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
一
飞船冲出被液态铁镍充满的地球外核时,我正捏着铅笔一笔一画地书写自己的名字——廖家家。地质工程师走过来搭讪:“兄弟,到地幔层了,刚刚穿过你们地球人所说的……什么界面来着?”
“古登堡界面。”我写下“古登堡”三个字,这个名字属于二十世纪一位德国物理学家。
“写我的名字看看吧。”他边说边拿起我手边的一本书。那是我祖父写的第十本小说,书名叫《永失我爱》。我记不清读过多少遍了。
我不懂讷星文字,只能根据音译写出“牧之”二字。我考虑过“暮知”“木芝”等几种写法,最终择选了最有诗意的。“大概是指一个人在放牧。地球人放牧牛羊,而你们放牧果鹿。”我说。
“你的名字呢,是什么意思?”牧之的话通过翻译中转器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我。他音调极低,有空谷传响之感,这是讷星人在密度极低的氮气中生存进化的缘故。
“廖家家,廖是姓,家家是名。这是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家’由屋檐和一头小猪组成,是一个人的固定资产。有了固定资产,人就能安身立命了。”我猜牧之听不懂,不过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可能在构想地球上的小猪会长什么颜色的眼睛。我则思考着:可怜的地球人,什么时候能重新获得固定资产呢?
我乘坐的这艘“蛋黄四号”已经是讷星对地球发送的第二十二艘探地飞船。前十四次是“蛋壳一号”到“蛋壳十四号”,主要任务是对地球地表以及地壳进行考察;中间的“蛋白一号”到“蛋白四号”抵达地球地幔层;“蛋黄一号”到“蛋黄四号”则深入到地球外核与内核。地壳——地幔——地核,科考深度一次次增加。地球正像一颗鸡蛋,从蛋壳到蛋白,再到蛋黄,逐渐清晰起来。早期科考数据证实:地球地表是一片不毛之地,大部分被厚厚的火山灰覆盖着;面积占地球大半的海洋涌动着暗绿色海水,没有生命存在的迹象;大气层灰蒙蒙一片,适合碳基生命生存的稳定状态被打破,千奇百怪的气体充斥其间。最早的“蛋壳一号”甚至没能在地表着陆,尽管精细规划过勘测路径和载荷分配,领航员还是被复杂的大气层状况搞得晕头转向,不得不提前结束航行计划。
没有人知道地球“末日世纪”的真相。据最早一批移民讷星的地球人描述:灾难的起源要么是一场空前的地壳运动,要么是一次席卷全球的核武器战争。飞船越飞越远,人们扒住舷窗,眼睁睁地遥望着地球像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颤动、爆炸、巨响……这些碎片化的记载曾在讷星展出,其中包括我祖父的一页日记。祖父名叫廖东,来到讷星三年后,因多种器官衰竭而去世,那时我父亲还很小。祖父用《列子·汤问》中的情景来描绘这幅末日图景: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没有人知道去往何处才能躲避这场灭顶之灾。数万艘逃生飞船在逃逸塔的保护下逃离世界各地的发射场,冲出地球大气层,进入太空。燃料用尽后,飞船开始了在太空漫无目的的漂泊之路。渐渐地,食物供应不足,氧气几乎用完。一些人狂吐不止,胃液喷在面罩上,呛到窒息;还有一些人陷入癫狂状态,在躁郁症似的愤怒之后,进入噩梦般的沉睡。
我父亲年仅四岁,被家人抱在怀里。他们开始食用维生系统里的残渣,努力适应呼气远多于吸气的呼吸分配法则。父亲是个幸运儿,承受住飞船发射过程中的三倍重力加速度后,又能在太空微重力环境中维持正常体征。大多数婴孩早就夭折了。有一位母亲取下孩子的面罩,将咬破的手指塞进他嘴里,只是在戳弄一摊失去弹性的肉罢了。她突然崩溃,将孩子压在怀中,扭拧着,仿佛正有一群饿坏了的蚂蚁在啃啮她。
大家僵坐在座位上,蜷缩身体,双目紧闭。有宗教信仰的人偶尔哆嗦几下嘴唇,更多的人一动不动,如果他们睁开眼睛,会从视镜中看到发光星体时不时划过太空,尾部拖出淡蓝色的火焰——那是人们在地面时曾幻想过的美妙场景。早就没人关注这些了,死亡气息充满整个太空舱。
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这种情境下发生了,一股牵引力将所有飞船往一个方向拽,力量越来越大。在经历不分昼夜的失重后,大家终于重新感受到引力——它带来看见一颗苹果向牛顿头顶砸去的幸福感。他们此时就是这颗苹果。
一颗小行星拯救了他们。它叫讷星。
讷星最外层包裹的物质远在地球人认知范围之外,这是它得以在太阳系遁形的原因。不过,这只是地球科学家的解释。自移民讷星以来,基于各种原因,科技发展停滞不前,他们失去了实验室,也失去了对宇宙的掌控感。
牧之给过我一个笼统的解释:在远古时期,讷星经历过一次毁灭。无限加强的引力让讷星不断坍缩、变成一粒草种子——所有生命都被重力撕碎了。可怜的星球在沉寂上千年后,突然开始吸收起身边的伴星,继而在一次大爆炸中复生,重新组织起生命形式。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讷星明明游荡在太阳系之内,此时却好像遭到了太阳的驱逐——厚重的大气层包裹下,讷星只能接收到少得可怜的太阳光。更不可思议的是,时间从原本均匀分布的一条直线弯成了不规则波浪线,有时两个甚至几个顶点可以相互混叠——讷星人便借此从一个点穿梭到另一个点,那里可能是过去,也可以是未来。
穿梭的位置即“时空门”。它位于讷星北极的黑色方尖碑群,刻满引力波纹符号。每当时空门开启,方尖碑投射出的金色光网便笼罩整个区域。任何进入者需佩戴熵值计数器,它能够显示当前的时空混乱值。当熵值到达0.7%时,它将自启动保护装置,以保障讷星人在时空门外的人身安全。
讷星不同于地球,地壳频繁发生着“软性地震”——地面如凝胶般波动却不破裂,这是星体自我修复的表现。在这样的土地上,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森林,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周期性生长的氮晶簇丛林,它们会在星体引力变化时集体坍缩成粉末。讷星人使用固化氮凝胶作为建筑材料,建造起一座座半透明蜂巢形状的大楼,它们能随气压变化自动调节孔隙率。在这里,空气中永远漂浮着细小的氮结晶,街道无明确走向,路面布满弹性菌毯,将动能转化为维持城市恒温的热能。而公共场所遍布的氢雾喷口,既是讷星人的“氧吧”,也是信息交换节点。
讷星也有很多地方与地球类似,尤其是在孕育智慧生命这一项上。通常情况下,讷星人全裸示人。他们普遍身材高大,躯体、五官与地球人别无二致——据此可以推测,两个星球的生命演化历程应该是相似的。他们中的男性比女性更接近地球人,因为讷星女人的受孕系统挂在体外,而且她们的皮肤呈现半透明状态,隐约透出身体内部的血管线和脏器。
与地球人这种碳基生命不同的是,讷星人是一种氮基生命。对氮基生命而言,氢气就是氧气,液态的氨就是水,是生命化学反应的溶剂。在讷星上,不止是讷星人,几乎所有的生命体都由氮和氢两种元素构成。生化反应像极了地球上大豆的固氮过程,即从外界摄入氮气、氢气或低级氮氢化合物,并将其转化为高级氮氢化合物。这是一种极简的生命形态——在极端情况下,一个讷星生命体能够利用自身元素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生物功能。
讷星人确认自己发现了一大批迅速移动的光点。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彗星“着火”,脱离星轨;直到光点缓慢移近,他们才意识到,那是智慧生命的逃亡飞船。在讷星历史上,“发现地球人”无疑是一个里程碑。
实际上,对于讷星人来说,确认地球存在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因为讷星科技足以支撑他们去往太阳系大部分角落。早前,先驱者们发现了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但毫不兴奋。对于氮基生命而言,碳基生命赖以生存的液态水充满强腐蚀性。这样的星球如何孕育生命呢?因此,讷星人不打算在地球登陆,转而将目光投向其他星系。
与地球人的太空科考行动结果类似,讷星人在太阳系中寻找智慧生命的无数次行动均铩羽而归。但是,他们比地球人更相信太阳系有智慧生命存在,甚至是确信。因为他们曾在一颗自转卫星上发现智慧生命留下的痕迹——一枚脚印。我的讷星人朋友谢道韫这样向我描述:一开始,我们无法确认这是否是脚印,它看上去更像一粒残缺的蚕豆。可那弧度与蚕豆子叶不同……它像极了人体足弓曲线,极富美学气息。不过,脚底结构很奇怪——一道道横杠简直是为攀援而生。
“看到你们后,一切真相大白,”我的讷星人朋友谢道韫兴奋地说,“原来地球人穿着‘衣服’,穿着‘鞋子’,有时还要戴上帽子。”她说这话时,我的目光不自觉游移到她的乳房上,浑圆、饱满、细腻……她身上的纳米级分子筛保护层是透明的,微微发着蓝光,这可以避免元素交互污染。通过保护层看上去,谢道韫的裸体一览无余。虽然见惯了,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紧盯着双脚。那上面正穿着一双登山鞋,鞋底是一道道凸起的垄。
那枚脚印是地球人首次登陆月球的杰作。在地球人纪年二十世纪中期,一位名叫尼尔·阿姆斯特朗的美国宇航员出舱登月,踩下脚印。阿姆斯特朗有句名言:“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全人类的一大步。”讷星宇航员在这枚脚印旁边小心翼翼地踩上了自己的脚印——尽管隔着一层宇航服,但优美的足弓线条和五只椭圆的脚趾显露无遗。在此之前,他认真研究过应该踩上哪只脚。一番辨认下,他大胆迈出右脚。这样看上去,仿佛有一个人曾双脚站立在这儿。
月球表面是真空环境,这意味着气象因素和环境因子是固定不变的——这双脚印将维持一种永恒状态。也许在讷星宇航员的创举完成后没多久,地球就发生了变故。否则,地球人的诸多探月工程会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一“浪漫的回应”。
二
“为什么在廖东的书上,月球那么美?”谢道韫百思不得其解,“压根不是一回事嘛,它光秃秃的,哪有桂树,哪有兔子和女人?”
