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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中的“退行”与“超越” ——读黄梵短篇小说集《阅读障碍》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赵步阳  2025年07月02日17:50

黄梵的短篇小说集《阅读障碍》,收入了他创作于1997-2024年的16篇小说,创作的时间跨度近三十年。16篇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身份足够复杂,教师、记者、女学生、医生、护士、黑帮头目、特务、老公安、银行职员、小镇打架高手、退休工人,不一而足。以不同的姿态和身影,他们出现在办公室、校园、实验室、精神病院、门诊部、监狱和派出所里,或者是在码头、小镇街道和长途客车上。他们有的去往民国,有的来自当下;有的从青年一路走向死亡,有的则从看似沉静的日常生活走到惊心动魄的绝境。16篇小说呈现的世界足够宽阔,从某个角度来说,在这个世界里穿梭着的“他者”,就是作者用了近三十年的时光,为了不断深化或阐释自己对于人生的认知而取用的思考和表达样本。

困境

在这部小说集的后记中,黄梵说:“当个人试图与宿命角力,一切现代性的困境,便在小说中释放出来。”确实,“现代性的困境”,可以视为是那个古老的命题——“宿命”在当下的必然走向与结果,是每个个体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在16篇小说中,这些“天真的愚人”(福柯语),以各自的方式行走在不同的轨道上,他们徒劳地与其“宿命”角力,其起点虽然不尽一致,然而最终,却都遭遇了被虚无和悖谬笼罩着的“困境”。在《方向正北》里,逃学的女孩芳芳带着刺猬离开城市,穿过城墙,进入山林,然而,她肯定没想到,这一次充满爱与勇气的放生行动,却为自己带来了可怕的危险。实际上,这样的一种愿望与结果相悖的“刹车”(黄梵语),在这部小说集里一再地发生了。在《凹痕》《女校先生》《费马的灵感》《七毛》中,我们都遇到了这样的在小说中具有刹车功能的“临界点”。

有必要指出的是,这样一种“临界点”的处理,其冷峻与残酷,虽然有突出的设计感或者说人为的戏剧感,但若换一个人来写,其过程和结局恐怕也将是如此。毕竟,这就是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的真实一面啊。以《十七岁的愚人节》为例,“我”在家里熬夜看完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上午起来后,吃了父亲亲手为“我”做的煎饼,还被父亲温和地介绍给了两位客人。“我”因此受宠若惊,却没料到,这竟然是自己被父亲送进精神病院的前奏。这样的经历与反转,我们似乎总是会在社会新闻或日常闲谈中遇到。甚至,这篇小说中的一些情节简直就是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本人经历的复刻。十七岁时,保罗•柯艾略就曾因性格叛逆,被父母三次送进精神病院,接受电击治疗。而“我”一再逃跑的尝试与努力,又让我们不断想起杰克•尼科尔森主演的那部电影《飞越疯人院》。黄梵写于2002年的这篇小说,因此不仅是对福柯《疯癫与文明》一书的现实注解——小说中的精神病院,似乎就是书中“愚人船”与电影中“疯人院”的合体,也成为了折射保罗·柯艾略少年魔幻经历的文字镜像。借由这一文字镜像,黄梵提醒了我们小说所具有的惊人的真实性与鲜明的指向性,以及我们每个人都回避不了的困境。

退行

面对这样的困境与宿命,身处其中的个体究竟应该怎么办?作为小说家,大概并不能为此提供一个完美答案。正如黄梵在后记中所说的:“我并未用小说来关注这些困境的彻底解决,宁愿让人感到迷惑不解。毕竟人遭遇的困境,比人以为有的能力要神秘、高深,这大概是无法用小说回答的真正原因。”不过,在黄梵这部小说集里出场的某些人物,其行为或选择却表现出某种方向上的相似性。我们或可以借用心理学上的一个概念:退行,来对之进行概括和界定。

“退行”这一概念最早由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提出。随着其他后来者的不断修正与完善,“退行”多用来描述个体在面对压力、焦虑或创伤时,其心理与行为退回到早期发展阶段的表现。这样一种不成熟的心理与行为表现,可以帮助其暂时满足欲望或需求而消除焦虑。实际上,在黄梵的小说中,那些不断发生的退行性行为,其心理动机,除了消除焦虑和压力以外,或许还可以被看作是对自我本真状态的保护,其姿态虽然不是进取和积极的,但是目光却未必是逃避或向后的,而更有可能是向前的。

