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编说

何田田的中篇小说《岛的景观》首发于《钟山》2025年第3期。借用约翰·多恩的诗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岛的景观》反向描绘：在由权力、金钱、关系构成的“海洋”中，每个人都是被现代文明浪潮冲刷、雕琢而成的孤岛，独立相望，又求索归属，一旦两两融合，就要“消灭一部分自己”。看似流动的海水实则是隐形的阻隔，胡小颖越努力游向“中心岛屿”，越是感受到无情的洋流似命运的暗涌将她推向边缘。这就是“岛的景观”，风光无限掩映着美丽的残酷，壁垒森严低吟着诱人的悲歌。

岛的景观（选读）

文丨何田田

1

季老师站在树的浓荫里。胡小颖打开双闪，靠边停车。上车后，胡小颖飞快地打量了季老师一眼，没化妆，肤色较相片里深一色号，鼻子生得格外的好，东方人少有的俊挺。胡小颖突然有些烦躁，出门前两小时她便开始化妆，从猫式假睫毛武装到锁骨的亮粉，可现在她必须承认，季老师比自己好看一点。

“我昨天五点才睡，高中同学结婚，一群人聊着聊着发现天亮了。”季老师说，嗓音有些沙哑。胡小颖将方向盘往左打，驶上主干道，嘴里应着：“我也经常这样，第二天有工作，前一晚被朋友拉着不让走。对了，要不要帮你叫杯咖啡，美式还是拿铁？”季老师说：“不用，我出门前喝过。”转弯的时候，胡小颖假装看后视镜，又瞄了对方一眼。芭蕾舞团的季老师，曾经省重点高中的校花，如今频频在媒体前露面的青年大使。胡小颖觉得，传说中的季老师也不过如此。

车子穿过几个路口，大剧院灰蓝色的房顶触目地立在树梢和晴日之间。季老师指着一条小径说：“车可以停这里，我们走过去，剧院里不好停车。”胡小颖照办，口中说道：“等会儿彩排完了我先送你回去化妆，今晚你是压轴节目，市长也会来看，有点紧张吧？”季老师说：“不会啊，我看了嘉宾名单，没有业内人，就算表演有瑕疵他们也看不出来。”胡小颖勉强地牵动嘴角：“你不紧张就好。”

这一晚是军分区的新年晚会，为体现军地合作，青商会作为支持单位要出一个节目。当季老师在台心旋转时，胡小颖发现了她的又一缺陷——腿部肌肉过于饱满发达。对舞者来说，一双兼具柔韧性与爆发力的腿是必要的身体条件，但对普通人来说，女性的腿还是白、细、长为佳。胡小颖对自己的这一发现颇为得意，因而在谢幕的时候起身带头鼓掌。随后全场灯光亮起，演员集体重返舞台，第一排的嘉宾站起来了，一个挨一个地从贵宾通道离场。胡小颖在人丛里寻觅，意识到林森没有到场，面上立时堆满失落。

将季老师送回家后，胡小颖在停车场逐一回复工作群里的信息。这时一条微信闯进来，“要不要去岛心酒店度假，安公子请客”，发信人是赵茜。胡小颖一愣，眉梢飞扬，激动到周身战栗，半晌后才捺住兴奋，语音回复道：“可以啊宝贝，我陪你去。”

胡小颖足足激动了一个月，直到与赵茜拖着行李箱站在码头，她仍觉得一切像梦境般的失真。

天气预报说一周后将有强台风登陆。此刻的天却是幽蓝的，像蘸着浓颜料漆出的色彩，叫那日头晒着，仿佛立即要化成银灿灿的一汪水。码头距离岛心约三公里，印有酒店logo的摆渡车已候在路边。赵茜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摆弄着手机，那张粉嘟嘟的圆脸被掩在渔夫帽和墨镜后，只露出一截尖尖的下颌。胡小颖朝她手机偷瞥了几眼，纤长的水晶美甲笃笃地叩击着屏幕，时时浮动着新鲜的灰泡泡，赵茜在几个聊天界面里切来切去，应付不完的花团锦簇。心被无意地拨挠，忍不住去想她正和谁聊着，对赵茜的世界，胡小颖知道的不多不少，有恰当的素材供以联想，又给出汹涌的留白。

二人钻进有冷气的车厢，摆渡车迎着下午酷烈的阳光朝酒店驶去。岛心度假酒店是万喜控股集团投资的，试营业期间安公子分批邀朋友入住。胡小颖不认识安公子，但说到万喜控股，这座有着一千万人口的城市大抵无人不知。万喜控股做不锈钢和新能源，是本市唯一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市中心房价最高的那幢楼，据说一半住着万喜的股东，劳斯莱斯每天排着队从地下室出库。外地大学生扎根本市的第一站，就是去万喜面试，“万喜”二字某种程度上比国企更意味着体面与稳定。

