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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7期|王尧:桃花坞(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7期 | 王 尧  2025年07月11日08:11

王尧,学者,作家。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苏州大学讲席教授,苏州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出版有学术著作《中国当代散文史》《作为问题的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口述史》《王尧文学评论选》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民谣》和散文集《纸上的知识分子》《时代与肖像》《我们的故事是什么》《日常的弦歌》等。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曾获鲁迅文学奖、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和施耐庵文学奖等奖项。

桃花坞(节选)

王 尧

引  子

等待父母的那一刻,方后乐意识到他一生都可能是站在桃花桥上张望的少年。

一九三七年春节,方后乐多数时间蜷缩在房间里。落雪了,爆竹升空炸裂,像花儿般绽放,瞬间雪花黏住四散的星火黯然落下。他没有打开窗户,依稀听到爆竹残骸落在雪地上的声响。祖父去世了,方家没有放鞭炮贴春联,风雪中的春节越发冷清。

草长莺飞时,父亲还没有从吴中文献展览会成功举办的兴奋中缓过神来,母亲也没有再说去天赐庄东吴大学看葑溪城墙内的桃花。往年这个时节,母亲会站在景海女子师范学校教室门口张望念书时的课桌,父亲则带着他们母子到校园东边的城墙,说以前站在葑门城楼上能看到这里的桃花,看到钟楼,看到女师的屋顶。父亲站在城楼上向北眺望时,母亲还住在娄门老宅里,两位少男少女的目光尚未交接。去年方后乐在天赐庄校园看父母对视的眼神,感觉他们把相遇的时间提前了。那天方梅初告诉方后乐:“我和你妈妈是在桃花桥上开始恋爱的。”周惠之羞赧地朝方梅初说:“你跟儿子说什么呢。”

苏州的表情剧烈变化着。春天从上海弥漫过来的恐惧气息有形无形地压迫着方后乐,他第一次体会到紧张情绪会压缩时间。梅雨了,黄青梅说:“今年的杨梅有点酸。”母亲也说是酸的。卢沟桥事变后,夏天慌慌张张地到了。淞沪会战之后,很多城里人携家带眷逃离苏州。几个月死寂的日子在八月突然被炸翻了,十六日夜间,方后乐在睡梦中惊醒,桃花坞大街上站满了人。日本人在阊门外投下了无数燃烧弹,熊熊烈火照亮了天空,房屋倒塌的声音不时响起。桃花坞大街与阊门近在咫尺,渐渐被浓烟弥漫。方后乐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双恐惧的眼睛,他慌张地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也是冰凉的。

阊门的烈火浓烟再也没有从方后乐的眼前消逝,战争的烟尘落在他初中三年级的课本上。即便白天走过桃花坞大街,也如同在黑幕中穿行,他甚至觉得似有若无的黑色如旋风一样随时会把他卷走。黄青梅告诉他,站在平四路就能看到火车站里从上海过来的伤员。在“沦陷”这两个字越来越清晰时,往城外出走的人越来越多,紧凑的小城松散了。开学后两周,方后乐发现下班回家的父亲神态轻松,这是八月以来少见的表情。方梅初神秘兮兮地问:“你们知道图书馆要去哪里避难?”母子俩猜不出,方梅初告诉他们:“明月湾。”在父亲说出这三个字后,方后乐终于看到母亲久违的笑。周惠之表姐秀就在这个村子,能避难到亲戚家中,那是不幸中的万幸。方后乐在苏州见过秀姨,但从未去过明月湾。明月湾,明月如湾,湾如明月,明月高悬天上又落在湖中。周惠之说明月湾是古村落,依山傍水,满山都是茶树橘子树枇杷树杨梅树。村前古码头延伸到湖边两三百米之外,两边停泊着各色各样的渔船,风高浪急的日子,每条船的绳索都套在码头中间的石桩上。

“我们很快要跟着图书馆去明月湾了。”方后乐在新善桥上和黄青梅不期而遇。黄青梅说:“哦,我跟爸爸去那里写生过。”看方后乐的眼神似乎是在询问什么,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爸爸还没有离开苏州的想法呢。”方后乐不知如何安慰她,想起昨天在校园里听到的消息,便问:“如果苏州沦陷,你们学校有什么打算?我听说桃坞中学可能迁往上海。”一脸茫然的黄青梅说:“振华女中可能不会动吧。”隔天,黄青梅拿来一张写生画到了方家,递给方后乐:“你带着吧,看看我画的这座码头像不像。”方后乐看画时,黄青梅又说,“明月湾也有桃树呢。”她说她坐在岸边一棵桃树旁边写生,画好了,坐到码头,看见夕阳落在了湖里。

离开桃花坞大街前两天,周惠之把挂在客厅东墙上的两个相片框取了下来。一张是她和方梅初的结婚照,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周惠之让方后乐把自己的相片也拿过来,方后乐从自己房间抽屉里找到一个信封。周惠之前几天特地去买了一本相册,把儿子的照片插进去。周惠之觉得,这样就能把桃花坞大街所有的细节打包装箱带走了。方梅初装箱时,方后乐又递过一只相框,那是方梅初兄弟和父母的合影。祖父方黎子和祖母杨凝雪坐在前排,父亲方梅初和伯伯方竹松站在他们身后。

秀姨请了同村的老章和儿子阿发来接他们,先把两只大箱子运到船上。午后出门时,两辆黄包车已在方宅门口候着。方后乐跨出门槛时,有意无意地停下脚步,方梅初和周惠之也随即驻足。午间的桃花坞大街死寂地躺着,没有几个行人,逃难中丢弃的物件零散在路上。方后乐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有关门的声音,他猜想可能是隔壁黄阿婆开了半扇门随即又关上了。周惠之随着方后乐的眼神向东望去,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她猜到儿子心里想什么。方梅初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上车吧。”

周惠之和方后乐坐上一辆黄包车,方梅初提着一只小箱子坐到另一辆黄包车上。黄包车向西两百多米,左转到桃花桥上,正要进入阊门西街口,周惠之突然说:“停,停停停!”车夫赶紧停了车,周惠之下车后对有些诧异的方梅初父子说:“我再回屋里看看,不要落下要紧的东西。”方梅初见状摇了摇头,还是跟着周惠之返回屋里。

方后乐站在桃花桥上等待父母。他背靠栏杆向东望去,瞬间的幻觉中,黄青梅似乎背着画夹从廖家巷走出来,在新善桥上张望。黄青梅昨天来过,说他们一家可能就留在苏州了。过了一会儿,方后乐看着父母亲空手从院子里走出来,他回过神来。一家人再次坐上黄包车,两个车夫吆喝一声,桃花坞大街就在方梅初一家身后了。

三人在山塘街北码头上了船。方梅初对摇橹的老章说:“章师傅,辛苦你了。”方梅初、周惠之在船舱坐下来,方后乐背朝他们站着。方梅初想说什么,周惠之拉回他伸出的手。在方后乐的视线里,码头、山塘街、阊门、石路清晰又模糊地往后退去,他和它们互相目送着。离开码头的一瞬间,他在船身的摇晃中,感觉四周熟悉的建筑和树木也在晃荡。

一念之间,方后乐眼睛湿润了,他转身挨着母亲坐下来。母亲的右手按在他的肩上,靠着他渐渐睡着了。河面开阔了,风过时,他的耳畔是母亲温和的呼吸。

卷  一

桃花坞大街在苏州城北,虽然不比西中市,也是桃花坞一带像样的街道了。

方宅南枕桃花坞河,北面桃花坞大街。临近大街的门厅房,中间是过道,两侧各一间,东侧是厨房,西侧是餐厅。第二进房子临河而起,楼下是客厅和两个房间,楼上两间房,大的做了书房,小的是客房。若是客人多了,就在一楼客厅吃饭。门厅房和第二进房子之间的小庭院,东植石榴,西栽桂树,春天是石榴花,秋天是桂花。方梅初住进来时,石榴很小,一个月后,石榴好像还是那么大。母亲说:“这石榴是观赏的。”桂花呢,晒干了煮鸡头米。桂花开时,石榴如悬挂的小红灯笼。

