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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5年第4期|周吉敏:戏服里的春秋
来源:《满族文学》2025年第4期 | 周吉敏  2025年07月08日14:02

周吉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章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散文海外版》等,著有散文集《月之故乡》《民间绝色》《斜阳外》《古游录》,童话长篇小说《小水滴漫游记——穿过一条古老的运河去大海》。曾获琦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川观文学奖、白马湖散文奖等。现居温州。

戏服里的春秋

周吉敏

1

一步就迈过了历史的门槛,走进明清的日子里。接近正午的阳光,在“十里长街”上汇成一条河。明晃晃的光阴把两旁的店铺冲刷成沧桑的堤岸。

药材铺的百子柜像座微型的藏书楼,当归与熟地偎依在木格间,掌柜用戥子称量,黄铜秤盘盛起三钱晨曦,二两暮色,在子时添一勺打更声,药香随着铜盘起起落落在长街上流荡。

一家裱画店,梅、兰、菊、竹在宣纸的大雪里,开成了君子;吸入徐渭气息的葡萄藤,正将墨汁滴成魏晋的狂草;临摹八大山人的鱼,翻着白眼游过白花花的河。

章氏骨科,各种药草碾作泥,有了接骨木的效用,这就是药力。药力是生长力,动物与植物互为各自的生长力。此时,人愁眉苦脸,无助地看着自己看不见的伤口,寄希望于草木。

还有剃头店,一位老人在吱嘎响的椅子上仰面躺下,剃须刀在雪白的泡沫里全凭手感行走;还有缝纫店,还有白曲酒馆,还有梅花糕铺子、米豆腐铺子……一间间老店铺在青瓦白墙间,在斗拱雕花、飞檐翘角的簇拥下,从事着各自的生计。

十里长街像一条老藤。它的根可以追溯到东汉时期,朝廷在路桥设立邮亭,作为传递文书和官员休憩的驿站。邮亭周边成为商贸与信息交流的节点。五代时期,吴越王钱镠开凿南官河,从黄岩城西出发,往南到路桥,形成“水街并行”的格局。商铺沿河逐渐聚集,形成早期商贸聚落。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宋高宗赵构南逃途经此地,因“路即桥,桥即路”的独特格局赐名“路桥”。此时长街三桥边的“廿五间”商铺成为商贸中心,明清迎来了鼎盛时期。

杨晨在《路桥志略》里这样描绘长街:棉布贩于松绍,绸缎来自苏杭,苎葛运从江右,土布土绢则横街各村所织,每市亦几万金;南北杂货约数十万,鱼盐亦十余万。地产有土绢、小布、木器、草席、蒲扇、草鞋,工省价廉。洋货亦有尼布绒线、玻璃灯镜、洋纱、洋铁、洋靛、药材、钟表、枪炮……沿着文字,也是沿街而行,耳边充满了嘈杂的市声。

我是从南往北走,寻找“汪氏”戏服制作技艺的传承人。一边走,一边想象着一位师傅用剪刀在一匹丝绢上,裁下衣领、前襟、袖子。绣娘坐在绣架前,手指如兰牵引着丝线,在绣一朵牡丹。戏服店与老街在一起是妥帖默契的。十里长街也是一座大戏台,春去秋来,演员也是观众,换了一茬又一茬,上演的世情仍是旧的。

终于在街尾看见一块刻着“台州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汪氏戏服制作技艺”的牌子,一面大锣与之同挂在店铺的木门上。店内经营各类宗教文化用品——神灵的牌位、穿戴的服饰、宫灯、道士服、电子蜡烛、摇钱树、莲花灯、塑料花、旗幡、凤冠、紫金冠、锣、鼓、铙钹……五色杂呈,流光溢彩,仿佛手掌合十,眼睛闭上,这些物品就能组装成一座气势庄严的神庙。

戏服挂在北面的墙上,有道士服与褶子。其中一件褶子是粉色的,前摆绣着一枝牡丹,金线钩边,朝着店堂里的每一件事物、走进来的每个人,喜气洋洋地绽放。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因神灵而合理地存在着。对于戏而言,是回到祭祀的源头,其实也从未离开过。

