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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3期|小七:永恒的山石(外一篇)
来源:《西部》2025年第3期 | 小七  2025年07月07日08:11

小七,本名周智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十六年间,与家人居住在阿勒泰山野牧场,致力于抢救、传承游牧非遗文化。已出版散文集《解忧牧场札记》、短篇小说集《镶花马鞭》等。曾获首届天山文学奖提名奖、丰子恺中外散文奖等。

永恒的山石

我突然吃惊地注意到,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穿过村庄进城了。我并没有总是劳作和伏案看书,而是会花点时间带家里的羊驼和猫咪去牧草地散步,还会去邀约我的邻居家里聊上几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太愿意去路口等班车,而更愿意骑着脚踏车进城。独自骑行,不需要路程和时间的计划,往前走,道路自会为你徐徐展开。阿勒泰山野牧场的生活空间,脚下以牧草地为界,头顶以天空为界,地平线则是以阿尔泰山脉为界。我常常在途中停下,心怀感激地凝视远处的群山。牧场绿草如茵,背衬着逐渐与草地连接的松林与群山,满眼上下起伏波动的线条,时不时地被悠闲吃草或者歇下来反刍的牛羊给打断。一条叮咚流淌的小溪,从碎石与草地间蜿蜒穿过。马儿在那里仅逗留一个月,便会长得膘肥体壮,雨水落在它的背上,都能聚成一个小水洼。愈往深山,伴随着汽车、摩托等交通工具的失效,外来人员愈少,而棕熊、盘羊、灰狼、狐狸等野生动物就愈多。等到了孤寂高地,你所能见到的人,只有骑在马背山的牧羊人。

我前方是阿尔泰山脉延伸至此的山体。底部的山基一片墨绿,往后往上逐渐是山体岩石的灰黑和常年积雪覆盖的山尖,直至天空的湛蓝。这极为尊贵的岩石啊,似乎充满了思想,在生机勃勃的灌木、草丛、野花、地衣、苔藓的覆盖下,在变幻的四季光影下,全身充满灵气,神祇般坚毅地矗立着,显示着尊贵的能量。

唯一能与阿尔泰山脉地形变化多端的雕塑线条相媲美的,只能是此处天空中的云山。一如所有群山环抱、树木众多的地区,这里除了秋季多发的浓积云的阴雨天,其余总是阳光灿烂。一团团白色的淡积云正是夏季好天气的象征,它总在晴朗的日子里慢悠悠地从湛蓝天空飘过,形成浮雕般的穹顶和山峰,绽放着,膨胀着,翻滚着,仿佛棉花般洁白而又蓬松饱满。它们似乎伸手可及,让人忍不住想要爬到上面去。它们能让对大自然美好景色并不是非常在意的粗汉变得虔诚起来。每一团淡积云,即使转瞬即逝,仍能留下痕迹,不仅使朝露和流水更加充盈丰沛,使山野万物的生命脉搏跳动得更快,无论我们能否察觉,淡积云还在山石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正如这些年牧羊人时常谈论的、在阿尔泰山间穿行的“白熊”。

最初,是两位牧羊人在深山牧场放牧时发现了那头“白熊”。“当时,它正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我以为是一团白云落在了那儿。”一位牧民描述发现它时的场景。“对,那是一头白熊!”另一位牧民肯定地说。

林业专家通过两位牧民手机拍摄的视频,判定那是一只白化了的棕熊。冬季它在岩崩形成的洞穴里冬眠,春季则爬到高山草甸,在那里享用野兔、土拨鼠和野山果,有时还会袭击山坡上的羊群,为自己改善伙食。不过,它没有过分的要求,一年只需几只羊和几平方公里的荒岩区就好。它的存在,让牧羊人惴惴不安。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认为,它出现在那里,一定有它的道理。当人们问起牧羊人对熊的白色外套有什么看法时,他们微微耸了耸肩,说道:“那白色,一定是老天爷特意给它安排的!”

阿尔泰山脉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所在。这儿的山体,就岩石形成的整体而言,在看似荒凉的群山与石滩上,遍布着岩浆岩、沉积岩与变质岩。不过,我们所能够看到的大部分岩石是沉积岩。它是在地表常温、常压条件下,由风化物质、火山碎屑、有机物及少量宇宙物质经搬运、沉积和成岩作用形成的。曾经,我在沉积岩的层理中抠出过三叶虫化石。当看到它的那一瞬间,便知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是浩瀚的古地中海的一部分。

现代地球科学揭示,距今五亿年前的寒武纪,地球上的海陆分布格局与今天完全不同,新疆地域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海底几乎为沉积岩所覆盖。海水中生长着许多原始古生物,最为常见的是三叶虫。从三叶虫化石可以观察到,它和螃蟹外形类似,有螯、有触角,还有许多小足。这些生物死后,尸体沉落到海底,受地壳运动和成岩环境的影响,在岩石中保存下来,形成化石。这也是判定地质年龄和研究古地理环境的珍贵资料,被称作是记录地球历史的“书页”。

