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华北抗战记忆(三)
来源:长江日报 | 李春雷  2025年07月03日07:04

■ 寿山先生

被采访人:

张化普:男,78岁,本文主人公的次子,现居黑龙江省塔山县。

张子成:男,73岁,本文主人公的孙子,现居馆陶县寿山寺乡寿山寺村,务农。

2005年5月,寿山先生去世62年后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了他的故乡——河北省馆陶县寿山寺乡寿山寺村。谈及当年惨烈的一幕,他的孙子张子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张子成,是爷爷遇害全程的目击者。

73岁的张子成步履蹒跚,带领我来到村中心庙前的一个大土坑旁,颤颤巍巍地说,那时,这里全是黏糊糊的血浆,冒着热气,坑沿下滚动着几十颗人头,像一地砸烂的西瓜。

他又指着坑上沿西北角的一片空地说,这里原有一棵老槐树,爷爷就是被日本人吊在那棵树上活活烧死的……

当年的寿山寺村,原名南彦寺。由于距离县城55里,日军鞭长莫及,抗日气氛格外浓烈。

点燃小村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国民党鲁西游击总司令范筑先和八路军129师新九旅旅长张维翰,都出生在这里。

小村有一个民兵队,40人,24条枪。每天早晨以铜锣为号,在村外的打麦场上训练军事。晚上则是政治课,学唱抗日歌曲。歌声口号喊杀声,队列投弹加冲锋,每天都是红红火火、铿铿锵锵。老百姓的热情也被鼓动起来了,老太太、小媳妇们纷纷围观,树上的孩子们也迎合着,又唱又喊,仿佛整个小村都在唱和喊。

小村人更大的底气,是开明财主张寿山。

张寿山,1893年生,少年从军,曾在湖北督军王占元部下任职,后来升任湖北煤建局局长。1926年,王占元败散后,张寿山隐退老家,置办宅田,课教子孙。日本人进驻后,一些乡绅充任伪职,送钱送粮送女人,他却与抗日政府交好,不仅自己带头募捐,还担任村粮秣委员,积极为八路军筹粮筹款。由于他的特殊影响,八路军不少高级将领常常登门拜访。

张子成清楚地记得,宋任穷、陈再道曾几次到家里做客。每次都在晚上,村里村外、房前屋后遍布岗哨。宋、陈等人与爷爷在屋里吃饭喝酒,高声谈笑,通宵达旦。那一年冬天,邓小平从涉县来到馆陶,还在他家秘密住宿3天。爷爷让家人杀了一头大猪,热情招待。白天,邓小平闭门看书。每到晚上,就带着两个卫兵到野外走一走、转一转。而后,几匹战马便悄悄进村,那是冀南军区和地方党委的主要干部。马蹄磕在门前的石阶上,火星四溅……

张子成说,爷爷身材魁梧、脸阔体胖,总是笑眯眯的。家里虽然有几百亩地,雇佣不少长短工,但爷爷精通各种农活,习惯亲手劳作。雨雪天气,就坐在窗下,教张子成学文化:“上学识字,先认姓名,认会自己,再认别人,祖父祖母,爹娘儿孙……”

南彦寺村西南7里许,有一个房寨镇。那一带,是八路军新八旅23团的秘密驻地。团长郝国藩,经常悄悄找寿山先生商谈。日军烈焰高炽,八路军在平原活动,困难重重。他们默默地抽烟,苦思冥想,愁雾飘满了小屋。

日本人发现这一带八路军活动频繁,就在村南4里的法寺村修造一座炮楼。摩托和马队,来回巡逻。黄尘滚滚,恶焰汹汹。

寿山先生亲近八路的消息被汉奸侦知,炮楼里传出话来,让他小心“狗头”。

1943年阴历年前,寿山先生又为23团筹办了一批小麦。正准备送去,战局突变。部队立即转移,不仅不能带走小麦,又送来一批子弹和枪支,委托保存。他二话没说,当天夜晚,就和家人一起把这些物品藏进了自家菜园的一个秘密地窖里。

小村眼睛睁得圆圆,日日夜夜盯紧四周。

正月十四黎明,300多名日军突然袭来。一声报信枪响,村民全部撤退。日军进村,一无所获。

村民返回,庆贺胜利。因为根据经验,日军扫荡都是一次性,短时间内不会再来。

可这一次,小村大大地失算了。仅仅相隔一天,日本人就杀了回来。

滔天大祸,骤然降临!

