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专栏·晚安江南 《雨花》2025年第6期|黑陶:蓝色海洋西岸(两则)
南方太极城
温州,位于浙江的中国东部古城。又到温州,又见温州塘河,又乘船行于夜晚的塘河之上。黑暗的塘河中,在我的感觉里,仿佛游动着一条矫健的南方白龙。南北走向的塘河,连接起温州境内两条东西走向、流入东海的瓯江和飞云江。矫健的白龙,在相互贯通的塘河、瓯江、东海和飞云江之间,顺时针或逆时针游动着、嬉戏着。因此,黑暗中的温州城既稳固又轻灵,它的内里充满着富有动感的勃勃生机。
成型于晋代,由天然河道结合人工开凿而成的塘河,是“温州文化的母体”。总长“七铺”(一铺为十华里),塘河历千余年未变,依然沟通着北端的温州城和南端的瑞安城(瑞安,县级市,属温州)。
现实中和历史上的塘河都很美。史载,永嘉太守、“书圣”王羲之曾坐船自郡城沿塘河至平阳一路赏荷。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引《郡志》:“自百里坊至平阳屿一百里皆荷花,王羲之自南门登舟赏荷花即此也。”今天,从温州鹿城区小南门码头至瑞安东门码头,河流两岸,仍遍布目不暇接的榕树、拱桥、石头河埠、民居、市井烟火和古代的水闸遗迹。
船移于夜晚的塘河之上,心很安宁。想象着那条矫健白龙,就在我看不见的身侧,在温州的黑暗里,与我灵动并行。
个人想象中的塘河白龙,溯其源头,应是来自温州文化中的尚白传统。
温州有那么多祥瑞的白。早在晋代,中国堪舆先祖郭璞在瓯江南岸规划营建温州城时,传说有白鹿衔花而过,以其为瑞兆,故温州最早就被称为“白鹿城”。
塘河南端的瑞安得名,也是因为白色。瑞安最早的名字,为罗阳、安阳、安固。据载,唐代天复二年(公元902年),有大群白乌栖息县境。而彼时,视鸦为祥瑞之鸟。白乌栖县,被视为祥瑞久安之兆,于是改县名为“瑞安”,沿用至今。
塘河上还有著名的白象塔(联想起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白象塔是宋代古塔,1965年拆除,现又重建。当初拆塔时,塔中出土了大量宋代的珍贵文物,记录了宋时温州的盛世繁华。白象塔出土的北宋活字佛经残页《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有专家认为是“迄今发现存世最早的活字印刷品”;塔中除有舍利外,出土的彩塑菩萨立像被誉为“东方维纳斯”,目前是温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白鹿,白乌,白象,以及我想象中的白龙,此刻与黑暗的塘河、黑暗的温州城,以及温州城东浩瀚的黑暗东海交融运行,形成了一幅气场强劲的温州阴阳太极图。温州,就是一座南方太极城。
我私人的南方文学版图,分为五个文化专区:江南水乡文化区、徽文化区、楚文化区、赣文化区、东部沿海文化区。
温州,就是东部沿海文化区中,一方诱我深入、丰富复杂的特殊地域。
温州为东瓯故地,公元323年设立永嘉郡。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取此地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候温润之意,改郡名为温州。此前的“永嘉”:“永者,水长也”(《诗经》“江之永矣”);“嘉者,美也,善也”(《诗经》“其新孔嘉”),“永嘉”二字,合则意为“水长而美”,同样是内敛而又诗意的名字。
从经度上看,温州处于亚欧大陆东端和海洋交接地,兼有大陆和海洋气质。从纬度视角看,温州位于北半球气候的南北交界处,在个人视野中,温州是中国有榕树生长的最北缘,还是吴越文化和闽粤文化之交汇处。