2

戏之源,也是戏服之源。戏人与戏服,是装与扮,不分彼此,浑然一体。

戏从先秦的巫舞与百兽舞,到春秋的礼乐舞蹈,到秦汉乐舞,到隋唐参军戏,服饰也从模拟自然界,到代表秩序礼仪,继而到观赏性,与舞蹈动作巧妙结合。戏曲在宋代的温州成熟,出现了角色行当,并在流传中出现了各种声腔。在这个过程中戏服也从生活到高于生活,逐渐固定下来,有了一定的程式。经过元明两代的不断完善,清代延续了明代戏剧服饰的穿戴方式。直到今天,戏服还在演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那天看浙江越剧团演出的《情探》,演员谢莉莉扮演敫桂英。在“行路”一折里,敫桂英的鬼魂由判官与小鬼引路,上汴京城捉拿负心人王魁。敫桂英一身白色素衣,长袖足有五米长。这样的服饰,象征着桂英的质本冰清,也用来表现魂魄的飘忽游移,旋转时卷起又似桂英雪涛般的冤仇,最后也是向王魁索命的绳索。白衣长袖与动作,与剧情巧妙结合,渲染着氛围,助推着剧情发展,达到了戏曲审美的高度,也让演员完成了角色转换。

长袖舞,源自汉代乐舞。魏晋南北朝有《白纻舞》,是当时最为盛行的舞蹈,最初为三国吴地的民间舞蹈,而后成为宫廷的著名乐舞。《白纻舞》是以舞服命名,用洁白的纻麻做成,质地轻盈柔软。有许多文献及诗歌对白纻舞进行了描述,如南朝汤惠休《白纻歌》:“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晋有《白纻舞》歌诗:“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丽服在御会嘉宾,醪醴盈樽美且醇。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欢乐胡可陈。”

有一次看台州乱弹剧团演《吕布戏貂蝉》。演员朱锋饰吕布,鲍陈热饰貂蝉。两人所有的“戏”都在“吕布”头上那副翎子上。“吕布”的心理活动,与“貂蝉”调情,全在翎子的表现上,精妙得让人惊叹。

戏曲演员插翎子,可以追溯到远古先民的祭祀舞蹈。《后汉书·舆服志》:“见鸟兽有冠角髯胡之制,遂作冠冕缨蕤,以为首饰。”古人模仿动物鸟禽,对自然界进行参照,与天地万物进行联通,制作服饰的色彩、造型,这是戏剧服饰的本源。

戏曲是精神的花朵。台州偏居东海一隅,历史上的演剧活动却没有缺席:

黄岩灵石寺出土了六块五代时的戏砖,其中一块刻着参军戏图纹,上面的“苍鹘”与“参军”,衣饰清晰,眉目生动。可见,戏的流水早已浸润这一方水土。

元末明初,陶宗仪的三十卷《辍耕录》记载了不少台州戏曲资料,其中的台州词调,在黄岩演出尤盛。

明代早期,南戏海盐腔在台州广为流布。陆容《菽园杂记》载:“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虽良家子亦不为耻。”晚明徐渭《南词叙录》云:“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

明末清初,乱弹戏盛行,台州的山风海骨孕育出了黄岩乱弹,也就是台州乱弹的前身。台州乱弹剧目丰富,“行头”除了冠帽、鞋靴,还有蟒袍、官衣、开敞、箭靠、鱼鳞甲、坎肩、彩裤、女披、裙等等,文武戏齐美,可见一斑。

繁盛的戏剧演出,带动了戏剧服饰的需求。十里长街,作为水陆大码头,是“路歧人”上岸之地,成了台温一带戏服最大的集散地。据记载,清道光至咸丰年间,十里长街上戏服制作店铺多达二十余家。如今,此等风光已不再。沿路下来,除了“汪氏”,紧挨着的“王家三姐妹”,也是一家戏服店。

一缕清风进店来,拂动墙上戏服的衣摆。长街的飞檐翘角,木雕上的戏曲人物,来来往往的人,还有那些过去的,尚在的,都跟着摇曳起来。

3

这间宗教文化用品店里的一切,都因汪震鹏这个人而形成了一个相互关联的体系。

汪震鹏在琳琅的商品间转来转去,为顾客选配所需的物品。他在这个过程中神情喜悦又掺杂几分敬畏,一边忙活,一边说着家族戏服制作的历史。

汪氏戏服制作上溯至汪震鹏太婆,已传承了五代,有百余年的历史。汪家的太婆,是旧式女子。想来女红出众,一针一线绣出的图案被人称道,被当地的戏服制作行雇作“绣娘”。

“我爷爷喜欢看戏,会讲很多历史故事,看完了整部《红楼梦》,会写隶书,会画龙画凤,还会绣花,那时已成家庭的副业。”