《金国的指南针》中,天真善良的傻子金国,因为对那辆进口自行车的喜爱而不自觉地寻找知音,最后居然爱上了收废品的、喜欢小偷小摸、一直在欺骗他的韩岭霞。这其中的错位自不待言,不过作者对金国出于“本能”而追求爱、建立“关系”的过程的描述与呈现,确实表现出了一种退行性的特征;《费马的灵感》中,我——胡奉三,又名少君,作为一名生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银行职员和话剧团演员,在抗战期间的重庆大轰炸中,却表现出了一种不思进取的懒散。与我的漫不经心形成对比的则是,我的全部空闲时间都被“有着迷人的简洁与典雅”的费马大定理填满了。以致敌机在天上轰鸣,我“仍躺在蚊帐里”,思索着要重现已经丢失了的费马大定理的灵感。这样的行为选择,无论是从逃避现实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回归自我的角度来看,都可以说是退行性的;而在《十七岁的愚人节》里,我和姐姐的辞职,以及在《枪支也有愿望》里,当枪支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与其使命构成了悖论而最终选择了自毁——这样的一种从秩序和稳定关系中的脱落,同样也可以从“退行”的角度进行理解与阐释。

梦境

在《阅读障碍》这部短篇小说集中,还有一类关于梦境的叙写,亦与困境中的退行有关。弗洛伊德和荣格均赋予梦极其重要的地位,并且都对梦具有的退行特征进行过讨论。约兰德·雅各比在《荣格心理学》一书中指出:“每一次的疲倦、精神散漫、情感反应,尤其是每一次睡眠,都是退行的表现。”她认为:“在荣格的思想体系中,就是退行也有其积极的价值。……在梦中,正是退行激活了无意识中的意象,并将其提升到意识中,丰富了意识。”这些讨论和表述,为我们理解黄梵小说中描绘的那些梦境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视角。

在《良民》中,隐瞒了自己过去的国军军情五处文书员身份、“潜伏”在大陆靠房租生活的陈浮云,在新上任的居委会主任找他谈话,提醒他不能靠房租生活得这么富,要把房租减免到公房水平之后,做了一个飘浮在《麦克白》的舞台上空的梦,在梦里,他拿着钞票却忧心忡忡,第二天就主动减免了房客的租金。在《费马的灵感》里,我在疲惫不堪的思索中昏沉入睡。在梦里出现的一片雪地里,我拿着一根树枝,边走边在雪地上写下公式和数字,结果走了不到二十米,就完成了费马大定理的证明。然而,这个美妙的梦却被敌机轰炸的气浪给掀翻了。而在《阅读障碍》中,因为小时候糊了十年火柴盒而落下阅读障碍的老温,却在梦中拿起了长条桌上诗人梁锋的长诗《工具诗》,结果出乎意料地克服了自己的阅读障碍——通过对上述梦境的书写,黄梵推着他小说中的人物进入“退行”的状态,去处理他们在现实中面临的压力和焦虑,以及童年的创伤经验。虽然在从梦境回到现实以后,那样的焦虑和伤痕似乎仍在,但是通过对于梦境的反复回味,他们是否可以实现自我安慰,或者完成对于自我的确认?这或许是作者有意要留给读者去想象的。

饶有意味的是,这部小说集的最后一篇、也是这部小说集的同题小说《阅读障碍》里,作者“黄梵”意外地进入了小说,在老温老实承认“我最怕的就是书里的概念,还有因果、逻辑关系”之后,“黄梵”给他提了一个重要的建议,让他去找梁锋的长诗《工具诗》来读。作者“黄梵”因此成为小说中的“他者”,也成为了退休工人/画家老温那个奇妙梦境的促发点。在后来的创作谈中,黄梵指出,小说中的老温实有其人,阅读障碍也是实有其事。至于小说最后老温做的那个梦,黄梵则表示:“这个梦是一种启示,还是一种真正的解决方案,小说并未披露。”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随着小说作者本人生猛地介入小说,其小说中一系列人物的“退行”,已经从无意识转向了有意识,从消极转向了积极,老温的梦,因此也许即可以理解为是荣格所说的“主动的梦”了——这个梦属于老温,又何尝不是作者黄梵本人的梦呢?本文在此要再次引用约兰德·雅各比在《荣格心理学》一书中说的话:“尽管有时候在个体心理中退行是障碍的表现,但同时也是通向平衡的道路,甚至可以说,它提供了拓展心理的契机。”或许,在不断回味梦境的时刻,在此之前以图像为其唯一“精神拐杖”的老温,终于有可能掷杖前行,进而超越自我的精神困境,实现与个体自我内在的协调。

(作者系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