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7期|毕飞宇:仰泳(节选)
毕飞宇,一九六四年一月生于江苏兴化,一九八七年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供职于南京大学文学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毕飞宇文集》。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庄》;中篇小说《青衣》《玉米》;长篇小说《平原》《推拿》《欢迎来到人间》等。另有小说讲稿《小说课》,非虚构作品《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对话录《小说生活》(与张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英仕曼亚洲文学奖。二〇一七年获法国文化部法兰西文化艺术骑士勋章。作品被翻译为二十多个语种发行。
仰泳(节选)
毕飞宇
大街上的人流永远在汹涌,浩浩荡荡的。如果用高速摄影机对汹涌的人流做一个实录,人们很快就会发现,大街上的人大致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在闲逛,那是享受生活的步态——缓慢,身体重心是垂直的,随时都可以停下来。另一类则在行走,或者说,赶路。为了保证身体的前趋性,这类人的身体重心始终靠前,压迫,大步流星。到底是哪一类人占据了主导呢,这就要分时段了。不管怎么说,大街嘛,要么是闲逛的场所,要么是通途。
老马每一天都要“上街”,既不是闲逛也不是赶路。笼统地说,只能算“上街”。他在大街上走得比较急促,属于目不斜视的一类,这自然就不能算逛街了。可老马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这也算不上赶路。老马只是喜欢大街,喜欢走。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差不多有大半年了,老马的每一天都是在大街上度过的,整个城市都被他走了好几遍了。这是一个下午,在离老马的家并不很远的地方,老马路过了一栋五层高的小楼,意外地发现楼道的门口写了两个小小的鬼鬼祟祟的魏体红字:游泳。在“泳”的右侧,还有一个上指的箭头。老马就纳闷了,抬起头,这栋并不起眼的建筑类似于居民楼,完全没有全民健身的样子。老马就盯着两个鬼鬼祟祟的红字,看——老马很不喜欢魏体,不就是游个泳吗,杀气腾腾的干什么。老马兀自点了一下头,顺着楼道走了进去,直接进了电梯。电梯比一般的民用电梯要大。确实只有五层。就在第五层的按键左侧,贴了一块矩形的白色胶布,手写了“游泳”两个字。
在顶楼,电梯的大门像舞台上的大幕那样对称地拉开了,老马的眼前果然是一个露天的泳池。泳池的水面与老马脚底差不多平齐,明亮而又通透。因为在顶楼,周边都是天,泳池孤零零的,仿佛苍穹的中央孤悬了一颗四四方方的大水珠。科幻啊,自由啊。老马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哪里能想到呢,这片乱糟糟的片区还有这么一个隐秘的好天地。老马犹犹豫豫的,尝试着走近一张躺椅。躺椅在阳伞的下面,老马顺势就躺下了。很可惜,光线太强了,老马只能把眼睛闭上。依照记忆,老马把身边的烟缸给取了过来,放在了腹部。他开始掏烟——闭着眼、半躺着抽烟,每一口都秋高气爽。
突然就来了一个小伙子。老马刚睁开眼,小伙子就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很威压。泳池就这样,为了防滑,它的周边铺满了绛红色的软塑胶,人来人往都无声无息。老马吓了一大跳,迅速掐烟,迅速挪开烟缸,迅速站了起来。立正,脚后跟靠拢,后背挺直,双臂下垂。老马不知道的是,他下垂的双臂已经做不到笔直了,它们是弯曲的,肘部和腕部都有些内扣,是那种时刻需要发力、时刻准备搬运的样子。不要看小伙子威猛,却是一个有趣的人,玩笑说:“稍息。”老马愣了一下,十分投入地笑了,无声,却全力以赴。
小伙子说:“办证洽谈更衣间卫生间都在四楼。”这句话的内部其实是暗含了标点符号的,可这个高大的年轻人就这样,他不喜欢标点符号,说话也没有,估计书面语也没有。老马已经稍息了,点点头,派头十足地说:
“谢谢警官。”
——老马哪里会游泳呢,不会。但是,老马的这个不会和城里人所说的不会不是一码事。城里人所说的游泳指的是一种竞技项目,可以细分为蛙泳、仰泳、蝶泳和自由泳这四个泳姿。会就是会,不会就得沉下去。蛙、仰、蝶、自老马都不会,可是,身体却可以漂浮在水面上——乡下人把这样的水上动态叫作“凫水”。“凫”就是野鸭子,一身的羽毛和绒毛,可以像一条船一样永久地停泊在水面上。老马和水面的关系基本上就是野鸭子与湖泊的关系。
