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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小食堂
来源:解放日报 | 王晓莉  2025年06月30日08:33

有一年,我们去了趟偏远山中短途旅行。夜宿某座一点儿名声也没有的小镇。夜很深了,不知谁喊着饿了,一大伙人的胃口纷纷被唤起,于是大家呼啦啦一起外出觅食。

整个镇子几乎都在深睡当中。除了我们住的镇政府招待所,周遭连一盏灯都没有。就着手机发出的微弱的光,走了很远的路,方才看见一点灯火,近前看,门楣上歪歪扭扭写着“眼镜子饭店”,果然是间吃饭的店呢。我们高兴起来。

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店主与妻子正坐在门外乘凉。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时还会有生意。想是为了俭省吧,店里只亮着一盏估计只有15瓦的电灯。灯火几乎有些惨淡了,把这乡村之夜衬托得更为宁静与幽深。

我们鱼贯而入。就着店里仅有的食材,点了一些家常小菜,一些当地出产的啤酒(据嗜酒的男同伴后来说,那啤酒并不好喝)。店主与妻子把酒菜弄好端上木桌,依然去门外乘凉。仿佛我们是他们家里的人,吃也可,不吃也可。懒得照管了。

清风明月中,屋外蛙声一片,间夹着蛐蛐儿的叫声。不远处的稻田是看不清的,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背景是它。众人的说笑声也不像平时那样实打实地落到耳膜里,竟像风一样、像萤火虫一样飘到夜色外去了。这个地方,变得比白日所呈现给我们的更为风味宜人。

我们久久坐着,盘光碗净也不舍起身。座中,不知谁无意中说了一声:“真惬意。一间深夜小食堂,就是这样的吧!”

深夜小食堂。我喜欢这样的说法。

——谁都有过在深夜饥肠辘辘、需要步出门去寻找一些食物的时刻吧?

若是在异地,在小旅馆,你把自己的旅行箱翻了又翻,发现什么东西都带齐了,唯独一点可果腹的食物也无。于是你拿好钥匙,要么独自一人,要么呼朋引伴,从黑黢黢的夜里出发。那时你不会想去西餐厅,不会想去海鲜楼,你只会想着去一间亲民小店,灯光或明或暗,都会觉得灯火可亲。可以趿着拖鞋进去,也可以一屁股坐下来,一只脚架到凳子上。你可以速速填饱肚子,却不用急着离开,想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

——在他乡,在人生某些疲惫、游荡已久的夜晚,谁不曾有过这样发现一家小饭店、小排档或者小烧烤摊时的欣喜呢?你久久盘桓于此,感到食物不仅安抚了你的胃,亦温暖了你的心。久而久之,你会对这类深夜小食堂怀有深深的好感:它竟有着凄风迷雨中一点灯火的况味,可亲,可感;可依恃、可受抚慰;可分食之,可独享之;可光临再光临,渐成老友,亦可一时欢欣、从此相忘江湖……

而且,在这样的深夜小食堂里,就着几碟小菜,数盏小酒,一点夜深之际难免会有的孤独,以及由孤独而生的对另一颗心灵(在白天,它有时如另一颗星球般遥远)的亲近的向往,谁不会敞开一点心扉呢?谁不会在伤怀之时流下一点无顾忌的泪水呢?

也许,在分食一碗清汤寡水的面片之间,在一罐胡椒粉的递送当中,在胳膊与胳膊相触碰之间,微微腥咸的汤气、微微凉滑的肌肤、微微悸跳的不安分的灵魂,已经超出了平常的意义。

你和你同伴的心,就在那时、那地,拉近了。

在异地,旅人动荡的、探险的脚步当然更易于走进一间深夜小食堂。但若是一个人总是喜欢对看上去不起眼的事情留个心眼,那么即使在他常年生活的地方,也不难碰到。

有年盛夏,我家楼下出现了做烧烤的两兄妹。他们多半夜里九点出摊,一直营业到后半夜。

清瘦无语的两个孩子,将一串串羊肉、香蕉、海带铺在炭火架子上,烤一阵,刷上辣椒粉,默默地递给客人。

每次经过他们时我都不饿,却每次都觉得怎么也要吃一次。

有一天,我要了两串羊肉,坐在了那小得不能再小的凳子上。

我见那哥哥手极灵巧地翻动着烤串,他惜语如金,看人时眼神却沉稳。

这个烧烤铺的生意一直不太好。两兄妹便搬了一只廉价音箱放音乐招徕顾客。那时邻居小孩正值准备考试,于是邻居假扮政府人员,前去吓唬他们说:“我是管事的,你们这样放音乐影响市民啊。”

没想到,第二天,两兄妹就不再出现了。

我们的楼下再也没有烧烤的香气飘上来了。

过了段时间,邻居告诉我此事,并有点后悔地说,当时只是想吓唬他们一下,他们只要不放音乐就好,生意还是可以照做啊。

我无语。这样一间深夜小食堂,在我生命里只出现了一两个月,就有些离奇地突然消失了。

有时候,我会想:那孤寂、瘦弱的两兄妹,是本地人还是漂泊至此?是什么原因,使他们这样小的年纪就要在深夜协力开设这样一间简陋“食堂”?他们的父母上哪去了呢?

这间深夜小食堂留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是弱小而短暂的,有点刺痛了我的心。还有什么比它更好地折射了这对兄妹的孤寂与人生不可承受之重呢?当它在我的视野里消失时,我所能做的只是非常无力地希望:它也永远不要再在别的地方出现了。

只是位于城市老旧平民区一角或繁华楼厦的背面,或由乡镇间某个并无多大能耐的农人打理;

只占小小一点地方,总是一副不想惊动任何人,你来亦可、不来最好的样子。而决不会像那些铺张豪门、锦绣宴厅,一副要为任何人提供奇珍异宝、端奉满汉全席的模样;

只是简陋、便宜,俗称“大路货”;

只是于寂寂的夜中,为那些寂寂的人,提供那样一些家常到不能再家常的食物。

就连名字,也如我乡间遇到的“眼镜子饭店”那样随意一叫(有时根本就是匿名和无名)。

就连店主,也多半是一些寂寂的、因暗怀心事而沉默无语的人。

——所有这些,可由一个词概括:平淡无奇。是的,平淡无奇,正是一间深夜小食堂的精髓所在。它存在,但悄寂;它供人之需,但微小到人往往对它忽略不计。

某个夜深之时,当我们偶然步入这样的地方——这里我强调的是:一定不要刻意,一定要偶然、要即兴,要跟随自己那时的心境与眼睛。我们面对平淡无奇的店主,平淡无奇的塑料椅凳,平淡无奇的茄子与豆角、啤酒与花生米,难免会想,要郑重领略生活的真实面,领略人人皆知的所谓“人间烟火”,要领略平淡无奇的好,来这个地方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