“我祖父写的是小说。小说是一种艺术化的表达方式。”我觉得谢道韫很难理解我说的,又接着补充道,“你可以认为他在瞎编滥造,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需求,或者是……提供情绪价值。”
“嗯,你们地球人总是很难快乐起来。”谢道韫一思考就浑身发热,手臂上的淡青色氢循环导管微微发亮,像一幅星图。她问我:“你会像他一样,成为一个作家吗?”
“我不知道。”
我能干什么呢?蓝园里,一切被规划。生活区被划分成网格形状,出入管控越来越严;食物很少,有也很难吃,大家主要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穿得倒是五花八门,讷星人用特殊布料为我们设计出各种服装,并乐此不疲。他们有着廖东笔下主人公为爱宠买衣服的热情。地球人工作机会稀少,很多人都是无所事事的状态,只能报各种学习班,把学习当成工作。到我这一代,大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统统被蓝园那层穹顶罩住了。我们怀疑蓝园穹顶具有辐射性,会抑制创新思维,长此以往地球人会越来越傻,傻到活该灭绝。总之,眼下维持身体健康成为最重要的事情。
像廖东这样的第一代移民,多数都在写作,紧锣密鼓地记录发生在地球上的故事。廖东算不得出名,我们有位大胡子邻居厉害得多,他的墓碑上刻着“当代司马迁”的字样。但廖东足够刻苦,在讷星生活的三年里,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一刻不停地写小说。在生命乐章进入尾声时,手已经不能弯曲握笔了,他就找来朋友帮他写。他努力驱使松弛的咽喉和干瘪的嘴唇,拧着眉头吐出一个个字符。病床前,稿纸高高摞起,几乎等同于他的身高。
我不该去想这些。在地幔层,地心引力很小。泪水粘在眼球上掉不下来,令我视物模糊。我处理完眼泪,继续在纸上写月亮、蟾宫、素娥、冰轮、玉镜、银钩……这些都是月球的别称,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为什么月球会有这些雅称?我想,如果有一天能站在地球上,我就会知道答案。
控制面板显示,“蛋黄四号”即将到达地幔层的M标记点位置。这个位置是“蛋白二号”的最远科考点,地航员在此采集到了热岩的最后一种成分。
意外来得突然。当我正盯着M标记点发呆时,声音传感器里传来领航员仲由的声音。他告诉我,返程路径发生偏移——本来应该从亚欧板块的东部边缘穿出,现在估计得从太平洋穿出了。我心里一惊,立刻解开安全锁,到驾驶室找他。
仲由递给我一支雪茄:“仔细点,别把航空服点燃了,要知道现在外面的温度会让咱们里外透焦。”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戴上透明呼吸管,将其别到耳后,这样方便我叼住雪茄,“真想到祖籍地看看。勇士,能让飞船轨迹偏回原来的‘破壳地’吗?”
其实,他名字的发音更接近仲因,但我喜欢称呼他仲由。他四肢强健,双目炯炯有神,充满探险之光,像圣人孔子那位伉直好勇的学生仲由。我给他讲过仲由的故事,但没告诉他仲由最后的结局——在残酷的蒯聩之乱中,仲由的帽缨断裂了。秉承儒家之礼的仲由放下长剑,坐直身体,郑重其事地将帽缨重新系起。敌人的剑从后背刺来,从肩膀劈来,从头颅砍来……仲由被剁成肉酱,留下一个“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名声。眼前的领航员像极了仲由,胆大而鲁莽,比如私自携带雪茄违禁品上飞船这种事,纵观孔子的七十二门徒,非仲由做不出。
“没什么可看的,”仲由说,“一片焦土,认不出哪儿是哪儿。就连金字塔都揳入地底一千米,更别提你的蓼国了。”
“不一样。如果我站在那个位置,我能感受到的。”我早就进行过幻想:双脚站立的土地上,红蓼花开遍。一串一串的花穗在风中麦浪似的翻滚,妖异、悲壮。随即,旌旗猎猎、马蹄阵阵,楚国入侵、吴国争霸,经鲜血染就的红蓼花更红了。那是一种坚韧的植物,它们成群、成片地疯长,旱涝无碍、生死不惧,就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经历过灭顶之灾后,仍然在外太空开辟出一块生存地,并有志于重建家园。于是,在讷星人的帮助下,他们有了地球航行计划——先从地球的内部结构开始构建,接着是土壤的再生、海洋的培育、大气层的重组……我亦有愿望,我希望得到一颗红蓼花的种子,种植它,守护它发芽、开花,看红白相间的色彩在梢尖舞蹈。蓼即是廖,那是我们廖姓的起源。我的祖先们随红蓼花转战千年,天涯何处不芳菲。
“我说了不算,”仲由指着模拟区位画面,“得尊重事实。”画面中,“蛋黄四号”像一根扁长的梭子,在超高温岩浆中飞速穿行。可以想象:一叶独木舟在芦苇荡里穿梭,紧密交错的芦苇被船头破开,又在船尾弥合,瞬间充满独木舟通过的空间。因为芦苇荡密度不一,且舟行速度太快,即使划定行驶路线,也难免出现偏移。这种偏移体现到“蛋黄四号”上,能让飞船冲开地表的位置点谬以千里。不过,这个结果对整个探险计划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太空中处处标记着锚点,最大的一个锚点就是讷星。
“那我没有机会站上那片土地了。”我狠狠吸了一口雪茄。
仲由试着用他的方式安慰我。他把烟圈吐成一条条裙子的形状:有百褶的,有抹胸的,有裹身的,有挖腰的……都是他从地球人身上领略过的风采。“想想你老婆吧,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仲由打趣道,“猜一猜,她会穿哪种裙子迎接她的英雄呢?”
我脑海中没有浮现出妻子杨纯,反而是谢道韫第一次穿上衣服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那是一条浅绿色的飘袖连衣裙,圆领,腰部收紧,系着一只金色蝴蝶结。裙子下摆是纱质的,与谢道韫披散的头发绕在一起,飘来飘去。真好看,像公主,是从一本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公主。那是一篇讲几个人在探险的童话故事,名叫《绿野仙踪》。
“怎么样?”当时她有些拘谨,胳膊垂在身体前侧,双手交握,像戴着镣铐。覆盖在皮肤上的浅蓝色保护层透过裙子,薄薄地散出来,带一股说不清的幽香。
“好看极了,”我说,“一直穿着它吧。”
谢道韫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但当天下午,她重新赤裸身体,腰间半透明的“子宫”像水母漂浮,在每个囊泡中闪烁发光的是遗传代码——这是氮基生命特有的体外受孕系统。她发着蓝光穿梭于蓝园的一幢幢白房子之间,给每个家庭配送能量液。没有穿绿裙子的她恢复了往日的轻盈与无拘无束。两瓣屁股微微泛出粉红色,随身体的跳跃而颤动,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吐露自由的欢欣。
谢道韫是蓝园里的一名普通护理员。从我记事起,她就在了。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长大,而她一点儿没变。和所有讷星人一样,时间就像一层轻纱在她身上轻轻拂过,不留什么痕迹。这得益于他们的生命演化机制,由于讷星人只由氮元素和氢元素构成,吃喝拉撒等所有生命活动不涉及氧化过程,极少存在元素丢失和能量空耗的情况。他们当然也会老去。我见过一位女性讷星老人:半透明的皮肤微褶,像水面上的波纹;五官线条不同程度地下行,致使整张脸往下掉,如水珠欲坠。她的年纪在一千岁左右。这个岁数是以地球人的方式计算的——生活在蓝园里的地球人,依旧通过日出日落的方式计算时间。而所谓蓝园,是讷星人为地球人在讷星开辟出的一块生存空间。它是密闭的。讷星人为蓝园打造了巨型呼吸支持系统,精确调控空气成分,以保障地球人的生存需要。在地球人头顶上,有一层巨大的蓝色穹盖,透过它能看到太阳——一个蓝太阳,亮度比穹盖颜色稍高一点。
“我真讨厌蓝色,”我对仲由说,“老婆穿什么裙子都好,只要不是蓝色的。”我语气严肃,借此掩盖刚才思维的不忠迁移。我说服自己,是因为谢道韫天天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是因为人体实在太美了。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讷星人与地球人的身体结构和外在表征如此相似,这真是造物主精心编织的一个谜啊。
“好想法。我回去要研制烟圈带颜色的雪茄……想要什么颜色就吐什么颜色,拿到蓝园去卖。”仲由吐出一个拧结包身裙形状的烟圈,“穿这个吧,这个好看。”
“不行,”我摇摇头,“杨纯怀孕了,这些显身材的裙子不适合她。依我看,应该来一个娃娃裙或者浴袍裙。”
“地球人就是规矩多,”仲由的雪茄快抽完了,“啧啧,在你们蓝园里,女人的裙子比太空里的星星还要多吧?”