两三年间,方梅初跟着母亲从杭州西子湖畔搬到了苏州十全街,再从十全街搬到了桃花坞大街,自己的气息也似乎从南宋到了明清。他不清楚父亲为什么执意要他到苏州念书,母亲对父亲的决定从无异议,他当然更不能问所以然。好在,他已经喜欢上这座小城,桃花坞大街和十全街一样,似乎上百年没有变化过。他走过阊门西街,再从西中市大街走出阊门,这才渐次感受到了现代的光景。

时隐时现的父亲对少年方梅初来说是一个谜。据说父亲的实业做得很大,但在家里父母从来不说这些事。父亲在杭州、上海和苏州之间奔波,有时也去武汉。若是说想专心看几天书,便是待在杭州的意思。若是说有朋友写信来了,便是离开杭州的意思。母亲不问父亲去哪里,根据父亲出行时间长短收拾行李。如果用大行李箱,方梅初便知道父亲至少半个月后才能回杭州。逐渐地,他从父亲带回来的特产就能猜测出父亲的踪迹。父亲说,这是青团子,这是枣泥麻饼,这是松子糖。母亲告诉方梅初,这些是苏州特产。父亲又说,山塘街上的海棠糕好吃,不好带回来,怕馊了。方梅初不知海棠糕的滋味,定胜糕已经让他回味无穷。方梅初在杭州很少尝到带有青草味道的点心,青团子给他的舌尖留下长久的回味。父亲也不清楚青团子的青是什么青,青团子是苏州人清明祭祖的供品。当时方梅初没有去过苏州,父亲带来的糕团让他尝到了苏州的滋味。在父亲和母亲的闲言碎语中,方梅初知道了苏州的护龙街、阊门、山塘街、观前街,知道了从山塘街走过的白居易,若是再往北走,白居易就到虎丘了。

方家杭州的院子坐落在半山坡上,站在院门口可以看到西湖。这里安静得让方梅初有些惶恐,他时常站在门口东张西望。黄昏时,母亲在厨房做饭,方梅初就站在门前看西湖夕照,余晖尚未从湖面上散去,母亲喊他吃饭了。这个时候,他偶尔也盯着马路上的黄包车,想着有一辆车停下来,父亲挽起长袍下车,再走上山径。他这样的幻想常常落空,等到的是哥哥方竹松。方梅初在仁和念小学,哥哥已经要初中毕业了。寄宿学校的方竹松礼拜六回来,这是方梅初和母亲开心的辰光。方竹松颇有大哥的样子,通常上午便带着方梅初走下山坡,在西湖逛荡。午餐在外面小吃,这样可以让母亲休息。在白堤西泠桥西侧,方竹松说:“秋瑾之前葬在这里。”方梅初似懂非懂,父亲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像认识秋瑾。方竹松看着弟弟懵懂的眼神说:“你以后就知道秋瑾了。”随后轻吟道,“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兄弟俩住一个房间,各卧一床。有天夜间方竹松说到自己的打算,钻到了方梅初的被窝。方竹松说:“我要去上海念高中。”方梅初想起哥哥回家和母亲聊天时说到了上海,猜想这可能是大事,不然母亲不会说等父亲回来商量。方竹松说到此事,方梅初不知如何回答,他还没有去过上海,便说:“我去上海找你玩。”

方黎子偶尔带着方梅初出门。一九一○年春三月,方梅初跟着父亲去了西湖金沙港蚕学馆隔壁的唐庄。那是一座已显荒芜的小园子。他们走过曲水短桥,进入一座大房子。父亲和大厅诸位寒暄时,方梅初看见悬额上书“金沙泽远”。父亲落座后,方梅初站在椅子旁边,邻座戴眼镜的先生挑了几粒话梅几颗花生给他。父亲转身看方梅初惶恐,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他才从先生手中接过了话梅花生,给先生鞠躬。诸位先生说话时,方梅初出了门,走到香雪轩,坐在那里看随风飘荡的翠柳。回程时父亲说:“这次是南社雅集,你知道吧,明代浙江也有南社,现在这个南社是吴江人成立的,操南音不忘本。给你话梅花生的是柳亚子先生,吴江人。”方梅初不知道这些。过了些时日,他在父亲书房里看到柳亚子先生的照片,觉得有些面熟,记得先生姓柳。母亲说是吴江柳亚子先生。方梅初兴奋地告诉母亲:“柳先生给过我话梅呢,还有花生!”这位小学生美滋滋地回味了话梅和花生的味道。

辛亥革命成功后,方梅初才知道父亲是同盟会会员,这让他后来怀疑父亲说是去苏州,其实未必。民国了,父亲并不做官,兴趣和精力仍然在他的实业。一九一二年暑假,父亲又说从苏州回来,方梅初相信了。父亲对母子俩说:“雪妹,暑假以后,你带梅初到苏州吧。我在葑门租了房子,梅初就在苏州念书,学堂也找好了。”很有意思,父亲把母亲杨凝雪简称为“雪妹”,母亲则喊父亲“黎子”。母亲说:“好的,黎子。”母亲说了“好”,方梅初不可能说“不”。在这个院子里,他好像从未说过“不”字,对他来说,从杭州到苏州只是换一个住的院子。方梅初未问父亲让他们去苏州的理由,他知道父亲肯定有什么考虑。过了些时日,他跟着父母亲先到了上海,再坐火车往苏州。在上海外滩,他和父母亲合影了,留着小平头的他,站在父母亲中间,母亲微笑着。也许是因父亲的强大,念过学堂的母亲最终没有成为新女性。他看到旧照片里短发的母亲,记不得她是什么时候梳髻的了。

从上海到苏州的铁路是新建的,坐在车厢里,方梅初像坐在新房子里。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开阔的绿色平原和大大小小的湖泊,三三两两的房子散落在田野上,远处的村落似乎都在河边。风景飞速而过,方梅初知道这就是江南水乡了。从吴县站出来,方梅初第一个疑问是,怎么叫吴县站?父亲说,苏州在吴县辖内。方梅初感觉眼前的苏州城是灰色的,这和青团子的青色反差太大。父亲告诉母亲,车站前面护城河的南岸便是桃花坞。母亲点点头,方梅初则想起桃花坞年画,便问父母:“是桃花坞年画的桃花坞吗?”父亲说是。

坐在黄包车上的方梅初由北向南看护龙街两边的房子,觉得苏州城就像县城。或许父亲看出了儿子心中的疑问,在两辆黄包车转到十全街时,方黎子让车子停下。他走到另一辆车旁,对方梅初说:“这里向南,是沧浪亭,那里留有林则徐的足迹和题字。路西边是文庙,金圣叹哭庙之处。”母亲笑着说:“等住下来你再讲古吧。”方梅初想起唐庄的细节,他认识的第一位苏州人竟是柳亚子先生:“吴江离这里远吗?”父亲说:“不远,若有时间,我带你去吴江黎里。”方梅初明白了,柳亚子先生家在吴江黎里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小镇呢?