凌晨时分,日军突然从四周包围小村,挨家挨户地把村民赶进村中央大庙前的一个大坑里。寿山先生一家和民兵们都来不及转移,尽在其中。

机枪架在四周房顶上,枪口黑洞洞、阴森森。

日军先是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中年人,没有问话,直接劈砍,血浆“噗”地喷出两三米……接着,日军又拉出十几个青年男女,剥光衣服,拷打、火烧、灌水,逼问谁是民兵,谁是村干部。不吐实情者,立时砍头。

十几条生命,转眼崩灭。殷红惊颤,白雾弥漫。血腥浓烈,直呛鼻喉……

这时候,一个名叫张廷俊的村民经不住拷打,下跪求饶。村长范树奇,民兵武进安、范树伍、范成发和范成普等人被一一指认出来。但这些人都是硬汉子啊。拷问无果,悉数砍头。

寿山先生身披一件破棉袄,头裹一条灰毛巾,脸上涂满锅黑,抱着小孙子张子成,被人群拥挤在最中间。但是,不幸,也被指认出来。

大坑西北角有一棵老槐树,几百岁了,是小村人敬奉的“槐仙”。村民笃信不疑,逢凶遇难,总要叩问是非;离乡远足,都去祷告平安。但这棵古老的神树啊,现在却不能庇佑它的乡民了。

日军先是把张寿山横捆在树下的一张木床上,让翻译追问粮食在哪里?枪支在哪里?

寿山先生闭眼,拒不答话。

一个日本军官“乌拉乌拉”说了一通日语,几个“皇协军”便开始撬寿山先生的嘴巴,灌辣椒水。红红的辣椒捣碎后,掺凉水,辛辣无比。

寿山先生猛烈地咳嗽着,破口大骂:“狗日的小日本!野兽!……”

军官暴怒,命令把他吊在树上,又砸断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堆在脚下,泼洒煤油。

一个年岁稍大的“皇协军”凑上前,低声耳语。寿山先生咬牙切齿,再次狠狠地摇摇头。

恶毒的火焰点燃了。大火舔着寿山先生的双脚。他拼命地挣扎着,边挣扎边怒骂……

寿山先生素来是一个文明人,从来都是笑眯眯,从来没有骂过粗话啊。

日本人愈加恼怒,愈加疯狂。烈焰中的寿山先生,棉鞋烧着了,棉裤烧着了,粗壮的双腿烧着了,浸出的油脂溢出来,滴进火里,“滋滋”直响……

村民们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不忍面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太阳在云层里闭上了眼,大槐树剧烈地颤抖着。小村所有的房子和树也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它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举村敬佩的寿山先生竟然惨遭如此丧尽天良的折磨。

狗日的日本人!狗日的日本人!

就连躲藏在小村角落里的鸡狗牛羊,也都在狠狠地咒骂着、咒骂着……

日本人在小村里挖地三尺,最终也没有找到粮食和枪支弹药。撤出之前,把寿山先生的房子全部点燃,也把小村叛徒张廷俊的头砍了下来。这一天,日军在南彦寺村共杀害村民53人。

几天后,八路军23团的官兵回到小村,在村东张家菜园高搭灵棚,举行公祭。

300多名官兵在团长郝国藩的率领下,集体跪下,泣泪宣誓,为寿山先生报仇。一天夜里,宋任穷骑一匹枣红马来到张寿山坟前,磕头致哀。而后,他掏出一张纸,交给寿山先生的次子张化普,并嘱咐:从今之后,可以凭此证向当地抗日政府领取抚恤。

那是一张特殊证明,上面签盖冀南行政公署及领导人的印章。

1944年,冀南行政公署发布命令,将南彦寺村改名为寿山寺村。1953年,以寿山寺村为中心,设立寿山寺管理区。1963年,成立寿山寺公社。

我采访时,张寿山的次子张化普已经78岁了,定居黑龙江省塔山县,已瘫痪多年。

我打去电话。说起往事,他更是感慨唏嘘,哽咽难言。

我在寿山寺村采访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大集。

石榴如火,杏儿金黄,槐花桑椹,各呈黑白。太阳的暖香,静静地飘浮在街市上。

熙熙攘攘,笑语喧喧。处处飘酒香,满街晃醉人。

60多年过去了,安逸早已成为人们庸常的生活。人们或许不再理会寿山寺三个字的含义。再或许,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位名叫张寿山的乡绅……

■ 花生小贩

被采访人:

冀宏坤:男,56岁,涞源县小北关村人,曾先后任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后任涞源县交通局党委书记。本文主人公冀诚,系其父亲。

冀诚:1916年生于涞源县小北关村,1938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长期从事情报工作。著名的黄土岭战役,他的情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1949年之后,冀诚曾任保定地区灵山煤矿筹建处党委书记。1965年离休,1993年去世。

1937年9月,日军占领涞源县城。在城里,日军挨家挨户地搜查抗日人员,鸡飞狗跳,一时间,白色恐怖笼罩着涞源。日本人还在路边摆了许多盛水的大缸,大白天就脱得赤条条,嘻嘻哈哈地跳进去洗澡。不少涞源人胆战心惊,只好拖儿带女地回到乡下生活。

这个时候,涞源县城日军情报部附近,却出现了一个卖花生的小摊。摊主是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每天若无其事地大声叫卖着。路人都很惊讶,这小子真是胆子肥大,要钱不要命啊!

这个小伙子,名叫冀诚。他的顾客,大多是从各地来情报部办事的日军下属情报机关的特务,再有就是汉奸和叛徒。

情报部有两个日本人,也常常来小摊买花生。这两个日军特务,一个是中田美夫,一个叫堂前芳夫。冀诚对他俩总是很亲热,一见面,就主动打招呼,请他们免费吃花生。时间长了,他们就让冀诚教他们说中国话,冀诚也跟他们学说日本话。比比画画,嘻嘻哈哈,三个人混得像好朋友一样。

两个日本特务,常常在冀诚面前吹嘘大日本帝国是如何强大,武器又是多么精良。冀诚惊奇地向他们请教:什么是机枪?什么是迫击炮?什么又是山炮?又问他们一个大队有多少人?小队有多少人?两个鬼子听了,就笑话他:“你的,没见过世面的,统统地不知道!”于是,就摆出一副有问必答的姿态,冀诚问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于是,冀诚就从中摸到了这样一些情况:驻涞源日军有1个大队,分4个小队,共600多人,配备有机枪2挺、长短枪600多支、山炮一门、迫击炮2门、小炮8门……

县城北大街有一家皮货店,掌柜姓郭,店号“郭记皮铺”。冀诚听到什么情况后,就悄悄来到这里,告诉郭掌柜。

冀诚,原在小北关村农会任宣传委员,后来调到县战时动员委员会武装科工作。日军侵占涞源县城后,他受中共晋察冀边区一地委书记王国权和中共涞源县委书记梁正中的派遣,设法打入敌人内部,秘密搜集情报。

1939年4月的一天,堂前芳夫兴冲冲地来到冀诚的小摊前,比画着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好!你给皇军效劳,金票大大地给!”

冀诚知道机会来了,压住内心的激动,装出一副漠然的样子:“我是一个做小买卖的,啥也不会干,怎样为皇军效劳呢?”

堂前芳夫撇撇嘴说:“小买卖的干活,挣的钱顶少顶少。你去给部长烧澡堂,每月金票大大的,9元!”

说着,将9个手指头伸到冀诚面前,不住地摇晃。冀诚兴奋地说:“这样美的事,皇军能让我去干?”

堂前芳夫哈哈笑道:“部长顶喜欢我,你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说,部长也喜欢你的。”

冀诚说:“那什么时候让我进去?”

堂前芳夫说:“走,马上就进去。”

冀诚立即将摊子上的花生兜起来往肩膀上一扛:“把这些花生全送给皇军吃去。”

从此,冀诚就正式打入了涞源日军情报部门。

情报部部长山本敬夫,是一个十分狡猾且阴险的日军军官。冀诚在他的面前表现得十分小心,每天尽心烧洗澡水并干一些杂务,渐渐地赢得了他的好感。

冀诚摸准情报部里的这帮特务都爱吃爱喝,就将每月工资拿出来,买来酒肉,轮番请他们吃喝。喝酒聊天时,细心捕捉他们话中流露出来的每一条信息,然后写成情报,送到郭记皮铺。

部里的特务全都受到过冀诚的宴请。他们对这个老实勤快、人又乖巧的中国小伙子十分欣赏,总是夸他。还经常有特务托他到县城其他日军机关里送信办事。后来,经过众多特务的推荐,山本敬夫竟批准吸收他成为情报部中的正式特务了。