老马再也不用“上街”了,他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泡在了泳池的水面上。大部分是平躺,偶尔也会趴着,那是为了凝视他自己的身影。在秋高气爽和阳光灿烂的时刻,高强度的阳光会把老马的身影复印在池底。“日光下澈,影布石上”,对,就是这么一个景象。老马的双臂是张开的,两条腿也分开了,周边是明亮的和飘忽不定的光。他一动不动,尽最大的可能去享受身体的浮力所带来的静。浮力消解了他的自重,类似于摆脱,接近了绝对的自由。老马就这样望着自己的身影,吸附在池底的身影像极了一具尸体。因为趴着,所以是男尸。这一来老马的身体与他本人的尸体之间就构成了一种类似于宗教的垂直关系——老马很开心,他目睹了自己的死去,附带着还目送了自己。
当然了,趴也有趴的局限,也就是一口气的事。为了换气,老马必须翻身。一旦翻过身来,泳池的局面说变就变。老马所面对的不再是水下,直接就是天空。天空真是一个玄幻的东西,在它辽阔并空旷的时候,谁又会在意它呢。等你真的在意了,它往往只剩下一个局部。在老马看来,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局部的天空,越小越可怕。当它小到一定的地步,天空就不再是天空,而是一方遥不可及的井口。坐井观天,想起来都令人窒息。
此刻,老马平躺在泳池里,天高地迥。远处有一些高层建筑,天际线凸凸凹凹,但是,不影响天空的整体性。老马是多么地痴迷这个整体性啊,当然,因为泳镜的缘故,天空不再湛蓝,它是浅褐的。但无论是湛蓝还是浅褐,都不影响天空的空。天空最迷人的就在这里,它空无一物,了无牵挂。老马的生活原先并不空,但是,就在一个会议上,他的生活被颠覆了,那时候他正在讲话。他的话都没来得及讲完,他的人生就和秋天的天空一样万里无云了。老马就此知道了一件事,麦克风是天底下最为鬼魅的一个东西,它是生命里的核心力量。伴随着麦克风的远去,他的女儿和他的太太也一同远去了。那一年老马还年轻,才五十二岁。老马的女儿早就是别人的女儿喽,当然了,也成了别人的太太;老马的太太则在更早的时候就成了别人的太太。她们杳无踪迹,只给老马留下了一套空关房,挺宽敞。但是,无论是别人的女儿还是别人的太太,她们不知道的是,再一次回到这套房子的老马依然有钱。她们以为他没有了,可他就是有——老马有可能身无分文的,然而,就在那间封死了窗户的房间内,对面椅子上的那对瞳孔变起了戏法,它们给老马投过来一道异样的目光。类似于神谕。老马咽了一口,他把这道目光咽了下去,消化了,吸收了。今天的老马依然有钱。万里无云。
——钱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东西。即使是在泳池里,有关钱的念头也能让老马感受到钱的力量,它很沉。老马注意到他身体的周边出现了涟漪,他的身体在疾速地下坠。老马迅速地摆动了几下胳膊腿,平衡住了。
老马是在什么时候拥有如此良好的水性的呢?他想不起来了。如果一定要想的话,老马当然可以回忆起来。但是,老马不允许自己回忆。老马动用了差不多四分之一个刑期才拥有了这项奇异的功能——还是他的“老领导”亲口教导他的:不要回忆。事实上,老马并没有把老领导认出来,他瘦得只剩下眼睫毛。老马是通过老领导说话的风格才确认他的。他喜欢打比方。他说,回忆有“倒刺”。他说,回忆能“转移”。他说,回忆在根本上就是“慢性中毒”。老领导强调说:“不要回忆。”口吻关爱、严厉、神秘。但是,他的眼睫毛显示,他痛彻心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老领导后来就胖了,其实是浮肿。在他浮肿起来之后,他面部的饱满度恢复了一些,可是,更不像他了。他成了一堆泡沫,走路的速度一旦加快就会自行解体。老领导后来就消失了。老马没有打听,也没人在他的面前提起过。老马只是记住了他的话,把所有的一切都摁死在了五十二岁之前。
可老马挡不住有关钱的美好回忆。那一年老马九岁还是十岁?对,是十岁,马家庄来了一个收鸭毛的。他挑着两只箩筐,一头放鸭毛,一头放着的却是麦芽糖。这是一个笃实的买卖人,每一笔生意都老少无欺——孩子们把鸭毛拿过来了,他一定会用他的双手把鸭毛接过来,然后,掂一掂,鸭毛的重量就出来了——依照鸭毛的重量,他用他的目光在锅盖形的麦芽糖上比画了那么一下,一刀下去,鸭毛与麦芽糖就成了等价交换物,分毫都不差。他的动态使人相信,他的身体就是度量衡。当然了,这个笃实的买卖人不是没有遭到过质疑,遭到过的。他决定自证——他让人端来了一碗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他用两根手指夹住硬币,凝神静气,最终,他把五分钱的硬币摆放在了水面上。这是骇人听闻的,硬币不是木头,不是羽毛和绒毛,它怎么就漂浮在水面上了呢?大伙儿都去试了,却没一个成功。这个收鸭毛的家伙就这样用这种文不对题和狗屁不通的方式证明了他的公平,剑走偏锋,于无声处听惊雷。老马,也就是当年的小马,他亲眼看见了,公平就是另起炉灶,另起炉灶就能创造奇迹。
