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3期 | 李苇子:地标(节选)
1
我们决定后天动手。皇历上说后天是个好日子,宜出行,无禁忌。在这之前,你要回村见爸妈一面。你说那件事做完后,我们就回不来了,这次和爸妈见面便是永别。
我送你到大门外。我们头顶的天空是惊心动魄的靛蓝色,挂着一轮金黄的太阳,飘着几朵雪白的云。尽管天气预报下午有雨,但这靛蓝、金黄和雪白依然艳丽到近乎失真。东极县的夏天总是这样,这给我留下了一种声嘶力竭的印象,似乎万事万物都在竭尽所能将自己榨干,红就红得恣意,绿就绿成汪洋。
我让你别太悲观,过个五七六年,人们就会淡忘这件事,再等三年五载我们就能回来了。何况,你还能给你爸妈打电话,只要别暴露我们的行踪就好,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担心他们等不了那么久,他们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人过七十古来稀,你对他们活到八九十岁不抱希望。
倘若此时你说你不想做那件事情了,我肯定不会反对。你却只是呆呆看着远处那架高耸入云的塔吊。塔吊像一把巨大苍黑的剑,插在水产公司综合大楼建筑工地上。山东男人便在这个工地打零工。我曾见他戴着一顶橘红色安全帽蹲在脚手架上拧螺丝,酷似动画片里的光头强。只是,那个时候,打死我都不信未来某天我们的生活会和他们产生关联。
塔吊“呜呀呀呀……”地叫,像一个怪物发出清冷哀怨的叹息。每天清晨六点半,这声音会准时打破县城上空的阒寂。我总被这近似哭泣的声音吓醒。记忆中,这个工地已经施工多年了,大有要建到地老天荒的意思。你呵呵一笑说,是我记忆出了问题。大楼去年秋天才开工,冬天停了仨多月,开春又继续的,满打满算不过五六个月。大约正是这种不连贯性,让我产生了旷日持久的错觉。
“要盖三十八层的楼呢,”你说,“周期长是正常的。”
“三十八层?”我吃了一惊。干吗盖这么高的楼,住在上面不晕吗?
“说是要打造成东极县的地标建筑。”
“啥叫地标建筑?”
你搜肠刮肚半天,才想起西山顶上那座苏联红军纪念碑,便拿它做了个比喻。你不比喻还好,一比喻,我更困惑了——难不成水产大楼是另一座纪念碑?
见我一脸凝重,你冲我微微一笑,让我快回屋去,外面潮气大,小心受凉。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感到倦,胃口也差,吃什么吐什么,都怪该死的胃炎。我像大病初愈之人,成天不是坐着便是躺着,即便硬逼自己做点儿事,做着做着,心底会陡然升起一缕细细哀伤,恍若檐角里那线缀着晨露亮晶晶的冰凉蛛丝。你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除了吃喝正常,你会长时间发呆走神,干活也提不起精神来。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却谁也不敢说破,那件事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鬼,孕养在你我不为人知的肚腹里。
你有一辆皮卡车,我们结婚前父母给你买的,是二手货。你做贩鱼生意,没车不行。当初也是这辆二手皮卡将我从我姐家接到你家的。你是个利索人,总把车收拾得干干净净,无论驾驶棚还是后斗,一片鱼鳞也找不见,更别说死鱼烂虾。你的穿戴也讲究,不贩鱼的时候都是白衬衫黑皮鞋,朋友们说你一点儿也不像鱼贩子,倒像在机关上班的小科长,还给你取了个绰号——田科。
你坐进驾驶棚,隔着挡风玻璃对我说,你会赶在下雨前回来的。你知道我胆子小,自打我父母出事后,下雨的晚上我一个人不敢睡。你让我按时吃午饭,又扬扬手示意我赶紧进屋。
我突然想起石榴树,你堂哥家种了几棵软籽石榴,去年夏天就让我们弄一棵回来栽。你一直没当回事。雨季是栽石榴树的好时候。我让你务必将树苗带回来。我的意思是,过个十年八年,我们的院墙倾了,颓了,房子坍了,塌了,至少还有一棵石榴树。假如我们在夏天回,就能看到满树火苗似的石榴花和嗡嗡闹闹的蜜蜂,倘若是秋天回,便能看到满树小灯笼似的石榴果,红红的,映着日光。这让我们的归来不至于太过凄凉。
2
山东男人在建筑工地打工,他老婆在鲫鱼路一个水果店帮人卖水果。夫妻俩生了三个孩子(一儿两女),五口人挤在三间破草房里,房子是租的,带着个小小的没硬化的院子,一根翠绿色葫芦藤攀在门楼上,坠着十来只粉绿色的小葫芦,给这破败不堪的院子添了一丝生气。我很少从他家门前走,偶尔路过一次,会看到三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在路边玩泥巴、踢毽子、跳房子,最大的是个男孩,七八岁的模样。
有一次我去市场买菜,见他家那俩小丫头背着蛇皮袋沿马路翻找垃圾桶里的破烂。我马上将手里的可乐喝掉,把空瓶送给她们,又建议她们去百货大楼那边捡废品,那里人多,废品也多。两个丫头不说话,瞪着黑豆似的眼珠子看我,如同两只受惊的老鼠。我问她们为啥不去上学。年龄稍大的女孩说爹妈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只让哥哥上学,她们俩要捡废品。这句话让我难过了整整一个下午。
“日子过成这样了,还生这么多干什么?”我表示不理解。
你说道理其实很简单,问我见过鱼甩籽没。我摇头。尽管我爸就是打鱼的,却从不许我和我姐上船。他认为没出阁的闺女上打鱼船会坏风水。你说体形越小的鱼甩籽数量越多,为什么?因为成活率低。既然质量不能保证,那就靠数量取胜。否则,这个物种就会灭绝。
秋渔期快结束的某天,我们从山东人家门前过,见他家女人端着只瓷碗一边吃面条一边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训斥两个女儿。山东女人的头发毛毛的,衣服又脏又破,还挂着一些草屑,就像刚从柴草堆里钻出来的样子,吸溜面条的声音却格外夸张,且带着一股子野蛮的豪横气。让我们感到震惊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大肚子。我们强作镇定,都在极力掩饰内心的五味杂陈,一直走到马哈路时你才打破沉默开口说,
“现在你信了吧?”