温州阴阳气场的交融,还在于它强烈的现世事功追求与浓烈的民间精神信仰奇异共存。另外,像热量充沛、作为温州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猪脏粉(原料主要是猪肠、猪血、粉干),和清火祛热、系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的瓯柑,都在此地域并行不悖,同样体现了温州的奇特和包容。
当然,温州作为太极城,其阴阳强劲交融的最显性特征,在于它独特又可亲的山和水。
温州境内多水。温州城本身就是一座水城。南宋温州人叶适这样描写家乡:“虽远坊曲巷,皆有轻舟至其下。”
温州的水,形态各异。相互连通的温州水系中,塘河,入世又亲切;楠溪江,出世且无尘;奔流的瓯江,急涌有力;而巨镜似的东海(太平洋),则浩瀚无垠。
温州有好水。确实,坐竹筏浮游于楠溪江上,满眼跳动的,是大自然美好的波光。即使在一切似乎都在飞速改变的21世纪,看见楠溪江仍会忍不住激动:这就是原始的江南,千年未变的清澈江南仍然存在!楠溪江完全纯净,经科学检测,其水含沙量仅为每立方米万分之一克,“天下第一水”并不虚传。蓝空绿树,随江倒影,游鱼卵石,历历在目。用手掬水喝楠溪江,江水缓缓浸润肺腑的过程,整个人也感觉清澈透明起来。
我又想到南朝陶弘景在《答谢中书书》中的句子:“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实是欲界之仙都。”
由楠溪江养育的水边村落,也都整洁可爱。以文房四宝布局的苍坡村(村落建筑形制显示人心理想),充满了新发樟叶和晒笋干的浓郁的春天气息;丽水街,一边是溪流,一边是古老的商业店铺,溪流和店铺之间有带长廊的石板街道,有持续不断、江南漫长悠闲的“美人靠”……而这一切,又全都在楠溪江水的波光晃映之中。
至于温州的山,当以东南形胜的雁荡山为代表。
海滨名山雁荡,它的特别之处,在于白天和夜晚皆可观游。
夜之雁荡,较之其他入夜就黑漆漆的名山,多了一份特殊的朗照。据当地友人介绍,因为浩瀚的东海就在近侧,夜晚大海表面的无尽波光反射过来,所以雁荡群山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得清楚。这是自然的物理现象,但令我心神激荡,我感觉到其中蕴藏的恢宏诗意:大海的暗蓝夜光,像舞台上空的特殊光效,照耀着雄秀雁荡。
在入夜的雁荡山中,我看到众多巨大的山影,或立,或蹲,或坐,像巨人在私密交谈。人处其中,静下心来,便觉自身也会无限伸展,与巨峰并肩,参与他们夜晚的交流。
而在白昼,雁荡耸立之群峰则如一枚枚巨印,镇压着这方海边大陆,让其沉固,不让陆地随海波海风而起伏、移动。
温州繁华,由来已久。北宋浙江临海人、苏东坡诗友杨蟠,曾任温州地方官两年,其晚年回顾宦游生涯时,曾这样表白:“生平忆何处?最忆是温州。”他的著名诗作《咏永嘉》,在今天已接近于温州的广告诗:“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帏绕画楼。是处有花迎我笑,何时无月逐人游。西湖赏宴争标日,多少珠帘不下钩。”
“一片繁华海上头”的温州,探讨其繁华之因,除了此地人民的聪慧勤劳外(清乾隆《永嘉县志》:“人在其地者,皆慧中而秀外,温文而尔雅”),跟温州城天然的地理位置也有关系。
当年郭璞建温州城,也是费尽思量。据明弘治《温州府志》记载:“郭璞初谋城于江北。取土称之,江北土轻。乃过江,登西北一峰见数峰错立,状如北斗,故名斗城。”郭璞因地制宜,在瓯江南岸,不仅“连九斗之山”,让古城墙依山势而筑,还“通五行之水”,开凿二十八宿井,城内一坊一渠,渠与河相通,河与江相连,城市用水、排水、防火、水运等功能彼此结合,形成温州城“倚江、负山、通水”这一契合自然地貌的独特城市形态。
在中国传统的文化地理领域,有一种“水口”的概念。所谓“水口”,是指人类聚落(村、镇或城,无论大小)的进水口和出水口。一地的进水口叫“天门”,一地的出水口称“地户”。“天门要敞,地户要闭”,进水的“天门”可以不管不顾,尽情敞开,而出水的“地户”则一定要闭锁,要尽力挽留和送行。因为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水象征财和生气,不能让财和生气白白流走。所以现在说“水口”,一般专指出水口的“地户”。
