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6期 | 张德杰:鲤鱼奔滩
张德杰,现居贵阳,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贵州作家研修班学员,文章刊发于《中国校园文学》《雨花》《三峡文学》《边疆文学》《南风》《南方文学》《牡丹》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一部。
一
夕阳即将西下,狭窄的官道上,一个小道士正风尘仆仆地朝前赶着路,他又累又渴,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很是难受。不远处的道路旁立有一块路牌,小道士定睛一看,继续往前是贵阳城,往左则是清镇县。我该往哪走呢?贵阳?还是清镇?小道士望着即将西沉的日头,有些犹豫,照这个速度,当晚要赶到贵阳歇脚是不可能的了,与其风餐露宿星夜兼程,还不如就近在清镇打个尖,找个地方好好吃上一顿填饱了肚子再说。要知道这年月可不太平,这一路上到处都有强人出没,虽然自己的包袱里没有几个钱,但谁敢保证土匪们抢不到钱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伤人命?自己一个人死不足惜,可师父还没找着呢,使命还未完成,他不能死。一想到师父,小道士的眼前泛起了一层薄薄的迷雾。
路的下面是一道深深的峡谷,猫跳河从谷底穿过。眼下正值夏季丰水期,河水发出巨龙一般的咆哮,震耳欲聋。小道士沿着崎岖的小路下到河边,只见那河水如一条蛟龙般朝着下游奔腾而去。想着已经离清镇不远,小道士放缓了脚步,慢慢地欣赏起猫跳河两岸的景色来。这猫跳河的由来,他小时候听师父说起过。师父说,这猫跳河跟虎跳峡一样,相传河中有一块巨石,枯水时节,两岸的老虎可借助河中巨石纵身一跃跳到对岸,于是人们就将其命名为猫跳河。这猫可不是只会喵喵叫的小猫,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老虎。日头已经完全掉到山的那一面去了,周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道士想到师父给自己讲述的那个故事,不由得全身汗毛直竖,心想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真要是有只吊睛白额的大虫跳将出来,自己的这副小身板恐怕还不够它塞牙缝的呢。
小道士正有些六神无主,忽然,看到了远处有一户人家。是的,那是一户人家,正好在路的拐弯处,他定了定神,看样子,那还是个大户人家,不仅有楼有亭,还有个不小的院子。顺着风,他听到了那边传来的狗吠的声音,哦,那没事了,既然有人家,说明这里离清镇县城真的不远了,小道士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哼起了歌,迈着轻快的步伐朝那户人家走去。
路边的一块玉米地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佝偻着腰正卖力地除着地里的杂草,他的腿瘸了,眼睛似乎也完全看不见,小道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老人家!小道士跟他打招呼。
你是谁?年轻人,你在叫我吗?那老头颤颤巍巍地从玉米地里转过身来,他的眼睛里空洞无物,那双瘦如枯骨般的手上,沾满了厚厚的黄泥。老头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得似稻草一样,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他的脸。
是的,老人家,是我在叫你。小道士是想跟老头打听此处离清镇县城到底还有多远。于是他虔诚地站在路边,等那老头慢慢地从地里爬到路上。在小道士看来,那短短的几步,却仿佛用尽了老头全身的力气。老头终于上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给我……口水喝,他向小道士伸出右手,那手长满了老茧,又黑又脏,看样子很久都没洗过了。小道士感觉那声音十分熟悉,却又不敢肯定,他试图再走近一步看清他的脸。
小道士双手将水壶递上前去,递到那老头的手上。眼前的这个老头不但腿瘸,连眼睛也瞎了,真是个可怜人,小道士忍不住摇头叹息。
老人家,怎么就你一个人下地干活?你的儿子,孙子呢?小道士好奇地问。
你是在问我吗?过了许久,老人才回过神来,他似乎已经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子女了。由于看不清老头的脸,小道士也无从判断老人此时的内心活动。
是的,你都这样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干活?小道士想不明白,这附近只一户人家,还是个大户,那么富裕的人家,怎么忍心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出来干活?
听到小道士的话,那老头没有立即回答,自顾自喝着水。老人在喝水的时候,用手将脸上的头发拨拉到了一边。
突然,不远处的房子里亮起了灯,一束微弱的亮光仿佛瞬间照亮了这河面,也照清楚了老头的脸。
那光亮如一道闪电击中了小道士瘦弱的身躯。在看清老人的脸后,小道士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大惊失色道,师父,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父……你叫我师父?你是小林子?老人伸出手在小道士的头上、脸上不停地摸索着,最后在摸到小道士颈后那道明显的伤疤时,他终于停住了,无声的眼泪从那空洞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十分肯定,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小林子!那道颈后的疤,他再熟悉不过了!
