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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4期|毛琦:离家出走的父亲
来源:《西部》2025年第4期 | 毛琦  2025年07月09日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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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离家出走的父亲》的故事,始于一项“不得不为而又难为”的任务——去往父亲临终前交代的地址取回东西。至于要取回的是什么,父亲并未说明,却让女儿心生疑窦,以致一直拖延。她担心这件东西隐藏着父亲晚年“出走”事件的真相,害怕自己会掀开父亲的隐私,掀起足以摧毁这个家庭的风暴。而她根据线索一步步探寻所揭开的,并非令人难堪的隐秘,甚至有些“索然无味”,这让读者随着主人公一同释怀的同时,又被五味杂陈的心绪所包围。

对于作者毛琦而言,这篇小说也是一项“不得不为而又难为”的任务——从文学领域转向戏剧工作多年之后,重启小说写作,背后催动她的已不再是初登写作之路时那些急迫期待表达的情绪,而是另一种维度上无声奔涌、寻找出口的人生经验。就像小说里女儿翻开父亲的履历表和档案,其中记录的人生轨迹“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高低起伏的二维曲线,而是回旋缠绕,痛苦牵绊,使上很多力气也绕不出来的四维空间”。

《离家出走的父亲》力图进入的,便是这样的“四维空间”。褪去了表面的悬念、冲突和戏剧性之后,人物情感的涌动,仿佛在慢镜头中呈现,由此也将家庭生活、父女(子)关系这一古老文学主题中有待于言说的幽深空间重新打开,让那些飘浮的情绪碎片凝聚为文学的意象。这自然是一次有难度也有追求的“重启”。

——栏目主持:徐晨亮

毛琦,1962年生,辽宁辽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戏剧家协会理事。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和戏剧评论、舞台剧本等多种文字见诸报刊杂志,主编、合作撰写戏剧戏曲专著多部。

冬日的清晨,一阵碗筷轻微磕碰的声响把我带出睡梦。朦胧中,意识到那是母亲在厨房忙碌,一撮暖暖的小火苗在混沌中跳动了一下,让我想起自己曾经的小女儿身份,想起无忧而任性地等待投喂的过去时光。但是一个激灵我坐了起来。

头天晚上,我和谭磊分去两个方向,他去接高中住校的女儿回家度周末,我则为一个耽搁很久的任务独自来到母亲家。任务来自写字台玻璃桌面压着的半张白纸,此刻它正被晨光照亮,像舞台主角一样耀眼。母亲走进卧室,跟着我的视线看向桌面,白纸被展开,上面记着一个地址。一众灰尘的碎屑很夸张地飘散开来,晶莹缤纷,仿佛在为任务终于启动而欢跃。

出门前,因为此行不得不为而又难为的性质,干扰了我对天气变化的关注。车子开出不久竟下起了大雪,一会儿工夫,十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人和物了。路上所有的车子都放慢了速度,我打开大灯和双闪,调动起雨刮器疯狂地摆动。坐在副驾驶的母亲沉默着,没有对突变的天气做任何反应,但我知道,她一定跟我一样暗暗心惊。难道这天气是父亲在表达态度吗?类似于不由分说的责问,谁让你们选这种天气,谁让你们不早点去?

停好车,我和母亲拉着手摸进一片半旧的商住区。道路狭窄,仰头看不见楼顶的标识,粗粝的雪粉夹着寒风不断扑打脸颊,让人睁不开眼睛。终于,我们要找的龙鼎大厦出现在眼前。推门进去,缺油的门轴发出巨大的怪响,告知着陌生人的闯入,大堂内斑驳晦暗,气息萧瑟。一个圆脸女人从值班室探头出来,用表情发出疑问,奇怪这么大的雪,还会有人出现在这里。女人的状态不是门岗该有的认真和警觉,她有点漫不经心,手里紧紧抱着热水袋和一大团正在织的毛衣。女人说,这楼里没有二十二层,最高十七层,错不了,我还能不知道?

半年前,父亲病势沉重,原本强壮的身体从棱角分明的高大山峰削磨成曲线模糊的丘陵坡地。最后的日子,他不听医生劝阻坚决出院。然后,我守在他的床前,每天甚至每个小时,感受着他生命质量的不断弥散,那些飘浮在空气中的血肉分子,与难以描述的尿液和病体气味混合交汇。我被挤压在走向不明的恐惧中,以万分的胆怯和十万分的勇气,窥视这微微起伏的坡地,观察他浮肿变形的面孔,害怕错过不知还有多久的倒计时光阴。

忽然,我发现父亲的嘴唇在蠕动,赶紧靠前,努力辨识他浑浊轻微的声音,XX大厦,二十二层B座,XX青公司,秦经理,东西……去取……

没听清关键词,我急问,什么大厦,哪两个字?