比如,上海作为世界著名的东方都会,它的“地户”就有天然的闭锁。上海的水口,在长江入海处。长江作为中国巨流,在上海流入东海时,就有庞大稳固的崇明岛和附属的横沙岛进行有力的闭锁和挽留。
温州的水口,主要在瓯江入海处。温州对瓯江的闭锁和挽留,更为热情、隆重。在瓯江入海口,温州分别以江心屿、七都岛、灵昆岛三个渐次增大的明珠岛屿进行阻水、聚财,此为温州之利,在传统观念中,也是温州繁华的地理之因。
在江心屿、七都岛、灵昆岛这三个自西向东依次闭锁瓯江的岛屿中,江心屿最小,但它的人文能量最大,承载的地方历史文化信息最为丰富深厚。
东西长、南北狭的温州江心屿,现在是中国四大名胜孤屿之一,与福建鼓浪屿、哈尔滨太阳岛、长沙橘子洲齐名。
江心屿的成名,首先要感谢南北朝的著名诗人谢灵运(385—433)。公元422年,谢灵运任永嘉郡守,在职一年,遍历境内各县,包括登上江中这座孤屿。《宋书·谢灵运传》记载:“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
谢灵运所作《登江中孤屿》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似乎也是江心屿首次见诸诗文,其中我们熟知的诗句有:“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谢灵运在唐代名气就非常大。白居易解释他创作的动力来源:“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读谢灵运诗》)韩愈想象谢灵运游江心屿的场景:“朝游孤屿南,暮戏孤屿北。所以孤屿鸟,与公尽相识。”(《题谢公游孤屿诗》)。
因为谢灵运,李白和杜甫都神游过江心屿。李白曾写过:“康乐上官去,永嘉游石门。江亭有孤屿,千载迹犹存。”(《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杜甫也安慰即将远赴永嘉任职的朋友,不妨像当年谢公那样优游山水间:“孤屿亭何处,天涯水气中。”(《送裴二虬作尉永嘉》)
江心屿上,还有过宋代皇帝的踪迹。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金兵渡过黄河,大举侵宋。高宗赵构闻讯南奔,经镇江、苏州,直至杭州。后又在金兵追赶下,被迫与侍臣、嫔妃等乘船避于明州(今宁波)海上。直到次年正月,高宗御舟经台州洋,向温州港靠拢,二月初二日登上江心屿,住在东峰下的普寂禅院中。高宗在此写下了“清辉”“浴光”四字。现“清辉”二字仍存,嵌在屿上江心寺殿东侧壁间。
一代忠烈文天祥(1236—1283),在艰险抗元途中,也曾短居瓯江中的江心屿一个月,写下“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的诗句,吐露心迹。现屿上有“宋文信国公祠”以资纪念。
著名的弘一法师(1880—1942),1918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出家后的第三年,弘一在温州佛学界人士周孟由、吴璧华居士陪同下,来到温州,驻锡大南门外的庆福寺。此后,他“以永嘉(温州旧称)为第二故乡,庆福作第二常住”。在温州期间,弘一法师同样喜爱并停留于江心屿。1928年6月10日,他致函因弘法师,落款是江心屿上的江心寺;1928年9月24日,他致孙选青的信中说:江心寺“房舍甚好,颇宜闭关”。同日致李圆净、丰子恺信:“朽人现拟移居,以后寄信件等,乞写温州麻行门外江心寺弘一收,为宜。”
在人文能量深厚的江心屿,我印象最深的是屿上最古老的建筑:东西双塔。虽历经千年岁月风霜,两塔始终巍然耸峙。尤其是东塔,被毁的塔顶上自然生出繁茂的榕树,如此,石质的古塔便仿佛活着的生灵。这两座古塔不仅是江心屿的标志,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航标之一。在我眼里,它们还是两支耸挺的桅杆,在星月之夜,领温州巨舟破浪驶向东方的海洋。
