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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7期|韩今谅:雨过天晴(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7期 | 韩今谅  2025年07月15日08:02

韩今谅,著有小说作品《盲眼海豹》《山花对海树》,诗集《一颗苹果宣布成为星球》等。

雨过天晴(节选)

韩今谅

王雨霁被隔壁床王轶的呼噜吵醒了,王轶是她爸,隔壁床是病房的陪床。房间有点太白了,如果是在北京,肯定有些朋友会结伴探望,带一些花束和果篮。在鲜花凋萎水果腐烂之前,王雨霁就可以出院,次日,最迟不过当周的周末,应该有一场朋友们为她庆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小聚,席间没有酒,没有辣椒,会有牛羊鱼虾是发物还是术后优质营养来源的小型争论,最终以选择最稳妥的菜色作罢。大家会照顾她,把她送回家,叮嘱她好好休息,某位善于烹饪的友人,会将一只装满鸽子汤的罐子放进她永远大块闲置的冰箱,告诉她如何正确地加热。王雨霁对那笃定会发生的一切衷心感激,但还是回到老家,让几个月打不了一次电话的王轶照顾她的手术。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人签字画押,鞍前马后,劳心费神,也需要这个看到她痛苦的人是她以后几乎不必面对的人。

王轶在护士进来的时候翻身坐起,反复强调他早就醒了,一直看着呢。护士只是交代王雨霁适当增加点运动,给了药,扎上针,并没有肯定王轶看护的重要性,只说医生看了检查报告才能决定她下午是否能出院。王轶十分高兴,护士一走就说道:“这就是稳了。他们不能把话说绝,但这话一听就是稳了。”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流露出往日的自信。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王雨霁回忆,也许是从她独自在北京买了房,从她的名字可以被轻易搜索,关联词是她的作品和一众名人的赞美开始,也许是从一个极红的年轻男星去看了她的画展,小一辈向他频繁提起那个名字开始。王轶面对她,变得讪讪的,他力求像一个普通的爸,但普通的爸需要非常自然的心态。人如果想要重修旧好,又想避免显得别有所图,就很难自然。他那神情来自一种尘埃落定的劣势,而不是出于一时惭愧——跟他被发现出轨,以及齐秀妮去世时都绝然不同。王雨霁认为那是名利的力量,并非情感的天平,因此对这个爸的态度并没有变好一点,以至于她突然回济南,要王轶给她术后陪床的时候,在他眼中看到的受宠若惊,甚至多过紧张和担忧。

王雨霁的癌和齐秀妮的一样,生在卵巢。当年齐秀妮听到病情时无动于衷,听到可能遗传给女儿方才哭嚷起来。那时她已经骨瘦如柴,本以为身上的一切病痛都源自王轶的抛妻弃女,是“心里过不去作下的病”,没想到根儿在自己这儿。她留给王雨霁最后的话是要她每年体检,她说孩子你摊上了没用的爹妈,都得靠自己了。齐秀妮想问的话都没问出口,像等着什么,只等来了两道眼泪。她坚持要死在自己家,那床上有沉甸甸的荞麦皮枕头。她总怕脏了枕头,套着枕套;怕脏了枕套,铺着枕巾;怕脏了枕巾,盖着月白的花边帕子。枕头原本有一对,后来余一只。

王轶麻利地洗漱完,扶着王雨霁走进卫生间。头两天王雨霁很不愿她爸碰她,僵着身子,梗着脖子,眼睛朝最不可能和他目光相接的地方看着——比如吊水瓶子里摇晃的药液,重新酝酿刚才还很明显的尿意。“是不是有烟味?”王轶歉然道,“我身上有烟味吧?我自己闻不出来,一会儿我洗洗去。”上完厕所他不知道去哪儿冲了个凉回来,浸透了烟味的立领短袖衫里掺杂了凉津津的洗手液味,头发上的水珠打湿了半个后背。王轶坐在王雨霁对面,忽然笑道:“和小时候一样。”见王雨霁也看向他,王轶接着说道,“你和小时候一样,一尿尿鼻头就发红。”王雨霁错愕过后,也觉好笑,她几乎忘了,这个男的确实不是第一次照顾她。王轶的人性来得太晚了,王雨霁在他号啕大哭的时候只觉得痛快,好像这病是她从她妈那儿继承的一把匕首。