“什么啊?”
“鱼啊。”
“鱼怎么啦?”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甩籽啊。”
我“哦!”了一声,说:“这女人也真是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怀上了。”
你“扑哧”笑出声来,说:“你的意思人家怀孕还要通知你呀?”又问我见过她老公没,很丑的一个人。
“长得像光头强,走路像唐老鸭,屁股摆呀摆的。”
“这女的也不好看。”
“几个孩子倒不丑。”
“这叫什么?基因突变吗?”
“一对不负责任的爹娘。”
“……”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朝前走,穿过马哈路再走二十分钟就是县政府大楼,民政局在二楼。我们是去离婚的。
我们的问题是,结婚四年多了,一直没孩子。你们——你和你父母——都认为是我的错,“从来只有不长粮的地,没有不发芽的种。”你妈妈说。你们理直气壮找来各种偏方让我吃。两年间,我倒掉的药渣能填满你爸妈家屋后那只水泡子,也把自己的胃吃成了慢性胃炎。你的种子还是不肯发芽。
后来有个晚上你很晚才回来,带着满身酒气。我要去给你煮醒酒汤。你一把抓住我的手开始啜泣。我心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你外头有人了,要跟我离婚。你停止啜泣,告诉我你偷偷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医生说你精子活性低,虽然也能让女性受孕,但几率非常非常非常低。那一串“非常”像一串恶毒的拳头绵密地朝我心口上砸下来。你抱住我大哭,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你为过去对我的误解感到抱歉,求我别把你的情况告诉别人。假如我要离婚的话,你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接下去那一年,我们打着外出旅游的名义四处求医问药,去过佳木斯、牡丹江、双鸭山、哈尔滨和北京,除了正规医院还找过无数小诊所,中医、西医、中药、西药,断断续续一年多,钱花掉了两三万,你仍没能让我怀上孩子。你变得非常颓废,鱼也不好好贩,成天跟狐朋狗友抽烟、喝酒、打台球。
某个晚上,你又带着一身酒气回来,问我愿不愿借种生子。我问你到底啥意思。你顿了顿说,我可以和你的某个哥们——那哥们人品好,嘴巴严,长得也不赖——生个孩子。我坐在沙发上目瞪口呆。老天爷!你简直疯了。我问你是来真的吗。你点点头,说你会把孩子当亲生的。愤怒是从我脚心升起来的,就像一条冰凉的蛇,沿着我的脊柱从后背攀爬至头顶。我骂你精神病,让你滚,滚到月球上去,滚到火星上去,滚到地狱里去。
接下去那一个月你一直试图说服我。为此我们不停争吵,向彼此抛掷全世界最恶毒的诅咒,就像抛掷最坚硬最尖锐的石块,都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
已经看到县政府大楼了,我们在路口停下。你掏出烟不紧不慢地抽。我让你给我一根。你瞪我一眼说女人怎么能抽烟呢,女人抽烟就不女人了。我夺走你手里的烟,抽了一口,便坐在路沿石上哭起来。起初只是默默流泪,后来索性不管不顾,号啕大哭。
好好的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
我们是高中同学,上学期间从没讲过话。高二那年夏天一个雨夜我父母的船出了意外,他们双双淹死在江里。生是一次偶然,有时候,死亡也是,是不同时间的相遇、组合和碰撞,导致了某些事件的发生。父母死后,我不得不辍学去百货公司上班。你虽读完了高三,但没考上大学。“就差了十三分呀。”每次提到高考你都会这么说。落榜后,你跟着你姑父去江里学打鱼,一心做个好渔夫。
要不是那次同学聚会,我很可能会嫁给在汽修厂上班的小王。聚会是一个在佳木斯上大专的同学组织的。这同学因寒假在家无聊,就想找点事情做。据说,他为到底要不要搞这次聚会纠结了好几天,并一度想过放弃。他是受了某个电视剧的启发才决定搞同学聚会的。他有一本黑色封皮的电话本,里面记着每一位同学的家庭电话。但不记得放哪了,写字桌抽屉?书架?还是五斗柜的某一层?他找了半天,没有。就在他认为是老天爷不让他组织这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居然在席梦思床垫和床头栏间的缝隙里找到了。
他把电话打到我姐家的时候,恰巧我下班回来,顺手接起电话。假如是我姐或姐夫接听,见有男生约我聚会,他们肯定会一口回绝。他们都希望我嫁给汽修厂的小王,尽管小王是个结巴,但是,我姐说:“不管什么时代,饿不死的手艺人啊。”