在太极城温州,我看过、听过古老的南戏。温州富庶的市民生活、旺盛的商业文化、发达的对外交通(唐人诗句:“涨海尝从此地流,千帆飞过碧山头”)、集聚的各色人等,给温州南戏的诞生提供了肥沃土壤。
被誉为“百戏之祖”的南戏,滥觞于两宋之交,至南宋发展成熟。南戏是中国最早成熟的戏曲形式。南戏形成之初,被称为“温州杂剧”“永嘉杂剧”或“永嘉戏文”,这些早期名称,表明了南戏产生于温州的事实。
南戏的代表作,是《琵琶记》。《琵琶记》的作者,是元末明初的温州瑞安人高则诚(1305—明初)。
《琵琶记》写剧中人蔡伯喈遵父命,辞别新婚妻子赵五娘,赴京应试。状元及第后,牛丞相倚仗权势,硬逼他入赘为婿。在蔡伯喈羁留京城期间,家乡连年饥荒,赵五娘支撑门户,伺候公婆,吃糠咽菜,备尝苦楚。公婆相继去世后,赵五娘身背琵琶,一路卖唱,上京寻夫。在贤惠的牛小姐帮助下,终于与蔡伯喈团聚。故事最后以一夫二妻回乡拜墓,皇帝下旨旌表结束。
《琵琶记》剧情起伏,悲喜交加,最后以大团圆结束,体现了中国社会中一般民众对世俗幸福生活的想象。高则诚的《琵琶记》,为研究中国民众的社会心理和价值观念,提供了一个意义丰富的样本。
在温州之夜,在某个露天舞台上,我注意到那位表演十分投入的演员在亮相停顿的时候,头上的帽翅震颤不已。帽翅的这种震颤,与我白天观察到的高铁驶过某座温州桥梁时,桥下竹制虬龙的龙须震颤,频率同一。
温州因其阴阳气旋深劲,故此很难说尽。
比如,温州是色彩驳杂之地。温州有绿(朱自清写过梅雨潭的绿),有红(客居台湾的琦君,永远在怀恋家乡的橘子红了),有黑(王羲之洗砚的墨池),有白(白鹿城和温州泽雅所产白纸),有黄(瓯柑和黄酒),有蓝(海、天之蓝)……
比如,因为充满水,所以温州灵动。早在南宋时的温州诗派就有“永嘉四灵”,四位代表性的温州诗人名字中竟然都有“灵”字:徐照(字灵晖)、徐玑(字灵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字灵秀,也称灵芝)。
比如,温州人物繁盛。尤其是东晋永嘉郡建立后,众多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家相继来到温州:王羲之(现在著名的温州商业街五马街之名,就源自王羲之当年五马并驱之出游仪阵)、谢灵运(留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千古名句)、颜延之、丘迟等先后出任温州地方行政长官。至于本土人物,当推“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的刘基(1311—1375)。刘基,字伯温。他的一册《郁离子》,思识博邃:“天地之呼吸,吾于潮汐见之”—刘基之壮阔;“君子与小人争,则小人之胜常多,而君子之胜常少,何天道之好善恶恶而若是戾乎”—刘基之不解;“江海不与坎井争其清,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刘基之超越。温州之“伯温”,非为虚名。
比如,温州所辖各地,大多以人文命名法取名,地名祥瑞,如:泰顺、乐清、瑞安、永嘉等。其中,刘基的诞生地文成县,似乎是这个世间的从文者应该也必须谒访的目的地之一。文成,一个气场凝聚的地方。人到文成,中间加一个逗号,便是:“人到,文成”;文成扩写,便是:“文于此成”。“断崖日夕自撞舂,未近先看气象雄;万壑不停雷隐隐,一川长觉雨蒙蒙。”这诗描绘的是文成大瀑百丈漈。那天,在文成现场看百丈漈,如月华倾泻,个人感觉,这文成大瀑,亦如刘基写文章时挥毫其上的洁白长伟的宣纸。
温州古称东瓯。“瓯”字的繁体字为“甌”。甌,由匚、品、瓦三字组成。匚,读音fāng,受物之器;品,三口,指众多;瓦,陶器类小盆。看温州全境地图,西面是苍翠群山,北面有瓯江,南面有鳌江,恰如一个“匚”形,开口向着东海。所谓瓯地,就是在这个“匚”形区域内,繁衍生息着众多谋食子民。