父亲几近力竭,龙腾虎跃的“龙”,鼎足而立的“鼎”。

再问是什么东西,没有得到回答。

自从生病,父亲在原本的急脾气上再添暴躁,催促你办事,无论大小必须马上行动。说医院伙食不好要求送饭,等我赶完亟须见报的稿件,冲出门找到一家饭店,寻找停车位,跑进去点菜,等待打包,再穿过拥堵的路段赶去医院,一连串动作来不及完成,已被电话催促了两遍。他接过饭盒的时候眉头紧锁,每一根前竖的眉毛都蓄满了待发的火力,对跑得呼哧带喘的我看也不看。还有一次,我在五十公里外的乡村采访,忽然接到他的电话,有病友介绍一种草药煮水喝能治病,让我买来给他送去。我答应采访结束就去。他瞬间急了,你马上去,马上!

现在,听说要去什么公司取东西,我背负的千斤重量之上又加二百斤铁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半天才说,爸,我得陪您,没时间去。

父亲嗫嚅道,以后……告诉我。

不用马上去,意味着他并不急需那个“东西”,但“以后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我头皮一紧,明白自己理解得没错,赶紧把地址记到纸上。斟酌了一下,将文字朝内对折,压到桌面的玻璃板下。文字朝内可以减轻当下的心理压力,表示这个艰巨任务允许暂时搁置,不必马上面对。

找到龙鼎大厦之前,父亲留下的只言片语一直是个悬念,并且这个信息的组合方式很奇怪,二十二层B座吗?B座二十二层才是能理解的状态吧。因为我主观上打怵面对,这个“悬念”便在注销户口,寄存骨灰,下葬等善后事宜的客观事实中,一直处在待执行状态。

得到圆脸女门卫的允许,我和母亲乘着嘎吱作响的老旧电梯上到顶楼。果然只有十七层。顺着步梯往上看,楼顶天台盖板残缺,大雪从缺口处灌下来,堆积出几处小小的雪峰,必经的通道加了铁栏杆和链锁。看了一圈,才明白所谓B座,是各房间的门牌号之一,并非一栋楼的序号。寻觅无果之际,我把每扇门都敲了一遍,一个年轻女人从D座的通风窗露出半张脸,受惊吓的样子仿佛从未被人敲过门。

退出大楼,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刺眼的雪光。天晴了,降温了,严冬显示着它的威力,耳朵和手指脚趾都出现了尖锐的疼痛。而我,又从中接收到了父亲的态度,怎么会没有?这点事儿都办不好?

会不会父亲病重时,昏昏沉沉记错了什么,比如那家公司并不在龙鼎大厦?我四处搜寻,附近一群不算高大的商住楼都以“大厦”命名,而且好几座的名字中都有个“龙”字,保留着改革开放初期,人们期盼生活质量快速改善的急切愿望。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飞龙大厦,我不觉心头一喜,赶紧拉着母亲奔过去。一个戴风雪帽的大男孩和我们一同进入,风雪帽说,这里确实有二十二层,但没有B座。他补充,没暖气,楼里只住了一些单身汉。风雪帽陪着我们走过二十二层长长的走廊,所有的门牌都印着清晰确凿的数字,没有字母。

离开飞龙大厦,此行的目标已完全迷失。雪地被踩出一条小路,走上去咯吱咯吱又涩又滑。忽然,一座叫龙跃大厦的高楼进入视线,我不禁再燃希望,但母亲一把拉住我,手臂的力道很是强劲。这一路她基本没说话,表情由疑惑转为焦虑,又由失望生出气恨。要不是在意父亲的遗言,要不是很想知道这家公司跟父亲有什么关系,她根本不会跟来。父亲去世后,母亲好像被对手带走了斗志,精气神明显不如从前,但这一刻,斗志似乎重回体内。她语速如爆豆,别去,肯定不对,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司,你爸到底要干啥?拉倒吧,咱回家!她的架势,仿佛父亲还坐在家里,她要马上回去找他算账。

与父亲告别的那个时刻,天光半明半暗,窗外的柳树低垂不动,仿佛热得没有力气抬起手臂。我和谭磊、母亲及弟弟屏住呼吸围在父亲床前,内心充满恐惧,大脑一片空白。风声鸟语世事喧嚣皆不入耳,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得疾速,强调着最后的分秒。

我曾经满腹自责,父亲走了,你怎么可以那样的僵硬麻木,不见哀伤。血脉亲情的崩塌感哪里去了?锥心的痛苦哪里去了?今世永别的万劫不复感哪里去了?我无力自辩,任由负罪感时时肆虐,在心头留下道道清晰的鞭痕。事后回想,那时候我的意识处在两极分化的状态中,表象一层清醒缜密,麻利应对丧事中的一切琐碎,尽力不出纰漏;内里一层则晦暗而复杂。为他长时间操劳的体力透支,情感折磨的心力交瘁,越付越多无处筹措的住院费用,把我挤压成几近爆裂的皮球。父亲的离去,使皮球终于在压力终止中获救。如此,解脱感安抚了负罪感,轻松感搅扰了愧疚感,疲惫至极的大脑和全身的筋骨,在无法控制的失重状态下随波逐流。无数漂浮的情绪碎片,形不成有密度的积雨云,引不来滔滔泪雨。

