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5年第7期 | 李元胜:寻蝶迭部
扎尕那
早上醒来的时候,有点蒙,似乎身体还陷在梦中等待拔出。
做了一个双重惊喜的梦,但却没有太大欢悦:一只从未见过的凤蝶,在大树根部盘旋,似乎想吮吸一种附生在树根上的蓝色兰花,手持相机的我想兼顾兰花与蝶,结果镜头对来对去,仰头观察的蝶飞了,重新低头,兰花也不见了……
“还真不全是做梦啊。”我嘀咕了一句,今天在迭部扎尕那的野外观察正面临同样的问题。正是观花好季节,一定有很多漂亮野花可以记录,而迭部又是蝴蝶爱好者必到之地,与陌生蝴蝶相遇正是我此行目的。
两种完全不同的观察,我应该偏向哪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天从合作出发,取道著名的洛克公路前来扎尕那,虽然一只蝴蝶未见,但壮丽的景观、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以及红花绿绒蒿等让我目不暇接,在海拔3000米以上跑得气喘吁吁。当时就想,没有蝴蝶,能多看几种野花,也值了。
纠结的梦可能就缘于此。
只需按观蝶的需求规划线路,碰到极品野花顺便拍拍,吃早饭时,我说服了自己,不再纠结,神清气爽地提着相机出发了。
清晨的扎尕那是气象万千的山水之境:和云朵相伴的高处,是荒漠如月球表面的尖锐山峰,山腰是被朝阳慢慢镀亮外缘的森林与村寨,山脚却又是阴影中的神秘溪谷。
考虑到阳光要正午才能投射进溪谷,我的计划是上午乘坐景区电瓶车过一线天,然后徒步前往神王庙,这一趟能经历不同海拔,哪一段蝴蝶多就尽量停留,下午再去溪谷徒步。
和山外进来的第一批游客一起上车,电瓶车沿溪而行,山路陡峭多弯。第一站是仙女滩,据说颇多灌木草坪,准备回程去看看。过了一线天就是终点站,游客们喧哗着下车,有的拍照后返回,有的准备骑马继续往上,像我这样徒步而行的就比较少了。
我先在路口附近观察了一圈,树梢上已有蝴蝶摊开翅膀晒太阳,它们中的一部分体温升高后会下到地面来。路有两条,一条乡道级的土路,一条溯溪而上的野路。观花的话,溯溪而上最佳;寻蝶的话,宽敞的土路更适合。选择了后者,东张西望,缓缓而行。
刚开始,像是略有点枯燥的徒步,路旁的树木高大,我的脚步不过是从一片阴影转移到另一片阴影中,整个山谷随着我的转弯和行走,也同时在缓缓旋转和移动。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9点左右。当我把搜寻蝴蝶的目光落到崖边一个角落时,不禁眼前一亮,那里有报春花成簇开放:粉红色的花瓣,绿黄色的花筒口,重点是它的叶片宽大且深裂像绿色的熊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难道是一直想在野外偶遇的多脉报春?曾经在四姑娘山苦寻无果,此刻来得竟毫不费工夫。
兴奋地拍了一阵,刚抬起头来,却又在它身边的石缝里看到星星点点的西藏点地梅,熟悉的花朵仿佛旧友重逢,正准备起身的我,又重新低头开始了新一轮拍摄。
自此,每走几十米,就有高颜值野花出现,就像进入了一个物种密集的高山野花博览馆,有些仅见一茎,有些则像地毯铺满了山坡。
白花上长着紫色雀斑的一花无柱兰,既有单株立于乱石中的,也有成千上万密集如地毯铺陈开的。这种珍稀而精致的兰花,在扎尕那生逢其境,家族十分兴旺,贴着草丛看过去,就像一群白衣小仙女,在坡上踮起脚尖,翩翩起舞。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记录了10多种高山野花,其中兰科植物3种,收获相当惊人。
此刻,最早一批骑马上山的已经返程,经过身边时,我目瞪口呆地发现一个女生竟然手持一枝硕大的紫色兰花,唇瓣像一个椭圆形的口袋。
“西藏杓兰!”我脱口出声。
女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把花朵往身边一收。
“这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你也敢采摘啊。”我尽量压下心头的恼火。
“路边捡的。”女生反应奇快,还扭头向牵马的妇人使眼色。妇人笑而不语,接过那枝花,放在路边的石头上。
之后,我在路边又发现了好几枝被遗弃的西藏杓兰。
经过一处小溪谷,感觉应该是它的生境,干脆离开主路,翻过乱石堆,溯溪而上,几十米后,尽管有思想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深深震撼——小溪两侧的坡地上,三五成群,全是盛开的西藏杓兰,就像这里有另一场高大仙女的群舞,仙女身躯透明,我们只能看见她们脚下的紫色拖鞋。
如果存在着天堂,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很满足地回到土路继续徒步,返回的游客渐渐多了,好几次听到抱怨,说这条路没啥看的,不值得上来。也有人笑着回答:“我们不上来,他们如何赚电瓶车钱,如何赚骑马的钱?”其实,对于喜欢高山野花的人,这已经是一条梦幻级的观花之路啦。我们的感受差异如此之大。