坐电梯直上顶层，穿过静谧的长廊，尽头是两间海景套房。胡小颖先陪赵茜入住，插入房卡，满屋子的灯悉数亮了，睡房外是小客厅，两面环着落地窗，窗外是绸子似的泛着光泽的海，可以眺见海天相邻处的零星岛屿。胡小颖将自己的行李箱放倒，一件件取出被分门别类摆放的物什。出门前赵茜在微信里问，小颖你带洗漱用品吗，咱俩是不是一个人带就行。里屋响起不知哪国语言的歌谣，赵茜将音乐外放，慵懒地大字形瘫在床上。“小颖，你带充电器了吗？”她朝着空气喊。

胡小颖在洗手间里嗯了声，将护肤品、洁面和洗发用品按使用顺序叮叮当当地排列齐整，然后迅速从包里抽出充电器送出去。

“朋友催我上线，你累的话先回房间休息。”赵茜打横端着手机，扬声器里飘出热乎的游戏音效。胡小颖应了声，临走前不忘将开水煮上。她就住在对间，一模一样的格局，只是颠了个儿。

回到房间，胡小颖将手提包往床上一丢，顺势扑倒在床，皮肉软绵绵地陷落下去。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手机振了一路，几十个工作群挂满红点，会长林森几次来电问会议结束后的晚会节目单定稿了没有，胡小颖总说快了快了。前两日原定出走秀节目的女老板突然掉链子，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朋友圈倒是照晒不误，或许自恃有了谈判筹码，要坐地起价，也或许是压根不将胡小颖这个秘书长放眼里，要逼林森出面的意思。胡小颖冷眼观她，等旁人都开始着急，才做主将整个走秀节目拿掉。女老板吃瘪，隔日在几个群里发飙，声称要找林森讨说法。换届晚会筹备期短，一半节目出自会员公司，另一半则来自胡小颖这些年业内积累的人脉。女老板属于前者。知道女老板没什么背景，胡小颖便拿出铁面无私的态度，坚持整套流程是对事不对人的，压住她的气焰后又安抚以后年会将首先考虑她的业务。女老板终于咽下了这口气，安静地退出几个相关工作群，这些事林森并不知情。

一周后是青商会五年一次的换届会议，恰逢青创会召开，市里决定将两个会放在一处儿办，市委副书记赵正坚出席会议。青商会和青创会一字之差，前者聚集的是数百名青年企业家，后者则是由领导钦点的行业翘楚五十人，这五十人梯队部分与前者重叠，每年都有零星调整。被遴选出的他们象征着这座城市最顶尖的活力、智力与创造力，其中就有从不在其他商会活动露面的万喜安公子。

窗外是红日，暖金的海浪一片片翻出来，再蜗牛似的缩回壳里。由高处俯瞰，那些错落有致的小岛浮在海面上，像正接受洗礼的婴孩。胡小颖在窗边立了一会儿，转头拨通了前台电话。

2

岛并不大，在万喜进驻前，岛民大多涉海谋生，驻留的多是遗老，逢台风季，生活物资全仰赖政府空投。下车后，胡小颖赤着脚走在湿软的沙滩上，风穿过头发，白皑皑的泡沫漫上来，像新开的啤酒。看着屏幕中被晒得金黄松脆的自己，她连按几下快门，深深地吸气，让热能充盈自己。晒黑也没有关系，她情愿被晒脱层皮，从里头蜕变出一个新的自己。

岸边终于出现一道人影，胡小颖用力挥手：“麻烦能帮我照张相吗？”走近几步，才看清是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穿一件白得反光的衬衣，戴一副方边墨镜。

“好，用你的手机还是我的？”男人问。

胡小颖立即递过手机：“用原相机就行，人像自然光。”

男人退开几步，蹲下身，将胡小颖的手机横过来，比了个OK的手势。胡小颖用手拢了拢被风刮得蓬乱的长发，侧过身，一只手从背后抓住另一只的手肘，或是背身向海，略略倾一点下巴，连续变换了几个姿势，显然对自己的身材和脸型都非常了解。男人起初是安静的，任她发挥的意思，后来便有了自己的主张，开始出声指导：“脸往你的右边转一点，不要皱眉，肩膀放松。”

胡小颖带一点犹疑，但还是照做了，中间她忍不住光着脚丫跑过来，阳光太耀眼，她不得不用手笼着屏幕，眯起眼睛看自己的相片。手机烫得像刚出炉的红薯，操作反应也变得迟钝，却还是能朦胧地看见一个新鲜的自己。