无处消解的负罪感,让我试图去周围人的态度中寻求共情,希望找到一个原谅自己的理由。葬礼上,弟弟不再是那个跟父亲不合,动辄言语顶撞的儿子,他的哀伤真实而痛切,甚至情不自禁地双腿瘫软,额头触地。我发现,明晰酣畅的表达是打开驶离通道的最好办法,他的灵魂很快被释放,丧父便成了可以完全放下的过去时。举手投足之间,弟弟竟透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轻松感。母亲不知我的心思,只被自己的困境拖拽着无序发泄。她满腔郁结,说你爸的将校呢外套还在衣柜里,我看见就不舒服,添堵。我赶紧说找机会烧了吧,给我爸送去。母亲瞬间翻脸,烧了干吗?又不占地方。忽一时她深陷回忆,面带浅笑悠悠絮叨,四中北墙外有一片树林,其中一棵枝干横长的大柳树,两个人坐上去正好,还特别隐蔽……不知道那棵树还在不在?我赶紧说咱们去找找?母亲马上摇头,她分明很怕找到那棵树。

能理解我状态的只有谭磊。他并不多说,而是营造了一个包容的环境空间,随时接收我烦躁低迷或沉默不语的情绪输出。单独相处时,谭磊会花点时间磨两杯浓咖啡,然后说,都交给时间吧,或说不是还有我吗?咖啡滚烫浓香,与外面知名店家的味道无异。老天爷还是体恤人的,知道我心里的创痛很难治愈,便备了一剂长效的良药。

春雨下起来了,迎春花像嘴快腿快的俏丫头,四处张扬着绽放花瓣。上下班途中,点点金色催得我着急起来。清明临近,那个公司还没找到,这叫我如何“告诉”父亲呢?反复思考,琢磨着到底哪个点出现了误差,无论如何,线索在龙鼎大厦,必须再去一次。这回我没带母亲,希望思考和判断不受她的干扰。

门卫室的圆脸女人还在,仍然抱着热水袋织毛衣,仿佛她从那个下雪的日子一直坐到今天都没挪动地方。这回我换了一种问法,楼里有叫XX青的公司吗?

她说,十二层有一家万年青公司,做保健品的。

万年青公司的秦经理个头不高,笑容挂在微黑的脸上,表明了他的敦厚朴实,屋子里还有一位额发高挽、蓝裙及地的中年女士。我被热情地让进屋,秦经理说何老师的蛋白肽早就到货了。原来不可能有惊喜,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几个月的悬念至此真相大白。尽管索然无味,两人的样子还是让我心安,没有踏入魔窟或赖账不给,他们刷新了我对“卖保健品的”由来已久的坏印象。站在老式办公桌侧面,我等待蓝裙女士查询父亲的购买记录,迎面的白墙上是个比例过大的信息栏,有醒目的产品介绍和错落贴着的大量照片。

秦经理主动聊天,语气中是对客户的察言观色和有意示好。何老师太有水平了,咱公司组织去华东旅游,景区的典故他比导游讲得好,三潭印月、雷峰塔,还有狮子园,团里的年轻人追着听他讲。

蓝裙女士附和,老爷子特别热心。一路上前后照应,帮着看东西,发瓶装水,有个小伙儿把手机落景点了,亏他给捡回来。何老师绝对是优质客户。

秦经理接着说,路上遇到老外游客,何老师跟这拨人说英语,跟那拨人说俄语,叽里咕噜把咱们都看蒙啦。秦经理发出由衷的大笑,仿佛当时的情景就在眼前。

我很是惊讶,他们口中的何老师不像我父亲了。几年前我和谭磊带全家去北京旅游,公婆、父母,加上女儿和外甥,八人中只有父亲不守纪律时时脱队,动辄消失不见踪影,急得大伙原地打转。几小时后他自己转回宾馆,与面沉似水的母亲一打照面,便先发制人地开口,怎么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多看看风景有什么错?你都不知道我费多少劲,走错路倒三趟车,好不容易到了皇城根!一下午没喝水,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委屈得很,倒像是大伙把他丢下了。如此自洽的逻辑让所有人接不上话,母亲当着我公婆的面不便发作,我则暗自后悔,不该把两家老人聚到一起旅行。事后母亲嘱咐谭磊,在你父母面前给你岳父打个圆场吧,这事儿别让亲家笑话。