在漫长的几亿年甚至几十亿年的地质时期,地壳运动、地球内部熔融物质的高温作用、沉积作用以及变质作用是导致阿尔泰山脉岩石的多样性的主要原因。不过,任何岩石组成的山脉,都是地球的脊梁。是它们让地球稳固,让地球紧紧抱在一起。不仅如此,它们还代表着绵延地球一半的领域。

这些岩层在阳光、空气、雨雪、风的作用下,分化成沙子、砾石,被流水冲刷,构成最初的土壤。由于岩石不同,使得风化土有铁锈灰、铁锈红、土黄、棕紫、黑等多种颜色。此时此刻它们统统分布在我所在的这片山脉间,想想就让人感到幸运。

我穿过牧草地,朝空旷的山野骑行。不远处的干草垛上,一只黑黄狸花小猫正在睡觉,我的动静居然没有打搅到它。它把身子蜷成一个圆圈,前肢抱紧后脑,将头藏在肚子里。它一定在做着猫的美梦:跃下岩石,潜入草叶茂盛的牧草地里搜寻蚂蚱。在树干上磨着爪子,然后冲到树干上,吓得枝头的野鸟儿哗啦啦飞走,再在那秋季干燥的草堆里度过温馨的夜晚……

大量裸露在地表的灰绿色、灰肉红色和灰白色岩石组成的石英岩沙石大片大片地绵延,就连峡谷里的牧场也随处可见。它们的颜色是矿物碎屑、岩石碎屑所固有的原生色,其中,还包含灰色和褐色的小沙砾。小沙砾由含铁的褐色泥石粘连,多孔且有点磨蚀,也不易用铁器擦出火星。我知道,是几亿年的风霜雪雨、雷劈电闪、艳阳严寒将它们打磨成了这般模样。曾经是起伏的海底岩石的一部分,它们略显粗糙,质地也不像变质岩那般光滑坚硬。可是,它们有自己的优势:暴露在阳光下的岩层色泽起初的原生色随着岁月流逝发生氧化、水化作用,颜色逐渐加深,更显高雅。

循着打过头茬苜蓿草的牧草地,在长满苔藓的缓缓高出牧草地的古老岩石之间,我发现一排颓墙,组成石墙的沉积岩石块漫山遍野都是。我通过墙檐风化了的石龄读出,大约百年或更久远的时光里,牧羊人就地取材,搬来石块,将其堆砌起来,筑成公认的界限。组成石墙的石块间,没有任何泥土或者水泥填充,纯粹靠完美的重量分布和重力作用而不致坍塌。时光荏苒,如今它们依然矗立在那里,保留着当年牧羊人堆砌时的模样。石面上斑驳的岁月之痕,是牧羊人辛勤劳作的纪念。阿勒泰山野牧场就是如此,不管你何时来到这里,只要你用心观察,都会发现游牧历史的痕迹。在这里,所有的过往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想,我——一个在这里用半生精力收集旧物、恢复游牧非遗老院落的汉族女子,也将成为这里游牧历史文化中的一颗小小沙粒。

我发现,石墙底部有一块铁锈灰色的石块与众不同。我对它的那座山体了如指掌,它的母体是十里地之外的那座变质岩构成的山体,我常常漫步到那里,见过很多与它一样的石块从山的悬崖处脱离,滚落到山谷。

这种变质岩通常又大又平,坚硬且密度高,是砌墙和修建房屋的上好材料。加之表面平整,轻易不会被雨雪天气影响而变得湿滑,所以也很适合用作屋外小径的铺路石。

如果你的想象力足够丰富的话,就会发现呈现在你眼前的好似一幅色彩厚重的油画。笔触首先在古老的石墙和磨损的石头小径上逐渐展开,调和出跨越历史的灰褐色调——只要有它们在,古老牧区的痕迹就无法被彻底抹掉。

经过那些石墙,我总喜欢让手指在粗粝的石块上慢慢滑过,摩挲着,感受着每块石头独特的个性和岁月留下的痕迹,试着想象它跨越漫长时空的旅程。深吸一口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山石气味,这气味如此伤感,如此扣人心弦,如此令人欣慰,如此精美绝伦。好像千万年来所有的日出日落、所有的风霜雪雨、所有的电闪雷鸣、所有的地震雪崩都隐藏其中,用各自的痕迹为画作增添沉稳而厚重的色调。

那么瞧瞧接下来大自然在画作上又留下了什么。石墙缝隙里长出苔藓,甚至还长出一棵白桦树。树枝从墙体中伸出,石墙没有裂开,更没有倒下。这些,不但给画作增加了空间感,还展示了生命的力量。但是,画的色彩略微欠缺,我们还需等待时机。春季,青苔和桦树慢慢变绿的时候,我便开始密切关注这幅画作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化,毕竟春季是它创作兴趣逐渐高涨的信号。