王轶像无数可怜的愚人那样,试图感化医生来改变手术决定。他说他的女儿还没结婚,就算她不结婚,也得有个自己的孩子,没有孩子到她老了谁跟她说话呢。医生解释了只切单侧卵巢的复发风险,他恍若不闻,像欠了钱被人堵上门,苦苦哀求债主能不能宽限几日。“你再给她点时间吧,让她想想办法,这孩子到最后肯定有办法。”

王雨霁把王轶拉走,她说自己每年都检查,就是等着这一天。“你知道那个故事吧,我得等楼上的人扔了第二只靴子才能睡着,做完我就踏实了,你不能在这时候告诉我,楼上的人长着三只脚。”

老房子已经被王轶提前打扫过了,看得出这些年的独居教会了他不少东西,王雨霁进屋没感到一点久没人住的浮尘味。她妈原来的房间挂着王雨霁小时候的几幅画,还有美院的录取通知书,都裱着原木色相框,一切如旧。她自己的房间也维持着十四年前的样子,只是小床换成了一张新的大床,崭新的四件套是黄黑线条棕色小熊的花色,床上叠着一套淡粉色睡衣,拎起来一看还印着小白兔,王轶猜测女儿喜欢。王雨霁打开柜子,拿出原来的铺盖,干干净净,只是凑不成一套,近了闻有点木板味。“我在这儿照看你两天,你用不着我了我还回去住。”王轶识趣地说,接过旧床单就着手去换了新的,也不多问。王雨霁点点头,这房子在王轶非要离婚的时候给了她们母女,齐秀妮去世后,王雨霁就没住过。她知道王轶说的“回去”是回奶奶家那个平房。

王轶一直伺候到王老太太走,得到了那处平房,住了两年,大伯家堂哥出面,说三兄弟得平分那房,所谓遗嘱口说无凭,何况三叔家闺女这么出息,多画两幅画就出来一套房,他们上班的可比不了。王雨霁听王轶在电话里说起这件事,王轶叮嘱她,要是有人打听到你那儿去,你就说早跟我断绝关系了。王雨霁答应了,她没有任何一个堂哥的联系方式,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奶奶让她取名王雨,因为哥哥们这辈都是木字旁的名字,水能旺木。齐秀妮给她改成了王雨霁,让王轶跟婆婆说,上户口的人说叫那个容易重名,临时加了个字。王轶说,挺好,不用说。此后奶奶还是叫她小雨,那家的所有人也都叫她小雨。

王雨霁没几天就能出门了,她恢复得比想象中还快,至少她是这么觉得,接下来的复查就像那种胸有成竹的考试,到场就行了。邻居换了人,没什么眼熟的,偶尔有眼熟的,人家见她却不眼熟,也不招呼。王雨霁走在长大的地方,倒像旅游一样,新鲜,又是有安全感的新鲜。她绕着几家小吃摊看了会儿,不想开口,因而什么都没买。街口的公交,本地人叫公共汽车,路线基本没变,王雨霁以前常跟着齐秀妮坐到将近终点站,在文化市场的书市买书,教辅买店里的,小说买路边三轮车上的。她爱看科幻小说,看完了拿习题卷盖着推给白冬,换一本他的推理小说过来。白冬只在最后一节晚自习做完作业之后看闲书。

于是王雨霁上了车,靠边坐下。车是空调车,但也不太凉,前排还有个大姨拿一把印着广告的扇子,不停给后脖颈扇风。王雨霁心中想,要是她,还有妈妈,不做这个手术,也该在大姨这个年纪迎来自己的更年期。她转头看向窗外,车刚好停在树荫下,玻璃窗上映出她的样子,法令纹和两个嘴角向下拉着她的脸,远比在镜子里显老。因为彩妆改不了肌肉线条,塌陷和纹路是立体的,它们是绘画中的阴影。她想起在小红书上刷到过年轻网友问“为什么每个三四十岁的人都觉得自己长得比同龄人年轻啊”,不由得笑了。这扇窗只是比镜子诚实。年轻网友也总是比年长的诚实。

现在书市的店新了些,冷清了些,还在卖教辅,除了中高考的、出国考试的,还有考公的,门口的三轮倒是没了。文玩那条街还算有人气,有几个摊子在卖旧画册旧胶卷,她弯下腰多看了两眼,老板递过来一个马扎叫她坐下慢慢看,她连忙说只是随便看看。一来怕不买尴尬,二来坐低了还是疼,只有她知道那里有道疤,还不能叫疤,是刚刚封闭的伤口。