曾经见过一幅塘河夕照的摄影作品:平浅的船上排满竹筐,里面装载的,是刚刚收获的青黄色相间的瓯柑。恬静的河水,尽情熔金。世俗富足的平静生活,引人神往。
在我的想象中,还有另一幅画面:在温州生活,可以西送日落群山,东观日出大海,浑圆的太阳如太极之球,绕温州古城周运不息。在黑夜与白昼交接的黎明之时,云蒸霞蔚,壮阔的天地为温州结出媲美雁荡的璀璨海楼—这是此方众生可睹的奇异之景,也是温州人日常即可领受的自然之福。
湘楚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是唐代诗人孟浩然当年的感受。在2025年初春的岳阳城,我同样感受到水的巨大波光。这种水的波光,来自于近侧的洞庭湖,来自于长江。而大湖和巨江的水波水意,又神秘地传导给我此方地域远古云梦泽的强劲气息。在岳阳,就想去看洞庭湖入长江的地方,又一处著名的江湖交汇之所。
城陵矶,长江名矶,就是洞庭湖汇入长江的地方。从岳阳城中的南湖畔打车去城陵矶,约十五公里,车程半小时,车费四十五元。陈姓司机颇为健谈,从江浙经济特征到台海时局热点,仿佛天下大势尽在他的方向盘中。途中,经过岳阳城西的天下名楼岳阳楼,引发我的联想和感慨:岳阳是中国文学的福地,这个地方气蒸波撼,能量场强大,是总出不朽作品的地方。
公元768年冬,五十七岁的杜甫由湖北的江陵、公安一路漂泊到湖南,就是在岳阳,他写下了《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这首诗,和我喜爱的《登高》《旅夜抒怀》《登楼》等一道,完全可以算入杜甫最杰出的作品之列。
当然,传播最为广泛的名作,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公元1046年农历九月十五,未来过岳阳的范仲淹,应友人滕子京之托,写就了著名的《岳阳楼记》。文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元素。记得当年在苏州大学就读时,重读苏州人范仲淹五十八岁时写的这篇作品,内心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
出租车擦过岳阳楼,沿着洞庭湖边的沿湖路向东北方向驶去。此处的洞庭湖并非圆形,而是狭长如大江形状。一路前行,见到洞庭湖上竟然飞架有三座超长大桥,分别是洞庭大道公路大桥、杭瑞高速洞庭大桥、洞庭湖铁路大桥。
车到城陵矶,我让司机陈师傅直接开到水边。于是,出租车在城陵矶“美乐购”超市处拐入小路,最后停在了高大僻静的堤岸下。下车,上结实坚固的大堤。堤上有牌,牌子上有“长江航道”“三江口海巡执法大队”等字样。询问堤上一位本地人貌样的老者,确认此处就是湖与江的交汇处。抬头看,不远处被围挡起来的一座老大楼的顶上,有“城陵矶港·千年港埠欢迎您”的大字。
城陵矶港给我的感受,是阔大、空旷、冷清的。港口现在以货运为主,但资料显示,在2002年前,这里的客运非常繁盛。在那个岁月,这里天天有长江航道客运班轮停靠,上可达重庆,下则往武汉、南京、上海,数千旅客每天在这里上下船,极其热闹。后因高速、高铁等陆上交通快速发展,水上客运才逐渐冷落。
从堤坝上顺着有些残破的台阶走到水边,乱石绿草的水滩上,有零星的钓鱼人;一位年轻的父亲带着他的孩子,在水边寻捡石头。我也弯下身来,寻获了一小块颜色层次丰富、状若仙翁的盈握江石。
重新上到高处,沿着堤坝,独自进入看不到人迹的城陵矶港区。不远处,船身涂成褐红的巨船泊停水边,有吊机在持续作业,但看不到人影。巨大洁净的港区内,还有绿皮火车开动(同样见不到人),港口内的铁路专用线,据说与京广铁路相接。
暮霭沉沉楚天阔。欲雨暮前,洞庭湖和长江就在我的身旁,就在我的静默注视下,紧紧交融。