从此,冀诚利用自身职务的便利,与隐藏在其他机构中的地下情报员密切配合,及时将收集的情报送至根据地,有力地配合了八路军的活动,还秘密除掉了几个具有潜在破坏性的汉奸特务。

1939年11月初,涞源县城里忽然从外地调来1000多名日军士兵,大街小巷戒备森严,出城入城严加盘查。

情报部的气氛也变得十分紧张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冀诚想,看来敌人要有大规模的行动了。

这时,地下情报员捎来口信:日军要对抗日根据地发动一次大扫荡,领头的是从张家口新来的一个日本将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上级希望他设法搞到准确情报。

冀诚十分焦急。这么重要的行动,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情报部是不让参与的。

想来想去,还是要用老办法。当天晚上,冀诚特地从外面饭店叫来几个鬼子们爱吃的菜,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然后,将那两位“老朋友”中田美夫和堂前芳夫请来赴宴。

两个鬼子一闻到酒菜的味道就禁不住馋涎欲滴,一面摇着拇指夸冀诚“大大的朋友”,一面大口吃肉,大杯饮酒。

冀诚知道这两个鬼子特别爱吹嘘日军的强大,劝他们喝下几大杯之后,便故意装出一副知情的样子说道:“这次皇军大将军亲临涞源指挥,对八路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利……”堂前芳夫不等他说完,便举着拇指大声赞道:“阿部司令长官、大大的军事天才!”

“阿部司令?”冀诚故作惊讶,“就是那位有名的阿部……”

“阿部规秀中将!”中田美夫立即说,“他就是大日本皇军驻张家口的最高司令长官!大大的军事天才!”

冀诚忙说:“阿部中将,大大的军事天才!用兵如神哪!”

堂前芳夫醉醺醺地站起来,伸出胳膊在空中划了一下:“兵分两路!一路神兵的,从白石口出动,600兵力的,在走马驿,直指银坊的!”

中田美夫得意地哈哈笑着说:“涞源小八路,统统的、死了死了的……”

两个鬼子拍拍冀诚的肩膀说:“你的,这次好好表现,大大的升职!”

直至深夜,两个鬼子才踉踉跄跄地离开。冀诚仔细分析了他们所说的情况,立即写成情报:日军驻张家口最高司令兼混成第三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亲率千余名日军进驻涞源,妄图一举荡平我根据地。敌人兵分两路向根据地中心银坊合围。一路由十村大佐率600兵力入侵银坊,一路由过赳大佐率600兵力从走马驿出发至银坊与第一路会合。明日即开始抓夫屯粮,3日后正式行动……

冀诚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刚要出门去郭记皮铺,不料部长突然下令全体人员集中待命,做好出发准备。

敌人是要提前行动了!

必须立即将情报送出去,否则将会给根据地带来灭顶之灾!

他急忙找到中田美夫,声称自己要去准备行装,转身出门跑到郭记皮铺。可是皮铺上了锁!可能郭掌柜也被敌人强征运粮了吧。

冀诚转身就往城门口跑,想到那里去寻郭掌柜。

“小冀,小冀!”

正跑着,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扭头一看,是两个民夫。再仔细一打量,不由吃了一惊,这不是城外的交通员刘江和杨老万吗?

冀诚立即跑过去:“你们是被敌人抓来运粮的吗?”

刘江说:“不是。上级知道城里有了情况,特意让我们化装成民夫进城来找你。有什么情报吗?”

冀诚急忙将情报交给他们:“要快,十万火急!”

两个人转身就往城门口跑。冀诚料到这个时候敌人一定在城门口加派了岗哨,出城定会严加盘查。于是,就跟在他们后面跑。跑到城门口一看,果然岗哨林立,盘查严厉,想混出去,绝不可能。突然,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把刘江、杨老万领到一旁,让他们先等着。转身从一个堡垒户家里借来两头毛驴和两口袋粮食,将粮食放到毛驴背上驮着,让两人一人牵上一头,把他们送到城门口。

城门口站岗的鬼子哨兵厉声喝问:“什么的干活!”

冀诚用熟练的日本话回答:“太君派他俩到城外去磨面。”

哨兵又问:“哪个部门的?”

冀诚回说:“太君,我们是情报部的。”

哨兵看了看冀诚,又在口袋上摸捏了半天,挥着手说:“开路!”