聚会是在“望江楼”举行的,那是县城排名前十的饭店,主打川菜。我本来挨着两个女生坐,后来,左侧女生临时有事走了,就这样,我和你挨到了一块。从未讲过话的我们居然聊了很多。你又喜欢讲笑话,笑得我肚子疼。吃过饭后他们要去KTV。我不喜欢唱歌,要回家。你说你也讨厌KTV,问我家住哪里。父母去世后,我一直住在姐姐家。我把她家小区地址告诉你。你说你刚好顺路,让我搭你的摩托车。结果,你带我去了江边公园,我们又聊了个把小时,天快黑的时候你才送我回去。
后来,你每天下午都到百货公司大楼下等我下班。我们会在马路上溜达一会儿,天黑后去步行街吃烧烤,偶尔去看一场电影。有个晚上,你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牵住了我的手。我没拒绝。就这样,我们成了男女朋友。两年后,我们便结了婚。
3
你开车走后,我站在原地发了半天呆。室外的空气异常潮湿,似乎徒手抓一把都能挤出水来。一年四季我最不喜欢夏天,三天两头下雨,到处都湿漉漉,家里终日弥漫着浓郁的霉味,我感觉自己像一截浸在水中的树枝,正在生根发芽。爬虫、飞虫、跳虫也逐渐多起来。尽管门窗上全挂了网眼最细的纱网,它们还是能找到缝隙钻进来。那长满腿的长长的蚰蜒,倒垂在窗台上扭动着柔软的柳条般的身体,总是把我吓得尖叫不止。那些会飞的带硬壳的甲虫在电灯罩上撞来撞去,撞晕的便落下来,掉在我们的粥碗里、菜碗里,还有那些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蚊虫,拉着细细的警报似的哨音,悬浮在夜色中,不时俯冲下来,悄然落在我肩上、腿上、肚子上,用它们细细长长钩子似的嘴吸我的血。我最受不了蚊虫叮咬,哪怕房间里仅有一只蚊子,整个晚上我都无法安宁。
我在床上躺到中午,心里乱得像开了锅的大粥。下午必须得找点儿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可是,能做什么呢?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去采蘑菇。这样的话,晚上就能做蘑菇汤了。你最爱吃鲜蘑菇汤泡米饭。县城周边的山上盛产蘑菇,榛蘑、红蘑、鸡油蘑、滑子蘑、白香菇、牛肝菌和猴头菇。采回来可以直接带到市场卖掉,也可以带回家晒干再卖,干蘑菇五十多块钱一斤。去年夏天,我曾在西山谷地里采到很多猴头菇,一次就卖了三四百块。
下午三点,我背上背篓锁了门,朝山顶走去。
穿过一片野生白桦林,缓缓挪下山来,不久后,我听到了山涧清脆的流水声。夏天富足的雨水会利用岩石的高度差形成一道道小小瀑布。没结婚前,你常常带我去山里摘野葡萄,你指着一个小瀑布让我想象“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还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后你会带我们去庐山玩。
又走了大半天,我才来到谷底,身上有些疲乏,选了块山岩坐下休息。有只蚱蜢躲在近侧的稗草中震动翅膀,一如塑料薄膜相互摩擦般细细小小。隐隐一两声“布谷”传来,使山涧里的氛围显出某种分外凄清的感觉。
我拾起背篓沿鹅卵石的河床朝前走,光线开始变暗,我知道自己来到了山林深处,这是一片原始森林,最多的是树身雪白的桦树,也有零星马尾松、杉树和水曲柳。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了那株死树。春天我来捡柴火时曾萌生过带锯子把树肢解扛回家的念头。此时此刻,它垂落在一棵活着的松树上,恍若一个死人躺在活人怀里,许是前几天那场大雨将它撂倒的。死树旁逸斜出的杂枝都因腐烂而脱落,只在主干两侧尚支棱着几根主枝。可怕的是,从主干到主枝密密麻麻全是蘑菇,大大小小的蘑菇、形色各异的蘑菇,一簇一簇的榛蘑、红蘑、口蘑、滑子蘑,耳朵似的木层孔菌,肥肥胖胖的大腿菇、香菇和草花脸……就好像人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肿瘤一般。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密集的蘑菇,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有阴风打山谷那端吹过来。我慌忙背起背篓,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阴风飒飒的谷地。
……
全文见《十月》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李苇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大家》《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刊物转载;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提名奖等。著有小说集《归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