二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声婴孩的啼哭划破夜空,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门外,大风呼啸而过,雨啪啪地打在脸上,钻心的疼。
地上竟是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他抱着婴儿进了屋,烛光下,他解开那厚厚的襁褓,是个男孩!那道从颈后一直延伸到背部的伤疤,看得他心惊肉跳!
是我,我是小林子啊,师父!小道士扑倒在老人的身上放声大哭,老头将他一把搂在怀里,也跟着伤心地大哭起来。
我的徒儿啊,师父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老头全身战栗,此时此刻,他将这些年所经历的苦难全都释放了出来,若不是遇到自己心爱的徒弟,他哪敢在这大路边上哭出声来,平日里他就算多说个不字,都会招来皮肉之苦。
师父!过了许久,小道士才抬起头来,他擦掉老人脸上的泪痕,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眼前的老人来,这才几年啊,他心心念念的师父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唉,真是一言难尽,老人收起眼泪,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才开始哆嗦着将他这些年在这猫跳河畔的遭遇慢慢说了出来。
我真是瞎了眼,会被那狗日的几顿好菜好饭就蒙蔽了眼睛,竟轻易答应帮他找出真地,助他姬家子孙后代升官发财,而我却因泄露天机,坏了规矩,活该受此大罪。说完,老人愤懑地将手中的镰刀朝玉米地里扔去。
老人捶胸顿足,痛悔不已。
师父,你为何不告官呢?或是选择离开这里回到徒儿那里去?小道士很是不解。
告官?我的好徒儿啊,你是不知道这州里县里,甚至到了京城都有他姬家的人,我能告到哪里去?这世道本就官官相护,恐怕为师还没走到那衙门口,就已被姬家的鹰犬乱棍打死了。再说,就师父这样又瘸又瞎的样子,那衙门里的老爷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就因为我一句话,把祖坟埋到这河中小岛上,他姬家就从此飞黄腾达了?只怕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不仅不信,还会帮着倒打一耙,说我污蔑姬家,让我吃不完兜着走。
那就任他姬家忘恩负义,踩在你老人家头上拉屎撒尿?小道士看到老人那苍老的面容,心里如刀剜一样疼。
可又能怎样呢?都怪我自己啊,自作自受!老人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就不信没有办法治得了他姬家了!师父,你忘了我小时候你常对我说,这世间的事情,凡事都讲天道,讲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吗?待徒儿好好想想,我一定要把师父您从这龙潭虎穴中解救出去。小道士将老人扶到那姬家大院附近,直到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恶犬的低吼声,小道士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根据师父的指引,他沿着猫跳河一直往下,然后过了一座跳墩(河中央的大石头),走到了一处叫望城坡的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了满城的灯火。当晚小道士就在城边上找了个旅馆住了下来。
一夜无话,次日天刚麻麻亮,小道士就来到了猫跳河边,他沿着河边走边看,一直到太阳直晒头顶的时候,他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二
时间倒回至八年前,猫跳河旁崎岖的山路上,一个光着脚衣衫破烂的老乞丐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不远的地方,一户人家正在操办丧事。说是办丧事,却一个来帮忙的外人也没有。这户人家姓姬,祖上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好不容易在这猫跳河旁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却发现这周围的山上全都是石头,无一处平地,一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到头来还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
一座破烂的小木屋坐落在波涛汹涌的猫跳河畔,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却是这一家人最后的避难所。
是这家的女主人率先发现了老乞丐,她正准备到河边去摘点野菜,却发现路边倒着一个人!姬德,你快出来!她大声惊呼。不一会,她男人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合力将老乞丐拖到屋里,很快,女主人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
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老乞丐终于醒了,他环顾四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在哪?他问。
猫跳河,男人回答,从这里往下,再走几里地,有座石墩,跳过河,就到了望城坡,站在那坡上,你就能俯瞰整个清镇县城了。
闹了半天,自己还在清镇,尚属安顺地界,连贵阳城的边都还没沾上。老乞丐有些着急了,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不行,天黑之前,我得赶到贵阳去,要不就错过了。
错过了什么?姬家人问。
你们有所不知,贫道是从千里之外的四川而来,原本要到贵阳去参加一个道观的活动,谁知半路竟遭遇了一伙土匪,不由分说将贫道身上的财物尽数掠去,连衣物鞋袜也给扒去了,贫道苦苦哀求,他们这才给我留下一件单衣遮蔽羞耻。
道长,不瞒你说,我姬家也是世代为农,一贫如洗,实在拿不出一个多余的铜板资助道长;可就道长眼下这情形,如何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贵阳?如若不嫌弃,就请道长在寒舍将就一晚,等天亮之后再作打算如何?
