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6期 | 李达伟:旷野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逾两百万字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长江文艺》《天涯》《芙蓉》《山花》《大家》《清明》《青年文学》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苍山》《博物馆》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二届湄公河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白马湖散文奖、第十一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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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谈起了拥有一个理想的工作室的艰难。当出现在旧巴黎那些窄巷中时,他感觉理想中的工作室就应该存在于那里,街巷是幽静的,一些落魄的艺术家在那里弹奏沉郁悲怆的古典音乐。当然巴黎并不仅仅有落魄的艺术家,就像那里不仅仅有天才,各种人涌入其中,鱼龙混杂,对那个世界产生影响,也被那个世界影响。巴黎,离文学艺术最近,生活在这座城市就是把自己置身于艺术之内,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艺术形象与气息,既具体又抽象,既可观又可嗅,那是他理想的工作室所在地。诗人说,那是他初次出现在那座城市时的感觉,或者那是还未出现在那座城市时的感觉。当真正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后,那座城市的丰富与庞杂,也开始慢慢展现给了诗人。诗人不是一个旅人,如果是一个旅人的话,对一座城市的认识总是无法避免片面化。
当在巴黎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猛然意识到,巴黎这座城市,同样有着那种会把人吞噬的力量——会把人的感觉与远大理想不断消磨的力量。诗人和翻译家聊起了巴黎的一些街道,那些街道对于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很多条街道缠绕在了一起。我尝试着在一张白纸上把那些街道标注出来,我无法完成,巴黎在我脑海里越发成为一座模糊的城市。在迷宫一般的街道上,探索那个世界的样子,在记忆的迷宫里回溯那些街道,世界是模糊的,世界是变形的,印象深刻的只是遇到了很多的古建筑。如果不是巴黎这座城市本身具有的那种艺术气息,我很容易就会把这座城与其他任何一座城混淆在一起。
在苍山下的工作室里,诗人谈起了自己曾沉迷于看一些艺术家的传记。无论是诗人、评论家还是翻译家,他们同样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属于他们的传记,那我是不是也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传记作者?他们一定也和我在看各种艺术家的传记时那样,为某些艺术家的命运慨叹的同时,也希望艺术家对自己的人生与命运产生影响。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身上后,我在某些方面开始模仿他们,无论是在工作室,还是从工作室来到旷野中,我都在默默观察着他们。只是有时,我很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无法成为他们。诗人看到了很多艺术家年轻时,背负着一身的才华与对艺术的理想出现在巴黎,与一些真正的艺术家相识,又与一些伪艺术家在生活中过从密切之后,他们的才华就像是被城市建筑的风格吞没了。他最终离开了巴黎,感情生活是其中主要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艺术的稠密把他吞噬了。他在那些伟大的艺术面前,感到沉重和压抑。艺术应该给人以呼吸,他强烈地感觉到的却是艺术的重量,他知道自己在那里将无法创作出既严肃、沉重,却又轻盈的东西。