此刻,阳光已经洒满了四周,蝴蝶开始出现。有绢粉蝶落在路面,但又立即起飞,如此反复。距离太远,未能看清种类。
高山野花方面,又有了惊喜,我在一处悬崖边发现了总状绿绒蒿。绿绒蒿家族是观花人的最爱,明星野花中的明星。这是我在野外偶遇的第5种绿绒蒿,每一种都曾让我喜不自胜。
相比之下,后面记录的短梗山兰、轮叶马先蒿等虽然也不错,也就只是默默记录而已。
12点,距离神王庙还有约1公里后,我转身返程。这一路野花看饱,蝶翅冷清,得换观察点了。
在一线天终点站附近,点了一份小吃,吃完付钱时尴尬了,手机没信号扫不了码。
店主是一个中午妇女,淡淡一笑,说:“你拍二维码,有信号的时候再付。”
这才反应过来,手机没信号的不只是我,所有食客也会同样。拍照即走,需要的是店主对所有陌生人的信任。这个店看着不是新开,能持续到现在,说明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辜负她的信任。这样一想,心里有些温暖。
上车,在岔路口下车改为徒步,走着走着就到了仙女滩,说是滩,其实是一个倾斜的超大草地,边缘是灌木和高大林木。
一眼就看到了蝴蝶:有飞过草地的绢粉蝶,在灌木上驻足的蛱蝶,还有草地野花上闪烁翅膀的灰蝶。
上空飞的就算了,够不着。蛱蝶反面暗黑,正面鲜艳,是绰号乌龟壳的中华荨麻蛱蝶,因其反面而得名,此蝶拍得多,暂时不管。眯着眼,轻手轻脚,追着重点关注的一只灰蝶小跑,有机会就蹲下抓拍。慢慢看清楚了:正面棕灰色无斑,颜色较深,反面灰色,黑色斑点带白环,看上去利落清爽。是我没见过的蝴蝶,大喜,在迭部寻蝶开局较晚,但第一只就是个人新记录啊。
这是枯灰蝶属的枯灰蝶,别说种类,这个属的物种我还是首次记录。这个属国内记录有3种,希望早日见到另外2种。
整个区域来回筛查了两圈,没见到新的蝴蝶,见山下已阳光明媚,赶紧快步下山,得赶紧去我看好的溪谷一带了,那里蝴蝶应该更多。
快到溪边就看中了一条小土路,那里有一段路面潮湿,以我的经验,应该很吸引晒了大半天太阳的蝴蝶。
一辆摩托车超过了我,朝着那段路疾驰而过,心里暗叫不好。果然,摩托车经过潮湿路面时,惊起了好几只绢粉蝶。
如果自己早点到达就好了,在摩托车经过前,就有机会拍到并辨认它们了。
悻悻然走到那处,想看看有没有心大的没被惊动的蝴蝶。还真看见一只心大的,倒在泥地里,身上有被碾过的痕迹。在野外,心大的结局就是这么悲惨。
把它轻轻拈到手心观察,又吃了一惊,竟然还是我没见过的一种绢粉蝶——它的后翅反面翅脉间有箭头纹,很可能是箭纹绢粉蝶。
唉,一个人车轮无意碾过的,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心头好,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我对车主没有任何抱怨,这个匆忙的本地人,可能正为一家老小的日常需求而忙碌,从他的角度看,我这个提着相机瞎逛的才是山水间多余的人呢。
曾经在四川的巴朗山拍到一种形似的绢粉蝶,也是翅脉间有箭头纹,但箭尖未达翅外缘。当时以为是箭纹绢粉蝶,后来查证是贝娜绢粉蝶。那么,这一只才是了。
略作思量,我就继续沿着这条土路进入溪谷,前面应该也会有绢粉蝶停落,如果没找到箭纹绢粉蝶,再返回此处看受惊的蝴蝶是否回来。
溯溪走了两百米,就有了绝佳的机会,退水后的溪床上,好几只绢粉蝶在那里起起落落。用脚试踩了一下溪中的沙地,很结实,就放心地走了进去。为保险起见,先远远用长焦拍了一组。还想继续靠近,它们就警觉地飞走了。
赶紧回放照片,立即眉开眼笑,终于拍到一只箭纹绢粉蝶,其他几只似乎是早就拍过的暗色绢粉蝶。
蝶运似乎就在这眉开眼笑瞬间用完。我和整个溪床的蝴蝶都失去了缘分,先后追踪一只襟粉蝶、一只弄蝶都无功而返。
天色已开始变暗,想起被摩托车轮碾过的潮湿路面,就回到土路上,慢慢往回走。
前面的柳树上,有什么闪了一下。有一只吸食树汁的蝶?我好奇地凑了过去,在距离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目不转睛地盯住刚才的闪烁处。那里,有一东西,像一小片开裂的树皮,却又在不停地移动。
蝴蝶!隐约看到的蝶翅显示是一只黛眼蝶,感觉像白条黛眼蝶,仔细看清楚后发现区别很大,两者后翅都有眼斑带,白条黛眼蝶是一个大眼带一串小的,而此蝶眼斑大小均匀,且白色斑带更为发达。
心怦怦直跳,眼前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黛眼蝶无疑,但暂时没有拍摄角度。我蹲下身子,再慢慢挪动到它的斜下方,等待这只不停移动的黛眼蝶给我机会。
我极为隐蔽地准备工作,似乎还是惊动了它,开始快速向树干上方移动,终于把漂亮的橙色翅膀全部露了出来。手中的相机响起了一阵快门声,然后又戛然而止——蝴蝶飞走了。
正感叹它的敏感,突然我又一次目瞪口呆了,就在我蹲着的路边草丛里,竟然还有另一只同种黛眼蝶,近在咫尺,一动不动。好像在说,我摆好姿势你不拍,非去拍那厮!