“你回驾驶舱吧,”我掐灭雪茄,将剩下半支装进航空服口袋,“我睡一会儿。”
“你睡不着。不要低估了这根雪茄的力量。”仲由晃晃脑袋,适应重新戴上去的头盔。
“那给我注射一支睡眠剂吧,这样我还能梦回蓼国。”我不愿意面对飞船轨迹将发生偏移的事实,背过身,去调整睡眠舱参数,以模拟重力环境。
“别糟蹋自己。下次出任务,我申请再带上你。原谅我吧,朋友。”
“好。”
三
我翻了个身。手肘去垫脑袋时,压到了枕边书——《永失我爱》。这是廖东写的第七本书。书里的男主人公名叫甲木,是一名潜水员,在一次下海挖海参时遭遇不幸,徒留怀孕的妻子雪焰守在海边小木屋里,终日眺望大海。我抚摸着柔软的封皮,心里想:从海底出地壳,就当作对甲木的纪念吧。
思来想去,我睡不着,坐起来,拨通了一个视频电话。
妻子杨纯正在房子周围的鹅卵石步行道上散步。
“我就快回家了,”我说,“从地核层带回来的特殊物质有些复杂,要回去做进一步观察试验,看是否有利于胚胎修复。我想,命运会善待我们。我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杨纯双手搭在肚子上,微微一笑。天气暖和,风很轻柔,可惜蓝园里没有真正的花开。《永失我爱》里,雪焰也喜欢散步,每天总要从繁琐的家务中脱身一小会儿,去小木屋背后的一片林子里捡拾干柴,也收拢自己。在那里,春天有樱花、海棠,夏天有芍药、虞美人,秋天有野菊花,到了冬天,一树红梅像新娘子站在那里不言语,美好得让人不敢靠近。
“你可以去稍远点的地方走走。”我向妻子建议:在通往隔壁第六社区的路口有一个灯光公园,晚上展出灯光秀,五颜六色的光可以刺激身体产生不同的多巴胺;左转大概三百米,你会遇到一家自选商店,可以买点糖果和醒脑茶;如果还有力气继续走下去,前方稍远处是家香水馆,换一换卧室里的蜜桃香吧,听说松脂气有利于睡眠和情绪稳定。
杨纯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向我抱怨,孩子刚刚不老实,把她的胃向上顶了一下。“坏孩子,差点让我吐出来。”她语气娇嗔,小圆脸上写满了宠溺。
“转过身去,我看看。”我说。
看上去,杨纯的腰粗了太多,宽大的蓝白碎花裙里像藏着一只横过来的枕头。据廖东第三本小说《无稽之谈Ⅰ》里讲:判定孕妇生男生女的准则是看背影的形态。腰细如未孕,生男;腰粗如圆柱,生女。《无稽之谈Ⅰ》里还有不少类似的“生活经验”。比如,嘴唇厚的人重情义,说话摸鼻子的人爱撒谎,在两件东西面前二选一时要相信第一直觉……一开始,我以为它们真的是无稽之谈。后来发现准确率非常高,我因此成为蓝园第五社区的神算子。
“我们会有一个女儿。”我说。
“嗯。肯定是女儿。”杨纯走累了,坐到路旁一条长木凳上休息。她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按在木凳上,架起一个临时稳定结构。她的肚子比同月份的孕妇大一些。谢道韫说,这是营养好的表现。杨纯不信,觉得是双胞胎,预约了医生。讷星人医生盯着杨纯的肚子看了看,连医疗器械都未使用。医生解释:用不着,当初胚胎从容器移植进子宫的时候,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蓝园缺少太阳光,地球人的皮肤和毛发渐渐发白。相比之下,照片上的祖父倒显得异常——他手臂上罩了一层橘色的纱,而嘴唇边的胡须又黑又粗,像糊着一圈巧克力。我摸了摸下巴颏,光滑细腻——蓝园里的男人不长胡子了。事实上,这些不值一提。最要命的是层出不穷的疾病,比如抑郁症和骨质疏松,这使很多地球人每天要摄入胶囊和各种维生素补剂。
大家的身体像一只花洒,各种疾病从孔洞中倾泻而下,只堵住两三个是无济于事的。毕竟连繁衍这种事情,都需要讷星人“协助”——说“主导”更妥帖些。他们采集地球人的生殖细胞,发现它们大多数没有活性,最强壮的也呈现奄奄一息的状态。于是讷星人培育它们,像给庄稼追肥一样,找个时机合成受精卵,继续追肥。
如果不是地球人强烈反对,讷星人可以在培养液中孕育胚胎直到成熟。那是一种人造子宫,营养丰富,状态稳定。他们不是没这么干过。在讷星出生的第一批地球人,大多数经由人工子宫繁育而成。人工胚胎们长大后,聚居在蓝园第一第二社区,以冷血无情著称。
“这是种族延续的需要。”大家只能这样互相安慰。胎儿在培养液中,能被养到发育完全,再捞出来与外界进行气体交换。“出生”的那一刻,他们哭声嘹亮,皮肤水亮光滑,头发乌黑茂密,两根茁壮饱满的小腿在空中奋力乱蹬——身体状况远远优于从母体分娩出来的婴儿。但接下来,他们的成长表现不尽如人意。一开始,这些孩子鲜少哭泣的性情,曾被认为是强大的象征。而大一些后,他们不仅容易受惊、生病,而且易怒,后来发展到缺乏共情能力、暴力、自残……出现越来越多令成年人感到棘手的问题——一定是培养液出了问题,某些成分抑制催产素受体表达,造成了胚胎情感发育障碍。
基于这种失败教训,地球人开始反对人工培育胚胎,坚决让母体来孕育生命——胚胎在子宫里,能感知母亲的体温、声音、心跳、心情……我们需要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后代。
“我会死吗,”杨纯说,“就在我生下廖思朵的那一刻?”孩子的名字是她早就取好的。
“不。我和你要白头偕老。”我眼睛不眨地注视着屏幕,真想把妻子的模样镌刻进心里。
多么愚蠢的谎言啊。杨纯白不了头,我也白不了头。自从移民讷星,地球人的平均寿命在四十岁左右。廖东在三十四岁时就去世了,因为长时间的星际航行不仅对体内脏器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压迫损伤,而且引发了严重的基因变异,致使他年纪轻轻积累一身伤病。
杨纯眉眼低垂,若有所思。太阳光透过蓝色穹顶,又经过加强器的处理,洒在她的软毛平底鞋上、小腿肚上、两条竹竿瘦的胳膊上、隆起的腹部和胸部上,也洒在她的脸上。柔和的蓝色光晕里,一跳一跳的,是两扇纤长的睫毛,它们在杨纯的面颊上拉出一根根轻盈的影子。杨纯是美的,从始至终。在为期两年的牲畜饲养课上,十八岁的杨纯是我的同桌。她是廖东小说中描绘的那种圆脸蛋大眼睛的猫系女孩。课业结束后,杨纯成为我的女朋友。那阵子,我俩经常约在下午见面,手拉手跑到蓝园第五十二社区。在这里生活的阿根廷人种植出一大片牧草,把它们切割成一块块方形牧场,并在里面投放一群群牛羊模型。牛羊的肚子里有自动装置,它们会行走、跳跃,发出“哞哞”或者“咩咩”的声音。阿根廷人说:外在看,这些牛羊与地球牛羊别无二致……如果它们是真正的生命就好了。我和杨纯坐在高高的山岗上,看着这一切。我们背后是欲坠的蓝色太阳,面前是翠绿的阿根廷牧场。我攥着她湿漉漉的五根手指,像攥着一株刚浇过水的兰花苗。
但杨纯绝不似花苗脆弱,相反,她骨子里女性特有的坚韧让我们的小家庭之船在一场场命运风暴中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视频通话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下中断了。“蛋黄四号”从太平洋海底破壳而出,从一种介质过渡到另一种介质,因参数的变化而进入不稳定状态。在完整地获得地球引力后,我心跳加速,全身颤抖不止,只能放平身体,等待收紧的血管和肌肉慢慢放松。其实刚才的颠簸可以由领航员通过对飞船状态的准确判断与操作来平衡。显然,仲由故意地“鲁莽”了一次。
“为了弥补你的遗憾,我特意加快速度,留出一点时间让你在海底参观一番。”仲由传呼我,语气中带点洋洋自得的意味。
四
我、仲由,还有刚整理好一堆地核资料的牧之,我们三个人换了潜水服,打开舱门。仲由头顶的光源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褐色的珊瑚礁,触感坚硬;脚蹼划动扬起的砂砾中,偶尔夹带鱼骨碎片,辨不清具体部位;嶙峋的贝类残渣沉积在一起,表面滑溜溜的,并非是藻藓或微生物的繁殖导致的……这是一片沉寂的死海。我按捺不住越来越快的心跳,我幻想自己身处廖东小说里的世界:斑斓的热带鱼群,石头般坚硬又沉默的虎头鲨,小眼睛长在背上的电鳐,触角柔软的透明水母,闪闪发光的珍珠蚌……这幅场景曾存在于这里吧?一定是这里,即使我没有亲眼所见。
据《海洋与陆地的演变》一书描述,在无数次地壳运动中,有些海底拔起,有些山峰陷落,它们彼此交换角色。我又开始自以为是:这里曾经就是陆地,有牧场、田地、牛羊……还有红蓼花。
为了保存体力,我们三人间非必要不进行交谈。背上的气瓶压得我喘不过气。仲由紧跟着我,怕我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与他们相比,地球人的躯体像一枚枯树叶,轻轻一捻就碎了。牧之则兢兢业业地扑在地质学事业上,手执仪器劈开“岁月的岩层”,耐心采集各类样本,主要是化石——尽管这些工作早被蛋壳系列飞船做完了,但牧之是一个经验主义者。地球已存在四十六亿年,原始生命形态是在三十八亿年前出现的,而后化石就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记录着生命演化进程,这里充满未知、神秘。牧之认为:如果仅凭第一批地球移民的“档案馆”式记录与口述,地球文明便有可能成为一个未解之谜,一种文字里的谵妄——那未免太可惜了。
对讲机里,牧之在喊我们。我和仲由正在一块玄武岩前用探测器检测恐龙胃石,炭化植物残渣显示出大灭绝时期的一只三角龙在临终时咀嚼着木兰花粉。我们转身望去,仲由伏在一块岩石侧面向我们招手,水中划动的胳膊像逐流的宽海带。
“检测到了新的碳基生命!”牧之难掩兴奋,“他和我们此刻的身份相同——一名潜水员在这里!”