他无法真正融入巴黎。他的外交官妻子要在世界各地奔走,他只能跟随着妻子奔走。那时他很少回国,那时他已经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身份的变化,以及身份带来的激动与焦虑,在巴黎乃至在世界各地交织在一起。那些国内的友人,他们一直在关心着他的生活,同时也在关心着他的创作。至少评论家和翻译家一直关注着他。只是有些人会在我们生命中突然消失,并且杳无音讯,诗人就曾猛然间从很多人的世界里消失。多年后,诗人才再次与评论家和翻译家重新相遇,并真正成为一生的挚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样让人羡慕。很长一段时间里,诗人在写作和画画上,没有创作出什么。这样的感觉,此刻的我,就有。我会被焦虑、沮丧等等诸多虚无的情绪困扰。诗人深知艺术于他并不是为了求得虚名,但艺术家的自负他有。这些都是他在跟我说起他的过去时,无意间透露给我的。他因为艺术出现在巴黎,他希望的是自己创作的文学艺术,能在巴黎有着与以前不同的样貌。既然巴黎不合适,那就离开巴黎吧。我们很多人就是因为这样的沮丧离开了某地,我们会怀念某地,正如巴黎对他产生的影响持续至今。出现在巴黎的狂喜感,还有面对着那些大师们的作品时,内心的谦卑与无力,他一直没有忘记。
诗人曾在阿尔卑斯山住了一段时间,他拥有了离自然最近的工作室。不是出现在阿尔卑斯山的深谷之中,是阿尔卑斯山下;也不是一个人去往那里住,还有自己的孩子。离时代的喧嚣较远,离内心更近。那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反观内心。我们想象着,他每天沿着不同的路进入阿尔卑斯山,与来到苍山下后,经常沿着不同的路进入苍山很相似。进入森林,他呼吸着自然喷吐的气息,感受着阿尔卑斯山的广袤与自然的流变。他心理上对于自然的依恋开始起作用了。自然的净化作用,也开始了。再次回到国内,一切物是人非,他不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和成长之地。
是在一个冬日,苍山上下着雪,雪下到半山腰后,天突然间放晴。看到雪落到苍山半山腰的情景,作为旅人的诗人决定留在苍山下。他曾多次说起过选择苍山下定居的因缘,我在这里重复着这个被多次讲述的细节,这与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来自苍山美的震颤,很相似。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活在回忆中,也无法走出相似的世界。
生活在苍山下,许多人把自己的工作室放在了古城,让自己离世俗生活的喧闹近些。诗人在古城中随意逛着,穿过那些规整的建筑,爬上古城墙,进入喧闹的人民街,看到了一些人在那里卖诗。那是一些有些粗俗的诗歌,竟然还有人买,这是他无法想象和接受的,诗人便决定不把自己的工作室放入古城中。古城离他的住处很近,但诗人很少会去古城。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很少去古城,古城里面的一些东西吸引着我,也有一些东西是我有意拒斥的。靠近苍山与靠近古城,完全不同。
在工作室里,我们还提到了一些人在云南这块土地上,寻找着可以成为真正工作室的地方。我们提到了几个人,诗人也知道他们。诗人说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他们了,虽然都身处云南,地理位置却不同,虽然交通已经变得无比方便,会发生的相聚却反而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多。不同的群山与河流,以切割的方式让不同的地方拥有了不同的文化与气候。我们能一眼就看出不同,从植物的种类,还有语言,还能从民族服饰。有个著名的先锋小说家,去往西双版纳的南糯山,我读过他从医院逃离的经历,一场大手术正等待着他,他那时肺部出现了问题,他想到了换水,想到了要给自己的肉身换一下空气。我曾去过南糯山,那里气候温和,有着一些古茶树,而在不远处的澜沧江边的景洪市气候炎热。另外一个先锋小说家,去了云南的曲靖。我曾去过曲靖的大山深处,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地名叫什么,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些悬崖峭壁,耕地很少,人们会背土到一些沙石中间,那是人工制造的土地,有些土地就只有一块大石头那么大,那是会让很多人感到震惊的世界。在那里,我们才真正看到了人类对于土地的珍惜,也才知道了人类与土地的紧密相连。