刚走两步听见有人叫她,王雨霁面前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女人。“是王雨霁吧?我的大才女!”女人把手里搭着的一串菩提套到腕上,拉住她的手,“我是吴莎莎,你还记得我吗?”那双手的坚定让王雨霁不再紧张了,她也成了一个笑盈盈的女人。“肯定记得啊!”王雨霁道,“你还长跑吗?”吴莎莎是校长跑队的队员,王雨霁记得她但凡经过认识的男生,一定要朝对方的屁股狠狠拍一巴掌作为招呼。她不怎么搭理女生,对王雨霁却有点敬重,打照面总会点个头。吴莎莎哈哈笑过才道:“早就不跑了,我现在冥想、打坐,一动不如一静。”王雨霁怕这笑声掉地上,接着道:“还盘上串了?”吴莎莎道:“我老公的,我给他重新穿个绳!这儿的不行,咱这儿玩的人少,我这是直播上买的,你看看这小凤眼,都玉化了。你们北京人玩这个的也多,我给你看看我在北京买的核桃……”吴莎莎刚要展示相册,忽又道,“你看看咱俩光说话了,先把微信加上啊!你待几天?”王雨霁在回答问题的间隙通过了好友验证,设置好了分组。吴莎莎的头像是放在红木桌子上的一株兰花,背景是一家三口在红叶谷门口的合影,丈夫比她高一头,儿子比她高两头。吴莎莎像完成了一桩夙愿一样叹了口气,“上次姚峰还在群里发你的视频呢,一个采访。”“你们有群啊?”王雨霁问道,“我能进吗?”吴莎莎惊喜道:“怎么不能呢!我拉你,我以为你不愿进呢!你可是咱班的骄傲啊!”吴莎莎一张罗,群里瞬间热闹起来,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聊。王雨霁一会儿问这是谁,一会儿问那是谁,一会儿她笑,一会儿吴莎莎笑。最后王雨霁发了一个红包,吴莎莎让他们收了跪安。两人走出文化市场前,吴莎莎已为她安排了同学聚会,数道:“孟筱出差,冯小帅搬家,梁小晶说婆婆住院了,对象在医院回不来,她晚上得送她家老大画画去。除了这仨都没问题。”“那就晚几天,等凑齐了再聚。”王雨霁补充道,“我一时半会儿不走。”“你可别!这个齐了那个不齐!谁都有事,说好了就别再变卦了!你有空大不了再聚一次!”

王轶觉得稀奇,女儿竟然要参加同学聚会。王雨霁从来不跟同学联系,也是齐秀妮攻击他的点,说都是因为他和老师好上了,闹得人人都知道了,又不了了之,女儿才变得沉默寡言,别说和同学玩了,家里连本同学录都没有,寒暑假回来门都不出。他铺了块旧单子,帮着王雨霁把行李箱抬到床上打开,好叫她不费力地翻检衣服——他称之为“在济南穿不着的衣服”。王雨霁挑中一件,站在衣橱侧面的半身镜前比量。那个镜子曾经几百次照出她穿着校服的样子:红白两色的运动装,袖子很长,可以把手缩在袖口里,头发按学校要求是短发。

群里没有白冬,王雨霁在文化市场就翻过一遍了,晚上躺下来又看了一遍。王雨霁那年的学生特别多,一个班足有六十人,这个群只有四十六人,姚峰还有两个号。冯小帅的朋友圈向陌生人开放十条,她一一点开。有他饭店的广告,有新家的装修效果,有出差在高铁一等座的自拍,近几天没有更新,看来真在忙搬家。王雨霁点开那条“和老丈人喝点”,看到一条吃得残破的鱼,盘子很普通,像是家家户户曾经有的盘子,桌子很普通,除了饭菜烟酒,还放着一些老人的保健品,背景的电视机上播的是新闻。王雨霁把每一个细节都放大到模糊,最后手指一缩,照片回归了原位。