华容,长江入湘第一县,位于湖南省北端,由岳阳市所辖。华容,乃义薄云天的关羽释放曹操的地方。从字面上理解,华者,花也,故此“华容”这两个汉字,可以理解是花开从容,也可以是如花之容;从大一点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为中华之容。华容,一个吉祥的名字。
在华容县看到的长江水,那种清澈的程度令我吃惊和欣喜。“春来江水绿如蓝”,再一次有缘见证。
在华容,印象深刻的是塔市驿这个古老集镇。
塔市驿,是华容境内长江南岸一处古渡古驿,与湖北监利隔江相望。塔市驿始名塔子矶,因古代有一座江畔白塔而声名远播。白塔始建于北宋,初建三层,后加高到七层。当年白塔既为航标,又镇风水,以白塔为中心,华容、监利、石首长江两岸三县的商贾聚集于此,热闹非凡,被誉为“小汉口”,民间甚至有“华容弯塔市驿”之说。
历史的记载中,有塔市驿的众多身影。
绍兴人陆游《入蜀记》卷五,曾记其停泊于此:“挂帆抛江行三十里,泊塔子矶,江滨大山也。自离鄂州,至是始见山。买羊置酒。”那天是公元1170年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四十六岁的陆游还向江边人家讨了几枝菊花,觉得“芳馥可爱,为之颓然径醉”。赏花饮酒之夜,江上落雨,“夜雨极寒,始覆絮衾”,陆游那晚是盖着被子睡觉的。
陆游在塔子矶停泊过夜,除日记外,还专门写有诗歌《塔子矶》:
“塔子矶前艇子横,一窗秋月为谁明?青山不减年年恨,白发无端日日生。七泽苍茫非故国,九歌哀怨有遗声。古来拨乱非无策,夜半潮平意未平。”(《剑南诗稿》卷二)
除陆游外,史载毛泽东也曾于1927年在塔市驿渡过长江,北去武汉。
后来白塔圮毁,加上陆路交通的发达,塔市驿趋于冷落。现在隶属于华容县东山镇的这个古老的江岸集镇,已经空旷少人。正对街心的一个很大的个体超市,将花花绿绿的各色商品摆放在门口,寂寞地等待买主。但从集镇留存的大小街巷,从街心旁那座已经翻修保护的高大礼堂,仍然可见塔市驿昔时的格局。
好在塔市驿重新振兴在望。为什么?因为华容人念念不忘祖宗的白塔,他们在白塔旧址又发愿重新建造了新塔。
重建之白塔被命名为云梦塔,重聚气场,更显气势,未到塔市驿,先见云梦塔。此塔既非宗教部门承建,也非政府投资,完全是由当地群众、寓外乡友捐资建成。在捐资功德碑上,一位据说是渔民家庭出身的华容企业家,个人就捐资100万元。
云梦塔2019年8月6日动工,2020年8月23日封顶。
我眼前的云梦新塔,高七层,八边形楼阁式,实木加砖混结构,塔四周围以大理石栏板。
以敬慎之心进塔,底层玻璃柜内珍藏陈列有白塔石顶遗物;塔的顶层则安放有毛泽东的纯紫铜像,高度与伟人生前身高相仿。
全塔气冲楚天霄汉,登塔顶而眺,蜿蜒长江,华容风物,皆历历在目。
在介绍云梦塔的资料上,我读到倡议捐资发起人、华容前辈赵焱森撰写的新塔联语:
高塔轩昂,梦泽新观,功德万方扬正义;
长河涤荡,周郎何处,浪花一卷笑虚名。
在塔市驿的中饭,我吃到了独特的籼米团子。据说这是江对岸湖北监利人喜欢的吃食。团子结实,个头很大,外表比糯米团子粗糙,其馅是将腊肉、豆腐干、酱萝卜等剁成丁块,再拌上多种佐料制成。蒸熟后,既可充饥,又可下酒。这是江上重体力劳动者的耐饥食物。一地食物,可见一地内在的生活与文化。
由塔市驿前往华容禹山途中,偶尔有野鸽子扑来车窗。一个又一个的村落、乡镇,散落在广阔楚地。起伏的田土上,桃花盛开,麦苗油绿,金黄的油菜花一派耀眼。华容是糯米团子之乡(地属江南证明之一种),沿途广告牌上别地难见的团子广告,不时掠过视野。
禹山,传说因大禹治水时登此山而得名。山上有古刹禹山寺。穿过重修的禹山寺,登小路上到山顶,还有古旧的禹王殿,传说此处的禹王菩萨十分灵验。在寺中,遇到僧人耀觉法师和尼师博缘,均为周边人氏,为“菩萨接引而来”。博缘师将禹王殿前的山顶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场边上,有一块已被风雨侵蚀模糊的水泥碑,上刻杜甫诗:“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