只有十棵玉米的庄稼地,十棵玉米都已经成熟了,玉米的主人背着个背篓朝玉米地走去。只有十棵,并不是土地贫瘠,而是地太小。那不是一个理想的种植庄稼的地方,在那里不适合做一个农民,而艺术家适合在那些地方生活。那次,我跟着一些作家出现在曲靖的大山深处,在一个陡峭的坡地上,尘土朝谷底滚去,没有升腾飞扬的力。一些即将要全部搬到县城附近的人,把我们迎入家中,墙体上长着的是与贫瘠相对应的仙人掌,除了仙人掌的绿色有那种鼓胀感,别的都是暗黄,像人脸的暗淡,像一些年轻的人突然之间就老了。那些人家都有自己的水窖,要积雨水,没有自来水,浮游物在水窖里快活地游动着,让人看了会心疼。那些细节,总是让人无法忘记。同行的有一个昭通的作家,他提起了自己的故乡昭通鲁甸,那里的地质条件差,许多高山陡峭得让人望而却步。他还说起了昭通的一些地方,因为地质条件还有曾经的滥采滥伐,随时会有发生山体滑坡的可能。还是在曲靖,有一个村落建在悬崖顶端,只有唯一一条路可以爬上去,人们给它命名为“老鹰坡”。如果一个人选择那样的世界作为自己的隐逸之地,是很理想的,只是一个村落选择建在那里,却有着各种弊端。不过,我没问那个先锋小说家具体生活在曲靖的什么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先锋小说家,她选择生活在云南的省城昆明,在昆明可以离曾经西南联大的那些大师们很近,还能见到一些相对古老的建筑,现代化的气息也不是那么淡薄。我们就在苍山下,说到了这三个著名的先锋小说家,我只知道第一个小说家在选择过程中伴随着的那种绝望与希望,其他的两位,他们的选择里又多少有着一些从容的意味。这同样也只是作为局外人的我的臆测而已。如果我真正与这些人之间有一些交集的话,对他们选择在云南的某处生活的认识又将会更准确些。
我出现在了南糯山,我还出现在了布朗山。那次的经历,我总会不自觉地咀嚼回味,那对我意味着很多。我们一群人赶到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但我们并未洗漱一下就睡觉,而是出现在了那个乡镇上的烧烤摊上,在那里饮酒聊天到两点多,大家聊的是阅读与写作,聊的是关于西双版纳的记忆与往事。热带地方所展现给人的生命力,完全与其他地方不同。即便是在夜间,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时间是夏天,与景洪市的热气升腾不同,温度降低了一些。我们就在那些山里到处行走,出现在一些村落里,看到人们在斗鸡,还看到了一些人在制茶。村寨周围就是一些古茶树,低矮的茶树,根本看不出来已经生长了几百年,当看到介绍的文字时,大家惊诧不已。我们一起去的有五个人,大家都喜欢用黑白色调捕捉那个世界,而植物繁茂的绿色从黑色调中满溢出来。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庙宇里,有个小和尚躺在一个老和尚怀中睡着了。印象深刻的还有布朗族弹唱。我们在布朗山上刚好遇到了一个民间的节日,布朗弹唱是其中的第一个节目,虽然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我却久久沉醉于其中。想如果自己真正懂得那种民族语言,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境和感受。是否会因为我们的熟悉,反而让那音乐的魅力打折扣?弹唱结束,表演的小姑娘和小伙子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中,就像不曾来过一样。回忆着那些场景时,我总觉得那只是曾在梦境里出现过一样,世界的陌生让人讶异。世界的不同,世界的个性,依然存在着。
我们也离开了那个喧闹的场坝。我们进入一些村寨,把目光放在了那些古茶树上。在这之前,我不曾认真观察过这种植物。在澜沧江的支流黑水河边,同样有着一大片古茶树,同样让人诧异。无论是在南糯山和博南山,还是在黑水河边,这种植物遭受的命运很相似,曾经被人遗弃,遭人砍伐,只因它们曾经的价值并不比玉米大。现在的它们的命运,又完全是另外一种。茶树的价值,我暂时不去关注,我关注的是作为古树存在的它们。博南山中有好些古树,我的足迹也曾出现在它们的树影里。那棵粗大的缅桂,那些唐梅宋梅园梅,那些桤木,那些黄连木,那些山茶,那棵同样粗大繁盛的绒叶含笑……其中有一株山茶与一棵唐梅,它们无比相似,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还活着,而死去的部分一直存在着,那是生与死的共舞,生与死的无界限。很多人面对着它们时,必然会有着各种关于生命的思考。