为了加上冯小帅,王雨霁在聚会上把群里剩下二十多个没加她的人全加上了,也不管对方到没到。吴莎莎数落众人道:“你们也太不主动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老同学,还能不加吗?”她坐在王雨霁身边,好像这些年一直在王雨霁身边。潘钰说道:“那谁知道呢,当年一个你,一个白冬,上课不说话,下课话不说,学习好的光和学习好的玩。”听她说起白冬,一时谁都没说话。都知道王雨霁和白冬之所以上学时候没正式谈恋爱,完全是在等白冬高考翻身。据传言,白冬是中考少考了一门才来到他们这个学校,用现在的话说,跟他们不是一个画风。但他跟王雨霁确实是一个画风,两人都瘦瘦高高,眼镜片永远干干净净的,晚自习前的空当,他们从来不往没人的地方钻,总是在操场最显眼的地方走个几圈,早早回到教室。怪的是他们高考后就断了,毕业旅行俩人都没参加。席间一时有点安静,王雨霁笑道:“我可不算学习好的,我偏科。”众人见她不介意,才接着说起来。姜延光家认识白冬的什么亲戚,听说他现在在美国大学研究不知道什么呢。“一年二十多万,美刀。”姜延光不住点着头道,“能买我一条命。”男生们针对姜延光的命和他们自己的命各值多少钱,铺展开全无意义的讨价还价。

王雨霁假作忘记,问吴莎莎道:“你那天说谁搬家来着?”吴莎莎半是对着王雨霁,半是对着整桌人道:“啊对啊,冯小帅搬皇宫呢,还没搬完吗?也不叫我们温锅。”立刻有人着手联系他,也有人伸过了手机,让王雨霁看冯老板饭店的抖音探店视频,老板正亲自做海肠捞饭,以示绝非预制菜。“你上网搜搜,他那个风味茄子全市第一。”姚峰的手机也递上来,王雨霁听见他咕咚一声咽下一团口水。“你看这功夫就知道了,绝对家传的手艺。”

王雨霁看到那店名叫晴天筑,笑了一下,又愣了一会儿。吴莎莎给她夹菜,让那些人赶紧滚回去坐,让人吃点饭。王雨霁吃了一口,被热辣之气呛得想咳嗽,又不敢大声咳嗽,手虚搭着肚子,眼泪也汪出来了。几个女生接力着把抽纸传了半个桌塞到她手里,又续了茶水。王雨霁哑着嗓子,笑着说没事。她想起那些她早年间在北京的饭局,她的咽炎总是这样,明明不怕辣,第一口也总会引发咳嗽,所以她总是不吃辣的。有次也是别人给她夹到了碗里,她只好吃了,吃了就咳得厉害,引得一桌人都停下看她。夹菜的人自然有点抱歉,说不知道她吃不了辣。她为了缓和气氛,连连吃了几口解释道:“我能吃辣椒,只是吃第一口会咳两声。老毛病不用在意。”在座一位收藏家点头道:“万物同理,第一次疼,以后就不疼了。”众人听他前面说得正经,洗耳恭听,谁料是这样的段子,立刻捧场笑起来。王雨霁尤其要跟着笑,趁机擦掉了眼泪,似乎还得感谢他为刚才的尴尬解了围,让气氛重归热络。王雨霁从晃神中醒来,同学们已经在谈论一个后来和学生结婚的辅导员,她觉得名字熟悉,却已经想不起那老师长什么样了;他们还提起一个体育老师,总爱教男生鉴别“已经不学好的女生”。那件事她无意间见到过,那老师先是岔开脚站着,随即扭腰摆胯地走过,引得男生哄堂大笑。以至于王雨霁很多年后仍担心自己的步态,时常检视,生怕留下令人玩味的背影。总是喝茶往杯子里吐茶叶的老师,把正切tan念作“弹吉他”的老师,早早改行发了大财的老师,接话的频率稀落下去,再往下盘,难免要说到那个和王轶好过的殷倩老师。“还有那个绿茶啊,害得王雨霁家那样,她屁事没有。”果然,潘钰似笑非笑地转着桌上的筷托玩,她早就没在吃了,“还是她公公给她调走的。”吴莎莎笑道:“你公公也不孬,不是给你对象生了个弟弟吗,你儿以后有伴儿了,多好啊。”潘钰的笑从脸上掉下来,但防不住其他人都笑出声来。王雨霁已经不太想起王轶去学校却不是为她的那段日子了,那时候潘钰也那样笑着问她英语老师有没有多给她几分,王雨霁总是装作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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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