汪震鹏的爷爷汪贤巨,能画稿、裁片、掌握刺绣全套技能。可想而知,母亲的刺绣,乡野的演剧,给了汪贤巨艺术的启蒙。

说起爷爷汪贤巨,汪震鹏眼睛发光。汪贤巨,小名叫桃桃,黄岩十里铺无人不晓。他的名声来自他的技艺。十里铺人家的女儿出嫁穿的衣裳、戴饰,都出自其手。汪家还有嫁衣租赁,分上中下三个档位,租的费用也不同。汪贤巨还会化妆,依当地方言有着“猫里骨塑观音”的本事,哪怕是相貌普通的女子,经过汪贤巨的手,都成了美人。

汪贤巨还是十里铺民间庙会的总导演。他让村里的小孩坐铁梗(台阁)、踩高跷,然后为他们选戏、做戏服、化妆。十里铺庙会人山人海,人们穿着桃桃做的戏服,扮演一个个戏曲人物,赢得了满街喝彩。

汪贤巨的民间艺术事业慢慢扩大,开始为农村剧团做戏服、化妆。戏班要定做戏服,只要告诉他要演什么戏,就会把全剧所有人物的行头备齐送到戏班。特别是包公那张面,非他亲手画不可。早期黄岩乱弹剧团所有的行头都是汪家出品。

1956年,黄岩乱弹剧团要做一件黑底龙袍。当时七十五岁的汪贤巨已卧病在床,只好把儿子汪祥云,也就是汪震鹏的父亲叫到床前,把龙袍的开片尺寸、龙纹的样式以及位置,一一口述给他。汪祥云依照父亲的口述画好样稿,然后由妻子王小娥刺绣,完成了这件黑底龙袍。在这件黑底龙袍的制作过程中,汪氏两代人自然而然地完成了戏服制作技艺的传承交接。

汪祥云接过父亲的班,青出蓝胜于蓝,除了熟悉戏曲知识,开料、画稿、裁片、刺绣、合成等工序无一不精,延续了汪家戏服制作的名声。此时,戏服制作已成了汪家的主业。文革期间,汪祥云不再制作戏服,在家专心务农。

改革开放初期,戏曲迎来了发展,各地民俗活动逐渐复苏,庙会活动中的高跷、抬阁、闹湖船等民间活动需要大量的服饰,戏服一度供不应求。黄岩乱弹剧团第一个找到汪祥云定制《西游记——三打白骨精》的戏服。汪震鹏到现在还记得戏服上的花样,都是父亲汪祥云一笔一画设计出来。

“我父亲很爱这项技艺,对他来说不仅是养活一家老小的谋生手段,更是一种兴趣爱好。”

此时,黄岩十里铺村顺应时代发展,成立了一家戏剧服装厂。汪震鹏一家人几乎全部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厂里上百位绣娘都是汪祥云和汪震鹏一手调教出来的。

“我父亲负责戏服设计,母亲做刺绣,二姐做裁缝。”汪震鹏笑着说。“我父母手工制作的一件蟒袍,卖出一千多元的高价,在当地还引起了轰动。”

20世纪末,因体制转变,黄岩十里铺戏服厂解散。汪家并没有随集体厂的解散而歇业,而是以家庭作坊的形式继续制作戏服。

一个时代悄然结束了。此时“汪氏戏服”已交到第五代传人汪震鹏手上。

4

阳光斜照进来,仿佛一段旧年华,不经意间被重新提起。

十里铺的戏剧服装厂散了,可汪家的手艺不能抛。汪震鹏创办了属于自家的戏剧服装厂。

在汪家六个兄弟姐妹中,汪震鹏排第五,长得相对瘦弱,父亲便让他学习戏服制作,不用很大的力气。那年,汪震鹏十九岁。

在戏服制作的诸多工序中,汪震鹏尤其擅长设计绘画,那些传统的龙、凤、狮、虎、麒麟等祥瑞图案,以及梅、兰、竹、菊、牡丹等花卉,在他精妙巧思下,在戏服上总有不一样的风致。