小说家说自己走博南古道,翻越博南山时也见到了其中一些古树,那些古树用它们生命的年轮感染着小说家。小说家在那些古树下驻留的时间很长,我的友人段成仁可以作证,是他陪着小说家完成了那次行程。友人段成仁也多次带着我们在博南山中行走,我们也在那些古树下发出了惊叹,我们感叹古树本身的生命力,以及它们对于来到它们旁边的人的影响。那是会对生命观产生影响和改变的古树。小说家最终来到了澜沧江边,澜沧江的水流在那一段平缓幽静,两岸的山却陡峭险峻,有好几座建了多年才通的桥横在江上,很是壮观。小说家同样去拜祭了博南山上简陋的升庵祠,在那里为杨慎的人生命运而感喟。在博南古道上还出现过其他的命运复杂的人,他们中有官员、文人、商贾和探险家,他们翻越遮天蔽日的博南山,出现在杉阳,然后朝澜沧江走去。他们在一些文字里,留下了动荡不安的生活与命运的记录。我们出现在博南山时,博南山上已经不像那些文字中记录的那般遮天蔽日了,我们看到了刚生长起来没多少年的云南松,它们在博南山的某些地方成了最突出的树种。在破旧的永国寺旁,我们见到了一棵古老的茶树。我们采撷了几片古老又新发的叶子,慢慢咀嚼着,如同咀嚼着古老的时间。一些人曾出现在那里,他们面对着的外部世界与我们不同。我们也与写下“万国寺”这几个字的同乡赵藩不同,他面对着的是时代的强烈动荡。但我们面对着相近的博南山,博南山的一些东西变化缓慢,就像我们面前的那棵古老的茶树,也像博南山中的其他一些植物。
小说家和我们几个人出现在湄公河边的万象时,已是冬日,澜沧江在此已经更名,江流壮阔,落日正从泰国背后的山峰下坠落,血红色的落日把湄公河染红,那红色慢慢发生变化,红色消失后,我们出现在那个开始喧闹起来的集市上。曾经有一些大象驮着货物与人类经过这里,马帮无法穿过厚密潮湿蚊蚋众多的热带雨林,于是马帮变成了象帮。象帮穿过热带雨林,渡过湄公河,来到老挝万象,其中一些人在万象定居下来。当我们出现在万象时,见到了很多西方人,他们出现在酒店和咖啡厅里。万象是一个很西化的城市,这里的冬天,气候宜人,许多北欧人会来这里过冬。我们遇见的很多万象本地人也都会说英语。给我们当翻译的人,在安徽大学读的博,汉语很好,他感叹自己的工资不是很高,在这座城里,也渐渐感觉到了生活的压力。诗人是否曾跟着自己的妻子,来过万象?我希望他来过。这是一座悠闲自得的城市,混迹于人群中,诗人的身份很快将被异国风情消弭。我在他的诗歌里找寻着他的足迹,还没有发现万象,我找到的是新加坡,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其他的国家与城市。
回到诗人身上,回到诗人为何会选择在苍山下生活之上。诗人本来想反问我,我为何会最终回到了苍山下的这座城里。我把内心的想法跟他说起,我的选择是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了。我被生活逼迫着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我在那个热带河谷生活得很好,我已经计划就在那里盖一间房,度过自己的后半生。我也曾觉得自己将与在怒江峡谷教书的那个外地人一样,真正融入那个世界,自己生命的终点也将是背后的高黎贡山。我突然之间有了担忧,生活几乎就要被那种舒适的生活磨去斗志了,只有离开,我的生活才可能会出现另外的转折。我有了强烈的要离开热带河谷的想法。热爱一个地方,却想方设法离开它,这看似很矛盾。在我急切地想办法要离开那个热带河谷时,有了回到苍山下工作的机会,我经历了短暂的犹豫后,就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苍山下。我的选择里,确实掺杂了无法选择的意味。而生活的压力——无论是我继续生活在那个热带河谷,还是生活在其他地方,都一直存在。只是在热带河谷中生活时,我还未成家,有种一直生活在悠闲自得的生活中的错觉而已。
诗人不曾说起过自己是为了生命的抉择才来到这里。一开始,我竟然希望诗人也是因为人生与命运的挫折,让他不得不选择离开原来生活的世界,来到了苍山下。诗人对于自己过往的很多东西,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略过。与那个先锋小说家的选择不一样,小说家真正感受到了是身体的状况逼迫着自己作出一些艰难的选择,如果选择错了,后果将不堪设想。那是与生命的延续牵连在一起的选择,在说到那种选择时,先锋小说家的回忆中竟有着悲壮的意味。他选择来到南糯山后,再次找到了写作的感觉。在南糯山上,他写了好几个长篇,还写了一些童话。诗人则不同,来到苍山下生活一段时间后,如果觉得不适合自己,就可以选择离开。诗人暂时还没有离开。诗人已经在苍山下生活了十多年,应该是超过了他在其他任何一座城市生活的时间。