他们俩合力将岩石挪开,顺着岩缝小心取下一副人体骨架,连同遗骸旁边散落的装备,其中包括一只硕大的圆柱形气瓶——原来在潜水一业上,智慧生命长时间没什么长进。不过,这不关讷星人的事。讷星上没有海洋,河流也很少。但他们在讷星更深处找到了像毛细血管般错综复杂缠裹在星体上的地下暗河。
“看看,这是什么?”我捧起一条带子,上面嵌着几块方形金属,密度很大。带子上用银色针线绣着一个符号——一个圆被咬去一口。可惜我在密码学课程上没怎么用功,看不懂。
“是铅。他把这条带子绑在腰上才能克服浮力,顺利潜下海底。”探测仪器“滴滴滴”声响过后,金属属性一目了然。仲由边说边将探测头对准我:“让我来检查检查你。”我躲开了,丢给他一个白眼。
牧之没搭理我们,动作突然变得敏捷,眼睛里裹藏着的两根火柴头,被瞬间点亮,从薄薄的一层镜片里透出光来。他一定有了新发现。牧之是一个为科学着迷的人,又难得地兼具哲学家的悲悯气质。或者说,是因为一种宏大的责任感,他甘愿为“讷星人”前驱。
前几日——我们还在地核层的时候,牧之推断讷星的现在就是地球的未来。不只是因为他发现物质密度正朝向地心无限度集聚——讷星重生前有过这样的历程,也是出于一种地质学家的知觉。“水之源”“木之本”催生了“人之初”,这位地质学家穷尽精力,不断靠近物质的本源,早已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判断力。我追问他:“然后呢?地球会爆炸,生命会重新洗牌,是这样吗?”那时,牧之比现在更严肃,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仲由劝我:“别问了,他聋得像石头。”
当他俩将那一堆零散的收获运入舱内,我没有跟上去,我想在海底多待一会儿。
亿万年前,史前洪水遮天蔽日、滚滚而来,高山垮成平原,峡谷淤作河滩,丘陵陷如盆地……一张张血盆大口拿出了吞没东南方向星群的势头。但这股霸道之气跌进海洋后,竟化为绕指柔丝。一时间,泥沙俱下,铺陈海底,天荒地老。我活动十根脚趾,想象我站在高原的背脊上,也站在祖先绵长的目光里。
“你们先上去吧。”我说。我沉浸在“回到家”的喜悦与哀伤交织的复杂情绪里。我想我愿意永远留在海底。如果我的祖父廖东站在这里,会做出与我同样的选择。
仲由哭笑不得。不由分说,他将我拽回太空舱:“保命要紧。”仲由前往操控室,留我照顾神情恍惚的牧之。望着牧之,有一种感觉袭来,我想,廖东与牧之应该是一种人。他们身上有一种激情,这种激情太过浓烈,而外显为不近人情。在廖东日记本中记载的每日清单里,是一些苦行僧似的自虐:严格的时间分配、呕心沥血的书写……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里,连影子都不让进入。简陋的窗下,他摊开稿纸,用笔在上面重建地球的一城一池。他知道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总得有人去做,还得不停地做下去。有一个灰蒙蒙的前提遮在所有地球人的头顶——历史要被弄丢了。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这是祖父第一本小说《蔡文姬归汉》的引言。初读此书时,我只觉得故事有趣,艳羡廖东有此笔力;再读时,佐以第一批移民所写的其他书,以作互文,我意识到这原是古人的故事,廖东所做的只是记录罢了,哂之;后来又读,开始睡不着,我觉得廖东是以蔡文姬自喻——蔡文姬做的事情又何尝不是他在做的事情?
东汉年间,时局动荡。名士蔡邕之女蔡文姬遭遇不幸,被掳到南匈奴长达十二年。后来,曹操痛惜汉末史书毁于战火,思慕贤才,便遣使携带黄金千两、白璧一双,将蔡文姬赎回。曹操问蔡文姬,能否重现隳坏的历史?蔡文姬是这样回答的:
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
从此,蔡文姬的使命就是承先父遗风,重修史书,存续史脉。廖东在《蔡文姬归汉》一书的文末,言辞痛心疾首:“泱泱地球历史,何止四千卷,而我所记,盖特其沧海一粟耳。”从此,我对廖东他们这些作家的感情,上升为崇敬。
五
“任何难题,只要撤到一个足够远的距离,就能看清楚了。”牧之问我,“你知道为什么这具潜水员遗骸会出现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顺其自然吧。”其实心里有很多的疑问,但我怕说出来暴露自己的无知,或者是产生与牧之的隔膜。这种瞻前顾后的性格让我活得不洒脱,但刻在DNA里的东西,只能默默承受——我认为我的性格特征隔代遗传自廖东,我最能读懂他的小说,也读懂了他。而我父亲这个人,完全可以略过不提。他四岁来到讷星以后,逐渐长成一个白痴,脸庞宽大,神情呆滞,嘴角常年挂着涎水。他被年幼时那次太空航行给弄傻了。父亲在社区里游荡到十八岁的时候,突然让另一个白痴女人有了身孕,那女人是我的母亲。母亲为了生我,难产而死。没过多久,父亲在摆弄一双球鞋时将鞋带勒到脖子上,想取下来,却越缠越紧,最终倒在社区医疗中心的一排长凳底下。我父母被埋葬在功勋陵园,碑上的名字分别是“廖家家父”与“廖家家母”,年年享受公共祭奠——他俩留下了一个身体健康、头脑正常的孩子。没有后嗣的那批人,也就被认作没有贡献,死后只能葬在普通陵园。那里每五年一翻新,没有墓碑,新的骸骨取代旧的骸骨,以节约土地资源。毕竟蓝园这块地方,是集讷星人全体智慧为地球人打造的,寸土远胜于寸金。
“你知道为什么讷星会救助你们吧?”牧之问我。
我听过那段故事。在蓝园建设听证会上,讷星人吵得不可开交。大多数讷星人认为:如此巨大的投资只是为了援助一个合该灭绝的种族,实在不值得。但议长将手掌按在能量感应台上,议会穹顶顿时浮现蓝园全息投影:“我们建造的不是动物园,是文明。地球人正在用《蔡文姬归汉》重建神经网络——看这段文字如何激活杏仁核区!”议长手指颤动,数据流显示地球文字引发的神经电流比氮基艺术强16.7%。
我没有往事重提。
“同为智慧生命,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我说,“如果角色互换,我想地球人也会出于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而施以援手。”
“但愿如此吧,”牧之盯着我,瞳孔放得像猫头鹰的一样大,“你说,会不会有一部分讷星人……我是指,讷星爆炸重生以前的讷星人,他们现在就生活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他们手里有关于讷星文明的历史,就像你们一心想记录下来的那些东西一样……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
“真有的话,能找到他们吗?”
“不知道。我真羡慕你们,拥有自己的历史,哪怕不多……也知道自己的未来……你们可以等地球重生后再回去。你们不是流浪到讷星上的孤儿,我们才是。我们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处啊?”牧之缓慢地闭上眼。不必再接受他审视的目光,我蹙紧的眉头忽地松开了。
我从哪儿来?我是谁?我到哪儿去?看来,这个终极三问不只属于地球人。
“你对地球的构想太理想化了。地球重生需要的时间太过漫长,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地球人能撑到那时候吗?”
“没关系,我们在帮助你们重建一个星球——就是现在在做的事情。”牧之睁开眼,又开始直直地盯着我,这将我揳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并非怕他,相反,我十分喜欢牧之。这种喜欢带着一种依赖感、信任感,更多时候像现在这样,是一种敬畏。牧之和大多数讷星人不同,当大家在考虑当下利益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更遥远的事情——他是一个生下来就与星星打交道的人。蓝园建成之初,他曾反对讷星对蓝园各个社区的命名:“第一社区,第二社区……呵!数字命名固然清晰有条理,可这样做未免太不尊重地球人了。”官方向他解释:蓝园是讷星人建造的,起名权必须在讷星人手里,而且我们用数字,是为了方便后续的管理工作。这些管理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提供空气、食物和水,帮助地球人筹建工厂、学校、医院……很多像谢道韫这样的讷星人在蓝园谋得了一份工作,带着半志愿的性质忙个不停。一开始,地球人感恩戴德,一段时间后,他们开始感觉不对劲……那种感觉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观察、试验,被剥夺了什么似的。这种问题无法深究,于是一部分地球人终日焦虑,另一部分则陷入“恩将仇报”的自责当中。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被地球人投诉过多,牧之失去进入蓝园的权限,但他通过其他讷星人购买地球人文史哲类型书籍的次数更勤了。
“不必了,不必了……你们十分幸运。”牧之让我去看从海底挖出来的那副潜水员遗骸。我早就将他代入到《永失我爱》的男主人公甲木身上。不想去看他,是因为女主人公雪焰像一朵日渐凋零的玫瑰,时时在我梦中哭泣。
“是这名潜水员十分幸运。”我说。生物形成化石,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自然界中,99%的生物最终会化为一抔泥土;剩下的1%,即使没被微生物分解,变成化石的概率依旧小得可怜。我和杨纯修完哺乳动物辨识课程后,又报名去蓝园第三十四社区学习地理课——地球人一致的观念是:实用的不实用的东西都得学,头脑里能装多少是多少,因为学习即是一种“传承”。那时,我与杨纯爱得死去活来,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散发着爱情的气息。我印象最深的一堂课是意大利老师莱文向我们展示的一张人体化石图片,上面是两具依偎在一起的夫妻化石。动人的爱情故事从莱文口中娓娓道来:地球人纪年公元前79年,亚平宁半岛上的庞贝城中,一对夫妻正坐在房顶吹风。视线开阔,他俩能看见采集人在葡萄园中穿梭,观影者从大剧院中陆续走出,远处的渔船撑开白帆,朱庇特神庙燃起了圣火……没有人知道,一场毁灭性的危机将要降临。海拔一千多米的维苏威山迎来了一场火山爆发,炽热的岩浆顷刻间喷涌而出,一条条火舌窜到上百米高,俯视整个庞贝城。随着岩浆冷却,街道、码头、剧院、朱庇特神庙……全部在火山灰中永远凝固。当然,也包括屋顶上那对夫妻。莱文老师指着图片让学生们看:“女人盆骨撑开着,很明显,她怀孕了;再看丈夫,他侧着身体,张开臂膀,仿佛为妻子挡住什么……同学们,末日可以到来,它当然可以到来。但人性的光辉:亲情、友情、爱情……在天灾之中,化为永恒。”我记得杨纯听得十分动情,两颗硕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我摊开手掌去接,触感冰凉。在那节课末尾,莱文向我们解释,图片是他手绘的,试图画出化石的质感,但没画好。他说,两千多年前的那场灾难还不足以留下化石资料——大部分碳基生命会在岩浆的高温下瞬间气化,即使留下部分残骸,要想形成化石,最少需要一万年。一万年……我盯着那具潜水员残骸,还有他那基本保存完好的玻璃面罩和合金材质氧气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是化石?”我问。
牧之点点头。
地球人移民讷星,才不过区区百年。如果他真的是化石,起码得来自至少一万年以前,而工业革命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如果他不是化石,海底环境不足以使磷酸钙为主要成分的人体骨骼存续几百年。这副残骸是新鲜的。换言之,这里的时间发生了改变。
“地球出现了时空门,就像讷星那样,对吗?”我走上前,抓住牧之的双手。
透过宇航服,我摸到了牧之手腕上的一块表。这其实是一件绝对时间测量仪,它不受磁场、压强、空间变换等外界因素的影响。我听见它正滴滴答答地走着,但声音频率不对——太慢了,越来越慢,时间快要在上面凝固了。我手忙脚乱地跑去操作台调试信号,将五颜六色的插头一遍遍拆下,再一遍遍连接。
显示屏上,黑白雪花闪动着,没有要降落的迹象——我们进入地球未知时间,与讷星失联了。
整个宇宙空间并非如三维般简单,它是可以扭曲和变形的;宇宙时间在特定条件下,也会如此。它从以往一条均匀平直的线,逐渐扭曲为无规则的波浪,它当然还在往前走,但波浪上的有些顶点却可以两两相望,就像两座山峰遥遥对峙。它们甚至彼此混叠,在一些特殊点位上相互贯通,这些特殊的点位即是“奇点”。据讷星物理学家说,奇点可能就是特定星体引力交汇的点,它出现在这些星体轨道同步开启时,而这时“时空门”就在奇点上打开了,讷星人可以在两个甚至多个时空间出入无碍。
眼下,地球时间形态步讷星的后尘,扭曲成一条波浪线。而由于时空门的出现,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在地球末日之前,也就是祖父廖东逃离地球之前。这是否意味着一切如牧之所说,地球就是下一个“讷星”?