眼下,阳光正好,苔藓和白桦树的色彩已由冬季的枯黄变为极具饱和感的苍绿,躯干也由枯槁单薄变得丰满繁茂。就连野鸟儿中的歌王——新疆歌鸲都在这里筑起了巢,唧唧——啾啾——,以它势不可当的嗓音放声歌唱,使得整个画面灵动起来。它美妙的歌声似是在赞美厚重、沉稳的石墙和缝隙中坚韧不拔求生存的桦树。树下,窝在石墙边的黄色老狗,披着斑驳的树影,努力掀起眼皮,瞄我一眼,敷衍地哼出一声,算是跟我打了招呼。在它头的一侧,紫色的鼠尾草与金黄色的野菊花从石基的缝隙里蹿出来,倚着石墙星星点点绽放。岩石沉寂的力量、地老天荒的恒久与树木花草的温柔芬芳、灵动易逝相映成趣,令人惊叹。这景象,这画作,多年来时时在我脑海中浮现。有时夜里醒来,也能清晰地触到它、看见它、听到它、闻到它。曾经,有几位优秀的油画家,在这里采风写生之后,都会抛弃从前矫揉造作的作品,而欣喜地保存自己从内心深处自然流露的、手眼与思想一致的习作。

对了,我还想要提醒大家,你一定要安静且谦逊地进入到这里——你光顾任何一幅大自然创作的画作时,都该如此。当你离去,甚至将此地遗忘,大自然的杰作依然在,一直在!

山野牧场随处可见这种石块搭建的石墙、石屋。看似随意堆砌,实则用心之至,并且与周围树林、牛栏浑然一体,俨然简朴大方的艺术品。

这里最令人动情、伤感的地方是离石墙不到十米的小道。百年前,这是一条牧民转场穿行的牧道。现代的沥青公路在目光所及之处与其并列。

野生植物狂欢般占有并控制了这条废弃的牧道,使它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头发一般,充满了野性与荒凉的蓬乱。在这里,杨树、白桦树、榆树、沙枣树,甚至沙棘树混生在一起,其中有一些树龄较大的树已经倒在了地上。这些树木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路障,让这里成了一处只能勉强行走的庇护之所。如果你怀着一颗敬畏之心,走进去,看一看,去寻找百年前牧民转场的痕迹,灰灰条、艾蒿,还有披着玫红色彩的野玫瑰的枝条会立马缠住你的腿。刺蓟、苍耳子上的刺,就像无数个小钩,勾住你的脚步,拉扯你的衣服,不断抓挠你、控制你,让你晕头转向。妖娆而又神秘的菟丝子、田旋花之类的旋花科植物的藤蔓四处潜行,从杨树的阴影下爬上树干,从杨树攀爬到桦树上,再从桦树攀爬到沙枣树、榆树上。在那里,旋花科植物白色、粉色、蓝色的喇叭状小花儿错综交织在蜘蛛网一般的菟丝子金黄色的藤蔓间。通过这些藤蔓,你可以前行追踪几十米,直到它们终结至野蔷薇灌木丛的枝条间。这里,仅仅方便野兔穿行,人在其间穿行会很困难。你只能忽而低低地俯下身子,穿过一束又一束低垂的树枝,忽而起身跳跃,跨过一个又一个草堆,忽而左右扭动身躯,躲过一丛又一丛灌木,才能摆脱纠缠,冲出被野生植物控制的境域。

当然,在这里走一走,其意义远甚于牧道本身,你所经历的不单是走一走那样简单,你经历的是与百年牧道共生共存的万物生灵的博物馆。如果是在夜晚,猫头鹰或者是蝙蝠的晚祷声更能加深牧道沉寂的氛围。当然啦,比起现代的繁华多样,之前的老牧道更让游者驻足欣赏,久久不能忘怀。它承载着的,是百年游牧文化的历史。

比起那些怪石嶙峋的山石,我更喜欢像波浪一般圆润起伏的山丘,觉得它们更和蔼可亲。你看它沟沟壑壑的山基,以及流动敏感的山坳和山坡,蕴含着母性,有一种类似包容和谦逊的寓意。

在我居住的库布东牧业村朝东走七公里,有一座名叫“黑石头”的巨石,是阿尔泰山谷中最具洪荒特色的地方。那是在一大片沼泽遍地、林木葱郁的低洼处突兀且舒缓隆起的巨大岩石。它的命名可能与含铁量极高所呈现出的黑色有关,或许源于晨间的阳光照射在上面反射出来的黑色耀眼光斑。“黑石头”方圆一公里左右,有相同颜色和材质的砾石四处散布。那些砾石大部分直径在一米左右,不是堆在一起,也不是散落在被风化了的碎石中,它们都是独自躺在草丛、灌木与林地之间。奇怪的是,视野之内找不到任何可以搬动它们的器械,附近也没有任何可能移动它们的力量。从我所了解到的阿尔泰山脉岩石的颜色和质地判断,它们一定来自远方,是另一个星球。它们看起来很孤独,像是身处异乡的异客。