与诗人前后来到苍山下的还有其他一些艺术家,其中很多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就离开了,也有不多的几个人像诗人一样长时间留在了这里。我们暂时不去管诗人的家庭,虽然家庭应该是他选择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家庭的原因、婚姻的原因,可能是其中主要的原因,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如果是一段相对失败的婚姻,也会让人作出这样的选择。有时又可能是选择某个地方,导致了情感的失败——我便是选择回到苍山下后,因两地分离的原因结束了一段情感。关于诗人的家庭,在他没有主动提起之前,我不会轻易问起。无论是对于诗人、评论家,还是翻译家而言,这都是充满冒犯的,每次我在臆测他们人生的种种时,内心都是不安的。关于诗人的家庭,我只是从评论家口中听到简单却不确定的谈论。
青年时期的汉德克在斯洛文尼亚进行了一次漫游,长达数月,还曾两次穿越塞尔维亚和科索沃进行旅行,为了寻找一些人。汉德克笔下的主人公,不断寻找着肉身与精神双重的寂静之地。最终汉德克离开巴黎回到萨尔茨堡过起了近乎隐逸的生活。我想在诗人与汉德克之间找到一些相近的东西。当巴黎出现后,我似乎找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找到,只是两人都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诗人从巴黎回到中国,最终在苍山下过起了同样离群索居的生活。在他们身上,我总觉得还找到了相似的疏离感,与世界的疏离感。他们把自己放置在世界最喧闹的中心,却发现自身与那个世界之间的不可平衡。他们想到的是离开,去往自然世界中,只有自然世界,才是他们轻易就能融入的世界。我们看到了汉德克笔下的自然,那些与世界有些疏离有些格格不入的人,在自然世界中漫游,孤独地漫游,让自然的微风舔舐内心的忧伤。我看到了诗人笔下的自然,诗人把内心放入自然,在自然世界中找寻着与自身相互契合的东西。我喜欢汉德克,我总感觉自己与他笔下的那些主人公很相似。我强行在汉德克和诗人之间找寻着一些可能与不可能的相同。
诗人来到了苍山下。有好些诗人也来到了苍山下,他们志同道合,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诗人说他楼下住着的是翻译家,有几次他不小心睡着了,忘了关灯,翻译家就在楼下喊他,把他喊醒,然后一起喝酒,聊天到很晚。他们聊的主题是人生与命运,是艺术与美学,在很多人看来这些都是务虚的,他们在务虚中把黑夜燃尽。只是前两年,那些诗人接连离开了。众多人离开的理由不同,去往的地方也不同。诗人很怀念那些日子。当那些诗人相继离开,当翻译家也离开后,诗人开始真正感觉到自己过起了近乎隐逸的生活。在当下世界里,你根本无法做到真正的隐逸,诗人过的其实是一种半隐逸的生活。翻译家的房子卖给了一个外省人,诗人好多次经过那房子时,发现灯一直亮着,像极了翻译家住着的时候。诗人跟翻译家说你应该感到欣慰,有可能住的也是一个不分昼夜在阅读和思考的人,那也是你精神的一种延续。诗人跟翻译家说起曾多次悄悄观察过那个人,那人同样也是一个外地人,诗人有时见到他出现在院子里散步时,腋下会夹着一本书。他们也会偶尔一起走一段路。让那个人感到激动的是自己的房子里曾经住着的是一个真正的翻译家和诗人。那个人的存在,还是一个谜,过了几年,他并没有和诗人走得更近,他们依然只会在相见时礼貌性地相互打声招呼。他们并未因为翻译家的原因,而成为真正的朋友。
那么多的诗人,他们喜欢这里的风景,背后的山,前面的湖水,他们还感受到了一种无拘无束的安全感,那种大家饮酒过后的兴之所至,心之所向。他们一个又一个接连离开,这个行为里多少夹杂着离别的莫名忧伤,同时也有着不舍的莫名挂念。他们的接连离开背后一定有着这样那样的理由,诗人没有跟我说起他们的任何一种理由,只说那是一群无拘无束的人,他们在某一个地方突然感觉到了慌乱与不适,或者是感觉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生活的惯性之时,为了改变、为了打破那些僵化的惯性,他们就会再次离开。对于僵化与惯性的抗拒,总是让人羡慕,只是我无法做到像他们那样。我的行走地图里,没有多少地名,一些地名与我产生联系,只是因为短暂的出差,那些地名很难让我留下铭心刻骨的记忆。那些在苍山下敞开自己的诗人,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精神的刻痕,他们纷纷写下了以大理为题的诗歌。我在一个地方刊物当编辑,曾把那些写大理的诗歌合为一辑,我看到他们在写大理的同时,也纷纷表露了心迹。我看到了他们真正对于大理的那种热爱,也看到了不一样的对于大理的感受。在那些诗歌背后,我看不出他们会在短时间之内有离开大理的想法——但那只是错觉。