我在迭部和云南黛眼蝶的遭遇就此开始,后来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它。
第二天早饭时,发现外面正下着小雨,吃完后,默默提着相机背着包回到房间,没有丝毫沮丧,因为烟雨中的扎尕那实在太美了,而且这种美是我的拍摄能力够不到的。
从房间里取了咖啡杯,撕开挂耳咖啡的纸袋,然后坐在阳台上,听着电开水壶的声音,感觉这样的慵懒也是一个很好的安排,一个很好的停顿。
对着烟云喝咖啡的时候,我想起了七年前的扎尕那之行,那次因为参加甘南草原的笔会,我和众人一起来到这里。
次日早晨,众人乘大客车离开的时候,我在扎尕那山谷下游十多公里处独自下车,开始了一个人的荒野漫步。
那是七月,比这次来晚一个月,整个山谷举目皆是绢粉蝶,周遭恍如梦境。
很快我就记录到4种绢粉蝶,最爱的是其中的酪色绢粉蝶,前后翅有如布满烟云,后翅基部的黄色被衬托得格外醒目。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山庄,走累了的我坐在石凳上喝水,头顶上的珍珠梅挂满了酪色绢粉蝶,有好几只还到我的杯子前绕飞半圈,估计茶香让它们也有点上头。
在扎尕那出来的溪流汇入小河形成的沙滩上,有苍老的柳树和小蘗。后者长满了尖锐的刺(所以得了个诨名:豪猪刺),正是小蘗绢粉蝶的寄主。
非常幸运,我在这多刺的灌木里还观察到小蘗绢粉蝶的产卵:倒悬的雌蝶举起腹部,像木工举起电动钉枪,只不过射出的不是钢钉,还是珠玉般的蝶卵。它们是进化万年的老练师傅,蝶卵在叶片背后被排列得整整齐齐,令人叹为观止。
离开沙滩来到半坡的草地,天空仍然由绢粉蝶主宰,时而还有一两只收翅落在小路上吸食泥土。
于是,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一只野兔在小道上追逐绢粉蝶,却并不扑抓,只是好奇地凑近观察。可能只有不为食物和洞穴忧愁的兔子,才会如此天真和好奇吧。
见到人后,这只野兔只是竖起了耳朵,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观察一阵后,我想起了什么,赶紧蹲下去给它拍了一张照片,这样的场景才是我最迷恋的野外啊。
从回忆中惊醒,发现雨已经停了,带上相机赶紧出门,在扎尕那还有几小时,我得完成自己的计划,在寨子对岸的河谷徒步寻蝶。
和昨天的干热不同,雨后的溪谷比较清凉,木质步道在脚下发出不规律的吱吱声。
一夜休息加上上午的停顿,昨天17公里徒步后有些酸涩的膝关节满血复活,脚步重新变得轻快。
没有刻意到沾满雨水的草丛去寻蝶,甚至没有勤奋地记录野花,咖啡时间的回忆,让我进入了另外的模式:满心欢喜地看森林,看云,看花草……它们依循某种结构成了一个整体。
当不拘泥于某个野外的细节,也不约束飘过脑海的思绪时,自己也成为这个整体的一部分,甚至,我的移动也似乎散发着一种草木的气息。
正午,阳光倾泻而下,草丛中的水珠已经看不到了,我把自己罩在皮肤服里,随便选了一个无路的山坡攀登,至于能不能看到兰花或者蝴蝶,那就随缘了。
走了四十分钟,步道已经变成了远处的细线,身边全是高大的落叶林木,再往上就有点过于陡峭了。
放下背包,找了处岩石坐下,取出茶杯,热乎乎的茶水就干粮,算是午饭。
正吃得舒服,东张西望的我眼睛突然圆睁,就在我头顶斜上方,一只蝴蝶正急急往上移动。很可能,它之前就在岩石上晒太阳,被闯入的我惊动后,就转移到旁边的树干上。被我发现时,它应该已经这样移动了一会儿了。
手忙脚乱地放茶杯和干粮,取出相机拍摄时,已经失去了最佳角度,很别扭地拍了几张,算是一个记录。
这是一只荫眼蝶,它前翅反面的眼斑清爽干净,在荫眼蝶属中从未见过如此气质。后来查明,是德祥荫眼蝶,相当罕见的种类。
荫眼蝶消失在视线里,我放下相机重新拿干粮,才发现茶杯斜倒,干粮也从包装袋里滚落在地上。之前惊喜时慌乱得有点离谱了,简直像个野外新手。好在杯里尚余一小半茶水,干粮捡起来吹吹泥土,极简午餐还可以继续。
下午两点,眼看阳光下的草坡蝶影全无,就调整了计划,提前过桥回到寨子这一侧,那里是菜地和溪水之间的过渡地带,其中有裸露的潮湿泥地,也有各种野花盛开。午前路过时,猜测是蝴蝶喜欢的区域,就暗记在心。
刚从桥上过来,就看见几只灰蝶,一只是昨天见到的枯灰蝶,另外几只继续观察一会儿后,确认是多眼灰蝶,全是雄性。雄性正面蓝色,外缘黑色带浓密白毛。如果是雌性,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正面褐色,亚外缘有橙色斑,外缘也带浓密白毛。自带毛衣的小家伙,当然在北方或西南的高海拔地带才能看到。
这个区域的粉蝶才是主力,目力所及有十多种,和溪谷里的不同,这里豆粉蝶较多,观察到常见的橙黄豆粉蝶、东亚豆粉蝶,迭部本来有不少其他地方难见的豆粉蝶,可惜未见。
我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了匆忙飞过的襟粉蝶上——它们的黄色斑在空中很显眼。昨天在不同区域都见到它,隔得远。此刻还是如此,飞过,飞过,不管是泥土还是花朵,都无法让它们驻足。
看了一阵,基本确认是藏襟粉蝶,而且飞过的都带黄色斑,雄性无疑。它们这么着急,是在搜索雌性吗?