获救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到时空门,通过时空门去到地球大爆炸之后的时间,这样才能与讷星恢复联系。
我曾向谢道韫八卦:有没有推开过时空门?谢道韫煞有介事地摇着头:“我不敢去,去了就回不来了。谁知道门后面是什么呀?”
“真是胆小鬼,在门关闭前赶回来不就好了?据我所知,穿过时空门的人可不少呢。”
听上去多么诱人。这是一个人放飞身体,与时间展开的一场赛跑——他将去到另一个奇点,有时候也会是两个甚至更多,但必须做出选择。他脚下连绵不绝的时间轮廓,为他展示出过去或者未来发生的事情。
“你就一点不好奇?”我问谢道韫。
“好奇呀,但更想自己平平安安的,我还有太奶奶需要照顾呢。”谢道韫的太奶奶是一个将近七百岁的老太太。我见过她的照片,也听过她的故事。太奶奶在一次讷星时间到达奇点时,和丈夫通过时空门,穿越回讷星的过去。但最终回来的只有太奶奶一人。
夫妻俩性情相投,喜欢冒险。结婚后不久,两人便携手去另一个时空“度蜜月”,以此调剂波澜不惊的婚姻生活。他俩去过讷星的自足文明时代,那时,一种植物病毒导致所有植物灭绝,氢气极度匮乏,生物个体之间不再有联系,只能通过自身元素循环维持生命形态,进化也停滞了。他们刚进入就感觉到无法呼吸,赶紧跑回来了。那次,时空门矗立于波浪线上一个极高的点。之后整整两年,时间才从山峰滑到山谷,终于在波浪线谷底再次出现时空门。他俩也去过未来,幸运地发现后代中出现了大画家,他们还就画家相貌更像他们哪一个而进行了一番争论。
“要不去问问?”丈夫说,“让大画家自己来说更像谁?”
“馊主意!会吓着他吧!”
“反正这里是创造出的平行时空,别在意这么多。”
“那我也不想吓着孩子。”
记忆力衰退严重的太奶奶忘了自己讨厌喝甜味饮料,忘了孩子们的相貌,也忘了自己的名字,唯独没忘记她要等丈夫回来——会回来的。事故发生时她还很年轻,刚生下第二个儿子没多久。那次,时空门处在一个罕见的点上,人们不敢跨门而过,因为奇点绝对值越高,意味着门外的时间越远,秩序越混乱。
太奶奶拉着丈夫迈进了那扇时空门。
当她全身沾满污泥从时空门回来,已经是数月后的事情了。在此之前,家人去警察局报案——女儿女婿失踪于时空门外。警察管不了这事儿。后来,案子做了修改:女儿回来了,女婿失踪了。太奶奶嘴唇酱紫,一刻不停地哆嗦着,她说他们去到一个未来时空,那一定是末日。四周漆黑一片,他们互相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前进,走到身体发汗、发痒,燥热难耐。他们敞开防护服,摘下护目镜……两个人一丝不挂地在黑暗中跋涉,周围看不见一丝光亮。丈夫说,真是见鬼了,咱们回去吧。话音未落,一阵飓风袭来,两人拥抱着摔倒了,打着滚摔下山坡……等她醒来就是这个样子:她回来了,丈夫却不见了。
“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消息吗?”应该没有,但我还是问了。
“太奶奶有时会梦见丈夫,如果这算是消息的话。”谢道韫说,“她的双眼已经哭瞎了。”
六
在《永失我爱》里,雪焰常在夜晚哭泣,因为她找不见甲木。我也常常流泪。我不敢发出声音,背对着杨纯,努力将泪水按进被子里。那时,我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杨纯因为无法承受丧女之痛而频繁注射抑制剂,服用安眠药,这样才能保证每天睡上几个小时,不至于在白天频频晕倒。
我在社区上课时会幻想有工作人员闯进教室,告诉我,杨纯出事了。为此我列举过她因神智不清而摔倒、自戕、意外坠落等几种情况。然后,我双脚生风——那种绵软无力又持续不断的风。我往家里跑。总之,我赶不及见杨纯最后一面。我的哭声一定比死亡更沉默,所有人都不敢看我……我想象过很多次这个场景,但它从没发生过。无比真实的是:有一天,我从不安稳的午睡中醒来,看见杨纯穿上一件缀满粉桃心的白色睡裙,散着头发,双臂抱腿坐在床尾。她转过头盯着我,盯了一会儿,幽幽地开口:“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怀上廖思朵并非易事。医疗中心的生育评估结果在我意料之中——不建议妊娠。我们夫妻俩已过最佳生育年龄,而第一个女儿廖朵的离开,带走了我们身体和心灵过多的水分。
杨纯不肯。她突然得到勇气:去与讷星医务人员交流、协商、威胁,吃各种补剂、积极锻炼、跪向太阳或者黑暗来发誓……分不清是第多少次了,我们终于接到医疗中心电话:受精卵合成了。我长舒一口气:短时间内,我们要做的只剩下等待了,等待在某一天抱走营养液中浸泡着的婴儿。但杨纯又一次站出来惊天动地:她要自己孕育胚胎。我和她吵过无数次:真是不要命了,不在乎孩子,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自己。我恶毒地咒骂她的子宫,那是一只四处漏气的皮球,再也鼓不起来了。
“还记得最后一次给廖朵洗澡吗?”杨纯格外平静。
“给女儿洗澡洗死了”这件事已经坚硬得不能使她悲伤,再次提起仿佛是别人家发生的事情。我们的第一个女儿廖朵,只活到五岁。在寻常的一天,廖朵从社区商店里买到一只黄色橡皮鸭,可以浮在水面上的那种。她搬出库房里的大盆,在里面注满水,将橡皮鸭投进去。她撩动水,催促小鸭子前进、转弯、转圈……袖子湿了,她挽上去,开始往胳膊上撩水,接着她高举双臂,妄图脱掉套头衫。她央求我们:“爸爸,妈妈,让我进去和小鸭子一起洗澡吧。”我严厉拒绝了。蓝园里的小朋友,成年之前不能洗澡,不仅是因为大部分孩子体质虚弱,更因为讷星人提供的水有问题——成分配比十分精准,但一定是水性有问题,极伤元气。几十年前发生过非常多的儿童洗澡死亡事件。讷星人十分自责,但束手无策。
“妈妈,求你了。”见央求我不成,廖朵转而去晃妈妈的胳膊。
杨纯当然不同意。但廖朵突然说: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澡盆里,里面的水温暖又好喝,她像一只小鸭子似的在里面游来游去。
“真的?你能记得这个?”杨纯快要哭了,她觉得廖朵所指是羊水——孕育生命的温泉。
“嗯。为什么我现在不能像一只小鸭子似的游来游去,妈妈?”廖朵指着盆里漂浮不定的橡皮鸭。
再后来,廖朵发起高烧。杨纯把她从水盆里抱出来,裹在一团毛巾里,脸贴着脸,无论谁去拉也不放开。一拨一拨的讷星医务人员轮番对廖朵进行抢救,通过测试和没通过测试的药品都安排上了。遗憾的是,最终廖朵在柔软的毛巾里停止了呼吸,两瓣猩红色小嘴唇和盆里的橡皮鸭一样,微微张开着。是一场梦吧,盆里的水已冷却,一层棕绿色污垢结在水面上,像一种浮游生物。橡皮鸭端居其中,身旁泛着一层层奶油质地的涟漪。我把橡皮鸭捏起来,扔到地上,狠狠去踩。脚底传来柔软的触感,我开始发抖。抬起脚,橡皮鸭恢复原状。我跪倒在地上,双手捧起它,捧到怀里,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从此,杨纯像换了个人——异常地平静或是癫狂,直到新的胚胎被移植进子宫,她开始回归一个正常母亲的状态,她知道她的肚子里有一只小鸭子在游泳,她得保证那些水温暖又好喝。
“廖朵,”她说,“我是妈妈。回来了,廖朵。”
我回头盯着她。
“是廖思朵,廖朵的妹妹。我差点忘了。”杨纯改了口,冲我笑。她倚在绿色沙发上,那种绿阴森森的,和她的裙子是一个色调。不过沙发是哑光,裙子则泛着珍珠光泽,两相融合,她像橄榄叶上凸起的一块明疤。
随便她怎么称呼吧,我想。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块疤被禁锢在自己的命运里,等待随着树叶成熟、落下,奔赴下一场命运。杨纯经历了每天打无数支针、长时间躺在保育舱里的保胎期,终于被允许下地走动,小幅度地拉伸身体。
突然有一天,杨纯给我打电话,语气异常兴奋。我正在修乐器通识课程,主讲教授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残疾男人——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另外两根在一次触电事故后坏死了,尽管那只是轻微电流。教授介绍自己来自音乐世家,祖父曾是地球上大名鼎鼎的钢琴演奏家;母亲会拉大提琴;父亲则是一名鼓手,成立过一支让半数地球人随之舞动的乐队。