他们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无法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停留。这样的感觉我也曾经有过,一种流浪般的心态。他们觉得诗人早晚会离开(诗人还未离开),翻译家早晚会离开(他已经离开),评论家早晚会离开(评论家还未离开,他在苍山的东面买了房子)。诗人和评论家给我的感觉是他们暂时应该不会离开大理。评论家说自己真正喜欢的,是大理的那种逆时性,即便是在冬日,依然可以在很多角落里看到逆时的花朵开放。评论家还提到了大理的另外一种逆时性,就是当人们出现在古城时,就进入了一个古老的世界之中,一些古老的建筑,一些古老的生活方式,那节奏缓慢的生活与自己在很多城市中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们在对话中让那些人重新回来了,他们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了诗人的工作室,他们的身影在工作室里变得很凌乱,大家都很随意。没有人会觉得在工作室应该庄重起来,来到苍山下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那么拘束,大家在工作室里可以嬉笑怒骂。当他们提到了过往的那些场景时,我在旁边想象着一群人围炉夜话的情景,谈论诗歌,谈论人性,偶尔还会谈论一些人的人生与命运。我一开始想象的是一群人一本正经地聚集在工作室,这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那些我只是读过他们诗歌的诗人,在工作室里展现了不一样的面貌。只可惜,我同样无缘得见,他们已经离开了,徒留一些想象。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的一种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能想象一群人散场后的冷落与寂寥感,诗人也早已明白人生聚散如梦。聚在一起的那些时日里,他们似乎就是一群理想主义者。人生的减法,在他们身上也很明显,一个又一个人离开,一些人们过得还算不错,一些人仍在艰难时日里苦熬。
诗人留了下来。诗人算了算,近十年,更多时间里,就是他一个人。一个人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着一些椅子,它们等待着一些拜访的友人。我暂时占据了其中一把,评论家一把,翻译家一把,我们在那里喝茶,暂时不饮酒。不知道诗人是否会有种错觉,就像正在经历曾经的那些对谈,至少那时翻译家和评论家他们也经常在一起闲谈到很晚。我跟评论家表达了对他们经常可以在一起对谈的羡慕,评论家跟我说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只是偶尔在他大学放假回大理时,会聚一聚。翻译家同样也是如此,他在北京社科院工作,也只是休年假之时,偶尔回到大理。当知道他们的对谈其实是那么少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能够聆听他们对谈的珍贵。他们会聊起一些很严肃的话题,关于文学的严肃性和写作者的严肃性。当他们分散在各地时,他们就是个体,他们以个体的生活体验着现实,也因为沉陷于思考,他们有时会变得焦虑和忧伤,谈起友谊,他们很是感伤。当成为思想者时,生活的地域与环境会刺激他们的思考。
当生活在苍山下,并有着经常一个人进入苍山的经验时,人面临的就是如何面对自然的问题。落日刚刚从苍山东面翻到西坡,苍山上的云絮被染得通红。那种红我很熟悉,那是初冬在洱海边遇见的那些水杉的颜色——水杉最美的季节就是深秋和初冬,它们的红映照在水里,美得让人讶异。每到冬日,我都会有意出现在洱海边,就是为了看那些红色的水杉。诗人会出现在洱海边,评论家会出现,翻译家也会出现。当我一个人进入苍山时,我会拥有一些和他们相似的感觉,但很多时候又完全不同,苍山开始有了个性,开始在四时展现出完全不同的东西。诗人跟我提起自己在苍山中遇到了小熊猫,并与之对视,由此有了奇异的对自己的冲击,那样的体验,我直到现在都不曾有过。我见过的是一只不知什么原因死去的小熊猫,它挂在一棵栎树上,那白色与赤黄交杂的鲜亮色调,已经慢慢褪色,褪成了暗淡的光,腐烂了,色彩慢慢消失了,已经无法繁衍出更多的色彩。