方梅初喜欢烟火气的苏州小城,他自己的脾气很像这座城市。母亲觉得这座小城安全后,允许方梅初独自出门走走,偶尔也会让女佣陪着。方梅初常常沿着十全街向西走,临近凤凰街,向南走进一条小巷子,便是网师园。穿过凤凰街向西,靠近乌雀桥时,便到了他就读的草桥国小。若是再向西走,就靠近南北向的护龙街了。护龙街南段西侧是沧浪亭,沧浪亭对面是可园。母亲带他去过带城桥下塘的振华女校,告诉他,这校园是清代织造署旧址。他早上去学堂,街上便有推着车子或担着木桶卖糖粥的。卖糖粥的声音响起,临街楼房二楼便有人应答,一个慵懒的女人打开窗户,用绳子放下竹篮。当盛了糖粥的篮子往上收时,方梅初心跳得厉害,担心那根绳子突然断了。秋天的十全街,卖花生、炒栗子的小摊隔几百步就有。冬天,则有人推着炉子卖烘山芋。街头唯一让方梅初紧张的食物是“浑蛋”,那种壳里有小鸡雏形的鸡蛋。一只炉子,上面放着砂锅,烧熟的五香酱油味飘逸出来。方梅初禁不住诱惑,买了一只浑蛋,吞下去后,便感觉一只小鸡在嗓子里上蹿下跳。

他的活动范围很小,几乎就在十全街。偶尔拐弯走到百步街,那里有一个庭院,东吴大学教员的宿舍。百步街的尽头是东吴大学的南校门,方梅初曾经站在门前的望门桥向里张望。母亲去博习医院就诊,方梅初坐车陪母亲,第一次顺着东吴大学的围墙到了同学说到的望星桥。就诊出来后,母亲站在医院门口对方梅初说:“东边挨着的就是东吴大学,这地方叫天赐庄。”母亲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校园里还有一所学校,景海女塾。”天气晴朗时,方梅初常常登上已经凋敝的葑门城楼。向东望去,是朝天湖,那里每年荷花开放时是游客的聚集地。向南,是觅渡桥,据说那里是苏州护城河河水最深处。母亲对他唯一的叮嘱是,不要去觅渡桥下游泳。向北望,便可看到东吴大学的钟楼和景海女塾的教室了。方梅初目光所及,在一片粉墙黛瓦的衬托下,东吴大学和景海女塾成了苏州的西洋景。

他在黄昏或者夜间的城楼上会听到笛子悠长婉转的声音。母亲说是昆笛,演奏昆曲的笛子。他循着声音往十全街西门走去,在百步街路口东侧的宅子门口停下。他确定吹昆笛的是这户人家。母亲看方梅初听昆笛声的眼神,猜测儿子喜欢上了。她托人打听,吹昆笛的是位姓曹的先生。母亲问方梅初:“你确定想学昆笛?”方梅初点点头。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母亲提着一盒月饼、一袋螃蟹,带着方梅初,轻轻敲开了曹先生的家门。

方黎子在苏州城的一次出行,让方梅初第一次贯穿城南城北。苏州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们从护龙街转到了景德路,再往阊胥路。在山塘街,父亲说,再往虎丘走,就是张公祠了,南社第一次雅集之处。父子俩走到了张公祠,方梅初定神看了看关着的大门,父亲问他:“你还记得一九一○年春三月,我带你去唐庄吧?那是南社的第二次雅集。”方梅初记得,当晚柳亚子先生好像醉酒了,他在另一条船上听到柳先生不时开怀大笑。父亲说,柳先生是喝多了,那天泛舟西湖,醉而有作。方梅初后来知道,父亲说的醉而有作,便是柳亚子先生的《金缕曲》。

他们是坐着黄包车从葑门到七里山塘的。在车上看着不断后退的风光,方梅初再次感觉到了苏州和杭州的不同。山塘街一头连着阊门,一头连着虎丘。近阊门的这段,小贩子的叫卖声倒是婉转,方梅初觉得像是唱戏,父亲说,这就是市井。过往山塘河的船有摇橹的,也有撑竹篙的。方黎子那天心情很好,在山塘街走了一段返回阊门时,对儿子说,《红楼梦》就是从阊门写起的。方黎子想去唐伯虎的桃花庵旧址,又带着方梅初从阊门去了桃花坞大街。途经桃花桥,方黎子驻足了。他告诉方梅初,西北面就是桃坞中学,沿着桃花坞大街向东不远便是昆曲传习所。“曹先生就在这里吹笛子?”父亲说是。方梅初问:“不去桃花庵了?”方黎子说:“不去了,以后再去,我们过一会儿看看这一带的房子。”

站在桃花桥上,方梅初问:“既然叫桃花坞河,河边怎么没有桃树?”方黎子告诉儿子:“你以后去看《烬余录》,唐宋时此地遍植桃花。现在没有了,不知桃花庵里有没有。”方梅初还没有回神,父亲又说,“桃花坞的妙处就在没有桃花。你想象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桃花灼灼。”

或许就是这次漫步桃花坞大街让方黎子有了在此置房的想法。一九一五年夏天,方梅初跟着母亲搬到了桃花坞大街,他即将就读的桃坞中学离家只有数百步。方梅初读到南宋《烬余录》了:“入阊门河而东,循能仁寺、章家河而北,过石塘桥出齐门,古皆称桃花坞河。河西北,皆桃坞地,广袤所至,赅大云乡全境。”桃花坞河上有许多桥,从宝城桥向东,依次是桃花桥、新善桥、日晖桥和香花桥,方宅在桃花桥和新善桥之间。新善桥向东,街道渐次宽敞,桃花庵、五亩园都在桃花坞大街的东段,再向东就是护龙街。站在桃花坞大街东头与护龙街交接处,就能看见报恩寺塔。

在桃花坞大街住了一段时间后,一天父子俩又站在桃花桥上,方黎子对儿子说:“你闭上眼睛。”方梅初觉得一片漆黑,然后有一丝光亮,他仿佛听到落英缤纷的声响。方梅初睁开眼,吟诵道:“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芰荷生欲遍,桃李种仍新。好住湖堤上,长留一道春。”方黎子笑笑:“初儿会背白居易的《武丘寺路》了。”

方梅初在桃花坞河的每座桥上看日落,他想看日出,可早上起不来。在桥上看落日,太阳好像落在阊门外面的什么地方了。余晖下的桃花坞大街,宁静温馨,在傍晚的嘈杂声中,昏暗的路灯衔接了散去的余晖。这个时候,他看到桃花坞河两岸人家的灯火亮了。

三年以后,初中毕业的方梅初重返杭州,就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母亲也随他回到杭州。他带着苏州的气息,去重温杭州的旧梦。同学问他哪里人,他脱口而出“苏州人”,说完他想起父母亲的故乡诸暨。母亲不奇怪,觉得儿子的苏州话比诸暨话说得更好。

方黎子告诉方梅初,一师是所不错的学校,以前叫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说到校长经亨颐,父亲大赞道:“子渊先生是位大教育家。”方梅初在校园里见到了经亨颐、陈望道等先生,也见过学长俞秀松、施存统等。他拿着《新青年》在校园漫步,鲁迅的《狂人日记》让他震惊。鲁迅看史书的感觉,竟然是满本都写着“吃人”二字。方梅初请教周鹤声先生。这位从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回到杭州教书的先生,讲授历史课和文献课,方梅初很喜欢听他讲课,还悄悄模仿他的板书。周鹤声回答说:“鲁迅就是之前在这里教过书的周树人先生。”看着满眼疑惑的方梅初,先生说,“历史有不同的读法。”方梅初逐渐喜欢上了古典文献,沉迷于故纸堆,常向周先生请益,周先生说:“你是读书的种子,好好读书。”