关于钱的事,老马,也就是小马,自然不会放过。经过漫长的、艰苦的观察与思考,自然还有实践,小马终于将他的五分钱硬币摆放在了水面上——硬币不是铜板,它的周边有一圈带有齿痕的凸起,类似于船的船舷。只要摆放的动作足够轻,它就是一条滚圆的金属船,它就该漂浮在水面上。小马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家里所有的硬币统统翻了出来,总共有十一个一分钱、八个二分钱和三个五分钱——小马搬过来一个粪桶,装满水,他成功地将十一个一分钱、八个二分钱和三个五分钱全都摆放在了粪桶的水面上。因为硬币的缘故,粪桶的水面浩瀚无边,庄严、盛大,接天莲叶无穷碧。小马就是在粪桶的面前彻底爱上钱的,严格地说,现金。现金能改变空间,关键能提升视觉,它动人魂魄,直指心灵。基于这样的热忱,小马,也就是后来的老马,拥有了和换鸭毛的同款的天赋——他的身体就是度量衡,仅凭目光,他就能知道桌面上的人民币累计有一米,或者说,用手掂一掂,美元的总额一定是三公斤。老马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有钱的,剑走偏锋,于无声处听惊雷。公平就是另起炉灶,另起炉灶就能创造奇迹。
——浅褐色似乎可以催眠。老马望着单调而平整的浅褐色,迷瞪了。这是微时代的微睡眠,极短。他的身体一个抽搐,差一点就沉了下去。老马满足于自己的放松,他知道的,只有极度放松的身体才能体现出最好的浮力。老马现在不是别的,就是浮力。他到底睡着了没有呢?老马没把握。也不是没把握,是老马现在根本不在意睡眠这件事——老马当然有他的失眠史,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失眠呢,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了。可是老马这个人有意思,他对失眠有一种非常隐秘的统计方法,有时候用长度去衡量,单位是米,有时候则是用重量,单位是公斤——昨晚休息得好吗?哎,失眠了二十七米,或者说,失眠了四点三公斤。这话谁能懂呢?只有他自己懂。五十二岁之后,老马睡觉的地方换了,睡眠的局面越来越撕裂。他调整了失眠的计量单位,换成了日、月、年。但是,就在大半年前,就在他的空关房里,老马意外地获得了一份有关失眠的革命性顿悟:失眠与睡眠无关。失眠是一个哲学问题,它关乎一个人与他的明天——老马哪里还有“明天”?一个与“明天”构不成任何关联的人不存在“夜里”能不能睡觉的问题——把夜间用于睡眠,是人类最为成功和最为愚蠢的自我欺骗,诱饵正是明天。什么时候不能睡觉呢?随时、随地,长短任由。老马现在的睡眠可好了,成仙了一般,每天都能睡七八个觉,短则十几秒,长则数小时。
遗憾有没有呢?也有,老马在泳池里不能看手机。老马记得的,他上一次使用的还是“塞班”,而现在已经是智能了。从塞班到智能,中间是老马的一场梦。塞班时代的老马是怎样的一个老马?那是他人生的巅峰。巅峰的人生通常都有一个标志,绝大部分来电都很多余,不用接的。实事求是地说,第一次接触智能手机的时候老马有些慌——他的时代远去了,只给他留了一道背影,这个背影就是智能手机。老马自卑了,他确认了一件事,他的智力和认知能力都不支持。自卑所带来的绝望相当致命,老马差一点就哭了。可谁能想到呢,老马熟练地掌握智能手机也就个把月的事。这一掌握可了不得了,真的成了“掌”握,都烂在手心里了。多亏了智能手机,它突破了塞班的私密性和封闭性,它建立了全新的手机伦理——有没有人给老马打电话和老马接不接电话都不再是问题喽,手机在不在老马的手上那才是真问题。手机在,生活就在,世界就在。智能手机,不只是智慧,还是血亲。
泳池的黄金时段,也就是正午的时光,慢慢地过去了。换句话说,老马一个人独自享用泳池的时间告一段落。老马注意到了,这些后来的人才是真正的泳者。真正的泳者都有一个共同的习性,一头扎进泳池就不再停歇。老马厌恶这样的局面,主要是厌恶波浪。说到底,这不是标准的泳池,连隔离的浮标都没有。这一来好了,泳者们来来回回的,好端端的泳池即刻就变成了一口骨头汤的汤锅。波浪在老马的身边咕嘟咕嘟的,老马觉得自己的蛋白质和氨基酸都快给熬出来了。
这不行啊,这不行,这样下去老马会骨肉分离的。老马还能怎么办呢?也游吧。老马就游了,胳膊腿都摆动起来了。可是,折腾了半天,老马发现,他真的不会游泳,他的身体不“走”,一直在原地打圈。老马的头顶上正好有一片深褐色的浮云,以浮云作为参照,老马的游泳只不过是以脑袋为圆心、两只脚的轨迹为闭环的圆周运动。老马就觉得这不吉利,很不吉利。到底怎么个不吉利法,那也说不上来。老马突然就生气了,他在生自己的气。老马勃然大怒,身边顿时就爆发了一阵剧烈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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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