第二次回到取景框里，胡小颖的肢体和神情都松弛了下来，她将自己完整地交给天地，交给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放弃了过去惯用的姿势，不再追求拍得美，而是尽可能让内心的另一个自己掌握主导权。男人多次变换角度，有时是不满意的，迟迟未按下一张，有几回却禁不住大喊：“不要动，保持住，我换个位置。”胡小颖发现这一刹自己与对方竟是心意相通的，像指挥家与乐手，他对她足够的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影子。

中途手机响过一次，男人站起身，对她扬了扬手：“有你的电话。”

胡小颖快步上前，待看清来电人后，怔了一刹，屏幕也在这一刹那间恢复宁静。

“要不你先回个电话？”男人说。

胡小颖的手心在出汗，她感到紧张：“不用，骚扰电话。”

胡小颖重新回到海水中，不过这回没拍几张男人便喊停。就像跳探戈，一个人若丢了魂，另一个会比她自己先察觉到。“差不多了。”男人晃了晃她的手机。

胡小颖接过手机道谢，粗略地看了几张相片：“你是摄影师吗？”

男人：“不是，你是模特吗？”

胡小颖微笑：“你一个人来玩儿？”

男人：“算是吧，你呢？”

胡小颖摇头：“我们好几个朋友一起来的，后面这家酒店就是我朋友开的。”“我朋友”这三字，她自信地加了重音。

男人点了点头，说哦。

分别的时候，胡小颖走得极快。她虽然欣赏男人的摄影技术，却并不想和他交朋友。一连走出几十步，回头看见他仍慢悠悠地穿行在白浪与黄沙之间，天色已经昏黑了，拂面的海风渐渐冷了下来。胡小颖这才发现他原来是背着一只黑色花纹双肩包的，刚才照相的时候，这只包并不在他的肩上。他两手插兜，仿佛背着的是一座孤岛，在黑水里时隐时现。

入夜后夹道的树丛里亮了灯，像一块块幽绿的翡翠，胡小颖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去敲对间的门。赵茜裹着浴袍热腾腾地走出洗手间，顶灯烘着她粉唧唧的后颈，几绺湿发可爱地打着旋儿。“这个牌子是安妈妈送我的，我觉得挺好用，给你也带了一片。”说完递来一片面膜。

胡小颖面上没有变化，心里却受到一点震动，半晌后说：“你饿不饿，我刚经过酒店的西餐厅，感觉蛮不错。”

赵茜已经在床沿坐下：“我就不去吃了，他们几个快到了，迟点找我夜宵。”

胡小颖低着头，装作翻来覆去地研究面膜，终于还是将想问的话咽回腹中。赵茜没有邀她共进宵夜，意味着她还是被排斥在外的。

胡小颖与赵茜相识于美术馆的首展闭幕晚会。在这座民营经济发达的城市，逛展成为富人圈新兴的娱乐方式。何况这家隐于希尔顿酒店内的美术馆，馆长虽说是海归创业，其实整幢楼都是他家的。闭幕晚会邀请了城内名流，作为主持人的胡小颖很快便注意到那个穿着名牌连衣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她头发梳得高高的，在脑后编成一股细麻花，粉白的小圆脸，高颧骨，假笑时一脸刻薄相。当她从身前经过，扇动的阵阵香风叫人分不清是果酒的甜香，还是某款高奢香水。胡小颖看见酒会的主人——一个手腕脖子堆满钻石的精瘦的妇人，擎着香槟杯，光彩熠熠地与赵茜的母亲攀谈，转头唤来一米八几的馆长儿子，叫人给他们四人合影。

我是小颖，今晚很荣幸担任美术馆首展闭幕晚会的主持人，让我们一同见证这个璀璨的夜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台下稀落地响了两下掌声，很快便一同淹没在辉映的闪光灯里。

那天后，胡小颖离开了原来的广告公司，开始独自跑业务。头个月只能接到路演单，在厂商临时搭的大棚或露天舞台站一整天，日薪被层层盘剥，到手出不了五百。半年后开始接到婚庆宴、宝宝周岁宴。这一行格外吃人脉，胡小颖年节时挨个送礼上门，平日则逢人叫哥，不多时便鲜亮地登上企业年会的舞台。

再相遇，胡小颖已是青商会的秘书长，且算半个名人——高铁站、商场地下室，随处可见印有她相片的巨幅海报。关于她是怎么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拿下整幢楼做美容会所的，无人知晓，如今只会看见她穿着职业西装，逢人便昂起笑颜，嗲嗲地邀请对方来她公司喝茶。