“黑石头”的山根岩石间,覆盖着一簇簇爬地松,高度及膝,矮而结实。其中一些高达一米以上,单棵树冠直径约一米左右,枝丫是棕褐色的。它们彼此紧挨着生长,密集的程度看起来就像柔软丰厚的绿毯,其间没有别的舌木和灌木,也没有裸石。它们强健多须的根系紧紧抠进岩石缝隙和凹穴中的黑色腐殖土中,而那些腐殖土沿着岩石缝隙一路向上铺展开去,使得它们中间有极少数蹿出去,攀得稍高了一些。它们是如此地热爱这座“黑石头”,顽强地依附在自己占据的岩缝间,即使狂风暴雨,依然稳固站立。它们仿佛是“黑石头”的一大批仰慕者,岩缝薄土,就能生存,低首俯身,自强不息。它们绿油油簇拥的针状叶片,天寒地冻,苍翠依旧,给孤独又贫瘠的“黑石头”的山根地带创造出一片生机。

登上“黑石头”宽广的顶部,因身处海拔百米有余的高度而兴奋不已。那平坦宽阔的石顶,在侵蚀性极强的暴风雨长年累月的肆虐下消耗磨损,显得贫瘠荒凉。仔细观察地表,你会发现几十种叫不上名字的苔藓植物覆盖其上,它们的茎和扁平的叶状体都很短小,汇集成的灰蓝、灰绿、青绿、浅咖、深咖、淡黄、土黄、铁锈红色的群体没有形成大片色块的效果,所以猛地看上去,根本无法发现还有植物存在。在山顶,视野辽远坦荡,万物生灵与流动的空气联姻,如此壮丽,混合着真实与理想、客观形式与主观精神,意味着它远比最初你看见的要多很多。可是,眼下我与你一样,只是肤浅地看到它的表象:向东北方向远眺,壮阔的松林在无尽的山脊、丘陵上蔓延。像漏斗一般的深深山谷,羊群星星点点散落在一片布满阳光的平坦谷底。牧羊犬驱赶着,将羊群聚集到一起。羊群啃食着青草,缓缓朝着左面波浪般绵延的山脊一路上行,像是一片浓厚的白雾向山坡上移动。在美丽而遥远的天际,透过或多或少笼罩着的蓝灰色云雾,你能清晰地看见山顶的片片白雪。那些高山积雪,常年不化。偶尔,阳光变强,会形成强烈的对比色,朝阳一侧的雪地泛起金黄,另一侧则是暗沉的紫灰。在那些寒冷的高处,没有树木,没有野花,更没有飞鸟。

向西,你能看到我所居住的库布东牧业村的全貌。那里是一片有着森林、石墙、牧草地、农舍和牛棚羊栏的宽阔平地。有一次,我与广州来此采风创作的画家朋友爬到“黑石头”顶野餐。同往常一样,我的羊驼跟着我们。我们在草地上打开一张蓝色方格的餐布,在上边放满奶酪、苹果和新烤出来的蜂蜜饼干。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除了东边的山脊之上落着几丝光亮的薄如丝绸般的卷云外,天空碧蓝一色。可是,我听到了山的另一边隐约传来的阵阵雷声。片刻之后,日头还在闪耀,又大又圆的雨点落在了我们身上。

春天,我在屋后山坡上翻耕时,总能挖出点什么,提醒着我脚下每一块石头的形成,无论美丑,都有着它们自己的故事。有一次,我把铁铲插入碎石缝里,刨松坚硬的地表,刚刚挖下不到一铁铲深时,发现碎石之间有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肯定是一块玻璃片,应该是多年前某个牧民随手丢弃的酒瓶摔落在地上的碎片。可是我刨开周围的石块,却发现那不是什么玻璃片,而是鹌鹑蛋大小的光滑圆润的石头。我捡起来,拿到河边冲洗干净,在阳光下石头像钻石般闪闪发光。这是一颗白色透明的宝石光。它跟普通的玉石有所区别。一般的玉石呈不透明或半透明状,只有极品宝石光才可以达到透明状。在大自然雕刻的艺术品里,这么完美的宝石光恐怕不多。它躺在我的手心,阳光穿透它,形成一团红黄蓝绿紫色的五彩光环,映照在我的手心。

我已经收集了为数不少的石头,黄色、红色、粉色、黑色、蓝色、绿色,大的、小的,各式各样,种类丰富,把屋外窗台上摆得满满当当。朋友拜访我时,建议我把这个椭圆的宝石光打个洞,弄个绳子拴上,挂脖子上一定好看。可是,它真属于我吗?不,在它久远的生命进程中,只是与我短暂相遇,我并没有权利决定它的命运,更没有理由改变它的形状。站在这块微微隆起的岩石地带,越过低矮的石墙眺望杨树林。林间几棵杨树或许是因为扎根在浅岩石上,长得特别矮小,没到落叶的季节树叶便已黄了,但多数树木生机勃勃,树干银光闪闪,周身繁茂翠绿,为野鸟提供了安全的栖息之所。树下岩间长有开满紫色和黄色小花儿的苜蓿,还有蘑菇藏匿其中。