过渡地带搜索完了,索性进入菜地碰碰运气,菜地的角落里也开着一些野花,一簇紫色的宝盖草让我傻眼了,不是花好看,而是有两只不带黄色斑的藏襟粉蝶盘旋其上。
差点笑出声来:那些匆匆飞过的傻小子啊,你们的女朋友在别人家的菜地里呢。
谢协村
清晨,细雨纷纷,白龙江对岸青山如黛,云雾变幻,宛如巨大而又立体的山水画。
站在鹿鸣山居的长廊下,观景良久的我,一边感叹周遭太美,一边又有点懊恼——这是甘肃省迭部县的谢协村,要在普通山寨徒步两日,却没带上我的高帮厚底的登山鞋,接下来的狼狈可想而知。
七年前,七月的雨季中,我在县城附近的村落徒步,记录野花和蝴蝶,村里村外,泥泞难行,每天晚上都会花很多时间清理糊满泥沙的登山鞋。
最近几年,在野外进行蝴蝶调查,我都会物色一个村寨作为观察点。山村是人类生活与自然系统深度互嵌的区域,这个区域的生态及物种状态应该具备特别的观察价值。
8点30分,雨仍未停,我不想等了,打着伞背上双肩包出门。下雨虽然看不到蝴蝶,但是看看环境,观赏野花,也挺好的。
雨中的空气,甜丝丝的,混合着月季花和艾草的香味,在村子里闲逛了一圈,发现脚下全是硬化路面或木栈道,空中不见电线,也不像以前路上有小黑猪乱窜,甘南的村落面貌,变化也太大了。
让我叹为观止的是,村民家家都有的干草架,都比篮球场还大,由此可以看出村民的牛羊规模,小不了。
不知不觉,我就来到了村东,这里有小道进山,但须经过紧闭的铁门。雨变小了,但灌木、草丛都湿漉漉的。隔着栅栏,我看了看山道,正准备转身,突然眼前一亮:从近至远,绿色的植被里都有火红的小灯笼挑出来,星星点点,一直延伸到云雾深处。山丹丹!竟然这么多!我惊呆了。
山丹丹,正式中文名叫细叶百合,是甘南野花中的明星物种,植株纤美,下垂的花瓣向外反卷,明艳夺目。
忍不住了,我推开铁门,抬脚就进入了开满野花的荒野,开始俯身记录。除了细叶百合,还有天仙子、亚麻、珍珠梅等高颜值野花,我干脆收了伞,一边逐个拍摄,一边啧啧赞叹。
天仙子我拍得格外认真,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致幻植物,误食后会让人短暂丧失神智,飘飘欲仙,所以得了这个名字。颜值也相当不俗,其叶如莲座,层层叠高似宝塔,花如悬钟,黄色带紫脉,近花筒处为深紫色。
上一次来迭部,见到细叶百合,还是冒着危险攀爬上悬崖才拍到照片的。经过好几个村子,周边都无它的身影。必须远离人家才能见到。而这个村子真好,繁茂的灌木一直延伸到沟里,又和山崖上的乔木连成一片,细叶百合无人打扰,自在开花。
中午,本村村民、鹿鸣山居的经营者老田,力邀我和村民一起吃饭,说是当地一个节日聚会。想着能和老乡们聊天,也是田野调查的一种,就答应了。
桌上全是本地食材,有一盘猪肉,吃着特别香。村民介绍说,这是迭部特产,还被列入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叫蕨麻猪。这种猪夏季在林地敞放,特别喜欢啃食蕨麻的根,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蕨麻,又名鹅绒委陵菜,开黄花,根部膨大、发达。我拍过它的花,很漂亮,贴在地上开。
“早上放出去,晚上再收赶回来吗?”我问。
“整个夏季都不回圈了,就睡在野外。”村民回答道。
“那夏季过了,猪群还认识主人?”我的好奇心上来了。
“主人会带上猪食去看它们的,有的每天一次。”
听上去,有点像约会。
正吃着饭,窗外的天空变得明亮,雨停了。我惦记着野外的蝴蝶,匆匆把剩下的饼塞进嘴里,一边道谢,一边起身退席。
一辆旅游大巴停在鹿鸣山居门口,游客三三两两散步,有的和村民友好交谈。这个度假村是村民的集体产业,出租给本村老田等经营,村民每年都能分到租金。2019年,村民分享了5万元租金。谢协村说是村,其实只是一个组,总共没几户人,所以还算不错的收益。
距离谢协1公里左右,有一个旅游项目,当地人简称为藏寨。藏寨和谢协之间,有一个木质栈道。栈道后面是漫漫群峰,前面低处是灌木丛和庄稼地。前一天到达时,就盯上了这里,感觉是观察蝴蝶的绝佳线路。
现在,终于走到这条栈道上,我顾不上满目风景,只是眯着眼俯身向下扫描着雨后的灌木丛。刚走几步,就有了发现——灌木的顶冠上,有些灰白的树叶会不时闪动一下。我用长焦镜头拉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哪里是树叶,明明是晾晒着翅膀的绢粉蝶!
我寻到一只距离栈道最近的,拍了几张放大研究,不禁眉开眼笑,原来是分布很窄的四姑娘绢粉蝶,此蝶后翅反面有特别的浅色短箭纹,可和别的绢粉蝶进行区分。我的蝶友姚著曾数次奔赴横断山脉寻找此蝶,千辛万苦,终于在九寨沟的大门附近拍到一只,翅膀还略有残缺。
请问,他如果看到此情此景,会有什么感想?
抬起头,阳光下来了,这条栈道两旁,白衣翩翩,空中飞舞着的全是四姑娘,而且每一只都新鲜完整。它们在醉鱼草花上停,在大蓟花上停,四面八方都是,幸福的我一直拍到手软,才开始寻找别的。
数量和四姑娘绢粉蝶不相上下的是琉璃灰蝶,它们飞动时,闪耀着蓝色的小光斑,不像前者那样高去高来,而是贴着灌木或栈道,更为低调。
这两种数量较大的蝴蝶,始终吸引着视线,让我难以发现别的蝴蝶,终于,我在拥挤的灌木中发现有褐色的翅膀晃动。眼蝶!它的飞行姿势暴露了自己的家族,但并没给我拍摄机会。
继续前行百余米,我又发现了第二只、第三只同样的眼蝶,可惜,同样没有拍摄机会。
这时,天空变暗,雨又下起来了。蝴蝶纷纷回到枝头,假装自己是树叶。而我锁定了一片带着眼斑的褐黄色树叶,它停的位置太显眼了,就在栈道旁的枝条上。
这是从未见过的大斑阿芬眼蝶,黄眼圈和白瞳让它显得很精神,个头比我见过的阿芬眼蝶略大,两者在横断山脉都有分布。
也有的蝶,会选择到别的地方躲雨,我在栈道栏杆的下方,发现了一只普洒灰蝶。深受蝴蝶爱好者喜欢的洒灰蝶家族在我国有30多种,它们的前后翅反面多有贯穿的白纹。