酒席上，赵茜第一眼便认出了胡小颖，你是那天美术馆的主持人吧，她探身来，人造睫毛呼哧呼哧地扇着风。胡小颖马上由她的高颧骨联想起那张刻薄的脸，眉峰一耸，正欲邀她来公司小坐，却被赵茜抢先道，我们学校经常有音乐演出，你有兴趣来主持吗？由是得知，二十六岁的赵茜是高校在职教师，且有读博打算。胡小颖的脸上挂着看不透的笑容，语速却慢了半拍，改口谈起社科联的潘主席，称可以介绍认识。其实也只是饭桌上碰过一面，主席未必记得她，也不顾了。赵茜则笑意矜持，主动为胡小颖舀了勺鱼羹，不紧不慢道，潘叔叔和我爸爸很熟的。胡小颖过了半晌，才将勺子里的鱼羹喝完。

对赵茜，胡小颖怀有一种自己都难以正视的复杂心情。她清醒地看见自己被驯化。起初也短兵相接，虽然绝口不提汪飞，但她急切地展示其他，重金装修的会所，亲昵地称呼那些只讲过场面话的副会长，不就是个大学老师，母亲经营一家无名小公司。胡小颖为自己打气。可是每靠近赵茜一步，她都被新见的世面征服。赵茜住在老城区普通的居民楼里，戴的却是七位数的翡翠镯子，城中有名的几家龙头企业，每隔一阵便邀她们母女去私宅用餐。就连高校的岗位，也是复旦毕业的赵茜打败了两千名对手，靠真本事考进去的。她较着劲儿地与赵茜比试，渐渐自个儿也意识到无望，某一天赵茜将朋友圈可见范围调为全部，胡小颖躲在屏幕后，一条条地窥视她的人生，赛车、蹦极、高尔夫，青商会里那几个自己费力讨好却始终走不近的副会长，一条不落地给她点赞。名利场里有智者也有傻瓜，但没有不现实的，她于是更摸不透赵茜的底了。

有一回，赵茜说自己的本科专业学习每年会劝退部分学生，她压力最大的时候，每晚会去复旦的操场跑圈，一个期末可以掉秤十斤。然后她问，你呢，有过压力特别大的时刻吗？胡小颖想了一会儿，说有，大学时为了挣学费，翘课接主持人的商单，被专业课老师逮了个正着。老师威胁要让胡小颖毕不了业，每一个帮胡小颖说话的同学都受到了惩罚，有的被扣押了奖状、奖学金，理由是品行不端，有的被扣去学分，专业成绩的好坏本就是一家之言。老师四十几岁，平素总是笑眯眯的，当众将胡小颖骂到哭泣时，那张脸依然浮着温婉的笑意。

一个人为什么会在压迫另一个人时产生愉悦？胡小颖在寝室躺了一天，没想明白。给家里打电话，那头先是沉默，隔了一阵儿才爆发。你为什么要逃课！你现在就去给老师道歉，不能毕不了业哇。母亲说。后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你让她写检讨，再去超市里买补品提过去，还不行就自己想法子！赵茜听到这，忍不住插嘴说，我爸爸妈妈从小对我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只管打回去，后面的事交给爸爸妈妈。胡小颖听她这样说，只觉得一阵阵地酸楚和不甘。不久后，她才知道赵茜的父亲原来是市委副书记赵正坚，至此一切不服都被瓦解，胡小颖输得心服口服。

一旦赛出高下，二人的关系便进入稳定期。胡小颖的做小伏低让赵茜满意，她告诉胡小颖，存在着这样一个小团体，一共五人，有万喜集团的安公子，飞鸟集团的丁序、方玉、林瀚文，以及赵茜自己。万喜和飞鸟均是A股上市公司，前者市值远高于后者，但安公子的父亲仍掌权，因而在结构上，安公子与已是集团董事长的丁序仍停留在一个圈层，按照胡小颖的理解，方玉、赵茜和林瀚文扮演的应该是强力胶的角色，将这两座大山粘牢在一块儿。胡小颖刚与汪飞分手，急需寻找一座新的靠山。如果能加入这个五人小组，或者退一步，作为外围人员常出现在他们的聚会中，是能巩固自己在青商会的地位的。但她了解赵茜，至少在得手前不能表现出一点觊觎，每当赵茜提起，她都精妙地控制微表情。终于守到赵茜发出邀约，狂喜之余，胡小颖也有不安，就像此刻的窗外，整个天空澄明透亮，但在看不见的远方，浓云奔腾，台风隐伏。

…………

更多内容请见《钟山》2025年第3期

【何田田，1993年出生，浙江温州人，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入库作家。在多家文学刊物发表有多篇小说，有作品入选中国作家网“优选中短篇”。曾参加第十届《钟山》全国青年作家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