他没有去过遥远的北京,但感觉一师校园应该像北京了。五四运动爆发,他自己的血也热了,跟着杭州学生联合会组织的游行队伍上了街。在市区集会时,他第一次看到俞秀松。这位戴着圆边眼镜的英俊学长慷慨激昂,演讲结束时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他应声举起了手臂。走了大半天,方梅初觉得累了,便回到教室,坐在那里没精打采地翻书。这天是周鹤声先生的课,教室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学生。他无聊地朝室外张望,周先生进了教室。几个学生立马站起来,周先生说:“我随便来看看的,不上课了,你们自己看书吧。”周先生随后走出了教室,方梅初也起身跟过去,两人一路闲聊。周先生课上不苟言笑,中山装的风纪扣从来都是扣着的。课余周先生与学生谈笑风生,判若两人。听说方梅初从苏州来,周先生说:“我是诸暨人,和西施同乡,这样说来,我们很有缘分。”方梅初告诉周先生,他父母亲也是诸暨人,邀先生假期可以去灵岩山看看。周先生说:“想去苏州的,我很喜欢采芝斋的松子糖和乌梅饼。”周先生无意间说的话,方梅初记在心里了。

礼拜日回家,父亲问方梅初:“你上街游行了吗?”方梅初如实告诉父亲:“跟随同学走了半天,又回教室看书了。”方梅初看父亲的表情,好像是点头又好像是摇头,一向爽快果断的父亲没有给他明确答案,这反而让方梅初内心忐忑。晚餐时,父亲没有再和方梅初说学校的事。方梅初主动问父亲这情形如何自处,父亲说:“该游行就游行,该读书就读书。”方梅初觉得父亲这话没有给他答案,反而释然了。

暑假回苏州,方梅初去了一趟观前街的采芝斋。回到学校,他提着两盒松子糖、两盒乌梅饼,慌慌张张地去了教员宿舍,轻轻敲了敲周鹤声的门。周先生见状,说:“我随便一说,你倒记住了。”他爽快地接过松子软糖和乌梅饼,随即打开盒子,含了一块松子糖,连连点头说,“是这个味道,是这个味道。”方梅初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先生喜欢就好。”周先生说:“你给我送了礼物,我请你吃晚餐。”

翌年三月,一师风潮正酣时,方黎子托人捎话让方梅初尽快回家一趟。方梅初匆匆赶回,见到父亲,问有什么急事。父亲问:“你读过施存统的《非孝》吗?”

“读过。”

“你对教育厅的行为持什么态度?”

方梅初没有想到父亲喊他回来是说这事。他告诉父亲:“我拥护经校长,反对开除施存统,反对解聘陈望道先生,反对解散一师。经校长说了,讲错了可以纠正,总比不讲好得多。”

对儿子这一回答,方黎子没有即刻表态,又问周鹤声先生是什么态度。方梅初说:“周先生大概也是这样的态度吧。”方黎子明快地点点头,说:“我赞同你和周先生的态度。”方梅初很诧异,这是父亲第一次肯定他。他描述了学校的情景,很多学生围坐在操场,与军警对峙,不肯散去。

“你去操场了吗?”

“我在外围看了看,没有静坐,但我赞同同学们的口号。”

“什么口号?”

“我们情愿为新文化而牺牲,不愿在黑社会中做人。”

方黎子没有继续问下去,微笑着说:“你可以回学校了。”方梅初起身时,方黎子又说,“我昨天见过经校长了,没有说你是他的学生。”方梅初觉得父亲这样处理很好,他问父亲:“您和经先生也熟悉?”方黎子点点头。

方梅初走后,方黎子对杨凝雪说:“这孩子也不是一点不像我。懂是非,不付诸行动,是半个革命者。让我放心的是,他不会激进,也不会堕落。”或许杨凝雪并不希望儿子像父亲那样,便说:“为什么非要像你呢?尊重梅初的选择吧。竹松像你吧,又如何?”方黎子不吭声了,他也不晓得方竹松在上海干什么。不久前去上海见儿子,父子俩匆匆忙忙说了差不多一刻钟的话。方竹松和他道别时,他再次意识到,这孩子和他的信仰并不一样。最像他的儿子,突然又不像他了。

方梅初遇到了出校门散步的周鹤声。周先生介绍身边的一位先生说:“这是朱自清先生。”方梅初赶紧趋前:“朱先生好,听说您在写新诗。”朱自清先生微笑着和他点点头:“你是周先生的高足。”朱先生是年初任职一师的,讲授国文。方梅初已经修过国文课,知道朱自清先生从北京大学过来,便去旁听了朱先生的几节课。朱自清先生性格平和中正,从无刺激的言辞。他喜欢穿一件青布大褂,矮胖的身躯,方正的脸上加着一副眼镜,说扬州官话,方梅初不能完全听懂。朱先生的样子让方梅初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与“金刚”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和朱先生一起来校任教的还有俞平伯、刘延陵、王祺,学生称赞他们为“后四大金刚”。而“四大金刚”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和李次九,他只见过陈望道先生,也旁听了陈先生几节课。他告诉周先生,他去听了几节朱自清先生的国文课。周先生说:“好啊,朱先生中道平和,在一师有调和作用。”

方梅初知道学潮之后,一师好像也复杂了。风潮落幕,学生赢得了胜利。方梅初在校园没有再见到陈望道先生,周先生告诉他,陈先生离职了,有人在义乌看到他。陈先生还好吗?方梅初心想。

毕业前夕,方黎子把方梅初叫到自己的书房。方黎子在方梅初的平庸中看到了安稳。方竹松去闯荡了,他想让方梅初到一个安稳的地方去过安稳的生活。坐在书桌前的方黎子将一张手札装进信封里,递给方梅初:“你去苏州,找姜馆长。”方梅初看看信封上的名字,知道父亲说的姜馆长是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的姜先生。他问父亲:“我不去学校做老师了?”父亲说:“我觉得你更适合在图书馆工作。”方黎子之前问过周鹤声先生方梅初适合什么工作,周先生以为方梅初对国文和文献学有兴趣,未必要去教书。方梅初觉得图书馆的工作也许适合他,至于在杭州还是去苏州工作他并不在意。父亲让他回苏州工作的原因是什么呢?

方黎子让方梅初坐下,然后说:“此事我考虑久矣。你不像竹松那样对政治有兴趣,这没有什么不好。共和几年了,时局依然动荡。你也几年没有见到竹松了,他在闯荡。苏州自古是温柔之乡,可大可久。你去苏州,先立业,再成家。”如果早几年父亲这样说,他会以为这是父亲对他的失望,此刻他觉得父亲的考虑符合他的性格。父亲语气恳切,似乎是在拜托他去做一件什么大事。方梅初有些动容,欲起身给父亲倒茶,父亲以为他要离开书房,又摆摆手让他坐下。方梅初后来意识到,他自己的一生似乎都是在父亲的摆摆手中尘埃落定的。

已经西行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方黎子从书桌前走到窗边的藤椅上坐下,方梅初随即也坐到旁边的小红木椅上,面对父亲。这是他们父子少有的温馨时刻,父亲五十岁以后变得温和许多。方梅初看着父亲,就像读着一本书,他自知并没有完全读懂。父亲在革命和实业之间游刃有余,他自己可能更像母亲,温顺安静。坐在藤椅上的父亲闭目说:“你的性格不像我,安然一生就行。”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抱了抱方梅初。方梅初神态别扭,父亲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温存过。

杨凝雪捧着两碗冲调好的藕粉进来,一碗放在藤椅旁的茶几上,一碗放在书桌上。看见母亲进来,父亲说:“以后我们若去苏州,就不住桃花坞大街了。”母亲望着方梅初诧异的神态说:“那是我们给你准备的婚房。”方梅初说:“这是哪一天的事呢。”父亲认真地说:“你下一次回杭州,最好带未婚妻一起过来看我们。”