查阅后知,此《禹庙》诗系公元765年秋,杜甫出蜀东下,途经忠州(今重庆忠县)参谒忠州大禹庙后所作,非在华容禹山寺作。不过“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句,若在秋季,倒也和华容禹山寺之景象高度吻合。
晚上住华容县城,一夜安睡,晨间即起。烧水喝茶后出房间,找空僻处活动身体后,即在华容的晨街漫步。住地距县城汽车站很近,站前空地边上就停有一辆“华容—石首”的中巴车,有女人和站在车旁的司机问答后便上了车。进售票处看了一下,华容每天有开往张家界、常德、益阳、沙市等地的车,但班次最多的目的地,是石首、长沙和岳阳高铁站,基本是半小时或一小时一趟。
湖南的华容和长江对岸的湖北监利一样,有独特的早酒文化。当地男子习惯早晨“先晕个二两再说”。果然,在汽车站附近的范蠡路上,一家叫“混日子酒店”的店门前,就有两个男人坐在露天的矮桌上,已经喝开了酒。而北支路上,早餐早酒的店铺更多更丰盛。一家店堂宽大干净的早酒店门口,贴有这家店的菜品介绍,分“特色卤菜”和“小火锅”两大类。另外还特别注明:经营早中晚,经营各种小炒。真是非常诱人。除早酒店外,华容街头还有很多团子店,一家名叫“湘糯情”的团子坊生意兴隆。华容人对团子,确是真爱。
从“混日子酒店”到北支路,我是顺着范蠡路走的。华容这条路以越国名臣“范蠡”命名,引起了我的好奇。经查,古代文献上竟然有范蠡墓在华容的记载,明代《华容县志》提到:“城西田家湖上,有范蠡墓”;《晋书·地道记》说:“陶朱冢在华容县”。而我所知道的,是山东有范蠡定居终老菏泽定陶的遗迹与传说;我的老家江苏宜兴,也有蠡墅、蠡河(我从小就是喝蠡河水长大的)、施荡等和范蠡密切相关的遗迹。看来,范蠡是大智慧人,他辞别勾践后,摆下迷魂阵,真真假假,保证了他隐于江湖,安全终老。
离开华容,辗转向东南方,前往湘、鄂、赣三省交界区域,隶属于湖南的平江县。
平江首先让我震撼的,是天岳幕阜山。
天岳,天之岳,山名何其气派!海拔1596米的天岳幕阜山,是湘鄂赣三省边界第一高峰(主峰在湖南平江境内),它被道家尊为第25洞天,传说还是造人的伏羲女娲的婚居地,他们婚后选择了天岳作为生活的家,所以,我们是否能够说:湖南天岳,是传说中人类的起源地?
五岳之外有天岳。但天岳谦逊,其高度与五岳相较,东岳泰山(1532米)、西岳华山(2155米)、南岳衡山(1300米)、北岳恒山(2016米)、中岳嵩山(1512米),是携手共进的亲密关系。
在天岳幕阜山,我还获知了“岳阳”之名的由来。水之南曰阴,山之南曰阳,因为岳阳古郡治在天岳之南,所以得名岳阳。
坐缆车上山,感觉山极高峻,坐缆车的时间似乎远超庐山、黄山。山脚下还是好天气,缆车升到半山腰,始有雨雾。俯视身下山谷间,有一棵开得自在的野山樱,很美。等到了山上,四周完全是雾雨白茫,于是穿起雨衣。
天岳山上有神奇的“白龟沸沙池”,是石块垒成的大池,有台阶可以近水。泉眼喷涌,细沙如沸。伏羲于天岳无处不在,传说他在池中曾养有白龟,受白龟背上纹路启迪,画出了八卦。当地民众敬重此池,称男人喝了身体健康,女性喝了求子得子。从湿滑台阶走下去,捧喝沸沙池泉两口。身旁的山中松树皆在雨雾中,宛若白汽轻拂间偶显其身的一众仙人。
继续上行,天岳之巅有人造的“观天台”。沿旋转楼梯登到台顶,带有水雾的大风猎猎,吹人欲倒。这里是天岳幕阜山的最高处,晴天时可眺三省,然而此刻一派白茫,什么也不见。雨雾浩茫连广宇,转念间我想,这种什么也不见的一派白茫,恰恰应了神秘的“天岳”之名:立于观天台顶,什么也不见,但也完全可以说是一切尽见。
平江带给我的另一个震撼,是在平江的汨罗江畔,我瞻仰到了伟大的唐代诗人、诗圣杜甫的初葬之墓。
坊间多称杜甫是死于湘江舟中,而到了平江,我才知道,事实是:杜甫和他的前辈屈原一样,肉体的生命终结于汨罗江上。
我们可以简略梳理一下杜甫生命最后一年的大致轨迹。
公元770年四月八日,湖南兵马使臧玠杀潭州(长沙)刺史兼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崔瓘,发生兵乱。杜甫这时正在潭州,事变发生在夜里,所以他也不得不“中夜混黎氓,脱身亦奔窜”,混迹于百姓中,开始向衡阳逃难。