事已至此,见这家人如此热情,老道也不再坚持,当晚便留了下来。
油灯下,一副孤零零的棺材摆在屋檐下,堂屋的门楣上,有一副泛白的对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老道看在眼里,不禁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姬德吩咐老婆,把家里仅剩的一块腊肉拿出来招待道长。一盘折耳根炒腊肉,再就着喷香的苞谷饭苞谷酒,道长也顾不得体面,只管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吃完,老道连声道谢,说这一路走来,历经了千难万苦,没想竟在这猫跳河旁遇到了一户好人家,只是不知家中亡者何人?
姬德回道,是我六十八岁的老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却苦于无钱医治,前些日子老母亲突然病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怜老母亲一生行善积德,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却在临终前遭此大罪,熬到前日,丢下这一家子独自去了。
真是天可怜见,不知老太君的安埋之地可曾选好?老道士问。
似我等这穷苦人家,哪有钱请那风水先生前来帮忙指点,不过随便找个山旮旯挖个坑草草掩埋罢了。
也是,连活人的温饱都解决不了,哪里还顾得上死人呢。
道长思忖良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说,姬老弟,贫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道长尽管开口,姬德洗耳恭听。
老道抚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缓缓说道:坟前如牛槽,断子又绝苗;坟前慢慢低,辈辈人定稀;坟后山探头,必主损人丁;明堂如掌心,宝贵斗量金;明堂如簸箕,子孙穷到底。凡那子孙后代当官发财的人家,无一例外,必定是将祖坟埋在了风水宝地上。
姬德对风水一无所知,便说,还望道长能够指点迷津,助我姬家摆脱困境。他没想到无意中救下的老头竟是风水先生,连忙拉着老婆孩子跪在道长面前。
快快请起,看在姬老弟如此诚心的份上,贫道愿意一试。不过贫道有一个条件得说在前头,不知姬老弟可否答应?
道长请讲,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姬德也答应道长。黑暗中的姬德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好,我就直说了。这风水宝地非同一般,按道理看风水之人不能指出真地,否则就是坏了规矩,会被老天惩罚,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断手断脚眼瞎耳聋;因此,你得答应贫道,事成之后,如贫道遭遇到什么不测,你得负责给我养老送终。
我答应!请道长把心放到肚子里,只要您在姬家一日,姬家上下断无亏待之理。老道的条件姬德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
几天后,姬德将母亲葬到了河中的一处小岛上。远远望去,那小岛如一条浮出水面的鲤鱼一般,坟茔则正好坐落在鱼眼里。“鲤鱼奔滩”,大富大贵之地啊,这家人要发了!新坟落成后,凡是懂一点风水的人路过,都会停下脚步驻足观赏一番,称赞姬德遇到了高人。
也真是神了,自那以后,无论这猫跳河水如何猛涨,就是淹不了那小岛。那湍急的河水如猛虎般一路咆哮着流到这里,便一下子变得舒缓了,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顺着小岛的两旁往下游流去,生恐惊扰了那墓中沉睡之人。
三
后来呢?第二天,趁着师父出来干活,小道士将他拉到一处僻静之地想要问个究竟。
后来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姬家从此大富大贵,大儿子姬善考中进士做了官入了翰林,二儿子姬仁做生意发了大财,在这猫跳河上建起了大房子,取名姬家翰林院,成了这清镇城里远近闻名的大户。
没几年,我的腿就瘸了,姬德给我找了几回郎中,也没看出个缘由来。我知道,这就是报应,我自己说的话全都应验了,只不过我没想到这报应来得如此猛烈又如此之快,又过了两年,我的眼睛也瞎了,我在姬家成了只吃干饭不做事的闲人。起初的几年,姬德还在,那姬善姬仁还不敢说什么,可自从老姬德一死,姬家人便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他们嫌我又老又丑,住在屋里丢了他们姬家的面子;我的饭量又大,这样养着等于白白浪费粮食,于是他们就把我从厢房里赶了出来。白天我得下地干活,晚上就住在房子下面的牛棚里,吃的都是他们吃过的残羹剩饭。刚开始,我还跟他们争辩几句,可招来的却是无情的鞭打,说我这老不死的,要不是当初他爹救了我,我早就在路边给野狼叼走吃得连渣都不剩了,如此说来,我还得倒过来感谢他们呢,我呸!我真是瞎了眼,轻易听信了姬德的承诺,用自己的后半生作赌注,现在是肠子都悔青了。