“父亲是一个热血澎湃的人,”教授用左手的三根手指扶了扶眼镜,“移民讷星后,热血未凉。他一直希望我能继承他未竟的事业。”话毕,讲台中间搬上来一套架子鼓。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实物,鼓沉浸在一道道流离银光中,人们惊叹不已。
“这是低音大鼓,又称底鼓;这是节奏镲,接下来是踩镲,带脚踏板;边上这一圈是嗵鼓,音高大过底鼓许多。”教授一一介绍着,随后他拿起两根鼓槌——他要进行演奏。显然,他的左手因手指缺失而握力不足,灵活性差,敲出的音参差不齐,甚至在打镲片时,鼓槌弹到了地上。
教授迅速捡起鼓槌,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面低音大鼓上。“咚、咚咚,咚、咚咚咚……”没有人鼓掌,因为害怕打乱他的节奏;也没有人离开,大家不得不倾耳聆听,脸上的神色既尴尬又倦怠。为了吸引听众,教授加快了敲击节奏,更加卖力了:“咚咚、咚咚咚……”并不能引发共鸣,大家还得忍受他眉头狞厉和汗珠不断渗出的窘态。太残忍了。让那根鼓槌再次滑手掉落吧。一定有人这样想。
那个电话简直是及时雨。我捂着电话站起来,向周围的人欠了欠身子,弯着腰急匆匆逃离现场。
“快回家!有惊喜!”电话对面,杨纯的声音像跳起来的鼓点。
我真的听到了鼓点,是从一根细长的线传导出来的,线的另一端是杨纯的肚子:“咚、咚、咚……”我屏住呼吸,找准节奏,跟着那节奏去呼吸,像一只哼哧哼哧喘气的动物。
“廖思朵的心跳。她有心跳了,多么有劲啊。”杨纯轻声细语地说。
“真快。”我因过快的呼吸节奏而憋得面颊发烫,我突然意识到:胎心是不是过分地快了?我去看显示屏——180次/分。屏底有一行小字,标明胎心正常频率在110次/分——160次/分之间。杨纯有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我不敢问她。我让她躺到床上休息。倒水间歇,我联系上社区医院,说明情况。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很遗憾,但在意料之中。这个孩子留不住。他们让我带杨纯来医院,或者他们也可以上门服务。我拒绝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白天那位教授的左手突然完整了。他双手紧握鼓槌敲击的动作干净、利落。低音大鼓鼓面上,有时落下的是鼓槌槌头,有时是槌柄,有时看不清,因为鼓槌在空中甩了个花。整场表演酣畅淋漓。当我在梦中如痴如醉时,突然听见“咔”的一声,一切戛然而止——低音大鼓的鼓面被敲破了,裂开很长一道口子。我探身去看,我看清了,那里面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
七
所有的梦都会醒。我和杨纯做得最多的梦就是:我们回到了几年前,廖朵还活着的时候。那时我们常常抱怨:听说蔬菜种子实验又失败了,一种新材质布料做成的衣服会引发皮肤癌,廖朵的仿生小宠物没有书里描述得可爱,她喝奶又吐了……那时外面的黑暗中一定有一个人,舔湿食指,在肮脏的玻璃窗上擦亮一小块圆形,往里看我们一家三口。他偷偷嘲笑着,愚蠢的人啊,总是不懂得珍惜当下。于是他收走了这幢房子里的幸福。
如果当时,我和杨纯能看见那个人就好了。
我们夫妻俩将一个讷星男孩邀请到家里。他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原本应该裸露的身体上套了一件墨绿色长款风衣,将皮肤保护层发出的蓝光遮蔽得严严实实,这让他看起来像地球人。他是讷星时空门观测基地的一名工作人员。妻子央求他,想去门那边看看,到廖朵还活着的那个时候。男孩理解了她的痛苦,这种痛苦在地球女人身上太普遍了。他安慰杨纯:去不了,哪怕去了,那边的时间也会很快走到现在。他的意思是让杨纯接受现实。但杨纯说,她想一直重复那段时间,就像一架摆钟,摆锤困在固定区域内摆来摆去。她让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其中包括一枚祖传的结婚戒指——它曾戴在我母亲手上,后来又戴在杨纯手上。书里教我们:通过适当的贿赂手段,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本质上是一种交换。
男孩摇摇头,抬手把别在鼻腔底下的呼吸管调整了下位置。他鲜少来蓝园,戴不惯这玩意儿。
“你戴这个试试?”杨纯把戒指塞进他手里,“这是地球人的一种古老信仰。”
男孩拿起戒指,看了看,放下了。
“那你看看别的,拿走什么都可以的,”杨纯几乎带着哭腔,“求求你了。”
临走时,男孩压低了他的黑色鸭舌帽,他让我们在某一天晚上待在家里等他。说完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怀里抱着仲由的几本小说手稿,他觉得这些东西最有价值。
“傻小子,真是个傻小子,”杨纯戴上戒指,手捂在胸口,“它差点儿不能陪我了……你不会怪我,对吗?”杨纯看着我,眼睛里满含愧疚。
“不会。”我将杨纯轻轻搂进怀里。
出现时空门的那天晚上,男孩带来两套防护服。地球人在蓝园以外的区域要这样穿,它可以保证身体在离开蓝园的短时间内免于受到讷星气体与微生物的侵害。“安全起见,很多讷星人进入时空门也会穿着防护服。你俩可以混进人群……去到那边,再想办法进入蓝园,这样就能见到你们的女儿了。”男孩催促我们赶紧穿好防护服,再晚些时候会有夜巡队。
杨纯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花苗,一下子挺直身体,她兴奋到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男孩没有为我们规划更多。我没有指出来,我不想听到男孩说:你们拿出的东西价值不够。
我们会在时空门那边耗光氧气,我们无法进入蓝园,我们要再经历一遍丧女之痛……管他呢,谁还想留下来面对眼前这个千疮百孔的现实世界呢?
很多人排着队往前走,路边的标志牌显示着观测基地计算出的门对面时间——一年半以前。最前方,有一道微微透光的门形气洞,边缘有科研所标记出的浅橘色光晕。透过门,能约略看到对面走动的人和偶尔闪现的果鹿身影……周围十分寂静,但只要抬脚进门,融入那人流中,声音会在一瞬间扑来。到那时,我和杨纯就完完全全在另一个时空了。排队在我们前面的讷星人有的三三两两作伴,有的孤身一人。他们有穿防护服的,也有不穿的,还有人手里拿着东西,比如一捧他们叫作卡拉的白色鲜花,我猜效用与地球玫瑰差不多,那大概是要送给昔日情人的;也有人拿着近段时间发明出来的新鲜玩意儿,想回到过去测试一下效果,不过一穿过时空门,它们就会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毫无价值。但有人不信邪,一次次乐此不疲。
我和杨纯紧紧依靠着,我们身体之间贴着的部分氤氲出夜凉如水中珍贵的温暖。我使劲攥了攥她的手,传给她一些勇气。讷星人大多身材高大,会挡住我们的视线。我几次抱起杨纯,好让她看见前方不远处那扇时空门。
又一次,我双手托在她腋下,用力举起。当放下她的时候,我俩一齐跌坐在地上——并非我没站稳,是有人在后面扯了我一下。我回头看到那几个裸着的讷星人,他们锁骨下方嵌着工作证,以标识身份。我和杨纯被带走了。
并没有遭到任何责难,我俩被送回蓝园。一路上,陪同的工作人员安慰我们:地球人去到那边毫无意义,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这是属于讷星人的时空门。
“还是得振作起来,向前看。”他们离开前,又嘱咐一番。
杨纯靠在我怀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安静如一只小猫。“他们不让我们去,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了,就在不远的将来,讷星上的地球移民将尽数死光。”杨纯说话有气无力地,刚才的经历已耗尽她的精神。
“没有,没有,别乱想。”我轻轻拍打她,就像曾经拍打廖朵入睡时那样。
“其实对我没什么影响。又能有什么影响呢?”她闭上眼睛。
“看见那扇门了吗?”