秦经理指着信息栏,你看,上面有挺多何老师的照片。

我凑过去细看,有父亲跟秦经理等人捧着产品的宣传照,还有很多他和大家的旅游合影,好多照片中父亲都站在C位,这就有了被众人簇拥的感觉。因为他个头高,照相时总是微微前倾,脸上是我很少见到的开怀舒朗,自如放松。想起他以前的照片,多半是表情呆板姿势僵硬,很喜欢穿那件将校呢外套,如果和同事合影,多半会站在一群人的边上。

秦经理问我,你家在泉源小区六号楼吧?我开车送过何老师。

泉源小区是父亲离家出走后租住的地方,但我因生气较劲没去过,不知道他住几号楼。蓝裙女士把蛋白肽拿过来,我急于走人,下意识伸手去接。但是,事情的走向变得诡异起来,她竟然躲开我的手,把东西放到桌上。我不明所以,僵硬着手臂等待下文。两个人对视一眼,秦经理挺了一下腰身,问,你……确实是何老师的女儿吗?

猝不及防,明明白白一世的父女关系何以突然遭到诘问?仿佛出身绝对正宗的名画,瞬间被质疑为赝品。我心头一慌,不加思索地回答,当然,你们看我,长得不像他吗?

两个人又交流了眼神,很像,非常像,但我们见过他的另一个女儿。

我的脑袋嗡的一响,另一个女儿,谁?

可能我的反应过于激烈,秦经理现出惹祸的慌张。他结巴起来,那你……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没有,我只有一个弟弟。

蓝裙女士追问,何老师为什么自己不来?

接下来,两个人不得不对我透露了一些信息。另一个“女儿”跟着父亲来过几次,微胖白净,留那种时髦的三角烫蓬蓬头,爱说爱笑很会说话,卖玉石保健品的……我被动地听着,不仅没有勇气追问细节,还因为不知情生出了尴尬,因为害怕真相生出了胆怯。本认为父亲的一辈子清晰明了,却猛然在别人嘴里听说了一堆完全陌生的消息,带着一肚子探究真相的强烈渴望,我逃一样离开了万年青公司。

母亲二十二岁那年夏天,连日暴雨,洪水轰鸣翻滚,不断向中心大桥的桥面逼近。母亲冲过摇晃的大桥回家,一身冷雨压不住心中的滚烫,我要结婚!母亲宣告。姥姥被烫到跳起,问跟谁?母亲说,我老师。姥姥大惊,跟老师结婚对她而言是差着辈分的天大荒唐事。姥姥用两天时间消化了这个硬物,出门给母亲借了二十块钱,看着她飞奔离去,头也不回。

母亲嫁给比自己年长十二岁的老师,并未获得期待中的生活富足,或兄长加师长般的情感关爱。结婚后,她以为从此有了依靠便放弃了工作,但几年不到,便学会了在家庭各项开支上精打细算,学会了修理晃动的桌腿、修补漏雨的屋顶,在孩子发烧的夜晚保持镇定并安抚父亲。那个飞蛾扑火的单纯小女生,按照适者生存的法则,进化成了机敏抠门、腰身健硕的泼辣主妇。有一年,家里要翻盖小仓房并重砌院墙,母亲理所当然抄起瓦刀当大工,父亲打下手,但父亲不得要领,不是泥沙浆比例失调,就是被石头砸了脚面,结果因被抱怨而发火,争吵之后拍拍屁股退出战场。换季时节,母亲抢购打折的布料给孩子做衣服,驱使着缝纫机哗哗啦啦奔跑半个下午。父亲回家,发现锅灶冰凉面露不悦,但母亲不愧疚,张口便揭穿他跟三道街那瘦娘们儿一起去了舞厅。父亲慌忙提高嗓门,强调自己判卷太累出去放松一下,有啥错?很多年中,父亲一次次蹚过困窘的生活泥沼,并侥幸在母亲的操持和姥姥的接济中勉强上岸。但是,他不屑于一个女人有砌墙修房的本事,讨厌她斤斤计较的持家方式,恼火她对自己的各种不信任和无情指责,哀叹两个人燕雀配鸿鹄的不对等关系。作为知识分子,他自诩啃书本能力一流,但母亲觉得这根本没用。父亲要再学一门外语,母亲就说,五十多了还学啥,你又有什么花花肠子?父亲想办英语培训班,母亲说你哪有办班的本事?我可没钱给你租教室,还不够赔的!不得已,父亲在母亲的围堵夹击之下选择了中医,甚至学会了针灸。战火平息的时候,他用中医药给自己也给母亲调理身体,这时候,他们会难得地达成一致。父亲退休后,他们离开老家,跟着我移居到现在的城市。

我常常身处父母的较量现场,偶尔能暂避自保,更多的时候裹挟其中惶顾左右。因为我的立场时常偏向母亲,所以多次遭到父亲的灵魂拷问,我把你们养大容易吗?我一辈子遭遇那么多坎坷都不服输,取得的成绩不值得称赞吗?你遗传了我的学习天赋却从来不认可我,为什么?他急头掰脸的样子有点吓人,我大惑进而大骇,不知道该如何认可他。

七十岁之后,父亲落入各类保健品的销售套路,几乎所有的积蓄都换成名目繁多的漂亮盒子,到生病入院才发现两手空空。想到这些,我灵光一闪,保健品——另一个女儿——离家出走,这其中是否是彼此因果相连的几块拼图?