村庄到城里骑车只需两小时,给人感觉却相当遥远。每一小段路上都有风景值得你探索、研究、品尝、享用,使得人直奔终点的注意力不经意间被分散了。从某种意义上,在我心里,上百平方公里的城市似乎比一条几公里蜿蜒小径贯穿的村庄小很多。

翻地时,我还曾挖出过一片石刀,混迹在石块之间,上面残留着被火烧过的痕迹。

要想把游牧民族具有文化记忆的旧物寻找完整,恐怕耗时一百年都不算长。我相信,还有很多民俗旧物散落在民间,还有相当惊人的一部分承载着文化记忆的遗物掩埋于泥土或沉睡于河底。

很幸运,我在阿勒泰地区冲乎尔乡山谷水流中,寻找到一个十几公斤重的石槽,还有一根可以卡入石槽的短粗石柱。看着它,不由得联想起千百年来奔忙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这是做什么用的。

对我而言,千百年前石匠作品的最大魅力不在于技术层面,甚至不在于设计的创意,而在于那些很可能被认为不够完美的缺憾。我爱极了那些小小的瑕疵:比如不太平整的表面、略有误差的斜度、若有若无的坑坑洼洼。你得坐下来仔细端详,才能发现这些痕迹。我喜欢它们,正是因为它们是纯手工打造,而不是机器制造的。

百年前,人们在冲乎尔乡山谷里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古村庄,在附近的山区河谷地带发现了大量的千百年前用于生产生活的石器。有的是考古学家挖掘出来的,有的是牧羊人放牧时发现的。在冲乎尔乡所在的布尔津县,你还可以在博物馆工作人员的讲解下,参观当地的古岩画。幸亏有那些敲击在石头的古老的狩猎、滑雪、生殖崇拜等图腾符号的痕迹为证,人们才了解到游牧文明。

上山的路起初很平坦,随后就崎岖陡峭起来。你可以看到山坡上一片片松林,白色的毡房静立其中,一切都朦胧而柔和。

翻过高山,一望无垠的大草原猝不及防跃然眼前,阿贡盖提草原上千万年前的石人群矗立在此。要研究山石对游牧历史文化所起的作用,这是个好地方。“这些石人,以前是做什么用的?”同行的摄影师指着路边的石人群发出疑问。这组石人群由二十多个石人组成,大多高三米以上,宽一米左右。它们双手交叉做作揖状,或手握兵器且表情严肃、双眼下垂。它们大概是岩瘤或者含铁量较高的岩石材质的,构造显然与被流水打磨过的鹅卵石一样圆润而又强壮坚固。千万年来,它们能够长久站立在草原上,要归功石头抵御自然力的超凡抗蚀性。

在阿尔泰山脉,人们称这些石人为千万年来守护英雄墓葬的纪念碑——它们讲述着守护草原、守护家园的英雄事迹。在如此庄严肃穆的石人旁逗留片刻,便能真切感受到何谓天地苍茫。它能将人类对游牧历史文化的认知之门打开一条缝隙,让我们得以一瞥永恒的魅力。带着这样的体悟,你会更好地理解游牧。

这种感觉很奇特啊!仰视这些石人,再环视周围的现代世界:水泥地面、汽车、飘浮在空中的彩虹色热气球。人类在这个地方,在我们站着的地方,生活了几千、上万年,留下这些石头上的痕迹与石人。我无法想象我们现代的遗留物——电脑、手机、塑料制品、化学纤维织物……是否会被同样纪念。“在这个地方,”我指指脚下的草地,“以前生活过很多人,他们来了,他们走了,他们带不走任何东西。因为,大自然只属于人类。我们人类只不过是寄居在浩瀚宇宙一隅的渺小物种。”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心中也大为惊讶。因为在这些话里有许多我的错综复杂且完全互不搭界的情感,诸如庆幸、愉悦以及伤感、愤怒等等,全都交织其中。

四年前,有幸认识一位和我同样的老物件寻找者——巴合提别克。我是从一些朋友那里听说他的大名的。秋季,他和我的一位朋友在河边散步,突然,他跳入路边冰冷的河水里,在水底摸索出一个满是铁锈的残缺箭头。后经文物专家论证,那是三千年前早期铁器时期人类射猎野兽的三角形箭镞。