“嗯。”她点了点头,动作缓慢而吃力。有两颗眼泪趁机掉到我手背上,顺着既定的纹路滑走了。
八
“蛋黄四号”稳稳地陷在海底,周围涌动着无边黑暗。舱内,我、牧之,还有安静下来的仲由,我们垂着头。一个险峻的事实摆在面前——“蛋黄四号”误入了地球时空门。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棘手。牧之和仲由在舱内四处查看,又先后背上潜水装置去了外面很长时间,最终的结果是:检测不出时空门的位置。
我们在海底度过了毫无意义的几天。飞船燃料虽不至于立即用完,但禁不起这样消耗。最坏的打算早就做好了:我们会用最后的燃料冲向太空,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太空里横冲直撞,因为我们失去了信号,也就找不到路径锚点——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我办不到。”领航员仲由抱着头,眼睛因为好久没睡觉而布满红血丝,两只半透明的眼袋垂吊着,像恶化的脓包,“你们恨死我了吧?我但凡认真一点,飞船就不会从这该死的海底冲出来,我们也不会误入地球时空门。”
牧之检查了燃料状况,安慰仲由说,还有一周的时间想办法。当初,飞船从讷星抵达地球地壳层,用时半月。现在,我们务必要留出一个月的燃料返航。牧之坦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将地核层地质资料封进匣子后,平静地坐下来,像往常一样书写他的航行日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安慰仲由。我知道仲由是讷星最优秀的那部分领航员之一。当初,仲由从百余位地球报名者中选择我,作为搭档。他咧嘴笑着向别人解释:“他会讲故事。旅途太无聊了,我们需要一个讲故事的朋友来解闷。”这是他妻子教他这样说的。仲由的妻子是杨纯的主治医生,那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女人。她给杨纯开各种针剂,与时间赛跑——胎心越来越快,针剂使用越来越频繁。她与我看法一致,杨纯的命就系在那条脐带上。那条覆着绒毛和蓝色血管的透明绳索,随时会断裂。“就让杨纯的美梦做得长一些吧。”我央求她,她答应了。
“我听仲由说,地核层有一些利于地球人胚胎修复的元素……或许杨纯有得救。”这个善良女人让仲由带我去地球远航。
“无论如何,我们总得一试。”我说。
参加地航行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无法直面最后的结局。我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有时噩梦惊醒,一身冷汗。我估摸着飞船返航的时间,可能这场人间惨案已经尘埃落定。我要做的就是去陵园看望杨纯、廖朵,还有胎死腹中的廖思朵,为母女三人带一把仿真小雏菊。我不喜欢那气味,呛得慌,到时我会被呛到流泪,也可能不会。最终我带着无悲无喜的表情,走出陵园,坦然面对苍白的余生。这些场景在脑海中过了很多遍,我试着去接受,为了让自己真正到了那个时刻,能好受一点。
“蛋黄四号”此次地航行动收获颇丰。我们不仅拿到了地核层的重要数据,而且坐实了牧之的论断——地球在复制讷星的演化历程。下一步,它将吸收其他星体,随即在一场大爆炸中新生,再次获得孕育生命的资格。不可忽视的一点是:地球在大爆炸之前出现了时空门。这是否意味着,讷星人可以利用高度发达的技术手段,通过地球时空门来寻找讷星的过去,并预知讷星的未来?
“要是能携带这些信息成功返航该多好,到那时我们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仲由说,“可惜时运不济,这一切要葬身海底了。”
“你们通过讷星时空门看到地球人的未来了,对不对?”我问仲由,“坊间传言是真的吧,地球人全死光了?”我知道这是必然结果。大家在蓝园里,活着就已经很难了,在各个方面几乎不再进步。
“我不知道。你问牧之。”仲由背过身去,检查潜水装置。他准备再一次出舱寻找时空门。
“死在这里也好,人固有一死,”我继续说,“我不那么怕死了,只是遗憾不能陪杨纯一起去死。”经历过这些,我反而获得了勇气,甚至有些自责因为害怕看见妻子在眼前死去而选择逃离。
“带上我吧,”我扣上面罩,“这里是地球。时空门是属于地球人的。”
我和仲由循着一组礁石攀援而上,渐渐看到光亮。仲由摆手,示意我小心,可能遇到带电海洋生物体,比如电鳗。但我觉得不是,因为那光亮混沌而均匀地罩在头顶上方,越往上游,亮度越高。
“是太阳!”我兴奋地喊。我们身边开始出现光柱,一道道从我面罩前扫过。仲由头上戴的照明灯渐渐如萤烛之光,在真正的太阳面前黯然失色。或许,在我们发现潜水员化石时,就已经穿过时空门——它甚至是在地幔层。而迎接我们第一次出舱的海底死寂一片,是因为没有光照。没有光,就没有生命。《创世纪》中是这样记载的: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第二天,上帝说要有天空,就有了天空。第三天,上帝说要有陆地和海洋,就有了陆地和海洋。第四天,上帝说要有太阳和月亮,就有了太阳和月亮。第五天,上帝说要有鱼和飞鸟,就有了鱼和飞鸟。第六天,上帝说要有动物和人,就有了动物和人。
“光”是上帝创造的第一样东西。有了光之后,地球上有了一切。我看见它将海水照得透亮,照出一种具有震慑力的绿色。它穿过我的指尖,照出我指节上的汗毛,虽然隔着一层潜水服,但那些汗毛像受到感召,窸窸窣窣地向阳生长起来。
阳光从海水中为我开出一条隧道,让我游远一点,再游远一点。两侧的鱼群和水草,纷纷向我扑来。有生命力的东西,在阳光下是懂得拒绝的:小粉鲑一条条地从我手底倏忽溜走,水草一次次缠在手腕,又自个儿温柔开解——我抓不住它们,光也抓不住我。我贴着一束束光柱往上游,让光在我身体上点出一个个小漩涡,又无奈地在脚底悄然隐逸。
我想游上去看看。
仲由在我身下数米远的地方朝我挥手告别——水上面的世界不属于他——气瓶中的氮气将用尽,而他一脱掉潜水服,就会遭到腐蚀。现在,他就快睁不开眼了。世世代代的讷星生活下,他们的基因已经选择了一种“雾里阳光”。而作为碳基生命的我,只是移民的第三代,尚能承受住千门万户的曈曈日,我知道因为日出而有江花红胜火,从此江湖白,天地青,苍山远,四时兴。
我被一阵强光刺得眩晕了一阵,于是放慢动作,抱住一颗红珊瑚调整呼吸,积攒起力气,一鼓作气朝水面游去。
一个坐在码头边的女人被我吓了一跳。她动作敏捷地将我拉上岸,除掉缚在我脖子周围的水草。我慢慢适应光线,揭开面罩,斜倚一片坡地大口喘气。有种草的气味很锋利,像有无数根针扎进我的鼻子、咽喉。我换了一下姿势,让面部完全朝上。女人拿着一只背包走过来,倒空了,垫在我头底下。我确实好受很多,尽管草的气味依然刺鼻,但大脑中似乎有一部分古老的感觉被激活,内心变得平静而愉悦。
整个清晨,我躺在码头边,看女人钓鱼。她把半截蚯蚓穿入钓钩,甩出钓线。她的手腕粗壮有力,钓线被甩出一个丰满的弧形,随后“噗”的一声没入水中,晃出几圈疏朗的涟漪。她在一只编织藤椅上坐下时,身体微微后倾,一只胳膊扶住后腰,另外一只则护在身前。我意识到,她怀孕了,而且宽大外套遮蔽下的肚子应该不小。杨纯在孕晚期的时候,每次坐下,也会下意识有这些动作。
第一条上钩的鱼有手掌宽,女人回头冲我笑:“好运气。”她说那是一条海鲈鱼,家里有人最喜欢。
“好运气,好天气。”我半眯着眼,看云层里的太阳。我感觉脸发烫,有些刺痛,是日晒的缘故吧。书上经常用“大太阳”来形容阳光炽盛,于是我说:“大太阳真晒。”
“这算什么大太阳?马上要阴天了,会有一场阵雨,”她说,“趁着还没下雨,得多钓几条。你休息好了就回家去吧。”
我并不能完全适应地球环境,尽管这里是真正的血脉之地。我开始呼吸艰难,视物模糊,头顶上仿佛插着一根管子,要将我抽干。女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我所能回答她的很少;总不能告诉她,我见过的太阳是蓝色的,我身边的动植物是仿生的,我老婆正大着肚子等待死亡。
一股奇异的幽香钻进鼻孔,我睁开眼,原来是女人在我胸前放了一枝花。玫红色的小花挤挤挨挨,凑成穗条,沉甸甸地盛开着。浅绿色茎上长满绒毛,随风轻轻浮动,像人造子宫里的婴儿脐带。
“什么花?”我吃力地吐出句子。
“红蓼花啊!你站起来看看,那边沙地上开了一大片。”
“这就是红蓼花……真好啊。”我尝试着挣扎了几下,结果胳膊都抬不动。太阳即将隐匿在乌云之后,直至黯淡无光。云层越积越厚,天地暗下来了,远处那一声声闷响是共工在赤膊击鼓吗?原来在暴雨之前,空气是有气味的。一股凝固的、讳莫如深的血腥味渲染开来,直等一场暴雨将一切冲刷殆尽。
天地迎来新生,一次次新生,没人知道这片土地上将要发生什么。
番外
“联合者二号”针对地球的探索取得重大突破,他们在东海海域发现了七十年前失踪的“蛋黄四号”地航飞船。三具工作人员的遗骸基本保存完整。但带回讷星后,科研人员指出:其中一具不是廖家家。这也佐证了“蛋黄十一号”的科考发现:地球大爆炸以前,有讷星文明的痕迹,这是时空门的杰作——我们的某位宇航员牺牲在地球时空门之外。“联合者二号”的五名宇航员得知这个真相后,要求驾驶“联合者三号”进行下一步的地球探索计划,因为他们是距离真相最近的人选。通过体质测评,航天中心发现,他们中有四位宇航员的身体条件不达标,已不适合太空飞行。这四位都是讷星人,而唯一合格的宇航员竟然是夏星人。夏星人是地球人的后代。
末日后,地球人失去家园,乘坐飞船来到讷星。讷星建造的蓝园并不适合他们居住,长此以往,地球文明将会消失殆尽。于是讷星开展一系列地航计划,从“蛋壳行动”到“蛋白行动”,最后是“蛋黄行动”,以期模仿地球构造,为蓝园人重建一个星球。行动并非一帆风顺,发射失败、紧急返航、失踪、坠毁等事故层出不穷。终于,在“蛋黄七号”携带大量数据返航后,“夏星”开启它的文明历程。就目前而言,夏星的各项生存条件指标与当年的地球相差无几。碳基生命在夏星繁衍生息,呈现出生机勃勃之势,仅第一批夏星人就通过自然受精的方式孕育出两百多个健康婴儿。“联合者二号”那位体质优越的宇航员就是其中之一。这说明,地球人种族将在夏星上重现往日荣光,续写地球文明。
“联合者三号”由那位夏星人领航,一头扎入浩瀚无垠的太空,曾一度与中央监控系统失联。但他们不负众望,不仅摸到了一点地球时空门出现的规律,而且带回了“蛋黄四号”宇航员廖家家的一本日记。通过日记,一些真相逐渐清晰起来。
日记一
一群渔民朝这边走来。带头的是个络腮胡子,眉毛粗黑,眼神犀利,皮肤又黑又皱。我知道这是长期潜水的后遗症——大海给了他螺纹般褶皱的脸。他穿工装夹克,裤子上上下下挂着四只口袋,每一只都鼓鼓囊囊的。我猜测里面可能有手电筒、扳手、药片等等。我对这身装备太熟悉了。蓝园每年都要举办一场化装舞会,有一次的舞会主题是“渔舟唱晚”。每个人在竭尽所能地把自己装扮成扇贝、海螺、鲸、美人鱼……他们唯独不想扮人,认为那样太没劲,身上套件潜水服不就成了?但我不这样想,我把自己打扮成了甲木。在《永失我爱》里,甲木是小镇上最英俊的男人,他的脸被海风削刻得棱角分明,咧嘴一笑会露出浪花白的牙齿。甲木戴宽檐帽,穿工装裤,手套、墨镜、黑皮长靴是他的标配。为了扮演得更加细致传神,我买了一些仿真藤壶,有的用黏着剂粘在鞋跟上,有的装进口袋里,准备时不时掏出来吓“美人鱼”们一跳。
“快走吧,要下雨了!”领头的对女人说,目光却在上下打量我。
女人无动于衷。
“真是个疯女人,”领头的走到我身旁,把扛在肩上的铁锹放下,用胳膊肘撑着,他弯下腰观察我,“你是哪儿的?”