说着,老人又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师父,事已至此,你也不必伤心了。你不是常说恶人自有天收吗?徒儿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老人问。
小道士将嘴附在老人耳边,告诉他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即可破了眼前的困局。
小道士的话让老人脸上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来。他说,小林子,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狠心了?他想了半晌,说自己还是不太忍心,毕竟当初那老姬德的态度也还算是诚恳,只是没能料到姬德前脚刚走,这姬善姬仁翻脸就不认人了。如若真要按照小道士说的去做,那姬家子孙后代恐怕都要受到连累。
师父对我说过的话,徒儿时常谨记心中。你告诉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可我可怜的师父啊,我们不还有一句古话吗?有仇不报非君子。既然他姬家不仁在先,也就不能怪我们不义了。说完,小道士在师父面前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径直朝姬家大院的方向走去。
有人吗?小道士在院外喊。不一会,从院子里冲出几条恶狗来,逼得小道士连连后退。
何人在外喧哗?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他大声呵斥着,将手中一根打狗棒挥在最前面的一条狗身上,打得那狗连声叫唤,其余的狗见状,只得悻悻地散去了。
你是谁?管家问。
贫道路过此地,口干舌燥,想讨一口水喝。
去去去,哪里来的臭道士,下面就是猫跳河,想喝水,自个去取。见是个穷道士,那管家顿时没了好脸色,连连摆手,示意小道士远离。
唉,都说这姬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乐善好施,今日一见,没想到竟如此抠门,恐怕这富贵也不长久。小道士一边走一边大声说,是故意说给这姬家人听的。
大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口出狂言诅咒我们姬家老爷,看我今天如何收拾你!管家恼羞成怒,大手一挥,刚刚遁去的几条恶狗又冲了出来,眼露凶光,龇牙咧嘴,恨不得冲上来将小道士撕个粉碎。
不得无礼!道长请留步!
这时,院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他原本正在屋里睡觉,听到声响,他走下楼来,叫住了小道士。
你在叫我?小道士转过身去,有些惊讶,那年轻人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不像是师父口中那对人苛刻的姬家人。
请问你是?小道士问。
这是我们姬家二老爷,老爷问你话,你可要如实回答,如有半点虚假,我就把你扔到这猫跳河里去喂鱼。
道长刚才说姬家富贵长不了,此话怎讲?姬老二把小道士招呼进屋,又让管家上了一壶翠芽。
小道士反倒不着急了,他知道欲速则不达,于是呷了一热口茶,然后站起来走到院子里转了一圈,过了许久,才指着那河中小岛说,请问姬老爷,那岛上埋的可是姬家老太君?
正是,姬老二答道。这事在这清镇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可谓妇孺皆知,但他不知道这小道士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只得耐住性子听下去。
恕贫道直言,你们姬家之所以能够时来运转,飞黄腾达,全是因为祖坟埋在了这绝佳的风水宝地之上;但据贫道观察,这鲤鱼奔滩的风水虽好,却也存在破绽,难保姬家富贵长远。
放肆!管家发作起来,却被姬老二摆手制止住了。莫急,且听他把话说完,说得有理便罢,若是胡搅蛮缠,故意没事找事,休怪我手下无情。
哈哈哈哈,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指出,既不听劝,我留下又有何益?告辞!说完,小道士双手抱拳,转身就要走。
道长且慢,下人们不懂礼数,请道长见谅,还望道长不吝赐教,姬仁感激不尽。
罢了罢了,既然姬老爷如此说,那贫道也只好实话实说。这河中小岛位置虽好,风水绝佳,但只能保一时之富贵,全因这小岛下方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遮挡,长此以往,富贵必定流失,不能长久。
姬老二一听便慌了神,连忙站起来,道长此言极有道理,但不知可有破解之法?