听了这个故事,我迫不及待想见他。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有强壮的身体,不然怎能抵抗秋季冰冷的河水。见面时,才看见真实的他身体相当瘦弱,甚至可称得上单薄,年近七十。渐渐了解他之后,我发现他与大自然有种神秘的关系,仿佛能与万物对话一般。河水流动,风吹过岩石,树叶摇动……他能感知到这些声音的意境。他在无数人走过的地方,通过大自然的指引,发现着别人不曾发现的、代表历史文化的老物件。

一天,我正在参观他的收藏。他问我是否有兴趣看看他的宝贝。他说那是他在山谷深处的沙石之下发现的,是几千年前人类遗留下来的历史碎片。他拿出一个石头棒槌和一个石楔,上面是粗糙的打磨痕迹。像是新石器时代制造的工具,就跟我们现在使用的榔头和楔子的功用一样,可以用来敲碎坚硬的果壳、研磨谷类以及断开木材或石块。对我而言,它们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冰凉,而是如同构成它们的矿物质一样充满活力。

我在这里所见到的每块石头,都显得毫无变化,但我知道在它们之中有一个活跃的宇宙。每块石头都有其独特的个性,每块石头都有可以讲述的独立一页,都记载着一段抹不去的地球变迁史。

山石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将地球变迁史收集到历史的画作之中。无意之间,你打开了它。随着目光的移动,你能看见三亿年前,狂风呼啸而过,掀起巨浪,拍打着海岸,冲击着露出海面的岩石,搅动着海底的珊瑚和贝壳;你能看见一万年前的微风穿过山谷,身着兽皮的人正围坐在火堆旁,用石刀切割猎物;你能看见六千多年前,一座花岗岩山石被冰川推了一千公里,当冰崖消退,脱落成现在像波浪一样圆润起伏的山丘;你能看见五百年前的一个清晨,在向阳山体的岩石上,或许是因为露水太重的缘故吧,身披黑白黄三色彩衣的山雀栖息在那儿,让羽毛变得干爽起来;你能看见一百年前牧羊人随手捡拾山野石块垒起的石墙所属院落,居住着牧羊人的子孙,他们代代相传,永远不变的是,院门从来不曾关闭,始终对路人亲切地敞开着;你还能看到在生长着灌木丛的石缝间,在十七年前的十月里,依然遍布着厚厚的潮湿苔藓,而如今已为滑雪场的海拔三千米高山山脊之上,白色雪线逐渐下移……画作中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美好,令人遐想。所有的山石,在历史的长河中浓缩,令你想起曾经去过的这些地方。这一刻,面对任何一块山石而沉默的人,必定会感受到古老时光里先人过往的足迹。

天穹知道答案

春季,对于没有抬头仰望天穹或者竖起耳朵倾听鹰类呼呼振翅声的漫步者来说,是乏味无趣的。我曾经认识一位很有威望的驯鹰人,他说,金雕简单、原始的大脑,对于河面为什么解封、牧草为什么生长,一无所知。然而,那些从阳光充足的天穹划过,昭示着冬去春来的金雕,即使它刚刚成年,离开母巢,也能感知冰雪的消融使它更容易捕到猎物,而且是越早越好。这意味着,它将免受饥饿、享受美味。

在山野牧场春季返青的日子里,站在山丘平坦的顶部,向着天空竖起耳朵,排除乌鸦和红隼尖锐的喧闹声,不一会儿,你就会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来自天穹之上的类似小鸡崽的叫声——它刚从悬崖峭壁归来。

如果你的视力足够好,那么你肯定能在天穹中寻到它的踪迹。你会发现,它的形象与它的叫声有着天渊之别。它在青草刚刚开始发力生长的草地上空,在神圣而沉默的纯洁如棉絮状的淡积云之下,借助气流,舒展双翅,只需最轻微地肌肉控制,就能在轻松、平稳地滑翔出一道道弧线的同时向你展示看不见的风以怎样的轨迹划过天空。这种借风翱翔的技巧,让它能被风稳稳托举,最大程度地节约能量。它们常常乘着一团团上升的暖气流,一圈一圈盘旋爬升至几千米的高处,整个过程跨越了广阔的空间。飙升到弧度顶端之后,它们开始缓缓地螺旋形滑翔,一切看起来像呼吸般毫不费力。不过,在这滑翔漂移背后藏有直接而坚定不移的力量。它们常在滑翔途中突然改变方向,出其不意地捕获猎物。

金雕性情凶猛,是鹰类的一种。它体长在一米左右,在空中,展开的双翅上举呈“V”状,平展时,双翅可达两米以上,是大型猛禽的代表。它坚挺的羽翼力量惊人,比别的鹰类更胜一筹,在空中回旋时,那呼呼的振翅力度,隔着两三公里仍依稀可见,羽翼似是划开了天空。这也是我见过最遒劲有力、最自由、最崇高的飞翔。