我指了指海。
“也是个疯子吧?”他开始翻我的潜水服,一无所获,最后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像揉一条哈巴狗一样。我打掉他的手,试着坐起来,但他伸出脚一下子把我蹬翻在地。最后这群人嬉笑着离开了。
我收回了刚才的想法。他不像甲木,甲木不会这样对待别人。要是我还能参加一次化装舞会,我一定要换一种打扮。
“你见过我丈夫吧?你从海里来。”女人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的黄的血丝。我想起了海底那具遗骸,我曾幻想那是甲木,那么面前的女人就是雪焰。雪焰很美,书里说雪焰是整个海岛最萌的女人。她不是雪焰。我刚刚松开一口气,又立刻紧张起来。因为女人给我看了她的手臂,那个残缺的圆的符号,和水下那人腰带上缝上去的一模一样。
“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银月。我的名字。”
“你丈夫在海底。”我说。他们是另一对甲木与雪焰。
银月丈夫出事以后,无赖们就想着霸占这个码头。是不是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世道?坊间早就流传这样的说法:地球人就是讷星科学家研究外星生命的小白鼠。蓝园的墙体是一面巨大的监测器,讷星人监视着地球人的一举一动,而头顶那些蓝色玻璃改变了阳光的性质——它在摧残健康。地球人的寿命就是最好的实证。讷星人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可以容忍地球人不断繁衍增长的人口,然后坦然地让出自己的领地。是不是蓝园里的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之中,包括父辈们,还有我的廖朵、杨纯……不,不,我禁止自己有这种想法。那都是阴谋论……或许持“阴谋论”者只是太绝望了。同为智慧生命,地球人像蝼蚁一般脆弱、渺小,又失去了“槐安国”。如果不是讷星,我们早被命运的大手捻死了。我想到了谢道韫,她在蓝园里奔忙的身影;还有牧之、仲由,这段时间的相处让我们像兄弟一样互相信任……讷星人在救助地球人,而不是玩弄。
地球日记二
银月答应那帮无赖了。她可以放弃这座码头,只要他们能帮她把丈夫的遗体捞上来。“生同衾,死同穴。”银月说。我一方面暗自庆幸,因为银月丈夫在飞行舱里,那帮无赖绝对找不到,这样一来码头就保住了——这是银月父亲的遗产;另一方面,我又为她感到悲伤,可惜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否则我会潜水下去,也只有我的潜水装备能下到那么深的地方。我会说服牧之和仲由,将遗骸还给银月。
“见过时空门吗?”我对每一个遇见的人说。现在,他们都叫我傻子,一个傻男人,住进了疯女人的家里。
银月求我一定住在那里——她的家里。她说否则她不敢回家。家里塞满了东西,却又好像空空荡荡的。她在窗台上贴的那对红色纸蝴蝶,早就泛白了;柜子里挂着丈夫的衣服,她打开,把那些衣服拨过来拨过去,再合上;她把头埋进枕头里,使劲去嗅那上面的味道;她把开春穿的两双毛茸茸的情侣款拖鞋摆在床下面,鞋跟朝内,朝外,又朝内。
银月谈论起她的丈夫,好像丈夫还活着。他的确死了,我提醒银月。银月点点头,转身去烧开水。她说丈夫一会儿回来,带着一身腥气,裤管上的水滴滴答答掉下来,洇得地面一块一块的。她得一边递上干燥衣服一边解释我的来历——一个陌生男人,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就这样陪着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银月过起了日子。她要大着肚子去脏兮兮的地窖里码红薯、土豆,在风大的菜园里浇水、拔萝卜。对了,我见到书里描述的红薯、土豆和萝卜了,它们吹了风会变凉。
我真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连喘口气都困难,肺部一抽一抽地疼。我整日干坐着,喘气。银月说,如果她的丈夫能回来,哪怕就是我这样的半个残废的人,她也愿意养他一辈子,好像银月要养我一辈子似的。我爱上了吃鱼,原来鱼这样美味,而蓝园里的人造鱼太难吃了。“傻子,真是个傻子。”银月嘲笑我。她清醒的时候,就不信我说的那些话了。比如,我说讷星上有一种动物叫“果鹿”,它们是讷星人的水果供应基地——把种子种进果鹿头顶的两个小凹坑,种子就会发芽、开花、结果。我曾经透过玻璃墙看到一只果鹿趴在墙角休息,它头顶上斜斜地长了两棵非常美丽的樱桃树。樱桃熟透了,那些红色鲜艳欲滴,好像果鹿稍微摇晃一下头,红色就会流下来。银月听完,告诉我她曾经养过一只果鹿。我瞪大了眼睛。她笑得伏在怀里的烂鱼网上,每一个网眼都在颤抖。
银月经常去钓鱼,偶尔会钓到大鱼,就在那个日渐残破的码头上。那次,我目不转睛地去看水桶,桶里映出一大朵白云。鱼张开嘴唼那朵云,云被吓跑了。我气得拍打鱼,它青黑色的脊背把我的手指划破了,流了很多血。银月帮我处理伤口的时候,涂一种红色药水,疼得我浑身冒冷汗。真痛,我想,杨纯更痛吧!她快分娩了吧,她该有多痛?
日记三
当银月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呻吟、撕扯的时候,我宁愿她死了,也不愿意她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痛得死去活来。我躺在隔壁,半边身体已经没有知觉了。我睁大双眼,瞪着窗外的月亮。它和那条铅腰带上符号的形态一模一样,圆鼓鼓的,一点豁口。我想起来我好奇的那些月亮别称:银鉴、桂魄、宝蟾……哦,打碎一角的银鉴,冰凉的桂魄,受伤的宝蟾……
我真没用。
到了清晨,房间里寂静了。我听到露珠坠落的声音,窗台上白白的一层是空气结的霜吗?霜是什么味道的?是在这幢房里横冲直撞的血腥味吗?我去问月亮,像祖先那样,遇事不决,便问月、卜月、占月、祷月。我开始考虑死亡这个问题。
“见过时空门吗?”我问那枚残缺的月亮,“我还有两个同伴等着我去救,我还有爱人等着我回家。”
只有银月回答过这个问题。那是不久前的一次暴雨过境。我持续几天高烧不退,没能目睹天地奇观。银月说真遗憾啊真遗憾,雨后出现了彩虹……好几种颜色,从山那边跨过来,像一道圆拱形的门。
“门……是时空门吗?”我努力撑持身体。
“是时空门。”银月把我的枕头垫高了点儿,坐在我身边,轻轻抚摸着我那些干枯如草的头发,“是的,是时空门。你没骗我,真的存在这样的门。我看到他在门那边。他朝我喊话,他说他潜到海底挖海参,却意外发现一只蚌。蚌一开一合的,展示着一颗美丽的珍珠。他说他要采到那颗珠子,把它戴在我脖子上。”
傻女人,和杨纯一样的傻女人。
(全文完 责编李璐)
那位夏星宇航员又申请出航。这次,他将领航“联合者四号”。航组人员包括他和另外两名夏星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具骸骨标本,他被陈列在夏星博物馆里,已有几十年。模拟技术重现出他活着的样子——身材高大,肌肉健壮,拥有宽额头、方下颌,目光深邃。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他的妻子叫银月,生活在地球末日世纪之前。工作人员在他的铭牌上写了“银月爱人”四个字。“联合者四号”的任务之一即是把“银月爱人”还给银月,为他们修筑小小的坟茔,实现银月“生同衾,死同穴”的愿望。除此之外,“联合者四号”还将努力在地球上寻找廖家家的尸骨。他属于蓝园,属于那个叫“杨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