家里地方小,汪震鹏就画好底稿,让会绣花的村民来家里领花片,配上丝线的颜色,拿回各自家里绣好再交回来。汪震鹏按工付钱,村民也有收入。随着生意日渐兴隆,绣花工人也从十里铺村蔓延至周边的村庄,最远到了院桥旧柱山,离十里铺有三十里路,汪震鹏就开车把花片送上门,给村里的绣娘们加工。“只要绣工好,路远怕什么。”简单的话里,藏着那时汪震鹏创业的韧劲。

1997年,汪震鹏把“汪氏戏服店”门店开到路桥十里长街上,但制作的工厂仍在黄岩十里铺。从此,开启了“汪氏戏服制作”最盛的时期。那时,汪氏戏服品种多达五十余种,除供应台州各县市的民间剧团和专业剧团外,还销往全国各地。除了本地的台州乱弹剧团的戏服,还有北京越剧团、嵊州浙江小百花越剧团、金华婺剧团、温州瓯剧团、福鼎越剧团等,都成了“汪氏戏服店”的顾客。此外,汪震鹏还把生意还扩展到佛门帐、跪垫子、道袍等宗教用品上。

汪氏戏服的过人之处,除了专业,还有用心。“一件袍服的好劣,在于领、袖的处理,我家的前领襟上下片特地缺一刀(约八厘米长的斜三角),这样穿身上一系,领口特别服贴。袖笼也特地挖一马蹄形缺口,这样穿起来袖笼紧贴腋窝,演戏时不易溜滑脱。”

20世纪末期,机绣开始出现。汪震鹏练成了快速画样稿的本领。那时他一天可以画几十份图纸。相对手绣,机绣的成本降低,速度也加快好几倍,戏服价格也就大幅度降下来。“龙袍,机绣仅需要十天,并且一次能制作出八件,而手绣龙袍,一个多月才能出一件。质量较好的机绣龙袍一件价格在七八百元,而手绣龙袍一件价格起码要五六千元。”

时代的前浪与后浪紧密相随,从来不容商量。当机绣出现,电脑绣花也已在来的路上。最主要的是民间戏班逐渐减少,戏服制作生意也逐年下降。

如今,汪家保留的唯一一件手工绣的戏服,是当年汪震鹏的父亲和母亲一起为温州京剧团做的一件龙袍。这件绣上十九条飞龙的戏服,是汪家的得意作品,因为打翻的墨水溅到戏服上,就成了次品。这件戏服也因此留存下来,成为汪氏戏服制作技艺的历史见证。

汪震鹏因为长期从事服装制造行业,生产性粉尘刺激频繁,导致他得了慢性支气管炎,现在已很少制作戏服。

“孩子们常常劝我不要再那么辛苦,可我心里总是割舍不下,总想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多做些事情。”

讲到子女是否传承“汪氏戏衣制作技艺”,汪震鹏的话里也有了答案。“儿子读博后留在美国生活,春节刚去他那里过年,我在那里不习惯,还是在家里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好,就是遗憾没有带相机去,把外国博物馆里中国服饰的纹样拍下来。”

汪震鹏一边说着一边在一张白纸上画一条龙,不出几分钟,一条四爪龙跃然纸上。这条没有五彩丝线加持的龙,像极一种原始的状态。一种情绪像雾气一样从白纸上弥漫出来。

汪氏戏服在时代大潮地冲击下,已然退回到戏曲的源头,也只有民间的土壤可以保存着汪家人世代的戏服情怀,无论春秋代序。不远处就是东岳庙,庙前有一座戏台,每年农历三月廿八神诞日,都会演戏。汪震鹏都会过去看看戏服的变化。“现在的戏服更适合舞蹈,布料飘逸,层层叠叠,很唯美,时代在变,戏服也跟着在变。”今年六十七岁的汪震鹏,眸子暗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离开时,我回头又看了一眼戏服上的那朵牡丹。再过几天就是谷雨节气了,牡丹要开了。想着,戏曲表演有梅花奖,那能否设立一个牡丹奖,奖掖那些在舞台背后默默付出的戏曲服饰制作的工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