父母矛盾的激化,归功于保健品女销售员的登门推销。那时候,我负责母亲的日常开销,父亲则经济独立。父亲手头钱不够,便向母亲借钱四千,承诺下月发工资一次性还清。母亲本来警惕性很高,但父亲却有说服她的理由,这个业务员自己带个六岁小孩,生活困难挣钱不易,咱们帮帮她。关键是玉石坐垫和玉石枕能改善人体微循环,以后咱俩都受益。父亲退休金刚过四千,说一次性还清显然是权宜之计。母亲不知是同情心发作,还是对“垫”和“枕”的功效产生兴趣,竟罔顾事实相信了这个空头许诺。

下个月发工资的日子,战火不可避免地爆发。那天我下班去看他们,一进门就踏入刀光剑影的厮杀战场。见到我,两个人都两眼放光,一边继续剑指仇敌,一边向我寻求支援。吵嚷声越攀越高互不示弱,新仇旧恨搅和在一起互相投掷,吵架内容逐渐离题万里,却刀刀见血,句句切中要害。

你买这些东西,就是想讨好那个女的!

没有的事儿,血口喷人!

你看谁都好,就看我不顺眼。

好意思说?你去照镜子看看自己啥样。

我给你生养了一双儿女,你不感恩倒嫌弃我啦?

谁感恩谁?这个家啥都是我挣的,包括房子。

母亲逐渐失控,又一次亮出杀手锏,我真是眼瞎跟了你,不过了离婚!没想到父亲突发奇招反击说,你思想复杂,高中没毕业就恋爱,还倒追自己的老师,我早该追究你的错误。母亲蒙住,父亲的奇葩话术把她绕了进去。

吵架到了这个份上,两个人都转头看我。显然,试图判定他们的对错是徒劳的,我头皮发麻,憋了半晌决定施一剂猛药,我说,你们俩还是离婚吧。空气瞬间乱流汹涌。两支拼尽全力拔河的队伍,因僵持不下,都寄希望于裁判对自己有所徇私,但裁判不讲武德,不耐烦地剪断了绳子,结果双方都因用力过猛而仰翻在地。这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两个人激愤难平的反应极其相似。真不懂他们,如何在吸引又排斥、相爱又相杀中达成了某种神奇的同步。

真正的离婚并没有付诸行动,但父亲劝不住,怒火还蔓延到我的身上。他如斗士般劈手一指,记住,是你让离婚的,我马上搬走。我的人生太失败,太失败了!他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仿佛一辈子的“失败”都是我这个女儿造成的。

父亲果然搬出去了。我觉得,他把被逼走的姿态搞得声势浩大,是为了掩饰正中下怀的真实心理,实现离开母亲放飞自我的目的。我以为,这只是众多狂暴乐章的阶段性高潮,会在一段时间后落下终止符。但事情失去了控制,父亲像旧时代叛逆家庭出走的新青年,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姿态,固执地守着“三不”原则——不回家、不联系、不见面,回旋的余地被他彻底堵死。照说,母亲是这场冲突的胜利者,她守在家庭阵地的制高点上岿然不动,儿女如常回家陪伴,还察言观色施以更多的关爱。但她不肯消停,常伺机挑起话头,父亲爱吃的芹菜馅饺子,没有带走的换季衣服,藏在角落的几盒保健品都会引发喋喋不休的控诉。

忽然一天母亲叫我回家,她急切地把我拉到阳台,脸色难看地指着一盆花。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虎皮兰,头些日子母亲发现它叶片打蔫发黄,以为缺水,又以为缺肥,来回拯救了好几番。现在,虎皮兰的叶片僵硬歪斜,毫无生气,所有的花根都倒着长出土壤,怪异的模样好像某种不祥的谶语。

母亲直视我,你真的没找过你爸?

我陡生惶恐,他根本不理我。

母亲语气带着怪罪,你不去他怎么下台阶?

我糊涂了,你不是坚决反对我找他吗?