方梅初不知所措,拿着父亲的信札,没有再接话。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尴尬,笑着问方梅初是不是吃了晚饭再回学校。方梅初告诉母亲,周鹤声先生约了他见面,现在就准备回。出门时,母亲说:“这是周先生喜欢的乌梅饼,你带给周先生。”

提着乌梅饼的方梅初在学校门口遇见了周鹤声。周先生说:“这么巧,本想和你说说工作的事。”方梅初说:“我也想向先生请益,家父希望我去苏州工作。”周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苏州很好啊。”方梅初邀请先生到苏州做客,先生说:“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有机会去苏州。”方梅初问去哪里,周先生说:“定下来再告诉你。”

一九二〇年暑假后,方梅初到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上班了。方梅初专长是古典文献,他和初中同学徐嘉元在典藏股,两人同一间办公室。图书馆设在城南沧浪亭可园,这个园林式的图书馆,机构之复杂,实在超出方梅初的预期,他差不多用了半年时间才熟悉了各部门的职能。

基本熟悉了图书馆的状况后,方梅初写信给周鹤声先生。在浙江一师任教之后,周鹤声又往台州任六师校长,再到宁波四中任教。一个月后,周先生回函说:“朱自清、夏丏尊、沈雁冰、丰子恺诸先生也在四中任职,诸公俱凤麟,愧我独樗栎。”周先生鼓励方梅初,“你有目录学文献学基础,在图书馆可以用己所长,不妨安居乐业。”他笔锋一转说,“你已过弱冠之年,可重读司马相如之《凤求凰》。”

方梅初下班回到屋里,想起周先生信中的话,有些浮躁起来。夜间他推开一楼客厅的窗户,三三两两的人从桃花桥上走过。他拿起昆笛,想吹什么,又放下。这天入眠很晚的他做梦了,但没有梦到桃花,好像是隔壁的黄阿婆站在门口。是给他说媒吗?方梅初觉得自己的释梦有些荒唐。早晨上班时倒是见到了站在门口的黄阿婆,他朝黄阿婆笑笑。坐到办公室,方梅初觉得自己那会儿笑得很尴尬。徐嘉元说:“你好像心神不宁啊。”

方梅初是在图书馆总务部办公室见到周惠之的。姜馆长介绍说:“这是皋桥国小的周老师,她想请我们一位先生本周六下午去学校给老师讲一次国学。刚才问了嘉元,他礼拜六没空,就有劳你了。”方梅初答应下来,周惠之随即谢过。方梅初问:“周老师,你看讲什么好?”周惠之说:“我们想做国学系列讲座,内容请方先生定。”方梅初说:“我想想,明天给你回话。”周惠之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学校电话号码和自己的名字,说:“您想好题目了告诉我,还有三天时间,有些紧了,抱歉抱歉。”

正好是下班时间,方梅初夹着一把雨伞和周惠之一起走出图书馆大门。到了护龙街上等黄包车时,突然飘起了细雨。春天的苏州就是这样,说落雨就落下来了。周惠之问:“方先生去哪里?”方梅初说:“我去桃花坞大街。你不用称我先生,朋友们都叫我梅初。”说话时,一辆黄包车过来,周惠之说:“车来了,我到娄门下车。”方梅初这才想起手中的雨伞,连忙递给周惠之,周惠之来不及推辞,带着雨伞匆匆忙忙坐上了车。站在路口的方梅初感觉周惠之上车后好像回转身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心里有了一丝莫名的紧张。

黄包车从视野消失时,方梅初心里还在斟酌,让周老师称他梅初那句话是否得体。他看了看纸条上的名字和号码,随手写的,可工整娟秀。回到桃花坞大街,雨已经停了,天边的残阳温和地散去,方梅初感觉这个春日的黄昏心情特别好。他原本想做饭的,走进厨房,刷了一下锅,还是走出大门,到对面的“三月三”馄饨店坐下。在等馄饨的片刻,他不自觉地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默默念出上面的三个字:周惠之。店主把一碗馄饨放到桌上,喊了一声“方先生”,方梅初赶紧回过神来,把纸条塞进口袋。

周惠之供职的皋桥国小,坐落在西中市路南,从桃花桥穿过阊门西街便到了西中市路。方梅初礼拜三电话告知了周惠之讲题。那厢说,我在学校门口等先生。这厢说,不用,我能找到你的办公室。礼拜五回家晚餐后,方梅初出门散步,竟然鬼使神差地往皋桥方向去了。皋桥在西中市路上,从阊门西街过去很近。

恍恍惚惚中就到了周六,草草午餐后,方梅初在路口叫了黄包车。他穿了长衫,坐在车上看看皮鞋有没有灰尘,便摘下眼镜,从皮包里拿了一块事前准备好的绸布条擦了擦皮鞋。车到皋桥国小门口,方梅初透过眼镜看到周惠之和她的一位同事在候着。他提着长衫下摆下车时,想着怎么和她们打招呼。周惠之已经走到面前,对同事说:“这是方先生。”周惠之齐耳短发,明亮的眸子,上装着倒大袖浅蓝色麻布衫,下装是藏青色裙子。周惠之注意到了方梅初的眼神,笑着说:“我没有方先生讲究,穿的还是景海女校的校服。”方梅初嘴上回答说:“非常之好。”心里想,这周老师可能是位“五四”女生。

讲座差不多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方梅初讲的题目是“国学入门之书目推荐”。这是他和徐嘉元商量的题目,他们准备做一个系列,这一讲之后再由其他同人讲“国学入门典籍研究之一”等。方梅初引言时先对“国学”的概念做了一番叙述,他说国学不是一个科目,也非一门学问,而是学问之综合体。讲座结束后,主持讲座的周惠之对方梅初的评价是:学识渊博,提纲挈领,深入浅出。方梅初自觉临场发挥不错,进入讨论阶段后,他看上去还是比较从容的,但其实心里颇有些慌乱。

周惠之请教的问题是:国学确实很重要,那新文化的意义在哪里?听周惠之这样一问,方梅初感觉又回到了前几年的新旧文化论争。他略为思考后说:“这涉及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问题,以在下之学识,恐难作答。”他想起在一师读书时周先生的名言:“不以旧定义新,也不以新定义旧。”便引用这句话发挥了一通。

在学校门口欲告别时,周惠之问方梅初:“我给您叫辆黄包车吧?”方梅初说:“不用,这段时间坐久了,我走回去,不远。”周惠之便问方梅初尊门何处,方梅初说桃花坞大街,离这里不远。

“那我们同路,先生如不介意,我们一起走。”

方梅初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周惠之说她住在娄门,路线倒是相同,但娄门还是稍微远些。

周惠之以为方梅初有些犹豫,便说:“没事没事,我们各行其道。”

“不是这个意思,我怕你走得太远会累着。”

周惠之微笑着说:“您不知道,我念书时的体育强项是长跑呢。”

方梅初看看周惠之,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黑色方口布鞋。

两人一路几乎无话,方梅初努力和周惠之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方梅初觉得这样有些尴尬,到了西中市路上,他停下来问:“我们是向右转,还是向左拐?”周惠之笑笑:“好久没有走过桃花桥了,我们从阊门西街过去吧。”临近桃花桥时,方梅初停下脚步看看周惠之:“这家店的生煎包子很好吃,还有骨头汤,要不要一起吃点?”周惠之说:“之前听说过。下次吧,姑姑在家等我晚餐。”方梅初纳闷,为什么是姑姑在等她?