不够幸运的我至今只见过一种。普洒灰蝶的后翅亚外缘有漂亮的橙红斑带,所以被我一眼认出。
为避免惊动它,我缓慢放低身形,直到可以看到相机的取景屏,而相机干脆直接放到了栈道上。
小心地拍好照片,还打着伞蹲在那里良久,舍不得走,慢慢观察它精致的白线纹、橙色带以及它黑白相间的尾突,越看越喜欢。
在一公里左右的栈道上一路观赏,兴致勃勃,一小时转眼即逝,这才发现,有一个神秘的家伙,时而在我前面,时而在我后面,一路尾随,暗中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我佯装不知,其实也早已看了个真切。是一只灰头鸫,双翅和尾深棕色,其他羽毛栗棕色,嘴和脚浅黄。在鸫属鸟类中还算好看,至少比我在重庆市区常见的乌鸫好看多了。
它为何对一个外人如此好奇?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举起相机,先拍为敬。后来请教一位观鸟达人,他分析是此鸟所在区域时有村民务农,挖土、拔草,都会给鸟类带来额外的觅食机会,所以跟着人走必有所获,已经成为它们的条件反射。
这样说起来,鸟兄啊,实在是太抱歉了,我这个提着相机的人真是一点忙也没帮上。
雨越发大了,只好悻悻转身,往谢协村方向撤回。走到栈道尽头的时候,偶然瞥见右边树枝上停着两只绢粉蝶,似乎和四姑娘有所不同,从包里重新取出相机,远远拍了一张。
果然不同,这是普通绢粉蝶,虽然名字里有普通两个字,我一直认为它是绢粉蝶中雅致好看的,前后翅无多余的色斑,特别有仙气。
迭部县的扎尕那和洛克线公路已成热门旅游去处,本县正借这个势力发展全域旅游,因此这样的栈道才出现在有景观价值的乡村。真想每条栈道都去走走,享受俯身观蝶的轻松美妙。
晚上,我问老田,不是说家家有蕨麻猪有牛羊吗,为啥在村子四周都没看见。进山的步道青草过膝,不像有人走过的样子。
老田说,封山育林30多年了,除了植树,牧场以外的山林很少有人去。他建议我去看看山上的水源地,路上就能看到牧场。
第二天,小雨,天气预报至中午雨能停。我带上干粮开始了一天的徒步,按村民指的方向打伞上山。
一路上,看到山坡间的沟壑里都有着水渠,无数水渠把雨水收集起来,引向山脚的耕地,水渠里的水相当清澈,看不到泥沙。而饮用水则是用密封的水管从更高处的山顶引下来,和灌溉水是完全不同的系统。
雨中,我也没有放弃顺便寻找蝴蝶。以我的经验,小雨恰恰是寻找灰蝶的好时机,一些灰蝶喜欢收拢翅膀,倒立于草尖上,静静等着雨停。这个时候,它们不活跃,警觉性小,非常适合拍摄。
我在路边的草丛中,果然找到一只多眼灰蝶。又在灌木里,发现了昨天曾见到的四姑娘绢粉蝶和大斑阿芬眼蝶。
12点前,我到达了山顶牧场,这里的景象果然和村子紧邻的山林不同,只见黑色的蕨麻猪分成小群觅食,也能看到牛群和羊群,但似乎有着各自的活动范围,并不在一起活动。
山顶草坪的灌木,仔细看的话会很震惊,它们有着类似于公园里的人工造型,如大象,如卧牛,但又不算十分逼真。我困惑了一会儿,立刻反应过来,给它们修剪的正是牛羊们,它们啃食灌木的嫩枝叶,却把老的留下,久而久之,灌木就变得浑圆并形成了各种造型。
继续往更高的山头走,灌木逐渐以小蘗属植物为主,从开花来看,多数是金花小蘗。小蘖属植物有着坚硬的刺,牛羊避之不食,所以在牧场里反而连绵不绝,成为灌木的主力。
走着走着,我心里忽然一动。既然小蘗这么多,以其为寄主植物的小蘗绢粉蝶,是不是在山顶牧场也应该很多?为啥我一只也没看见?
阳光出来时,我走到一处洼地,这个困惑终于解开了。原来山顶风大,蝴蝶们难以停留或飞行,它们选择了栖身于风相对小的洼地和沟谷里。
仅一丛金花小蘗上,就有十几只小蘗绢粉蝶起起落落,好不壮观。这是牧场特殊生态造就的蝶群,在其他环境下很难见到。
重环蛱蝶、单环蛱蝶也选择在洼地避风,它们更喜欢待在树梢上,我举着相机,到处找角度,好不容易拍了几张。这两个蝶对比起来还挺有意思,一个白斑呈现重环,一个是简明的单环,刚好是环蛱蝶的两个极端案例。
浓密的灌木丛,也是眼蝶的乐园,广泛分布的牧女珍眼蝶,比较珍稀的黄环链眼蝶,都被我一一找了出来,大斑阿芬眼蝶和阿矍眼蝶也在眼前乱窜。
牧女珍眼蝶很多,但拍摄并不容易,因为有风,它们很难在一个地方持续停留。而且,它们也似乎很适应这种随风飘浮的方式,风起即走,风停则停,倒也显得优哉游哉。
黄环链眼蝶就更难了,仅发现的两只都很警觉,我获得一次拍摄正面的机会,角度还不够好。
在追踪黄环链眼蝶时,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拍到了一种很少见的弄蝶——似小赭弄蝶,个头小,极为活跃。这个小家伙很给面子,自己飞到我身前的草丛上摊开双翅,一副我不拍好它就坚决不飞走的样子。
没有前一天巨多的琉璃灰蝶,山顶牧场的灰蝶都是比较难得的,比如普洒灰蝶,比如枯灰蝶。
我还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不论是牧女珍眼蝶、普洒灰蝶,还是偶尔出现的橙黄豆粉蝶,它们都不是像其他地方那样竖起或平摊翅膀,而是更喜欢用放平合拢的翅膀,斜歪着停落,用这个姿势来减小风力的影响。它们真是太能适应环境了。
为看到更多的环境,我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山的另一边的沟谷往下。下午4点,我到达了另一个山村,村里同样是干干净净的硬化路,只是没有木栈道。
穿过村庄后,阳光变得炽烈,连续的雨天里,观赏蝴蝶的好时机终于出现了。在村庄西边找到一个小沟谷,沟谷两边是开满野花的草地。有花,有潮湿的泥地,正是蝴蝶所喜欢的。
并没有急于见蝶就拍摄,我取出茶杯,不慌不忙地喝着剩下的温暖茶水,目光在纷飞的蝴蝶中寻找目标。
中午忙着拍摄,我吃干粮的时候,只来得及喝了几小口,眼下还真是口渴得紧。