金雕的飞行节奏是如此急促而紧凑,就连观望者的血液也随之加速。通过视线的移动,你会感觉自己也共享了金雕的翱翔。

金雕的嘴部最前端有一个尖锐的弯钩,主要用于撕裂猎物。腿上全部长有羽毛,脚的三趾向前,一趾向后,趾上都长着锐利的、又粗又长的角质利爪,内趾和后趾上的爪更为锐利。由于它的强壮与威慑力,在阿勒泰牧羊人之间成就了它“阿勒泰猛禽之王”这一称号。

在这里,人们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对它十分熟悉。它的巢穴就筑在高岩峭壁的某个地方。

往往在春季,你能看到两只金雕结伴盘旋,时而平稳翱翔,时而俯冲而下,双双追逐嬉戏。落地后,它们又高昂着头,重新向天穹冲刺。它们是雌鹰和雄鹰。雌鹰比雄鹰个头大,且更加凶猛。当你看到一只金雕独自外出寻找食物,就意味着它的伴侣在孵化小鹰。当然,那也可能是一只刚刚成年离开母巢的金雕。

有一次,我在海拔约一千米的山坡上漫步。当我仰望天穹,找寻金雕的踪迹时,听到附近的牧草地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有点像低沉的咕哝声。一只土拨鼠是被什么惊住了,在我的左前方一处隐匿之地猛地跃起,仓皇奔逃,犹如一道褐色的闪电迅疾掠过。在它将要躲进二十米之外的野蔷薇灌木丛下的草穴之时,还不忘抬头警觉地瞄了一眼天空。按说,草穴不该是它在危险来临之时的躲藏之处。以它建造洞穴的严谨性以及隐蔽性,此时它该是躲进地底下的洞穴,才算是绝对的安全啊。

这个季节,尽管土拨鼠知道哪里的黑加仑枝条上还挂着去年的风干了的紫黑色果干,但是它们不敢冒险离开洞穴去获取那些干果,因为黄鼠狼、鹰、狐狸、蛇等天敌,无时无刻不密切关注着浓密的草丛、灌木或者土丘边缘,寻找它们的身影,它们必须时刻在洞口观察外界是否安全。

我不禁好奇起来,它为什么会在大白天置身于此。

极目望去终于找到了答案——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刚才土拨鼠逃离的地方,它的洞穴因冰雪消融而坍塌暴露,变成暴露在外的一堆废墟。那是去年入冬之前,它煞费苦心在野草、土丘与沙砾之下修造的、铺满干草的舒适洞穴。天呐,我想,冰雪消融时的阳光给了这只土拨鼠沉重的打击。我的心有点收紧——如此境遇,不免让人心生悲悯。

我寻思着,刚才这只痛失家园的土拨鼠,一定是沿着草丛下的土丘边缘匆忙进出,重新设计并施工修筑洞穴的。曾经,我在草丛中久久寻找之后,得出土拨鼠有两个以上洞口的依据:多个秘密洞口,用于进出;一个公开洞口,用于迷惑天敌或人类。以前,关于它们的习性,有一个令人疑惑不解的谜题困扰着我,那就是它们总是从某处消失,又神秘地从另一处钻出来。我恍然大悟,这个埋藏在表象下的秘密,算是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秘密洞口很难被发现的缘由是没有留下一点泄密的泥土痕迹,其位置从来不会暴露。它为此付出极大的努力——它将所有的泥土都从秘密洞口搬运到地下,再从公开洞口推出地面,并留在洞前,让所有天敌都能看到。而那些秘密洞口隐藏得极好,当危险降临,它们就能从秘密洞口潜入或者安全撤离。

土拨鼠呆萌憨厚,它们站立时前肢垂在胸前的姿势,接过你手中的馕块,或握在指尖细小的手心,一点点吃掉时的模样,总能唤起你心中的柔情。它们虽没有黄鼠狼般的轻巧,也不像水獭过着水生生活,但若遇到极端危险,也能激起它们基因里携带着的攀爬与游泳的能力。不过,它们真正的家还是在地下,一生中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将在那儿度过。洞里并没有取暖的炉火,取而代之的是它们精心收集铺在冰冷穴壁上的干燥野草、苔藓或者树叶,保证它们度过寒冷的冬季。夏季炎热时,洞穴又具有避暑的功效,以保持它们体温的稳定。

我立即抬头,想要确定此刻的它是否遇到了危险。因为,眼下的土拨鼠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洞穴,更失去了它用于迷惑天敌的秘密洞口。

果不其然,一只老鹰在高出我的视线大约不到一百米的位置翱翔着,沿着山势寻找猎物。此时,我看到它一头闯入迎面而来的大风,双翅略微倾斜,由我头顶掠过。它仍然能够保持稳定——志在必得、毫不费劲的背后,正是其力量的强劲之处。