站在桃花桥上,周惠之先朝西再朝东望去,在风中捋了捋头发,说:“出了齐门,便出了桃花坞。我是桃花坞的邻居。小时候我到这附近看苏云阿姨,一直想看桃花。记得我站在桃花桥上东张西望,就是找不到桃树,好失望。”方梅初说:“文献上记载,唐宋时期,这里遍植桃树。”周惠之倚着栏杆朝新善桥方向望去,站在身后的方梅初感觉她听出了他的心跳加速。周惠之回过身来问:“方先生的府邸是……?”方梅初指着北岸在桃花桥和新善桥之间的房子说:“那个有小码头的地方就是寒舍。”

周惠之走后,方梅初还愣着。夜里躺在床上,方梅初眼前不时闪过周惠之的微笑,那微笑好像是对着他的。这样一想,他在心里自嘲道:礼拜六的鸳鸯蝴蝶梦。

方梅初和周惠之分别后便没有了联系,心里不时出现她的微笑。偶尔过来串门的黄阿婆,看见朵朵石榴花儿,对方梅初说:“你今年要有喜事上门哉。”方梅初晓得黄阿婆不是随意过来的,赶紧说:“托您老的吉言。”果然,黄阿婆说她前天去横塘乡下了,见到镇上的黄家小姐还待字闺中,便想到了方先生。黄阿婆介绍道:“黄小姐断文识字,针线生活做得又出色。”看方梅初没有接话,黄阿婆说,“方先生有意中人了?”方梅初若说不是,过个礼拜天可能就得跟黄阿婆去横塘,便结结巴巴说:“是的,是的。”黄阿婆有点失望,还是微笑着说:“是我在瞎起劲哇。”在桃花坞大街,黄阿婆是个角色,她在调解邻里纠纷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也是花花轿子抬进黄家的。”方梅初见过那种小轿子,童养媳过门,能坐轿子的极少,想必黄阿婆横塘娘家也是殷实之户。

当年方梅初跟着母亲住到桃花坞大街时,守寡的黄阿婆独自带着儿子黄天荡。方梅初去杭州念书,黄天荡成家了。从杭州回来,黄阿婆又独自带着孙子黄鹤鸣,儿媳妇产后一年染病身亡。方梅初非常同情黄家之不幸,也为他们的坚韧感动。黄天荡在吴苑茶馆担水,这家茶馆在城里最早挂出“洞庭茶,胥江水”招牌。苏州大街小巷古井无数,新挖的井也不少。如果在空中鸟瞰,这些井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还习惯用井水,临河而居的人家则靠水吃水。城里人喝惯了碧螺春,若是用城里的河水泡,会喝出泥土的味道;若是用井水,那些老茶客会在舌尖上感觉到茶水的沉滞。聪明的茶馆老板想到胥门外的胥江,伍子胥主持开凿的运河。太湖水经胥口、木渎,过横塘,再进胥门。远处,京杭大运河在横塘古驿站与胥江交汇;近处,胥江与外城河相融。这样说来,胥江的水,便是太湖水。黄天荡是桃花坞大街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凌晨五点,他悄悄起身,掩门,在门外简单做几个伸手、扭腰、踢腿的动作,然后担着两只空水桶一路小跑。在胥门口的面条店,他进去坐下来,店小二说稍等,过会儿端上一碗素浇面。如果他自己不说换个浇头,店小二每天都照例给他一碗素浇面。黄天荡每天都是吃完头汤面就去担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送走黄阿婆,方梅初在双树堂漫无目的地翻着书,心里若有所失。也就两个礼拜吧,他和周惠之的两次交往就像风吹过一样,开始有几片叶子落在河里,然后随水而逝。方梅初黄昏时站在桃花桥上发呆,世事往往是这样,不期而遇,又幡然而过。周惠之的各种眼神轮番在他眼前闪烁,他不停回放,想在眼神中分析出什么来。当他心里对周惠之有了一丝念想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也许在发生变化,但他不知道另外一条轨道会在何时何地交叉。这样想,方梅初觉得自己的念头太唐突了。

几天的雨水洗过后,最早开出的石榴花已经褪为橙红色,有些叶尖已经发白,转眼间就要立夏了。下了班,方梅初清扫地上的落红时,听到敲门声,以为黄阿婆又来做媒了。方梅初提着扫把匆忙去开门,见周惠之提着一只小网袋站在门口,先愣了一下,再急忙说:“请进请进。”周惠之笑着说:“先生手里还拿着扫把,不像迎客的样子。”方梅初这才放下扫把,做了邀请进门的手势。

周惠之将网袋放在餐桌上,说:“快要立夏了,我让姑姑煮了几个咸鸭蛋。”方梅初谢过,请周惠之去客厅喝茶。周惠之说:“不用麻烦的,方先生有时间的话,我们出门走走。”方梅初立刻说:“有时间,有时间。”

出了门,周惠之说去昆曲传习所看看如何。方梅初没有想到她喜欢昆曲,有点喜出望外。沿着桃花坞大街向东,进了廖家巷,再右拐不远就靠近五亩园了。周惠之突然停下来问:“有次过桃花桥,听到昆笛声,是你吹的吗?”方梅初惊讶她竟然听到了自己的笛声,说:“你听到的是什么曲子?”周惠之笑而不答,随即做了个甩水袖的姿势。

方梅初定睛看着周惠之,那一瞬间的动作如梦如幻。方梅初告诉她,住在葑门时,邻居曹先生是戏班子的,他隔三岔五跟着先生学了几年。周惠之问哪位曹先生,方梅初说曹冠云先生。周惠之想了想,说:“我见过曹先生,他和苏云阿姨熟悉。”

传习所关门了,两人停留片刻,从传习所折回,一路走到阊门。方梅初说:“如果不介意,我们一起晚餐。”周惠之笑笑,方梅初理解成同意了。晚餐选在阊门外新开的一家广东餐馆。方梅初问周惠之想吃什么,周惠之说随意。这让方梅初没有了主意,便喊店小二过来。周惠之看出方梅初的用心和紧张,又说:“真的是随意。”方梅初跟在后面说:“随意,随意。”他点了一罐汤、一盘炒牛河、一条清蒸鲈鱼。方梅初问如何,周惠之说足矣足矣。方梅初还是让她加道菜,周惠之犹豫了一下,说:“青菜吧。”上鱼时,店小二解释说:“鱼是苏州的,广式做法。”方梅初接过话说:“我父亲说,越向南,做的鱼越好吃。”周惠之点点头:“大致是这样,但北方做鱼也有特色。”方梅初问她去过北方哪里,周惠之说在景海女师念书时和同学去过北京。方梅初说:“我还没有去过北京,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周惠之听到“我们”,心里动了一下,脸上露出羞赧之色,没有再接话茬。

两人面对面坐着,方梅初第一次细看了周惠之,他感觉这面孔有些熟悉。在周惠之不语时,方梅初给她又盛了一碗汤。他对周惠之说:“我好像之前见过你,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周惠之认真地看着方梅初说:“这样啊,也许在图书馆借书时遇见过。”方梅初似乎想起了什么,问:“去年春天,你是不是参加了过云楼雅集?”周惠之说:“我去怡园听古琴了,先生也在场?”方梅初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现在想起见过你了。”周惠之说:“先生的记忆力真好。”这样一说,方梅初的脸一下子红了。

说到过云楼,周惠之的话倒是多了些。她问方梅初可知道苏州第一个女子曲社幔亭曲社就是在怡园成立的。方梅初说这倒不知道,但见过顾文彬先生的曾孙顾则久。周惠之好羡慕:“这样啊。我和顾先生都是在天赐庄念书的,不过,我念书时他早已从东吴大学毕业了。苏云阿姨说顾先生得俞宗海大师真传,唱功了得。”

方梅初问:“你看过顾先生的戏?”