最终选定了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一只蝴蝶——大网蛱蝶。这是喜欢草地生境的小型蛱蝶,正面颜值平平,但反面有着复杂且规律明显的多条色斑,酷似人类即兴勾描的手工示意图。
屏住呼吸,深入齐腰高的草丛,缓慢靠近,对着它翅膀上的神秘图案轻轻按下了快门。
退出草丛后,继续在这个区域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搜索,很有信心扩大战果。
一只残破的灰蝶引起了我的注意,略似普洒灰蝶,但其后翅的斑点更大。赶紧举起相机锁定,拍后放大观察,确认是优秀洒灰蝶,可惜相遇太晚,有些过季,不是它最美的时候了。
一个山村,仅洒灰蝶就有两种,已经超出之前的估计了。
腊子口
腊子口位于青藏高原东缘,腊子河从这里众多的密林深谷流出,汇入嘉陵江水系的白龙江。
和当地朋友反复讨论后,我选择了尚未对游客开放的老龙沟,计划上沟口进下沟口出,用一天时间独自徒步10公里左右。
“这样全程下坡,徒步更轻松。”朋友若有所悟。
“不完全是这样,主要还是考虑对光线的借用。”蝴蝶是活着的太阳能设备,多数种类在朝阳中完成充电才能持久活动,黄昏时它们也会尽可能到仍有阳光的地方逗留。
清晨阳光就会笼罩山顶,然后逐渐下探,正午光线最强时我会恰好处在深谷中,傍晚的夕阳仍有可能洒满相对宽敞的下沟口。想到这个是比较容易的。
其实更重要的是上午和傍晚的光线角度,上午的坡地要向东,傍晚的坡地须向西,才能最大限度地获得光线的支持。徒步选择下沟口结束,还是上沟口结束,还得看这个。以我的体力情况,上坡10公里,也不是大问题,因为拍摄蝴蝶,总是会走走停停,耗时长,但强度不高。
没到过实地,如何确定上下沟口的山势和东西朝向?我依靠的是旅行者和风景摄影师们的资料,他们的照片加上文字注明的时间和位置,足以推断我要的信息。要感谢这些走在前面的徒步爱好者,他们无私提供的情报,一直对我帮助极大。
当地朋友仍然不是很放心我独自穿行深谷,于是驱车带着我下沟口入,上沟口出,让我熟悉沿途情况,又一再叮嘱傍晚时分不得离开主路,以便他来接人。
“要不然,我保持一段距离跟着你?这样既不会打搅你的工作,有些无蝶的路段就可以直接坐车过去,效率还高些。”他最后坚持说。
“一来没办法判断有蝶无蝶,二来我希望能完整步行记录整条沟的情况。”我笑着拒绝了。
清晨的上沟口,举目皆是类似于阿尔卑斯山的山地风景,森林葱茏,上有裸露的峰刃穿过白云,下有开满野花的草地。
在如此美好的生境里徒步,只需放下所思所虑,心里的愉悦像水潭里的泡泡,一串一串地上升,让身心皆轻快无比。想到会这样度过一天,简直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要飞起。
半小时后,我到达一个天然平台,这里有裸露的沙地,还有溪水从旁边流过,是刚才路过就看好的地方。
此时,阳光已经照到沙地上,有一只蛱蝶被我的脚步惊起,飞到另一边落下,翅黑黄相间,个头不大,看着像中华蜘蛱蝶。
担心让它彻底受惊远循,没有去追赶,而是退到溪水边,把水泼到沙地里,形成一小片潮湿地带,再把溪底的深色淤泥掏了一点洒在其中,然后洗手离开,先去坡地看看别的。
一只橙黄豆粉蝶在山坡上高飞,一只藏襟粉蝶在沟里巡游,两者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分别跟了一阵,确认种类后放弃。
回到平坦的沙地,吓了一跳,潮湿地带果然出现了刚才那种蛱蝶,不是一只,而是五只!
这下彻底看清楚了,正面靠近翅基处的区域,密布不规则的黄色细纹,形似蜘网,蜘蛱蝶无疑了。刚才惊鸿一瞥,直觉是中华蜘蛱蝶,现在慢慢观赏,发现了一些差异:中华蜘蛱蝶前翅靠近外缘的橙红色条纹像英文字母“X”,此蝶的同处条纹像“Y”;中华蜘蛱蝶反面白纹发达,此蝶反面白纹纤细。
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卫蜘蛱蝶!出发来甘肃前,曾反复研究过迭部的蝴蝶资料,早就注意到了这种蛱蝶。它比资料上的标本照更好看,特别是正面后翅亚外缘的蓝斑,像是一串蓝色小月亮闪闪发光,灵动而又神秘。
利用蛱蝶早餐时的不顾一切,大卫蜘蛱蝶的正面反面、顺光逆光都很轻松地拍到了,才满意地站起来,舒展着蹲得发麻的双腿离开。
接下来的1公里,阳光暂时还只能照亮树林和崖上,但有裸露泥土处,必有大卫蜘蛱蝶,我一路统计,所见数量很快就超过了30只。资料上描述为较为罕见的此蝶,在产地又恰逢发生期,竟然短暂统治了上沟口的蝶国。
一只凤蝶在树梢盘旋,配色很陌生,看得我瞪圆了眼睛。盯了很久,它才远远滑翔到低矮灌木上停下,我一路狂奔,生怕错过机会。3米内放慢脚步,慢慢靠近,一阵狂拍后骤停,哭笑不得,原来是一个乌龙,它是米色底饰黑纹的凤蛾而已,相当罕见,后来请教过好几个蛾类高手,都没能得到正式中文名。
又在崖上看见一只竖黑纹蛱蝶,为获得有效拍摄角度,我放下双肩包,在类似流石滩的坡地艰难攀爬,好不容易拍到一张,放大一看,又一个乌龙,是一只昼行性的小字黄蛱蛾,飞行能力强,动作很像蛱蝶。
11点左右,我进了一条小路,想换个环境,试试有无新的发现。
这是一条堪称铁线莲之路的山道,葡萄叶铁线莲的小白花铺天盖地,头顶的树梢上、身边的灌木上甚至脚下的路面上都是,宛如积雪。
路边的坡上,有美花铁线莲,花如玉盘,姿态优雅。悬崖上有毛蕊铁线莲,如紫色小钟倒悬,只是发出的声音不可闻。此花当时我误以为是褐毛铁线莲,后来查了资料,当地只有毛蕊铁线莲,而两者外形颇为相近。
正看得欢喜,忽然,脚边有一朵白花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干脆扑腾起来。俯身一看,又是一只米色底饰黑纹的蛾子,酷似之前见到的凤蛾,只是个头更小,翅更圆,倒有点像白眼蝶。
不禁气笑了,真是太欺负人了,都退避到小路上了,怎么还会有蛾子来戏我!