母亲呜咽起来,你……你,倒是蛮听话的。

第二天,我顺利打通了父亲的电话,随后在省总医院的走廊里与他会合。他正要做个检查,医生要求必须有家属陪同。

从龙鼎大厦回来之后,清明节到了,我终于心神落定地来到父亲墓前,汇报任务圆满完成。因为弟弟和谭磊都在身边,我没有说出另一个女儿的事情,尽管隔着墓碑,我也不想让父亲感到难堪,不想让他没有解释的机会。话没讲,这事却在我的心底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盘桓多日,没有勇气再去龙鼎大厦,退而求其次,决定到泉源小区六号楼去看看。与寻找万年青公司不同,我没有期待去那里找到什么或看到谁,“去看看”既是过程也是目的,因此心情相对放松。

小区的标牌,横跨在两座老楼的过道上,四个铸铁的大字,“泉”字掉了上半部分,“源”字掉了左半部分,成了“水原小区”。行人很少,一个六七十岁的瘦小阿姨拎着菜筐与我错身而过。既然不知道父亲当时租的是哪个房间,就把每家的进户门都看一遍吧。我从一个单元开始走,把各家门上或新或旧的对联、查煤气的通知、歪斜废弃的牛奶箱一一看过。想象如果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敲响某一扇门,看到父亲走出来会是怎样的情景。一扇门里传出年轻人很大声的问话,爸你想吃啥,白肉粉条?行,我去买肉!我心头一震,又一紧,父亲在这里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支应的?一日三餐是如何解决的?独处的时光是快乐舒心还是落寞孤独?这些我都不知道。

父亲第一次住院时,医生给出了三个治疗方案。

当时,全家聚在一起聆听主治医生的喋喋不休,父亲则一个人在外面游荡,等待判决。方案听起来是三个,但哪一个走下去都将抵达黑暗,医生带着理解和同情让我们必须选一个。所有人都看着我,他们把最艰难的抉择留给了我这个有主见的长女。精神的痛苦勾起了肉体的疼痛,我呼吸急促,无望生成愤怒,甚至觉得医生的亲切坦诚都透着一种居心叵测,退无可退之时我把目光躲向窗外。空荡荡的医院广场上,父亲背着手仰望天空,身形瘦削而微驼,白色棒球帽在灰蒙蒙的初冬格外醒目。一队大雁顺着他的目光消失在远方,而他自己,仿佛是受伤跌落再也飞不起来的孤雁。

因为自恃研究了几年中医,父亲刚入院时是乐观的。他用了多年的备课笔记本上,记着放化疗和相关治疗的所有事项,还不时写出笔力遒劲的诗句鼓励自己也鼓励病友。他很豪气地把诗句读给我听,“即使落马又如何,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陪他穿过地下室长长的连廊去治疗,他步态轻快地走在前面,摆动的四肢精瘦而坚硬,条纹病号服有点短,细细的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见我跟不上,他回头笑说,你还没我走得快呢!我赶紧调动表情,不及回答,他却突然蹙眉说,快点走吧,别耽误时间。那一时期,父亲的情绪大幅跳跃,信心与失望,平和与沮丧,愉快与发怒可以无缝切换。

邻床病友是一位哑嗓大爷,趁父亲打水的空挡替我抱不平说,这老头心眼不好使啊,你天天跑前跑后,他见了你甩脸子,发邪火。你弟弟老不来,来一次看把他高兴的,又是秧歌又是戏的!

他说得有些费力,面孔呈现一种病态的憋红。大爷的洞察让我很是感激。弟弟和父亲太像,爷俩如果冲突,弟弟会一连多天不来医院。父亲想儿子不主动低头,待儿子再次出现,他试图通过好颜好色留住儿子,但是爷俩的冲突还会再次发生。父亲对我是有把握的,知道我永远不会缺位,会无条件接住他的所有难题。他直接把对我们的不满,治疗的痛苦,甚至对医生的怨气都倾倒给我,不必担心任何后患。对于母亲,父亲别无选择,只能在极度排斥中无处躲避地依赖着她,好脸色是没有的,母亲则一改往昔的对抗,对他逆来顺受。

父亲很像在旅行中踩空坠崖,尽管同伴拼死相救,但下坠的力量无可阻挡,令人绝望。几个月之后,病情的进展迫使他的心态步步退却,又在退却中试图找到抓手。抚着沉重浮肿的双腿,他给自己打气,我配合中药一起治,短期内没问题。又过了两个月,他已沉疴病榻,软弱的双臂不能自主地交叠在腹部,往昔所有的锋芒都不见踪影。沉默良久,他轻声说,我要走了。

从殡仪馆送别父亲,回到家却见母亲神色慌张。她一边擦着额角的热汗,一边指着窗外说,我刚才往下看,看到你爸站在楼下,仰着头跟我挥手呢,站了半天都不舍得走,后来,还是几个穿黑袍的人把他拉走了。

我汗毛倒竖,妈,是不是离地面太远,阳光太强你看花了眼?