它用健壮而灵活的双翅呼呼向下击打空气,张开或收缩尾部来调节飞行的方向、高度、速度和飞行姿势。它不时沿曲线转弯,以便绕着斜坡上的牧草地翱翔盘旋,又不时地滑行保持平衡,对地面进行扫视。它离我不是那么近。不过,我完全能够确定那是一只有着金黄色颈羽的金雕。还能判断出,它的行为绝非毫无意义或者消遣玩乐。没错,它是在做着捕猎前最为重要的准备工作——侦查地面。此刻,它正在为捕获猎物调整俯冲角度。突然之间,金雕如带羽毛的箭又如石头坠落,垂直下降,嗖地射向从灌木中弹跳出来想要逃跑的土拨鼠。它探出短而粗的铁钩般利爪,戳进猎物的头骨,牢牢抓住土拨鼠的头,一团鲜血喷溅到空气中,土拨鼠立即丧了命。

整个过程发生得如此迅速,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感受生与死的更替。我闭上眼睛,低下头,心脏怦怦狂跳。一阵惊怵,像电流般袭过周身。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捏住,疼痛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这片阳光照耀的山坡之上,我和死亡在一起——毋庸置疑的肉体的死亡。惊动我的,不只是喷射出来的血,而是一些更深刻的事物——土拨鼠被金雕的利爪抓住头部的那一刻,朝我的方向惊恐而迷惑地一瞥的眼神。当我看到那里面将要熄灭的亮光时,经历了一种绝对的孤独。当然,喜欢独处的我,明白那是个体面对死亡的孤独,是最极致的孤独。那个眼神刻骨铭心,以致有一段时间我在漫步时要避开那一段路。

过了一会儿,当我抬头看时,世界翻过一页。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在恐惧中,循着小径朝山坡下奔跑,阳光又白又烫,照在脚下延伸出去的鹅卵石路面上。我不时回头,仿佛期盼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而土拨鼠还在草丛中忙碌着,满怀希望地修缮它破碎的家园。

那天,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的路。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些显而易见、直截了当的杀戮与恐惧,这背后,还隐藏着一层更为深刻的含义。

这含义,只有天穹知道。因为,它活得足够长、见得足够多。只有它能够客观聆听金雕在高空翱翔盘旋、俯视地面、寻找猎物时的呼呼振翅声。只有它目睹过几百年、上千年甚至上万年之前,人类出于个人利益,疯狂掠夺大自然的资源,滥施捕猎,破坏植被,导致大自然环境不断恶化,鹰的数量大量减少。没有了天敌,土拨鼠大量繁殖,山坡上千疮百孔,山野牧场遍布土拨鼠的洞口和新鲜的土堆。

你要知道,每只土拨鼠从春季到入冬这段时间,每天能吃五公斤的牧草、野山果等。只有这样吃,在体内囤积大量脂肪,它们才能够在冬季不吃不喝的安全冬眠。于是,可食用的灌木与牧草,幼苗时就被它们啃食殆尽。在这种恶性循环下,整个山野牧场的地表光秃秃的,土拨鼠求生不易,便放弃习惯就食的草场,涌进林地间啃食能够得着的树叶。然而,自然生态被破坏,凄惨的干旱现象导致林地一片焦黄,枝丫上半死不活的野鸟儿高度警惕地观察着神情哀苦的土拨鼠。那一年,土拨鼠的命运悲惨——由于它们的数量过大,饿死的土拨鼠裸露着,在焦干叶片的林木下变为白骨。

如果人类和天穹一样古老,也许可以更好地理解金雕呼呼振翅的深刻含义。大自然从来不是美丽的,而是残酷的。这个残酷,不是有意为之的残酷,它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大自然处处都有生命涌动,处处都有杀戮。正是因为这份残酷的缺陷,各种生物之间互相猎捕残杀,自然的生态平衡才得以维持。

我在理智上明白,想要维持大自然万物生灵的平衡,一切生物就要不停地觅食、争夺、杀戮、死亡、繁衍,却无法从情感上接受眼前发生的猎杀事实。

一些生物总是无声无息就被撕扯并吞食,像鲫鱼一口吞下蝌蚪,松鼠被猫头鹰撕咬得血肉模糊,蛇爬上树干入侵鸟巢,狼袭击羊群,还有蚂蚁寻找更加微小的、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生物。同它们相比,最小的黑蚂蚁都像是最大的节肢动物门之一的巨型马陆。那么,金雕捕杀土拨鼠,或许就是令人为之悲悯的天意吧。它让成千上万的生物在相互厮杀中成就大自然的平衡,并留下历史的沧桑感。

当金雕吮吸着猎物的热血时,显现出所有捕食动物的精神——它的神速、优雅和全力以赴的缩影,它们与生俱来的那种所向无敌的胆量。事实上,它捕食的猎物有数十种之多,包括土拨鼠、雁鸭类、雉鸡类、狐狸、野兔等,甚至可以在草原上长距离地追逐野狼。

一番思索后,我的心情多少有些缓了过来。我想,我们不必把这些看得太过沉重,毕竟,大自然生存法则每天在这片山野之域循环上演。或许这就是金雕翱翔天穹所隐藏的深远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