这破解之法嘛,有是有的,但不知姬老爷是否愿意照贫道所说的去做。
这个道长请放心,只要能保姬家万世荣昌,我姬仁愿倾尽全部家产。
姬老爷言重了,这点花费对姬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此举既做了善事积了德,又能保住姬家永久的荣华富贵,可谓一举两得。
道长就别卖关子了,姬仁照做就是了。
当晚,姬仁即吩咐下人准备了一桌上好的饭菜,还拿出珍藏了多年的好酒招待小道士。
半夜起来,小道士悄悄地给牛棚里的师父送了些吃的过去。
两天后,按照小道士选好的良辰吉日,姬家在猫跳河中修建的石桥正式动工。为了衬托风水,应小道士的要求,在石桥完工后,又在离桥不远处的山顶上,建了一座高三四丈的尖顶白塔。石桥两头还各建了一座石坊,姬家又命人在石坊上塑起了周文王姬昌和姜太公的石像,并将桥取名为姬昌桥,寓意姬家永世昌盛更上层楼。
姬老爷,那老头,可留不得!忽一日,小道士指着牛棚里的师父对姬家老二说,请姬老爷务必把他赶出去。
姬家老二不解,问小道士,这又有何说法?他不明白,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小道士为何突然提出非要赶走。
你想啊,这姬家祖坟的风水是他给指点的,这桥和塔即将完工,再把他留下来,万一他心生嫉恨起了什么歹心,在这桥和宝塔身上动起了手脚,那姬老爷的一番努力岂不前功尽弃了。
姬老二一听,觉得不无道理,于是两人商议,等到最后竣工那天,由小道士将那老头带离,走得越远越好。至于如何安顿这老头,姬家人说,就把他扔在半道上,让他像条狗一样在野外自生自灭吧。
四
清道光十七年盛夏的一天,和风煦日,阳光普照着大地。
猫跳河上的新桥落成了,这对河两岸的百姓甚至整个清镇城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应姬家邀请,县太爷出席了当天的通桥典礼,震天响的鞭炮声中,人们欢呼着走过石桥,走到河的对岸,走到望城坡,走进繁华的清镇城中。
熙攘的人群中,小道士也搀扶着师父走过了石桥。两人边走边念,桥似弯弓塔似箭,射死姬家翰林院。
两人走到官道上的时候,一束强烈的阳光正好照到白塔上,那塔身倒映水中,恰似一支利箭搭在桥上,径直瞄着那河中小岛。
没多久,姬家便败落了,在京城做官的姬善因犯事进了大狱被判了砍头,做生意的老二姬仁也从此一蹶不振,只几年光景,便将姬家全部家产败了个精光。
如今的猫跳河上那座名为“姬昌”的石桥犹在,只是人们在石桥的上方又建了一座新的大桥,每天都有无数的车辆从桥上通过,过了桥,就是望城坡了。清镇县也变成了清镇市,已划归贵阳管辖了 。离姬昌桥不到百米的地方,政府拦河筑坝,硬是在猫跳河的上游建起了一座巨大的人工湖,因两岸红枫成林而取名为红枫湖,清镇也因此变为了一座湖城,被誉为高原大地上的一颗明珠。
白塔早就倒了,至于是什么时候垮塌的,已无从考证,总之,那白塔与姬家大院一道化为一堆瓦砾,消散在了岁月的长河中。站在桥上望出去,那河中小岛上的姬家祖坟还在,只是从红枫湖流出来的水到了这里后,还是习惯放慢脚步,轻轻地从两侧流过,生怕惊扰了那墓中之人的美梦。
五
一日,我与三五好友相约到离姬昌桥不远的一处农家乐烧烤玩乐,其间,有一人提议到猫跳河边垂钓。忽然,他指着河中一处小岛惊问道,你们看,那是什么鬼?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瞧,那不就是姬家祖坟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弄错了,那不是坟,那是一条鱼,一条大鱼,它正在使劲把我往水里拉呢!他的话音刚落,便失足跌落水中。
众人大惊失色,好在很快将他拉上了岸来。
我好难受!他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们说道。
我有些毛骨悚然。他平躺在沙发上,休息了很久,脸色依然煞白没有好转,最后只得安排人将他送到市里的医院去救治。
好好的一顿烧烤经他一番折腾,哪里还有兴致去吃?于是大伙纷纷散去,大约过了有两个月时间,消息传来,说那人自那天回去以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到医院照了片抽了血,却始终查不出病因,但就是胸闷体虚吃不下饭。一个一百七八十斤的壮实汉子,再见到时,已经皮包骨瘦得没了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