出来,变得清醒,直至心满意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小子哎,你终究不是我儿子王朗,但凡我儿子还活着,这么简单的问题,岂在他的话下?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我就再也无法忍耐了,好几回,我都下定决心要远走高飞,偏偏每逢这时候,他的种种关于祁连山的魔症就上了身:死死纠缠着女网友热依罕,不许她挂手机,而他,却对着手机拼了命去唱裕固族情歌,一直唱到虚脱也不肯停下,直到邻居都报了警;对着书架上的海子画像狠狠地咒骂,他骂对方当时没能坚决地将他带到祁连山去,否则的话,他这半辈子,就是另外的半辈子,又何至于落到现在断子绝孙的地步;还有一个雨夜,他从床上爬起来,在技校的操场上狂奔,非说自己不在技校里,而是在山丹军马场的草原上,跑了大半夜,他才被一道闪电击中,晕倒在了橡胶跑道上——罢了罢了,眼见这诸多疯魔只怕哪一天就会真的要了他的命,我也只好对自己说:“再混一阵子吧……看在那颗肾的份上。”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