母亲发誓绝对没错,你爸终于舍不得我了,晚喽!他要不折腾离家出走,在外边吃不好住不好,也不至于得这个病。

从泉源小区三单元下来,那个出门买菜的瘦小阿姨回来了。来不及躲避,她已经发现我的可疑,加快脚步追上来盘问。很快,一个秃顶大爷和一个中年大姐也被吸引过来。带着陌生闯入者的心虚,我报了父亲的样貌特征。几个人想了半天,还是大姐显出了年龄优势,张姨,是以前住你单元五楼,跟你叫“美女”的何老师吧?

张姨的表情起了化学变化,嘴巴先是张成惊叹号,然后神色从迷茫、回忆,一点点转成喜悦,小董,是何老师!

秃顶大爷说,对喽,那何老头是老师,对你可感兴趣了。

张姨瞪眼,老郭头,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小董抿嘴偷笑,老郭头不敢回答,转头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是他的学生。这一下三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话语,像冲出围栏的鸭群,喧闹着顺一个方向奔涌而去,挡都挡不住。

原以为住在泉源小区的两年,父亲是不被土著居民认可的孤独外来客,但事实出乎意料。在张姨们眼中,父亲有水平还为人随和,楼里谁家有事都爱帮忙。六楼老两口半夜煤气泄漏,老头下楼求助时瘫倒在何老师门前,何老师脑筋快,马上打110和120,及时救了老两口。四楼的小女孩,她妈着急出门嘱咐她在家等着,结果孩子不一会儿就跑出来喊妈妈,幸好何老师遇到,陪着孩子一直玩到妈妈回来。泉源社区庆“十一”联欢会,何老师代表六组表演节目,朗诵了自己写的赞美居民和谐友爱的诗,好些人都在诗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一段时间,关于这首诗的愉快话题在楼里传播了很久。那次演出,何老师的女儿也来助兴,爷俩还即兴加演了节目。活动搞得非常热闹,各组都准备了助威亲友团,张姨就是何老师亲友团的一员,就那次,何老师跟她叫“美女”。

关于另一个女儿,我有了意外收获。“女儿”对老爸挺好,隔段时间就来,听说何老师常接济她,有两次何老师胃疼,她急匆匆赶来带老爸去社区医院。“女儿”挺好看挺爽快,但跟他爸不像一类人,听说以前是某个小剧团的演员,剧团黄了,她开了个不挣钱的玉器保健品店。何老师挺想帮女儿推销产品,东西还行,但那么贵谁买得起呢。说到这里三个人都有点沉默,我这个“学生”身份让他们有点顾忌。

张姨说,那次演出,社区给何老师留的照片和奖品还在我家。奖品是个蒸锅,我看何老师用正合适,他在炒勺里放篦子馏饭,多不方便。

老郭头对我说,你是他学生,肯定能找到他吧?

张姨被提醒,赶紧回家,把父亲的照片和没拆包装的蒸锅拿给我。照片一张是父亲正走上舞台;一张是他表情从容而投入地朗诵,认真而卖力;还有一张是观众镜头,一位坐在前排烫发蓬松的年轻女子格外醒目。她由衷地大笑,高举着双手鼓掌。老郭头回家了,张姨和小董还在我身边絮絮交谈。也不知道何老师啥时候搬走的,连个招呼也没打,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啊?我没接话,父亲搬回家的时间是第二次入院之前,他避开我悄悄找了谭磊,让他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公交站等着,坚决不让上楼帮忙。

我放慢脚步往外走,同时调动所有的感官体会周边的一切。父亲离开的时候,是从这个楼门下来,从这条小路上离开的。我一步步丈量着脚下,努力感受他脚步落地的重量,想象我的哪一个脚印可能与他的脚印重叠。渐暗的天光,在楼房的转角处形成一笔对落日的切割,一眼望去很是炫目。路边的树木和半新的健身器材拉出不规则的长长光影,一股葱花爆锅的味道从身边的窗口冲出来,热烘烘让人头晕。走到转角时回头看,张姨和小董还站在那里,对我招着手。

我的手里,有一份给父亲办后事时,从他单位找到的个人履历表和几页档案。复印件纸张崭新,承载的内容却足够古旧厚重。其中,父亲的每一次工作变动都记录得简短利落,时间连贯,很多都是我不知道的。把已知和未知打通之后我发现,那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高低起伏的二维曲线,而是回旋缠绕,痛苦牵绊,使上很多力气也绕不出来看不明了的四维空间。

