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章渡去
第一次到安徽泾县章渡，是个上午，沿青弋江北岸的老街走了一段，倏然，前所未见的一幕映入眼帘：江之畔、河堤之侧，长约1公里的堤坝上，竖立几百根圆木，支撑起若干古色古香的房屋。当地朋友告诉我们，这就是著名的吊栋阁——为了节省空间，同时为了拓宽江面的视野，在100多年前，人们把房屋建在堤坝上，久而久之，形成“千条腿”的建筑奇观，被人称为吊栋阁。
我估计，这个由“千条腿”托举起来的古镇，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别具一格。
两天之后，我又回到章渡，漫步那条架在江岸上的古街，重新审视那条奔流不息的河流。
关于章渡的历史，有各种传说，确凿的是，章渡因水而生，曾经凭借航运发达的青弋江而成为一座商埠，又因为“千条腿”架高了古街，有效抵御了洪水冲击，被誉为“永不倒镇”。但是，随着时代发展，也因为水路航运淡出，这个“永不倒镇”在近几十年却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迅速破败。朋友告诉我们，10年前的章渡古镇，老房子有80%坍塌了，仅存的十几座也多是危房，房前屋后的杂草一人多高。
在章渡，一个受到众人交口称赞的“老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进一步查询他的资料，我喜出望外。此人叫庞焕泰，曾经在海军航空兵部队当过飞行员，转业前是东海舰队某部师政治部主任，后来到上海工作，退休后创办企业。201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66岁的庞焕泰来到安徽黄山，发现了一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落的古村，这个发现把庞焕泰的目光紧紧吸引住了——他要挽救古村落，把那个名叫祖源、被贫穷遮蔽的古村看成一颗历史之手存放在深山的明珠，等待人们来擦亮。
这个已不再年轻的企业家，陡生万丈雄心，他把自己在上海黄金地段的房子卖了，把在上海挣到的钱投入古村改造中。企业中有人反对，说那就是白烧钱。庞焕泰力排众议，争取了更多股东的支持。于是，他个人和公司的钱开始从上海流向祖源村。哪里想到，祖源村也有人不买账，村民看不到改造古村产生的长远效益，他们急于得到现实的利益，在拆迁、让路、土地转让等各个环节制造难题。
开弓没有回头箭，作为曾经的飞行员和军队政工干部，庞焕泰当然明白这些难题背后的利益诉求，更明白怎样化解矛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必须的，许之以利也是必需的。我见过一张照片，这个貌似农民的汉子坐在一群农民中间，腿上搁着一根拐杖，笑容灿烂。他在干什么？他在向村民描绘古村的前景。
在当地政府支持下，庞焕泰和他的团队不屈不挠地攻关，他的“梦乡村”品牌从祖源村起飞。祖源村由原先只有28个老人的空心村，变成了网红村，入选第一批国家森林乡村、中国美丽休闲乡村。村民的收入增加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喊出了“创业不必去远方，梦乡村里有梦想”的心声。那个当年激烈反对“外人干涉”、起劲地制造难题的村干部，后来声情并茂地介绍“梦乡村”给祖源村民带来的福祉，而祖源村的村民，则亲切地称庞焕泰为“老爷子”。
后来就有了黄山徽州区潜口古镇和宣城章渡的泾溪水镇。我们今天看到的，是起死回生、焕发蓬勃生机的“梦乡村”，可是人们并不清楚在这些光鲜的背后有多少人付出了多少艰辛。
庞焕泰的团队成员郑美云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在“梦乡村”刚刚起步时，为了做通村民工作，老爷子带着几个助手，干脆住进了村里。天寒地冻，没有热水，但老爷子的脸上永远写着微笑，再大的困难，他一个人扛，从不对下属流露。
第一次见到老爷子，是在一个会上，听说我写了一个同皖南古村落有关的小说，正在召开研讨会，老爷子抽空去跟我见了一面。他明亮的眼里总是含着微笑，慈眉善目，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当然，他的下属，也包括追随他的志愿者，对他的评价最多的是“钢铁般的意志”。曾经驾着战机在祖国的海面上翱翔的老兵，辽阔的视野里有天空下群山的未来，认准了事就义无反顾，绝不患得患失，干成一件算一件。
曾经，我在一篇散文里写过一句话：我们为什么钟情古村落，因为古村落有距离我们最近的生命记忆，是我们回访历史所能依靠的驿站。
今年5月中旬，我第三次来到已被命名为泾溪水镇的章渡，想进一步认识老爷子，可惜他那段时间在上海。在长达10天的停留中，我一方面聆听有关老爷子的故事，一方面也在思考，这个人不遗余力地修复古村落，打造“梦乡村”，这个“梦”到底是什么？
我在民宿住下，决定寻找答案。在章渡老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毋庸赘言的，饮食起居也是各取所需，这种安逸安详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在城里，是很难充分享受到的。
三下两下，我就同庞焕泰的团队混熟了，又听到很多故事。创业之初，举步维艰，公司管理人员、各部门负责人、电工、木工、司机、厨师……所有人员分工不分家，游客多了，老总也下厨房炒菜、端盘子，已经熟络的游客转身就成了志愿者，接待新来的游客。活干完了，大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其乐融融。
一名女性告诉我，她因为患有哮喘，在上海已经坐上轮椅了，可是到章渡住了一年多，哮喘神奇地好了，从此成了一名常驻志愿者，当导游、当厨师、当大堂经理，不亦乐乎，举手投足谈笑风生，俨然是半个主人。
在章渡体验生活的日子，我对“梦乡村”有了新的体会：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回我们的童年梦、青春梦、田园梦、康养梦；在老爷子的身上，我看到的是不屈不挠的英雄梦。他曾经说过，我们的梦想，就是让古村落新生，让古村落的人获得幸福感，让更多人能就业，让更多老人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老有所依。
隐隐约约，我觉得我有些理解老爷子了。抢救古村落，何尝不是一场“革命”，一场新观念同坐吃山空、一场破茧成蝶同作茧自缚、一场长远发展同蝇头小利的斗争。在中国广大的乡村，从历史长河中遗留下来无数像祖源、潜口、章渡这样的古村落，至今仍有许多沉默在深山的皱褶里，默默地等待人们去把它们擦亮。我愿意加入庞老爷子的团队，当一名抢救古村落的志愿者。