诗人、评论家和诗人,他们的一些东西很相似,他们的阅读谱系很相似,他们的价值判断很相似,他们对于文学的看法很相似,有时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也很相似(世界在柔化他们的坚硬,冬日这个世界里会刮着冰冷的风,风里还携带着雪意,风还将把山上白桦的叶子刮落,一地金黄),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写的诗歌。我看到了他们写的一些诗歌。我想概括他们各自的风格与特点,似乎捕捉到了,似乎又无法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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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画:燃烧的蜡烛,烟斗,鹰钩鼻,皱纹,斜睨的眼神,整洁的西服和领带,梳理得光洁的头发,背景是深绿色。一幅和谐又突兀的画面。烟斗往往象征的是思想,那个会思想的烟斗。烟斗没有被点燃,没有烟丝,烟斗里放入的是鼻尖,鼻子开始变得大了起来,这里面有着象征和隐喻,呼吸被阻滞,斜睨的眼神里有着那种难受的意味,无法呼吸,无法思想。上面是一双努力在思想的眼睛。我们又看到了蜡烛,蜡烛正在燃烧着,如肠子一般的蜡烛,同样也带着浓烈的隐喻,燃烧过的肠子一部分曲曲弯弯,缠绕着蜡烛的底座,另外一部分,行将燃烧的那部分,变得很笔直,烛火边是一个光圈。蜡烛照亮了人的面部,让我们看清了一些东西,那些本应该被遮蔽的部分显露出来。行将秃顶的头颅,额头上密布的皱纹,这些都是岁月给那个人带来的影响,这些影响同样也发生在了我们身上。还有一只被遮蔽的眼睛,这可能是与显露出的眼睛相对称的一样的眼睛,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眼睛,失明的眼睛,伤残的眼睛,某种非正常的眼睛,那也将意味着非正常的视角。我们只是看到了一只眼睛,眼睛是无神的,没有任何的热情,还有一些戒备。这只眼睛面对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人,那就是面对陌生人时会有的眼神。
当看到这幅画时,我会无端想到另外一幅画,标注有“这不是烟斗”的那幅画面上只有烟斗的画。文字与画面在那里是对立的。当我们看到标注着那些文字的烟斗时,我们将成为怀疑主义者。这真不是一个烟斗吗?这当然是一个烟斗。在文字的衬托下,它至少不是一个简单的烟斗。那它是一个我们经常会提起的会思想的烟斗?也不是,因为那些文字的存在,它倒是成了一个会逼迫着我们进行思考的烟斗。烟斗是否真就一定象征着思考?其实这也是一个悖论,只是我已经无法解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见到那些出现在画中的烟斗时,就会无端地把它与思想联系在一起。烟斗与否定它是烟斗的文字,让我们再次学会了思考,至少是提醒我们要学会思考,要开始思考。诗人工作室里的这幅画里,没有文字的描述,也不只是烟斗,还有人,人与烟斗并不是割裂的,人与烟斗的联系太过紧密了,已经成为一体,那样的一体会让我们在看那幅画时,感到很压抑。一个压抑的灵魂。诗人在面对着这幅画时的内心表现,是我在见到这幅画时最感兴趣的。当我把目光长时间放在这幅画上时,诗人跟评论家和翻译家谈起的话题却很轻松。他们不再像一开始谈论其他话题时表现得那样郑重和严肃了。我们确实也应该谈论一些轻松的话题,那些生活中让我们备感轻松的一面。在苍山下的生活,他们都觉得很放松。那是思想的放松,那是自然给思想与肉身带来的放松。当听到他们用了“放松”两个字,我觉得这样的形容无比精确。我就生活在苍山下,我的生活并不轻松,但很多时候,我却能感觉到很放松。我放松之时,是把目光投向苍山之时,是真正进入苍山之时。如果独自一个人面对着这幅画,内心绝对就不会那么轻松,也不会那么放松。诗人就经常一个人面对着这幅画。诗人为何在苍山下生活了这么久,却依然把众多照片与画挂于工作室里?这些照片与画挂在这里,就是同一个主题在这个空间之内的集结。那是文学创作的主题,那也是摄影与画画所要面对的主题。一句话归结:那是文学与艺术永恒的主题。很多艺术家,一生都在重复着同一个主题,一生都是在对同一主题的认识进行修正与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