还是本能地用相机对准它按下了快门,管它是什么蛾,先拍了再说。在我的快门声中,这只像白眼蝶的蛾子,终于挣脱了草丛,腾空而起。
这一刹那,我终于看清楚了触角,纺锤状,这是蝴蝶的典型分类特征呀。
但是,如果是白眼蝶,这一只为何如此古怪——眼斑仿佛被仔细清除,只留下了一个个空心的圆。
蝴蝶既已飞远,我就回放影像研究,越看越不对,很多特征都和白眼蝶属的对不上,我的记忆里,也没有关于此种蝴蝶的任何线索。
我碰到难得一见的某种眼蝶了!心有定论,精神不由一振。不再关心铁线莲或别的野花,甚至有矍眼蝶掠过身边也不管,一心寻找陌生的白色蝴蝶。
整整一个小时,一无所获,小路在前面没入草丛隐于树林,我才不甘心地停步转身。
回程,见到别的蝴蝶也拍拍,怕万一错过了形似的好蝴蝶,毕竟身处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
命运的齿轮突然重新转动起来,往回走了约十分钟,苦寻很久的白色眼蝶又出现了,这次,它在高高的树梢上晒太阳,不时下来访花,访得很敷衍,就像是飘到花的上空,用小足踢了踢花蕊,就又弹起飞回树梢。
高举相机,耐心等待机会,终于,它落到一种白色花上停住了,给了我两三秒钟的拍摄机会。我不会错过的,快门飞快地凝固住了神秘蝴蝶的身影。
蝴蝶飞走后,反复查看照片,直到此时,我才想起年轻的鳞翅目分类学者蒋卓衡几个月前说过的一句话:“链眼蝶属有两个怪物,颜值非常高,不过要川北甘南才有。一个是白链眼蝶,一个是金色链眼蝶。”
莫非,我两次观察到并拍到的神秘蝴蝶是白链眼蝶?传说,此蝶分布狭窄,近年仅在腊子口被观察到。
蝴蝶分类专家孙文浩很快就帮我确认了,我拍到的就是小蒋很想在野外看到的白链眼蝶。
链眼蝶属是一个尚未被业内充分认识的家族。
比如卡特链眼蝶,在陕西、湖北、重庆有分布,听起来是三个省市,其实就是大巴山、巫山生态走廊,区域并不大。即使分布范围如此小,学者们最近研究并梳理出一个重要发现,卡特链眼蝶其实包含了别的形似蝴蝶。于是,我在这个区域拍到的卡特链眼蝶,在前不久突然变成了新分出来的蝶种——思遥链眼蝶,命名者是蝴蝶分类学者黄思遥。
好你个黄思遥,在重庆时我们还一起开开心心吃饭聊天,怎么就把我的卡特链眼蝶改成你的名字了。
思绪纷飞中,我走到一棵奇迹般的花树前面,这株山梅花正逢一年中最美时刻,繁花也如同一个精灵的纷飞思绪,只是比人类的更形象、更具体,仅我能接触到的局部,就像花瀑倾泻而下。
一只有点老旧的碧凤蝶,像我一样迷失在一棵树造就的花境里。
我来回打量着繁花中的它,如果在城市里,必有成千上万的人前来观赏,而生在这个空谷里,来者仅一人一蝶而已。如此清冷,可不可以说是另一种奢侈,如蚁人群中,哪有空谷的自在?
大繁花树旁边,还有一棵小繁花树,是正逢花期的藤山柳,和前者的不羁怒放不同,后者花朵朝下,开得低调、谨慎,像羞涩的少女掩口微笑,我要蹲下去才能拍到它们。
阳光愈加强烈,戴着帽子都觉得有点扛不住,蝴蝶偏偏也没了。如果有一处阴凉潮湿处,说不定会有蝶群,但眼前这段路,耳朵里听不到水声,路面明晃晃的,啥也没有。
想了想,干脆不走主道,只要方向对,尽量穿过树林草地前行。走得很艰难,但看到的蝴蝶却多了起来,陆续看到了云南黛眼蝶、德祥荫眼蝶和某种矍眼蝶,拍摄机会都不好。
后来仔细研究这种矍眼蝶,发现是我没见过的乱云矍眼蝶,颜值一般,名字倒是挺好。
不知不觉,走到了谷底,前面需过桥到对岸,风景不错,不过正是日头最毒时,不敢在桥上逗留。
过桥后,发现溪畔原来有个养蜂场,栅栏门虚掩,旁边有售卖蜂蜜的文字,于是探头往里面打量。
是一个几乎无墙的院子,左边是溪流,右边是山林,中间空地靠山林一侧整齐地布置着数十个蜂箱。空中蜜蜂往来,越靠近蜂箱越密集。看完环境,我眯着眼,又仔细看了看那块空地,发现至少有粉蝶和灰蝶。
空地的后面,是一个土台,上面又有小空地和房屋,房屋前有正在滴水的水管。溪谷是天然的蝶道,此处位于溪谷的宽阔处,又有沙地和水,是蝴蝶们喜欢停留的地方。
“有人吗……”我站在门前,朝里面高喊。
“干啥?”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的头罩在纱网里,手持一顶草帽。
“我想进来拍蝴蝶,行不行?”我说。
“那你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啥。”他似乎很奇怪我为啥不是直接进来。
然后,他转身就急急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出现在对岸的树林里,朝一棵树上攀爬。
我立即明白了他在干什么。一定有蜂王外逃或者新蜂王分家,带走了忠于自己的死党。草帽就是用来扣蜂王的,抓住蜂王,再用木条做的小笼锁住放进蜂箱,就完工了。死党们自会陆陆续续上门报到。
看了又看,还侧耳听了听,没有狗,松了口气,才提着相机在院子里逛起来。
放过几只常见蝴蝶后,我盯上一只陌生灰蝶,翅反面灰白色,前后翅都有带纹,后翅特别有意思,带纹反折出“W”形,和臀角的橙带眼斑组合在一起。飞起来时,后翅拖着的小尾突仿佛旋转的小风车。
本来给了我一个绝佳机会,在一片叶子上竖起了翅膀,可惜对焦慢了点,错过,只拍到它在叶子下方活动的照片。后来查明,这是一只蓝燕灰蝶。