高中时期,父亲因学习成绩优异,被保送到地处渤海之滨的解放军俄语大学。毕业之际,学校已选定他去苏联的军事学院留学,但我爷爷在日本人办的纺织厂当过车间主任的历史污点,导致他政审不合格并被发回原籍的弓长岭铁矿。这时候,在直接去矿山工作还是去矿山中学当老师的选项中,他选择了后者。据说有苏联专家来铁矿考察,他被叫去当翻译,流利的口语震惊了矿山上下。短暂的风光虽有,但家庭问题屡屡挫败他热血青年要求进步的理想。为甩掉历史包袱,父亲调转过四次工作,包袱依然沉重,他却逐步错失最佳婚配年龄,直到与母亲相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教师开始评职称,他又因毕业院校当年名称未理顺,被质疑学历不够。于是为正名奔走,几番上访才拿到权威机构的本科学历证明。此后,他甩掉俄语,自学英语文凭并进入英语教研组。但是,没人看重他善学能学的一面,反因“英语”教师的非科班出身多了一条藏不住的狐狸尾巴,时常被有心人抓住。不知是遭遇激发了父亲的自尊敏感,心气难平,还是他过于自我,偏狭好斗的性格引来了这些遭遇。工作中他不懂圆融,不会处理与同事和上级的关系,常打正面遭遇战使矛盾升级,直到退休前,才获得打拼多年的高级职称。回到家里,于妻子而言,他是不能提供安全感、脾气暴躁,且生活能力不足的丈夫,还不时心生二意。于儿女而言,他自认的怀才不遇和种种不顺得不到同情,还时常抵触他把“师道尊严”带回家,性格乖张得让人畏惧。

离家出走后,老年的父亲终于挣脱了以往的生活轨道,绕出了这个四维空间,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开启了新的生活。在泉源小区因参与活动、付出热心建立的良好口碑,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在万年青公司,虽然以花钱的客户身份为关系基础,但他得到了尊重,感受了快乐。至于另一个“女儿”,我否认了母亲戴着有色眼镜的惯性推测,以女儿的身份愿意相信父亲的清白,相信那是一段真心诚意的“父女”关系。在父亲与妻子儿女关系僵化的时候,“女儿”一定给了他难得的情感陪伴,甚至是生活希望。盘桓病榻的治疗间隙,父亲的脑子里是否放着华东旅游的小电影,是否回忆着泉源小区“十一”朗诵会的画面并再次听到掌声,是否想起和张姨楼道相遇的愉快交谈?我甚至想,住院期间,我和母亲不在场的时候,“女儿”去病房看过他吗?

思绪绵绵,我想得颠三倒四。如果有灵魂,父亲是否愿意我对他行踪的追寻,是否愿意与我进行从前不曾有过的深入对话,以便我能够回答他“是否被认可”的灵魂拷问?

心结逐渐化解,我决定再次前往龙鼎大厦,听秦经理和蓝裙女士多讲一点父亲的事儿。等我走到万年青公司门前,发现情况变了,门旁挂着崭新的高考培训班的牌子。正不知所措,房门突然打开,一群中学生呼啦啦涌出来又转瞬消失在电梯口。往屋里看,几排学生桌椅把原本宽敞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墙上曾经贴照片的位置,换成了放大的课程表。想起门卫圆脸女人,我决定下去找她问问情况,刚一动念,却看见她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居然认出了我,友好地摆摆手说,不是了,没有了!然后突然回身进屋,拿出一摞凌乱的照片递给我说,墙上揭下来的,要不要,看看有没有你的?

我捧着照片,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去,就站下来看照片。结果赫然发现,父亲和秦经理等人的笑脸已褪色变淡,景区的背景也模糊了。一个陡生的念头在胸中一跳,万年青公司的消失,难道是父亲终将被遗忘的前奏吗?这一刻,麻木了一年的丧父之痛如黑云压城,积雨云迅速增厚,再也擎不住水分,滔滔泪雨终于落下。

是夜多云,我和谭磊靠在窗前,看月亮衬在云层背后变幻隐显,时疾时徐。身后的落地灯暖光舒散,把客厅映照得温馨错落,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火药味。我说起父亲,他为什么不跟我提起泉源小区,为什么要守着一个美好的秘密呢?谭磊回答,也许,他不想自己创建的新生活与接连“失败”的过去打通,所以不愿分享。我又说,他和邻居关系那么好,离开时总该打个招呼吧?谭磊说,他可能不想在人们同情的目光中终结这段日子,他想把美好的自己永远存放在邻居的好感和惦记中。我点头认同,如果是这样,确实没有比不告而别更合适的了。

夜色深沉,睡意袭来,一切都沦陷在舒适的黑暗中。

五年之后母亲病逝。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在她放重要物品的柜子里发现了父亲的蛋白肽。药盒整齐地捆绑在一起用塑料袋包好,四角和系口用胶带粘得方正紧实。显见封上的那一天,母亲就做好了再也不打开的准备。她是把自己和父亲的一辈子都封在了里面吗?塑料袋里,字迹朝外是那张记着龙鼎大厦地址的白纸。细看,母亲加了一行数字,是我带回来的那个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