周惠之摇摇头:“顾先生很少演出,听说他精于三出戏,《琵琶记》之《辞朝》,《白罗衫》之《看状》,《荆钗记》之《见娘》,坊间称他‘顾三出’。”周惠之说完,若有所失。方梅初注意到,周惠之沉默的眼神中有一丝忧郁,他又在她的忧郁里看到了晶莹的光亮。

沉默片刻,周惠之问方梅初最近在看什么书,可否推荐给她。

“我一直在揣摩《浣纱记》,你肯定看过。”方梅初说,“不用见笑,我想修改这个本子。”

周惠之眼神里晶莹的光亮照耀到了方梅初的脸上。她说:“哦哦,期待期待。”

方梅初有些兴奋,低声念白:“我乃是太湖中的渔翁。昨日范老爷吩咐,渔船已泊在胥口。请问这是要前往何处?”

周惠之和方梅初瞬间对视,她垂首答道:“我要去接我的娘子。”

在这问答之间,方梅初有些飘忽了,仿佛泛舟湖上。烟波里,傍汀萍,依岸苇,任飘摇,海北天西。

小城已经万家灯火了。桥上没有灯,阊门西街和桃花桥路上三三两两的灯光从两边漫漶过来,到了桥上已经若有若无。方梅初一直记得周惠之那句撞击他心房的话:“我时常梦见流血的母亲。”

周惠之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陈小蕙,母亲生她时难产走了。父亲周实并没有多说难产的细节,但周惠之后来夜间做梦,时常梦见母亲血流如注。母亲难产去世后,住在浒关的姑姑接走了她。她和大她半岁的表哥轮流喝奶,她是喝着姑姑的奶水长大的。原本在城西发电厂工作的父亲,为了应对这样的变故,到浒关的蚕桑学校谋了在会计室记账的差事。周惠之不怎么外出走动,对这个小镇印象模糊,只记得父亲偶尔带她去校园。校园有桑田,父亲会摘下桑葚带回家。她很喜欢吃桑葚。

要念小学了,周实带着周惠之从浒关回到了娄门。周惠之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这座小城。走进娄门那幢在襁褓中告别的小院子,周惠之异常胆怯。这里好几年不住人了,阴暗中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周惠之最开始学会的是叫姑姑,她不知姑姑和妈妈的区别。在听到别的孩子叫妈妈时,她问父亲:“妈妈呢?姑姑不是妈妈?”父亲给她看了妈妈的相片。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妈妈。回城里后,父亲将妈妈的相片放到了客厅的供案上,对她说:“你去上学前,朝妈妈鞠躬,放学回来后也要朝妈妈鞠躬。”在客厅没有大人时,她会盯着妈妈的照片,再循着妈妈的眼神走出客厅,感觉那温和的眼神落在小院子的中央。父亲在院子里放了一张藤椅,说妈妈怀她时经常坐在这张椅子上晒太阳。春光明媚的一天,周惠之坐到藤椅上,她闭上眼睛,感觉像坐在妈妈的腿上一样。姑姑一家过来住了一段时间,周惠之适应了这里后,他们又回到浒关。姑姑后来没再生孩子,周惠之明白,这是为了照顾她。

识字后,周惠之认出了父亲挂在书房的匾额:又佳斋。她不懂父亲为何取了这样的名字,也从来没有问过他。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将“又”字和“佳”字拼贴在一起,才发现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像“难”字,难产的难。她一下子明白,父亲是在追思难产离世的妈妈。从那天起,她隔一段时间就会站在小椅子上,用鸡毛掸拂去匾额上的灰尘。记得有一次从椅子上下来时,父亲对她说:“你长大了。”她看着亦喜亦悲的父亲,轻轻说:“这是个‘难’字。”他哭了,从来不哭的父亲哭了。她告诉父亲,昨天梦到跟妈妈在桑园采桑了。

从浒关又回到阊门外发电厂的周实,照顾起女儿的日常生活。这时,一个叫苏云的阿姨出现在周惠之的生活中。父亲是昆曲票友,偶尔也会带周惠之去听。一次看《牡丹亭》结束后,那个在台上唱戏的女主角走到了父女俩面前,周惠之兴奋又不知所措。父亲说:“这是苏云阿姨。”周惠之腼腆地看着苏云,苏云摸摸她的脸。父亲忙不过来时,苏云阿姨会协助照顾她,有时带她在外面吃饭,有时在娄门做好饭菜,等她父亲回来后再离开。渐渐长大的周惠之开始觉得苏云阿姨几乎替代了姑姑的角色,有时像妈妈,但她从未见苏云阿姨和父亲亲昵过。苏云阿姨也从未留宿,即使父亲很晚回来,她还是回到下塘街。周惠之去苏云阿姨家住过,知道阿姨单身。她无法理解父亲和苏云阿姨的关系,在多少明白了大人的眼神后,她在父亲和苏云阿姨对视的眼神中看到了彼此的光,这时她念小学六年级。

苏云给周惠之带来了另一个世界。昆曲传习所的一次雅集,周惠之跟苏云阿姨去了,见到了许多父亲口中的名角和知名社会人士。他们谈笑风生,她则紧张得一直拉着苏云阿姨的衣袖。在回去的路上,苏云阿姨说:“你可以学昆曲,我教你。但你不要做戏子,你好好念书。”晚餐时,父亲问她:“今天是不是大开眼界?”她说:“我想学昆曲。苏云阿姨说,她可以教我,但不要我做戏子。”父亲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几天后,她去苏云阿姨那里学戏,阿姨问:“你跟你爸说了什么?”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阿姨接着说,“你爸到我这里来乱吼了几句,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她这才明白,惶恐地说:“我说苏云阿姨让学昆曲,但不要做戏子。”苏云没有再吭声,转过身去哭了。周惠之紧张得也要哭时,苏云说:“不说了,今天我带你去朝天湖。”

朝天湖是苏州城里人逢荷花节必到的地方。每年六月二十四日前夕,湖里的画舫小船便多了起来。二十四日当天早晨,很多人在湖边占了位置,富贵人家在傍晚前就登上早已预订好的画舫,喝酒望月赏花。黄昏时分,湖面上已经有昆曲和弹词的旋律,随风而散。每年此时也有尴尬的事情发生,富家小姐过跳板上船时,颤颤巍巍,不少跌落到湖里。好在湖里淤泥多,又临岸边,不会游泳的女眷,落在水里也无性命之虞,但人会吓得半死。

周惠之跟着苏云阿姨去赏月。她从码头上跳板,一只脚在跳板上,另一只脚悬空,摇晃了几下,落到了湖里。周惠之扑通扑通挣扎时,岸上有一个小伙子三步两步冲过来,把她拉到码头上,喊岸上的姑娘:“阿珍过来帮忙!”阿珍搀着周惠之到家里,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她换上。换了衣服,从房间出来时,那个小伙子说:“像阿珍的样子呢。”阿珍说,这是她哥哥阿牛。惊魂未定的周惠之谢了阿牛,跟着苏云再回到船上。

隔了两天,周实带着周惠之到了阿珍家。阿珍母亲看着周惠之,好生喜欢,说:“我收你做寄囡娪。”周实连忙跟女儿说:“号稍(快)点,拜寄娘。”周惠之从此多了一门可以走动的亲戚,她和阿珍就像亲姐妹一样。

周惠之时常跟父亲去听堂会,听苏云阿姨唱昆曲。父亲是苏云阿姨的票友。她记得父亲若有闲暇,无论情绪高昂还是低落,都会在书房里吟唱几句。周惠之有一次甚至感觉,苏云阿姨看父亲的眼神,就像是母亲看父亲的眼神。她看过苏云阿姨扮演的杜丽娘,真的让人为之倾倒。她从父亲与苏云阿姨的对视中,感觉到了柳梦梅的眼神。苏云阿姨终身未嫁,这是否与父亲有关?周惠之心里一直有疑问。念初中后,她几次想跟父亲说,她可以接受苏云阿姨。但这句话一直没有说出口,她在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了种种拒绝。