这时,杜甫的舅父崔伟在郴州做录事参军,写信让杜甫去郴州。由衡阳南赴郴州途中,杜甫阻水于耒阳方田驿,食物耗尽。耒阳聂姓县令馈杜甫以“牛肉白酒”。杜甫曾写诗记此,诗题如叙事:《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
六月,潭州兵乱被平定,杜甫北归心切,遂改变原来南下郴州投奔舅父的计划,又由耒阳向北折返长沙,准备“归秦”。回到长沙,杜甫写有《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这首诗。
公元770年冬,杜甫由长沙往岳阳,正式开始北归故里。杜甫的孤舟由湘江入洞庭湖,遇寒风恶浪,重疾复发,在船上写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其中的“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一句,已见生命的凛凛寒气。此时此景下,杜甫由洞庭溯汨罗江而上,往昌江(今平江县)投友求医。不幸的是,一代诗人竟病逝于平江汨罗江上,遂就近安葬于今湖南省平江县安定镇小田村。
比杜甫小六十七岁的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记载有:杜甫“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
杜甫落葬平江后,其子杜宗武、孙杜嗣业留下守墓,平江杜氏自此繁衍。《杜氏族谱》载:平江杜姓源于京兆郡,杜甫为开基始祖。至宋代,丁口鼎盛,人才辈出。自宗武一世至今已传六十余代,目前平江杜姓有两千余人。
我来到的平江小田村,不仅有杜甫墓,还有杜甫祠(杜文贞公祠),墓和祠均始建于唐。早在1984年,此杜甫墓就被国家文物局主编的《中国名胜词典》认定为全国唯一的杜甫墓葬。
杜甫墓早期为花砖结顶,红石墓碑,唐墓形制。现在我眼前的简朴墓园已是清光绪年间重修,改用扇形麻石结顶,碑换青石,碑文为:“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之墓”。因北宋时杜甫被追谥为“文贞”,故后世也称他为“杜文贞公”。杜甫祠的门额上,有这样四个大字:“诗圣遗阡”。遗阡,即坟墓之意。
现在的墓祠内,仍保存有唐代红砂岩覆盆式莲花柱础(为保护,已用玻璃罩住)、唐代卷草纹墓砖等实物,历史文化信息真实丰富。
我置身的杜甫墓地,气息安详。杜墓周围有砖砌墓墙,墓墙后是栽种青柏的坡地。放轻脚步上去,我数了一下,一共生长有二十三棵高大的柏树。青郁的柏树在汨罗江畔相伴诗圣,象征着诗之生命的长青。
汨罗江,这条发源于湖南、湖北、江西三省交界处的黄龙山梨树埚(属江西修水县境)、最后在岳阳汇入洞庭湖的南方之江,是伤痛而伟大的,虽然只有短短的二百五十三公里,但是它收藏了中国诗歌史上的诗祖屈原和诗圣杜甫,所以,我心中的汨罗江,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诗歌之江。
这次湘楚之行的辞别地,是长沙。三月,初春,长沙的雨晨如暗暮。惟楚有才,于斯为盛。这座诞生了贾谊、欧阳询、怀素、谭嗣同、田汉,发掘出马王堆老子帛书的华中古城,在我离开的早晨,正下着潇潇的暗色之雨。春雨中,汽车启动最高档的雨刮器稳稳行驶。身边的侧窗上,雨水持续滑落,如一条条微型的长江和汨罗江。前方,那个明亮干燥、超大型的现代交通公共空间内,有我暂且不知的、凝定的电子汉字标语默默等待着我,它们是:“知足长沙乐”“湘见恨晚”。
【作者简介:黑陶,诗人,散文家。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宜兴丁蜀镇。出版散文集、诗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