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水最是漫雨时
30多年前的麦收时节,我被派到一个有550亩麦收任务的小村,协助村里抢抓“三夏”(麦收)工作。有这样的机会,我是欣喜的:平时的工作比较枯燥单调,或许在那个小村里,我会看到赏心悦目的好风景。
但刚进村时,并没有看到预期中的风景,反而觉得过于普通——几十户人家七扭八歪地分布在一条河卵石大堤上,房屋普遍显得低矮老旧;整个村子,没有一条称得上的街道,只是比邻的房屋之间,或山墙,或后墙,在错落中溜出一条条缝来,人就闪闪仄仄地从这样一条条“街”中来往奔忙。时下,农民富了,村村户户盖新房的、讲村政规划的不少,相比而言,这个村子就显得有点跟不上趟儿。村子古朴,当然也是一美,可惜村东有一条铁路,南来北往的火车,轰隆隆震得屋子直颤、房梁直响;要是赶上火车鸣笛或放气,那刺耳的锐声,叫人感到心神不宁。
这一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因为之前约好当天要开村民大会,公布“三夏”方案,我便骑着自行车往村子里赶。到了村口,看到平时无人问津的只有半亩大的一片水塘,四周围满了垂钓的人。他们有的严严实实地披着雨衣,有的只简单地在身上绑几片塑料布,有的干脆什么雨具都不穿,把整个身子暴露给绵绵细雨。他们谁都不讲话,静静地站在那里,专心注视着水面,握鱼竿的手也一动不动,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座座雕像。好一幅“雨钓图”啊!我的心一下子被这氛围攫住,于是把车支在塘边,问一个叫大庆的瘦高个少年:“这塘里有鱼吗?”“有哇。”“能钓着吗?”“当然能!我家水泥槽里就有我钓的几十条呢。”我想他的话中有这样一层意思:这问题问得多蠢啊,你竟不知,有水的地方就会有鱼,有鱼的地方就会有人,这是自然的连接啊。
我便不再吱声,蹲在他身边,顺着他的鱼竿,也把目光凝结在水面。周围寂静,雨滴打在水塘边的树叶上,竟有“丁零”的声响。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吃惊,原来貌似平静的水面却这么不平静:每一个细细的雨脚都在水面上溅起一个圆环,无数个雨脚落在水面上,就有无数个圆环兴起。这些圆环都努力地向外扩延着,于是环与环就相互交错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整个水面竟成了一张密密环结而成的“大网”。在此时,这张“网”是恒定的、牢不可破的,这一茬圆环就要消失,那一茬圆环已经兴起,无数次新陈代谢就在这不易察觉的瞬间进行着。有时跳出水面的鱼儿把这张“网”撞破,有时钓者的渔网把这张“网”扯破,但很快就会弥合完整……
我被这神奇的景象牢牢钉在塘边,任雨水打湿了背心和头发。不知不觉间,几缕游丝涌上我的心头:为什么往日视而不见的水塘今天却逗引了我?哦,是因为有漫漫的细雨——大雨则不成,因为大雨淋漓,会让人本能地“逃”。在漫雨下,塘底的压力骤增,鱼儿纷纷游到水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便引来了垂钓的人。
我忍不住联想,生活的深蕴是否也只有赋予必要的风雨,才会显露出诱人的风光来,才会惹人去追求它?在漫雨下,水面结成了交错的、缠绵的、牢固的网,它们变成了一个整体,所以和谐,所以美。人类社会是否也只有在风雨中才更见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托、相互依存,才更见凝聚和友善?这也许有些牵强,但大自然的风景,在特定的条件下,一经人的思想过滤,也就有了质感的理性和浸润人心的感情。
雨依旧漫漫地下,天幕却不昏沉,有遮不住的光华,这便让我不结忧愁。因为麦收时节就怕遇雨,大雨会淋掉麦穗,毁坏农人的收成;但小雨温柔,它会给过于干燥的麦穗注入一份柔韧,使它不会因籽实沉重而自己掉在地上。这物与物之间的体贴与同情,类似人与人之间的悲悯与照拂。因此,这漫雨中的收获还是一种可靠的前景,令人心生喜乐。爱默生所说是对的,他说,大自然的每一种风景,都蕴含着一种哲学,不仅美,还深刻。譬如,虽然过境火车有些聒噪,但它可以打破老旧的寂寞,让过于质朴的村庄,体会到一点现在的气息,让村人知道,今夕是何年。
看到我陷入沉思的样子,大庆以为我迷上了钓鱼,便把鱼竿轻轻递给我:“叔叔,您也来钓吧。”少年的美意是不好推拒的,我把鱼竿接了过来。鱼钩静静地垂在水中,不一会儿,心也变得异常的恬静、异常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