刘江和杨老万安全出城后,随即将毛驴和粮食交给城外一个堡垒户,迅速将情报送到了一分区司令部。

11月3日,十村大佐率600兵力经白石口向银坊进攻,行至雁宿崖时,被早已埋伏的八路军一举歼灭。600多名日军除13名被俘虏,其余全部被消灭,十村大佐阵亡。阿部规秀得知消息后恼羞成怒。他是日本天皇的内亲,他决心彻底消灭涞源的八路军,以挽回“皇军”的体面。

11月7日,阿部规秀亲率近千名日军向根据地进行报复式扫荡。冀诚又将情报及时送出。当阿部规秀行至黄土岭时,又被埋伏的八路军全部歼灭。八路军的一颗迫击炮弹击中了日军指挥所。阿部规秀,这个被日本人引以为荣的“军事天才”,当场毙命。

阿部规秀被击毙的消息传回日本后,朝野震动。东京《朝日新闻》以通栏标题“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连载三日,并称这是自“皇军创始以来,未曾有过关于中将级将领战死的先例”。

这两场战役,就是名震全国的雁宿崖战役和黄土岭战役!

■ 民兵队长

被采访人:

张子敬:男,41岁,时任任丘市党史办干部。

殷仲良:男,81岁,任丘市东大坞村村民,本文主人公殷库之侄。

殷秋成:男,52岁,任丘市东大坞村村民,本书主人公殷库之孙。

清晨,一夜没怎么合眼的殷库刚刚走出屋门,就听见一群麻雀惊叫着从头上飞过。他猛地预感到今天要出大事,就赶忙跨出大门,朝街上瞅去。啊,一群黄黄的鬼子兵正骑着马朝这边疾奔而来!

这一天,是1942年10月15日。

36岁的殷库是任丘县东大坞村民兵队队长。东大坞村有1000多人,他的哥哥殷宗汉是村长,村里有20多个民兵十多条枪。昨晚,县里来的干部们在他家开一整夜会,他一直在村口放哨,刚刚给他们吃饭,让他们睡下。

他们这里是沦陷区,村东就是日本人的交通沟。日军活动频繁,抗日干部们处于地下状态,平时待在可靠的堡垒户家里,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日军在各村都设有耳目和密探,村里稍有动静,就会报告给炮楼。抗日干部除了担心被汉奸发现外,另一个担心就是狗。狗遇生人易狂吠,就会暴露行踪。

殷库急转身跑回家,一脚踢开东厢房的门。区长张寅、警卫员张耀增及区小队战士共12人刚刚睡下,听到响声,机警地坐起来。殷库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鬼子到门口了,快、快钻地道!”

说话间,街上咚咚的脚步声已听得清楚了。

张寅带领12个人迅速钻进了东厢房内的地道。这个地道是殷库和家人刚刚用2个多月时间挖好的,就在自家和隔壁兄弟家的屋里和院子底下,外人谁也不知道,区上干部已经在里面躲藏多次了。形势紧张时,在地道里一住就是好多天。

地道洞口,就在炕席下。殷库在洞口与炕面的连接处撒上一些干土,上面铺上谷草,谷草上面铺上炕席,炕席上再铺上褥子,又把一些破被子、烂衣服堆在上面。还是不放心,最后脱掉外衣,也扔了上去……

这时,就听哐啷一声门响,日军中队长小林带着十几个鬼子和汉奸,牵着一条大狼狗,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头缠黑布的蒙面人。

显然,鬼子是有备而来。

小林喘着粗气,一把抓住殷库的衣服:“土八路,枪的有?”

“什么土八路,枪?我刚睡醒,要出去拉屎。”殷库佯装迷糊地看着鬼子们。

小林用手指了指蒙面人。蒙面人嗫嗫嚅嚅地说:“他,他是民兵队长……”

殷库听闻声音大吃一惊,这不是自己村里的民兵王凯吗?原来,日本进村后首先抓到了王凯。王凯受刑不过,直接带着鬼子来到了这里。

小林似乎不相信地看着他。36岁的殷库长得确实有些老相,又是一个罗锅,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舞枪弄棒的民兵队长。

小林朝翻译官嘟囔了几句。几个汉奸蹿上来,把殷库绑在了院中的大椿树上。

小林把战刀放在殷库的脖子上,眼珠子里冒出猎猎凶光:“你说,土八路到哪里去了?枪藏在哪里?”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殷库无辜地看着小林,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汉奸队长王彩臣凑近小林:“太君,对这小子软的不行。”