就像突然落水一样,平常的日子也会突然被打翻。周实平时下班,总是进阊门,一路走到娄门。那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看到有黄包车在厂子门口,便坐车回来了。周惠之从学堂回来,看到厨房毫无动静,父亲的皮包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她突然听到父亲在房间里喊她。躺在床上的周实脸色苍白,周惠之伸手摸摸父亲的额头,发烧了。她出门买了鸡汤馄饨,照顾父亲吃好,再出门去阊门外的下塘街找苏云阿姨。

父亲见到苏云便说:“你记下惠之姑姑浒关的地址,这几天联系他们,让她全家到城里这边来住。”苏云说:“惠儿上学,我可以照顾你。也许是伤风了,过几天就会好呢。”周实催周惠之去书房拿来纸笔,写下了地址。父亲的举措有些反常,以往发烧他并不在意,如果第二天没有退烧,他通常会去看附近的中医。但这次父亲对苏云阿姨说:“我明天想去博习医院看医生。”也许父亲有了什么预感,周惠之不敢多想。

周惠之和苏云阿姨陪父亲去了博习医院。临近医院时,父亲指着天赐庄说:“景海女塾就在东吴大学校园里。”周惠之告诉父亲,她去学校玩过。父亲说:“我想让你明年考这所学校。”隔了几天,当姑姑举家搬到城里时,父亲各种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诊断的结论是周惠之和姑姑、苏云阿姨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种病——白血病。

周实清醒的时候拿出一包东西,把周惠之和姑姑叫到书房里。他对女儿说:“这是你母亲的耳环,就算给你的嫁妆了。”又对她姑姑说,“这是老先生留给我的遗产,两根金条,你要供惠之读完学校。”父亲勉强站起身,朝姑姑鞠了一躬,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苏云阿姨来了,她见状便说:“不至于,不至于,我们说好了,还要一起唱戏的呢。”父亲平静地对她说:“我会听你唱戏的。”苏云阿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下来,伏在父亲的双膝上失声痛哭起来。父亲的双手落在苏云阿姨的头发上。

桃花坞的风景变了。方梅初和周惠之经常一同出入桃花坞大街。黄阿婆站在门口,看见两人走来,朝方梅初招手。原本挽着方梅初胳膊的周惠之松了手,朝黄阿婆鞠了一躬。黄阿婆凑近说:“姑娘啊,你生得标致的[呕] [来]。”周惠之红着脸拉起黄阿婆的手,黄阿婆又说,“到辰光我帮你们铺婚床。”方梅初谢过黄阿婆。这里的风俗,有儿孙的长辈给新人缝被子铺床褥。

方梅初给杭州的父母写了封信,说了周惠之的情形,说自己准备去周家看长辈。这有点像通报而不是问父母之命,方黎子看完信却是大喜。回信落款“父母字”,方梅初看笔迹,知道是母亲的手笔。母亲说:“普通人家的女子受过新式教育好,为吾儿高兴和祝福。”又说新青年也要懂旧礼数,提醒方梅初上门时要备些礼物。

到了六月初六午时许,姑姑和姑父站在院门外等候方梅初。他们看着一位戴眼镜的书生提着袋子走过来,虽然没有谋过面,但两人判定这位越走越近的书生便是方梅初了。姑姑朝门里喊了一声:“方先生来了!”方梅初应声赶紧上前,称呼姑姑、姑父。

六月初的苏州已经很热了,方梅初穿着长衫,又紧张,额头直冒汗。周惠之站在门口,递给他一把芭蕉扇。周惠之朝他笑笑,他好像在她透彻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庞。周惠之对姑姑说:“你叫他梅初。”僵着的方梅初连忙说:“对对对。”

方梅初按照母亲的指点,去了观前街乾泰祥,给姑姑买了绸缎,给姑父买了呢绒哔叽。周惠之见状,心里甚是开心。之前在观前街闲逛,路过乾泰祥时她说了一句,什么时候给姑姑、姑父扯几尺布料,不想他倒记住了。

落座后,姑父对方梅初说:“你吃杯清凉茶,荷叶是我早上采的。”方梅初谢过,先给姑姑和姑父倒了茶水。方梅初喝了几口,对周惠之说:“我想上支香。”随即对着周惠之父母遗像上香,周惠之侧身拭了拭眼泪。姑姑见状,说:“今朝是开心日脚,你阿哥本来想从湖州转来,但不过该两日实在忙不过呀。”

周家的午餐让方梅初印象深刻,荷叶粉蒸肉和绿豆汤,色香味不亚于酒楼。姑姑对方梅初说,这是惠之的手艺。方梅初惊讶地看着周惠之。周惠之告诉他,糯米、糯米粉、绿豆都是阿珍姐姐春节前从消泾送过来的,她昨天在阊门买了冬瓜糖、金橘和红绿丝等。方梅初起身对着大家说:“有劳你们了。”周惠之笑笑说:“我路过桃花桥时,看你房间的窗户还没有打开呢。”方梅初说:“以前都是今天晒书,我前天整理书房,睡晚了。”方梅初没有说出口的是,他这几天夜间为今天的造访紧张得睡不着。

离开周家时,姑姑递给方梅初一只装在网兜里的瓦罐,说:“多做了些绿豆汤,你带回去吃。”周惠之送他到门口,说要帮姑姑收拾碗筷,就不远送了。方梅初在周家几个时辰,周身都紧张得僵硬,周惠之不送,一个人自由散漫地回去正好。从娄门到桃花桥有不短的距离,但从周家回来时,方梅初感觉距离好像比往常缩短了。他提着瓦罐,总担心网兜的绳子会断掉,不时又将瓦罐捧在胸前。这样一路走到新善桥北桥口,方梅初定定神,向东折回,走了几百米,再向北去了廖家巷的黄道一家。

黄道一搀着已经会走路的儿子竹青给方梅初开了门。看见竹青朝着方梅初笑,黄太太说:“看来梅初兄弟要有喜事了。”进了客厅,方梅初把瓦罐放在桌上,说:“先请你们喝绿豆汤,再喝喜酒。”黄道一问:“就是上次我在书店遇到的那位周老师?”方梅初和周惠之逛书店时曾邂逅黄道一。方梅初便说:“正是。”黄道一说:“恭喜恭喜。”黄太太从黄道一手上接过竹青,认认真真地对方梅初说:“你要是生儿子,我们再生女儿,就做亲家。”方梅初和黄道一都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方梅初和黄道一相识于桃坞中学。方梅初到杭州读书,一年后出身书画世家的黄道一考上了上海美专。或许因为方竹松在生活中的缺席,长三岁的黄道一成了方梅初情同手足的兄长。和方梅初的温暾水性格不一样,有些狷介的黄道一很少与人打交道。在苏州美专教了几个月的书后,他便打道回府。黄太太问怎么不教书了,答曰:“还不如在家画画。”黄家若是做了好吃的,黄太太便拿着先生手书的“今晚小酌”纸条塞到方宅大门的铜门环上。方梅初回家见状,门也不开,径自去黄家。

喝了绿豆汤,黄道一说:“这比店里做得好。”方梅初说了午餐的几道菜,黄道一认真听着,请他转达,“约时间,请周老师到寒舍小聚。”方梅初说:“好,让她做嫂子的下手试试。”黄太太从书房走出来,拿着一张小纸条对方梅初说:“本来也要去你那里的,今天有好菜。”方梅初也就不客气,留了下来。黄道一问想喝什么,方梅初说:“喝啤酒吧,我家里有黄金酒厂的啤酒,我现在回去拿。”黄道一说:“不用,喝白酒。”方梅初说:“我不胜酒力。”黄道一说:“有如此好事,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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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