在溪边的空地蹲守了很久,有两只蛱蝶一直在那里活动,都过于残破,很费劲才认出一只是黄缘蛱蝶,一只是长波电蛱蝶。前者翅膀的外缘基本磨光了,也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
本来还想和养蜂人聊聊天,结果他太忙了,路过时对我启齿一笑,脚步不停地收拾蜂箱去了。他站的地方,蜂声嗡嗡,我可不敢靠近。
本来是个观察蝴蝶的绝佳地点,可能今天运气不够好,或者时段不够好。离开的时候,我这样想。
像是为了补偿我,才走出几百米,路边就出现了另一只长波电蛱蝶,比前面那只完整多了,被惊动后,也没有飞远,就在略高的灌木上摊开翅膀,还时而左右转动,任凭下面的人慢慢观赏。
到下午4点,我逐渐走进了山峰抛掷下来的阴影里,人舒服些,却并不开心,因为蝴蝶也没有了。
其实心里清楚,没有了阳光,蝴蝶确实没那么活跃,但它们还在。同时,从强烈的光线来到阴暗中,观察者的视觉也会有一段时间不适应。这两个因素加起来,就是现在的情形。
灵机一动,找了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灌木区,测试蝴蝶随光线消失的叠加效应,看看是否能从里面找出蝴蝶来。
是测试,也必须全力以赴,我放下双肩包,喝了口茶,才提起相机钻进稀疏的灌木里,几乎是用逐行扫描的方式,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缓慢搜索前进。
奇迹发生了,在灌木空隙的草地上,真的发现了一只纤小的粉蝶——莫氏小粉蝶。
我移动的身体停顿下来,天地变得安静,连这从来都飞动不停的小粉蝶都安静下来了。
一种充满喜悦的安静,从灌木上空徐徐下降,我能感到它穿过我的头发、嘴唇和整个身体的过程。眼前的小蝶翅有如带着山丘的月亮,安静地照亮了这个灰旧的角落。
在阴影里走了约一公里,又回到了阳光里,只是阳光已经变成了斜照,柔和多了。
路边出现了庄稼地,我知道,距离沟口附近的村庄很近了。这是今天徒步的最后一站,最后的拍摄机会。
和我之前分析的一样,西边的山峰更远,村庄和公路紧贴着东边山峰的山脚,阳光正好洒满这个区域。
在路边搜索拍摄了很久,一来这是全天蝴蝶密度最高的路段,二是和朋友约好了下午5点左右不离开主路,方便接头,因为老龙沟手机信息很弱。
除了这几天见到过的蝴蝶,在沟里发现了黄毛徘弄蝶和长标徘弄蝶。今天观蝶,弄蝶出现得确实太晚了,好在前者我是首次见到,也算增加了观蝶收获。
一个老乡旁观一阵后,说坡上蝴蝶更多,还亲自绕过一处房子,送我到隐藏极好的一条小路上。
果然,我很快就在一簇青草上,看到一只新鲜完整的阿芬眼蝶,它反面的眼斑比大斑阿芬眼蝶秀气多了。
继续往上,又有一些粉蝶、灰蝶,正拍得起劲,突然想起下午5点已过,会不会已经错过来接应的车?
赶紧快跑回主路,问了一位老乡,说之前有一辆白色越野车,开得很慢,似乎在一路寻人,已经开过去了。
顿时感到双脚沉重,就在老乡身边的木凳上一屁股坐下了。
晚上,我蜷缩在宾馆被窝里一张一张地查看照片。这是我的习惯,过一遍白天的所见所拍,及时写点笔记。
查到快结束时,已经有点困倦的我突然一惊,眼前是黄昏时拍到的一只灰蝶,当时以为就是拍过多次的枯灰蝶,现在才发现翅反面的点斑和线纹都有明显差异,特别是后翅中室的线纹退化明显,几乎看不到了。
猛地坐起身来,这可是我从未见过的灰蝶,甚至有可能来自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灰蝶家族。
赶紧打开平板电脑,很快就查到了,是戈灰蝶属的黎戈灰蝶,确实,这个属我都还是第一次知道。
本该是一次重要偶遇,结果就只是顺手拍了一下,当时都舍不得蹲下身去,就杵在那里伸手斜拍了一张。想到这里,对自己当时的工作态度十分震惊。
必须补救,给自己一个交代!
次日上午9点30分左右就要离开腊子口,赶往数十公里外的岷县高铁站。我所在的宾馆距离老龙沟下沟口约一公里,那个拍摄点位距离下沟口约两公里。
来回不过区区6公里,有戏!睡觉前,我如此给自己反复打气。
次日,清晨小雨中,轻装的我一路疾走,脚下水花四溅。
8点,到达拍摄点,四周雨雾朦胧,黎戈灰蝶踪影全无,用上了前一天发现莫氏小粉蝶的逐行扫描方式,在雨中慢慢前行,双膝以下裤管尽湿。
20多分钟后,发现了另一种蝴蝶——婀灿灰蝶,它穿着灰白色的花毛衣,在草叶上一动不动,像一位高贵的小公主。算是个意外惊喜,至少今晨的雨中疾走不会无功而返了。
小雨初停,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我没有任何松懈,继续在草丛中寻找,范围已经扩大十多倍。9点前结束搜索,快速徒步3公里,在9点30分前赶回宾馆。我同时提醒着自己。
8点56分,几乎是在倒计时的读秒声里,眼前终于难以置信地出现了黎戈灰蝶,应该是刚羽化不久的,它沿着草茎慢慢上爬,翻身来到一片草叶上,继续爬到叶子的最高处,似乎在等待阳光的到来。
用最慢最慢的速度在它旁边蹲了下去,我注意到,除了昨天研究了无数遍的点斑,腊子口的细雨还给它缀上了两粒闪闪发亮的细小水珠。
【作者简介:李元胜,诗人、博物旅行家。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重庆市科技进步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