小林的脸抽搐了两下,把手一挥,旁边一个汉奸上来,抡起皮鞭,“啪”的一声,殷库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浓浓的血印。接着,皮鞭雨点一样落在殷库的身上。不一会儿,他的脸上、身上渗满了血迹,变成了一个血人。汉奸们还不罢休,又抬来两桶盐水。蘸了盐水的皮鞭更加重了分量。鞭子抽在身上,像刀割一样疼。

汉奸队长王彩臣翘着二郎腿,叼着烟,一边抽烟一边数着鞭数,得意地看着殷库的头垂下来。小林指望着,皮鞭下再次出现一个懦夫。

一个汉奸在殷库身上泼了两桶水。过了一袋烟工夫,殷库醒了过来。

另一个汉奸揪住殷库的头发,把他的头在树干上狠狠地磕了几下。殷库已经打定主意,不管鬼子怎样毒打,绝不开口。

这时候,鬼子见一着不灵,又换了一着——灌辣椒水。他们把村里老百姓挂在墙上的红辣椒拿过来,用棒槌在钢盔里捣碎,和凉水搀在一起。鬼子把殷库的双脚绑起来,头朝下,吊在大槐树上。一个汉奸拿着一把盛着辣椒水的大铁壶,对着殷库的鼻子灌进去。浓烈的辣椒水流进了他的鼻子里、嘴里和喉咙里。殷库被呛得咳嗽不止,浑身抽搐……一连又灌了几壶,殷库被呛得七窍出血,已经昏死过去。

中午的时候,鬼子汉奸找来铁锨,在院子里四处乱挖,企图把殷库家的地道挖出来。地道里的人们子弹上膛,屏声息气。听着上面“咚咚”的刨挖声,大家都准备着进行最后的血战。

殷库再一次醒过来,小林用指挥刀抵住殷库的胸部,咬牙切齿:“你的快说,枪藏在哪里?八路跑到哪里去了?”

殷库连眼也不睁。小林青灰着脸,迈动着皮靴,“嘎嘎”地来回踱步,地上踩出一片杂乱的脚印。既然这个家伙不开口,干脆烧死算了。一个鬼子把柴油泼在殷库身上,划着一根火柴。“嘭”地一声,殷库被点着了。

殷库猛地惊醒过来,想到了死。院子的东北角有一口水井,他再熟悉不过。他带着一团火,猛地朝井口滚去,“扑嗵”一声就掉了进去。

鬼子汉奸们正得意地看着,看着他滚来滚去,本来是想取乐,不想竟跳了井,赶紧咋呼着去找绳子。把殷库拖上来。怕他断气,放在阳光下面。殷库的头发和眉毛全部烧光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烧烂了。他使劲地睁开眼睛,看见院子中央已被挖开了一个大坑,鬼子和汉奸仍在不停地挖着。

殷库平静下来,低声说:“枪支、八路我都知道,在东边的野王庄。”

小林问:“你的知道?”

“我知道!”殷库尽量使自己语气平缓。

“撒谎死了死了的!”小林抓起指挥刀,做出一个大力劈砍动作。

“不信?我给你们带路。”殷库说。

不一会儿,鬼子汉奸200多人全部在大街上集合起来。

殷库被两个汉奸搀着,走在前头。就这样慢慢地走,耽误的时间越长,张区长他们越能够安全地转移。大队人马缓缓地走到了村东边的小河边。殷库眯着疼痛的双眼,使劲地看了看天空。天光已经暗下来了,估计张区长他们早已安全转移了,便停了下来。他细细看了看这个风水如画的河边,小时候自己常来这里玩耍,长大了常来这里打柴、摸鱼,是这条小河伴着他长大,而今天,这里又要成为自己的坟地了。

小林催促说:“开路,开路,停下的不行。”

“太君,到了,就在这儿。”殷库装出很认真的样子。

“什么地方的有?”小林下意识地向四处瞅了瞅。

殷库冲小林招招手,说:“太君,过来,我告诉你。”小林信以为真,微笑着凑上前去。

“小日本,王八蛋!”殷库猛地大喝一声,怒目圆睁,使尽浑身力气,蹿上前去,抱住小林的脖子,摁倒在地,用嘴咬住了他的耳朵。小林杀猪似地嚎叫起来,半个耳朵被咬掉了。

几个鬼子端着刺刀围上来,朝着殷库刺去。

殷库倒在了河边。

太阳快要落山了。西方天际,残阳如血,淋淋漓漓地涂满了原野……

【李春雷: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河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摇着轮椅上北大》等38部,中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等200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